石碣拣了张椅子坐下,笑道:“哈,我看他们一定成。木头英俊潇洒,阿惜娇俏伶俐,真是一对璧人。性子都是极好,又说得来。”

石夫人笑笑,叹口气道:“他们两人本是未婚夫妻,当年我和你表姨定了娃娃亲,过不多久阿惜就不见了,我只当这事就这样作罢了。森儿人是极好的,但这些年来阿惜没有音讯,你表姨也在劝森儿另外找人,你也说过森儿风流自赏,我只怕森儿另有意中人,咱们阿惜可怎么办? 虽然父母之命不可违,如果森儿另有意中人,就算依约娶了阿惜,也不会侍阿惜好的,那阿惜一生可就毁了。你又说她和金国王子态度亲密,如阿惜心中喜欢那王子,却又如何是好? ”

石碣道:“娘,你想得太多了。阿惜这么可爱,木头怎会不喜欢她;那金人蛮夷之人,又怎么能和木头的文采风流相比。娘,阿惜一点也不知道这事是吧? ”

石夫人道:“她不知道,在家时她还小,一去这么多年,刚回来就给她一个指腹为婚的丈夫,她心里一定不高兴。都是我不好,没好好看住她,让她吃这么多苦。”说着不禁泫然欲涕。石碣忙道:“妈,快别伤心了。嗳,木头是知道这事的,是吧? ”石夫人道:“是的,森儿是知道的。”

石碣道:“那不就成了。木头知道阿惜是他没过门的媳妇儿,你看白天他对阿惜的态度,可有一点不乐意的? ”石夫人想一想,道:“对啊,白天他对阿惜很好的。”石碣一拍大腿,道:“对啊,他知道阿惜是他媳妇儿,仍对她笑嘻嘻的,那就是不反对这门亲了,眼下要紧的是阿惜,不知道她的想法,说开了,只怕她脸嫩,心中不喜,反而难办,不如仍就不告诉她,让木头在这里住上一阵,等他们两人都喜欢了对方,再一说,那就成了。”

石夫人道:“ 只怕他们相处久了,又不喜欢了,那又怎么办?” 石碣道:“这是要赌一记的。如真的不喜欢,就算逼他们成了亲,也会不喜欢的。与其日后不合,不如现下就弄明白,省得成亲后吵吵闹闹,不可收拾。”石夫人点点头,叹口气道:“也只好这样了。”

石碣转过话头道:“阿惜回来这么久了,还没出去玩过,明天和木头一块儿去游惠山,你看好不好。不如娘也一起去。”石夫人道:“我哪有精神和你们一起去游山。明天看样子仍就很热,等哪天下了雨,凉一点再去吧。”石碣道:“好的。娘,夜了,你早点睡吧。”

李森在石家一住十余日,天天就和石碣、阿惜谈文论武,日子过得极是消遥。石碣和石夫人见二人相处甚欢,都是心下大慰。

李森好几次都想找阿惜说话,都不得空。这日石夫人午睡,石碣打坐,李森缓步走至花园中,却见阿惜拿了团扇坐在樟树下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

李森悄没声的走到阿惜身后,轻声道:“阿惜,做什么呢?”阿惜道:“没做什么。你不去休息,来这里做什么?”李森坐下摇着折扇道:“找你说话呀。”阿惜膝上放着一小堆茉莉花,两指捏了一根针将花一朵朵穿起来道:“我早知道你有话要说。是想问我为什么在泰山上不说实话?对了,你拓的《金刚经》不是说要送我一份吗?怎么没带来?”

李森拿起一朵茉莉花放上鼻下闻,道:“我又不知泰山上的什么环儿丫头便是石家表妹,又怎会随身带着。”其实他最关心的不是阿惜没说真话,而是和他一起的完颜承继怎样?只是问不出口。阿惜听他语气有些怪,扬扬下巴轻笑道:“你不知我是谁,我也不知你是谁,我又不认得你,对你说什么真名真姓的?”两人都想起那日在瞻鲁台,李森搂住了阿惜问她叫什么名字,哪里人?阿惜说:“我叫环儿,是燕京人,是他的丫头。”阿惜想起当时情景,不禁心中一慌,脸上微红。头垂得更底了。

李森讪讪的笑一笑,停得一停道:“你是怪我对你…不…不好?”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泰山上自己对她的轻薄。

阿惜心神稍宁,将线打个结,把针别在衣襟上,拿起茉莉花环在眼前荡了荡,道:“好看吗?”手伸进花环内,套在手腕上转了两转,笑道:“瞧,茉莉花镯子。你对我很好,没什么不好。你没对大哥和娘亲说起这回事,我很是感激。你那爱撒娇的姑娘呢?”李森道:“她呀,她是山东崂山上清观观主木虚道长的千金。道长俗家姓剪,她便叫剪秋萝。听说我要去泰山游玩,硬要跟上来。”

阿惜道:“剪秋萝…名字真好听。道士也有女儿?”拔下头下一支玉簪,将剩下的花穿在簪上。李森笑盈盈地看着阿惜穿完了花环又穿玉簪,忽道:“咦,这茉莉花倒似专给小姑娘们穿着玩的,你瞧,别的花儿花心都没孔,就茉莉花有。这孔正好穿线穿簪子。”阿惜听了抬头一笑,回手把花簪插在发髻上。

李森道:“哎,偏了。”伸手帮她插好,“木虚道长是夫人去世后才出家的。这姑娘从小长在崂山,没见过什么事。”阿惜听他语气对那位剪秋萝姑娘回护得紧,有一种说不出的亲昵和爱怜。不知怎地心中十分不悦,起身道:“你也不用代她道谦。这里热得紧,我回房去了。”说完也不理他,径自走了。

李森叫道:“哎,你…”不知为什么前一刻还言笑盈盈,后一刻忽然生气走了。想起那日在泰山上的事,深悔不该轻薄于她,今日后悔已晚了。李森一人独坐在那里,看着阿惜丢下的团扇呆呆出神。从怀里拿出一只玉藕把玩,轻轻打开,看着里面的字,喃喃念道:“佳藕天成…佳藕天成…莲心玲珑,佳藕天成…”一时呆了。

这正是夏日里最热的日子,一连十来天都没下雨,太阳一大早就高高挂在天上。石家花园里花草都给太阳晒得蔫蔫的,每天清晨黄昏阿惜叫上李森和石碣拎了大桶井水浇花。两个仗剑行千里的翩翩公子,给她当作了花匠园丁。好在那两人也毫不在意。

阿惜那天听说了石碣的意中人,好奇心起,趁黄昏时李森帮她浇花的机会问道:“大哥真有意中人?”李森道:“是啊。”阿惜道:“她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既然中意又干嘛不娶她?”李森道:“这事啊,不太好办。我们只知道那姑娘好像叫萧湘,到底是不是,也不太清楚,是哪里人也不知道。”阿惜道:“怎么会这样?”

李森道:“你如真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阿惜点点头,李森续道:“我家在当涂,但我娘的家在临安城清波门外。旧年自腊月起我和石头就住在那里。到了二三月间就天天去西湖划船看花。有一天我们依旧划了船,带了酒菜,我在船尾钓鱼,石头在船头上和我说话,拿只笛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吹。过得一息,来了一只大船,雕栏画檐,比我们那只船不知道好上几百倍。那船停了些时候,划到岸边,下来两三人,都衣衫光鲜的,上岸去了。我们也不在意,他吹他的笛子,我钓我的鱼。不料天下起雨来,我想那些上岸的人只得在上面避雨,赶不回船上来了。

“便在这时,那船上传出来一阵箫声,非常动听。我和石头都抬头去看。见一个穿了件淡青色的衫子的女子坐在船边,那萧便是她吹的。我只觉得萧声好听,那女子也漂亮,不免多看她两眼。觉得她年纪甚轻,隔着雨,也看不太真切。石头却盯着人家看,听那萧声停了,才对我说:‘呀,好一曲‘锁窗寒’。”

阿惜听得出神道:“这就是前世的缘份啦。”李森笑笑又道:“石头平时拘谨多礼,那天也不知怎么了,拿起笛子就吹,吹的是‘潇湘神’,大概觉得这女子像湘水上的神女一般。那女子听见笛声,转头向我们看。待石头吹完了,那女子又吹起来,这次吹的是‘雨霖铃’,那萧声就像是微雨湿花一样,真是好箫。石头听她吹得凄凉,等她吹完便吹了一曲‘小桃红’。这时正是阳春三月,西湖边上桃红柳绿,这一曲也真是应时。那女子听了一会,不等石头吹完,也吹了起来,这次吹的是‘黄莺儿’。他们这一笛一萧,就像是黄莺儿在桃柳丛中飞来飞去一般。”

阿惜叹道:“那便是知音了,真是难得。”

李森早停了手中的水壶,续道:“我听这两人吹得入神,那雨也不知不觉停了。上岸去的三人回转来,那女子停了萧,一个船娘过来,远远好像听见说什么‘萧湘姑娘’,什么‘老爷回来了’。那船开了走了,那女子吹起萧来,听得是一曲‘如梦令’。非只她觉得像梦,我们也像梦中一般。石头从那天起就没醒来过,做梦做到今天。”

阿惜道:“后来呢?”李森道:“后来么,听石头说过了两天在雷峰塔那边又见了一面,就再没有后来了。后来石头天天去西湖,也没再见过那女子。岂止是西湖,临安城哪一处没去过,就盼能遇上,老天爷不帮忙,你有什么法子。”阿惜道:“就这样算了不成?”李森道:“不算还能怎样?石头在临安足足等了一年多。若不是前些时他师父来,他只怕还在临安哪。”

阿惜听得出神,暗想那女子不知是个怎样的天仙美女,遥思当日西湖之上,春雨如烟、柳丝如帘、画船自横、美人如玉、笛绽桃红,箫作黄莺…如此美景,让人疑真疑幻、似梦似仙。念及此处,一首词涌上心头,不觉吟道:“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李森笑一笑道:“说得好。梦里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暗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阿惜忽然笑道:“大哥为她发痴,你就没有?我看你…”一笑不语。

李森忙道:“没有没有,那是石头的心上人,我怎么会…”阿惜笑道:“只怕你口是心非,心口不一,口不对心,胡言乱语。”李森大笑道:“了不起,了不起。”石碣正好过来,问道:“什么了不起?”李森笑道:“我说阿惜的学问和口才好了不起。”

这天一早起阿惜就直叫“热死了,热死了”。石夫人也觉得热,忙叫老赵煮绿豆百合汤。阿惜见李森和石碣虽然摇着扇子,却一丝汗也没有,便问道:“你两个怎么回事,不热吗?”

石碣笑道:“谁叫你不好好练我教你的功夫,功夫练好了,这点热怕什么。”阿惜瞪他一眼道:“那你还扇扇子?”石碣笑道:“不扇也罢。”手一挥叠好了扇子,晃晃头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阿惜一时说不出话来,转头看一眼李森,又道:“你又怎么不怕热?”李森笑笑不说话,生怕说错了又惹阿惜不高兴。

到得午后天气愈加闷热,一霎时狂风忽起,乌云密布,几十只蜻蜓在屋檐下飞舞,到得傍晚“轰隆隆”、“轰隆隆”雷声不断。吃了晚饭,在花厅坐下,石碣道:“马上要下大雨了。”话声刚落,一个焦雷在头顶炸开,阿惜捂着耳朵躲进石夫人怀里,石夫人笑着伸手抱住阿惜。李森看着阿惜一腔女儿娇态,不由得嘴角含笑。

石碣看了一眼李森,轻轻咳嗽一声,李森脸上微微一红,拿起茶杯作势喝一口茶。石碣对他挤眼一笑,正待说话,哗啦啦大雨倾盆而下,粗大的雨落在花厅前青砖地上,溅起一个个大大的水泡。

石夫人道:“这场雨一下,天气就凉了,你不是说要和阿惜、森儿一起去游惠山? ”石碣道:“对,对,哎,木头,明天去惠山玩,好不好? 阿惜回来到现在还没去过呢。”李森道:“阿惜还没去过惠山? 真是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的。”阿惜笑道:“表哥取笑我呢,大热的天我懒得出去罢了。”

大雨一夜没停。阿惜坐在临池的水榭里,看着雨丝连天连地的下,已有一上午了。池塘里满是田田翠绿的荷叶,雨滴打在荷叶上,大大小小的水珠滚来滚去,才聚又散。阿惜的思绪一下子去到很远很远。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望着眼前的荷叶,阿惜忽然想起念熟了的两句词来。过了一会,又低声唱道:“绿叶荫浓,遍池塘水阁,偏趁凉多。海榴初绽,朵朵喷香罗。乳燕雏莺弄语,有高柳鸣蝉相和。骤雨过,珍珠乱糁,打遍新荷。”

忽听有人叫道:“好!”阿惜回头看去,见李森手撑一把紫竹柄清油伞站在雨地里,另一只手拎着一只竹篮。阿惜抬头微笑道:“好什么?”眼光下垂时瞥见李森赤脚穿着一双高底木屐,不知怎地,阿惜脸上微微有些发烧。

李森道:“好曲子。‘骤雨过,珍珠乱糁,打遍新荷。’是谁写的?”阿惜道:“元好问。”李森道:“元好问?”阿惜不愿多说以前的事,听见竹篮里簌簌地发出声音,问道:“你买了什么?”李森道:“螃蟹。一会我们清蒸了吃。喏,这个给你。”从篮里拿出一只桃子扔给阿惜。

阿惜伸手接住,报之一笑。那桃子上还带一片叶子,沾着水珠。

李森扬眉一笑,朝厨房那边走去,走出几步,转了转雨伞,转得雨滴飞溅出来,漫声吟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非报也,永以为好也。”

阿惜望着雨帘,心中忽喜忽忧。

这场雨淅淅漓漓的下了三天,雨停了,夏日的暑气也荡尽了。

骤雨初晴,石碣、李森、阿惜三人早起便上了锡山。锡山在惠山之侧,两山紧靠。锡山周秦时盛产锡矿,故名“锡山”,汉初锡竭,因此名县为“无锡”。古谚称“无锡锡山山无锡”。三人一路游来,兴致甚高。

走上晴云亭,阿惜道:“这名字取得好,今日可不是晴了。”说着在石凳上坐下。李森见阿惜额头微微有汗,便道:“咱们在这儿休息一会儿。”石碣在后偷偷的笑,也坐了下来。说道:“阿惜,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两兄妹要取这‘碣’和‘惜’这两个名吗? ”

阿惜道:“不知啊,你说来听听。”石碣道:“木头,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无锡’吗? ”李森道:“这我知道。”便把无锡的由来说了。阿惜听得津津有味,道:“‘锡’、‘惜’同音,因此我叫‘惜’是不是啊? ”

石碣道:“说对了一半。我的‘碣’便是‘竭’,此地‘锡竭’也;其实你的名字叫‘梧惜’,我们叫惯了阿惜,‘梧’字也不用了。”阿惜笑道:“我到今天才晓得我叫‘石梧惜’。”李森道:“梧惜,梧惜,这名好听。我一直当你就叫石惜。”忽地心念一动,寻思石碣为什么要说这番话,微一沉吟便明白了。

闺中女子的名字是不能让人知道的,只有等到对好亲,夫家来问庚帖才说,石碣此时明里是说给阿惜听,暗里却是说给自己听的。不禁肚里暗暗好笑,这大哥爱护妹子无微不至,知道自己对阿惜己暗生情愫,忙不迭的告知阿惜的闺名。自己一早就知道有个未婚妻子,只是多年来不知下落,也没把这事太当回事。月前石府仆人到自己家,说是小姐回来了,惊喜之余也有些好奇,便赶来看看。不意阿惜就是泰山所遇之人,真是惊喜交集。那晚月观峰上阿惜飘然若仙的身姿一直出现在眼前,不知不觉间已被她吸引。静夜思之,有妻如此,到倒也不虚此生。此时听石碣说起阿惜的闺名,便道:“你以后是叫阿惜呢,还是叫梧惜? ”

阿惜看着笑嘻嘻的石碣和李森,心里总觉得有些事自己不知道,却也不便开口询问,听李森问,便道:“还是叫阿惜了,大家都叫惯了的。大哥,咱们上去吧。”说着走出晴云亭,向山上而去。

石碣对李森眨一眨眼睛,嘻嘻一笑。李森转过头去,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跟在阿惜后面,一路上山。阿惜身穿一件淡黄色衫子,一条浅蓝色长裙,裙裾拂地,腰间系一根黄色丝绦,坠着两只玉蝴蝶,走动时叮叮作响。山风吹过,裙角微微飘起,露出一双深蓝色缎面鞋子,两只鞋后跟都缝着一只绒线做的小球,微微颤动。李森瞧着阿惜的背影,香肩窄窄,纤腰一握,一丛乌黑的长发束在脑后,耳后雪白的脖子上几根发丝轻拂。李森心里被这几根发丝搔得痒痒的,两只手也痒痒的,只想去伸手拨它。李森暗暗心惊,自己也料不到会对阿惜如此心念。心里转着念头,一言不发的上山。

石碣走在后面,堕后几步,瞧着阿惜和李森,心下大慰: 两人真是一对璧人,母亲大可放心。

阿惜走上最后一级石阶,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指着前面回头笑道:“哥,小时候都是你背我上来的呢。”石碣道:“是啊,你还记得呢。”阿惜道:“嗯。”石碣看见李森有点呆呆的,伸手在他眼前摇了摇,笑道:“喂,你怎么啦? ”李森一惊,从遐思中回来,脸上微微一热,道:“没什么。”原来李森见阿惜嫣然回首,笑靥如花,不由心里涌上一缕柔情,听得阿惜娇声叫“哥”,心里想这一声要是叫自己的有多好,心中呆想,却给石碣惊醒,好在他面色微黑,脸红也看不出来。

三人站在山顶。放眼望去,长空皆碧,吴山带青,胸襟都为之一畅。阿惜深吸一口气,忽然闻到一缕香气,转头一看,旁边一株桂花树在开得灿烂。阿惜拍手道:“ 你们看,你们看,桂花开了。一会我们采几枝回去。”李森道:“好的。”阿惜回头对他笑笑。李森只觉她吹气若兰,头不禁昏昏的眩晕。

阿惜正想说话,忽见后山树丛中有刀光闪烁,细细一听,又似乎有打斗声传来。不禁奇道:“ 哥,听见有声音吗? ”石碣道:“咦,有人在打架。”李森也侧耳细听,道:“ 不是一般的人打架,是会武的。嗯,一人使刀,两人使剑。”石碣道:“咱们去看看,两个打一个,可有点不成话。”

三人径往后山而去。李森堕后几步,采了一大把桂花,这才跟上。阿惜闻到桂花香味,回头看去,见李森手拿大束桂花,忙谢了接过。见李森笑吟吟的看着自己,不禁害羞地转过身去。李森跟在后面看着又是欢喜又是惆怅,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想起泰山上吟的诗,这时不禁冲口而出道:“博得素娥应笑问,广寒桂枝可传人?”

阿惜听在耳里,心中也是忽喜忽恼。李森一语出口,没想到当日戏语今日成真,倒是一呆。

石碣沿着小路弯弯曲曲的向后山走去。阿惜心里慌慌的,雨后山路泥泞,不当心一脚踩滑,向地上跌去。李森抢上去扶起阿惜。阿惜飞红了脸,谢也不及说一声,转身跟着石碣去了。

李森嘴角含笑,呆了半天,这才跟上去…

耳听得打斗声在前,石碣和阿惜躲在一丛齐人高的树后。李森走上去轻声说道:“是什么人啊。”石碣道:“不知道。看样子两个使剑的是少林派的。”李森从树叶中看去,两个手拿长剑的人正在和一个使刀的人斗在一起。三人都是浑身的泥水,连衣服的颜色也看不出来了。头上发上脸上衣服上都在往下滴泥水,三把刀剑倒是明晃晃的。地上泥泞一片,横七竖八踩满了脚印。旁边还有几个泥水坑,这三人跟泥人似的,当是打斗时滚进了泥水坑。

一使剑人剑交左手,右手已然受伤,和另一人并肩站立。双剑前指,另一手捏个剑诀,同时使一招“仙人指路”,一刺左胸,一刺右腰,“仙人指路”本是极平常的一招,但这两人配合巧妙,寻常招数也变成厉害招数。使刀人和身下劈,左右一分,将两人分隔开来。阿惜轻噫一声,低声道:“ 烈马分鬃”。两使剑人回身反刺,剑招又快又狠,姿势一模一样。石碣道:“灵猫扑蝶”。使刀人右脚前踢,左脚飞起划半个圈子,身子借势跃起,刀劈向右边那人的肩膀,如砍得实了,那人的肩膀定会给他切了下来。

阿惜道:“野马跳涧。”另一使剑人一惊,长剑直刺使刀人手腕,使刀人回刀格开,先一人沉肩避过,剑尖指向使刀人腰间。这两人一使“皓腕玉镯”,一使“玉带围腰”,配合得天衣无缝,妙至毫巅。不知道炼了多少寒暑,才有这样的默契。

使刀人侧身滑步从两人中间蹿出,挥刀左抹右展,转身左手拳,右手刀同时发劲,两使剑人抵挡不住向旁跌出。这三招滑步蹿出,左抹右展,左拳右刀一气呵成,宛如一招。阿惜道:“渴马奔泉,胡马越关,横刀立马。”这三招正是那使刀人脱困自救的三招名字。李森道:“阿惜你见闻挺广博的。”阿惜不答,这人的身形招数刀法都像极了一个人,但这人怎么会到了这里呢?

两使剑人对望一眼,走上两步站在一起。李森道:“这两人不是那人的对手,站在一起还好一点。”那使刀人长笑一声说道:“贤昆仲还要死缠烂打,阴魂不散吗?”一使剑人戟指怒骂道:“老匹夫,我们打不过你,是我兄弟学艺不精;你自绝侠义道,天下人人可杀你。”

阿惜听到这里再无怀疑,从树后转出,说道:“是马师傅吗?”那三人没想道树后躲得有人,都是一惊;待看清说话人面容,又都是一喜。

那使刀人喜道:“是惜姑娘吗?在下马如龙。”

阿惜道:“真是你啊。你怎么会到了这里?这两位又是谁啊,干什么打起来了?”马如龙道:“我来看看你,没想到这两位一路上阴魂不散的跟着。这两位你也见过的呀,喏,那天在长江船上,王剑风、王剑云王氏贤昆仲。”

阿惜轻笑一声,说道:“少林派的轻功原是很高的,当年达摩祖师一苇渡江,登萍渡水,这等奇妙功夫这两位王大侠一定学到了几成。不知这手泥塑菩萨的功夫是不是少林寺的真传。”马如龙哈哈一笑,道:“惜姑娘说的真好。哎哟,不好,你连我也说进去了,我现在不也和泥塑菩萨一样吗?”

阿惜笑道:“你最多算个泥人,哪比得上这两位,和尚庙里出来的,现下成了泥菩萨,正是得其所哉啊。”两人大笑不止。王氏兄弟两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几十句话要说,却又发作不得。

阿惜看着两人狼狈的模样,长笑一声,顿得一顿,斥道:“还不快走,在这里磨磨蹭蹭干什么,还想挨打不成。”她对这两人有着说不出的讨厌,这两人几次三番和自己为难,这时损得两人几句,心中一快,只想他们早早离去,好和马如龙说话。

王剑风恨恨的道:“老匹夫,今天算你走运,兄弟,咱们走。”

马如龙笑道:“好走,好走,不送,不送。”

两人看着王家兄弟拖泥带水的走远,都不由得好笑。忽听得树丛后笑声响起,马如龙扬眉错愕,阿惜笑道:“ 表哥,还不快出来,躲在那里笑什么笑。快来见过‘金刀无敌’马如龙马老爷子。”

李森面上带笑,从树丛后走出,笑嘻嘻的说道:“阿惜,好一张利口啊。马大侠,久仰久仰。在下李森,见过马老爷子。”

阿惜道:“你不认得他吗?”当日在泰山上,马如龙文古庵等知道完颜承继和阿惜甚是要好,便离得远远的,让二人单独在一起。是以李森和阿惜在泰山上相识时,马如龙都不曾见到。二人并未朝过相,此时两人见面,竟都不识。李森道:“不认得。”

阿惜将当日情景细细一想,二人倒真的没见过。便俏皮的笑说道:“你不认得他,又久仰他什么?”李森笑道:“当年马大侠单刀会祁连五霸,只身战鄱阳七凶,这等英名豪气,还不让人久仰吗?”阿惜奇道:“咦,你倒是真的知道,不是信口胡说。”李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马如龙道:“惭愧惭愧,李公子是惜姑娘的表兄?惜姑娘,恭喜你和家人团聚啊。”阿惜笑笑,道: “马老爷子,你和我客气什么。喂,你还躲着干嘛。”这后一句话却是对着树丛后面喊的。

石碣苦笑着走出树丛,心中暗怪妹子不懂事,不过既然叫破了,也只好见上一面。当下抱拳为礼,道: “马老爷子,好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马如龙心知既见着了阿惜,必会见着石碣,倒不如石碣这么尴尬,笑着点点头道: “好,托福。”

阿惜见两人都是颇不自在,自己又有话对马如龙说,便道: “大哥,表哥,你们先走一步,我想和马老爷子说会话。”石碣巴不得这么一句,拖了李森就走。李森莫名其妙的跟着走了,临走看了他们一眼。

第九回 雨霖铃

阿惜问道:“马老爷子,可是小王爷有什么事?”马如龙道:“惜姑娘你真是聪明,一猜就猜着了。”阿惜急道:“小王爷出了什么事?”马如龙叹道:“事倒没出什么事。唉,说来话长。”阿惜嗔道:“你快说呀。”

马如龙眼望远处,长叹一声道:“那日在长江上分手后,汉王一直闷闷不乐,回到中都就病了,皇上派了御医给汉王看好了病,却治不好汉王的心病。蒙古又大军压境,直逼中都,皇上便道移都汴梁,叫汉王到汴梁去总管一切,其实是让汉王去散散心,有事可做,不致愁绪难消。”

阿惜插话道:“小王爷现在汴梁?”马如龙点点头道:“汉王到了汴梁,诸事不管,成日骑了马在汴梁城外漫游。我在船上丢了这么大的脸,原想护送汉王到了中都就走,皇上不同意,叫我随汉王到汴梁,我想汉王既然又要上路,便再随他走这一趟。”阿惜道:“那又何必呢,这又不是你的错,有什么丢不丢脸的。”

马如龙笑笑,续道:“我随汉王到了汴梁,就想一走了之,见汉王忽忽不乐,便不敢提起,心想到了夜间偷偷溜走。不想这日汉王忽然来找我,说是要来看你,我吓了一跳,忙劝住了,说不如我先来找你,看看你怎么说。汉王先是不肯,经不住我劝说,才同意了,要我快去快回。”

阿惜听了怔怔出神,她不是不知道完颜承继对她的感情,自从分开以后,也长想念;只是想他身为王爷,对自己这个小小丫头就如过眼烟云,时间长了,也就忘了,不意他竟念念不忘,相思欲病,不由得心中激荡,泫泪欲坠。

马如龙见她双目含泪,低头不语,也不再说话,过了一会才道:“我起程后,一路紧赶漫赶,这一日在金陵打尖,不想那两个姓王的也在坐,一照面,他们便跟了来,一路跟到这里,我想把他们打发了在来见你,便引他们到了这锡山后山,怎料到正好遇上你,如不是你在,我已把这二人杀了。”

阿惜勉强笑道:“不想到我无意间竟救了这二人的命。”马如龙见她落落不欢,也不再多说,只是和她慢慢的向前走去。”

阿惜不声不响的走着,半晌才道:“你住那里?”马如龙道:“还不曾住下。”阿惜道:“不如住在我家。”马如龙道:“姑娘好意,老马多谢了,我住你家多有不便,下山去随便找一家客栈宿一夜就是了,也不用惊动府上。”阿惜一想倒也是,不再多说。

走了几步又道:“马老爷子,多谢你带信给我 。”马如龙道:“别客气呀,咱们两人说得来,这点忙算什么。”阿惜笑笑,抬头看去,见马如龙兀自一身的泥水,不由得笑道:“马老爷子,我也不和你多说,你快下山去找家客栈洗个澡吧。”

马如龙也笑道:“说的是,说的是。我这就去。你——”阿惜慢慢的道:“你也不用再来看我,你回去对小王爷说,我会很快的去汴梁,叫他好好保重身子,别再生病了。”马如龙点点头,道:“好,我这就动身回汴梁。惜姑娘,你道上要多加小心。不如我陪你一起走。”

阿惜道:“不用了,你早回汴梁,小王爷在等你,我也不知几时走得成,至于路上,你不用担心,有人会陪我的。”马如龙知道石碣的身手,不再说什么,对阿惜一抱拳,道:“惜姑娘,老马告辞了。”阿惜对他笑笑,看着他转身向山下走去,一时悲从中来,眼泪簌簌的流了下来。哭了一会,心头觉得略为好受,这才拭干泪水,一路找寻石碣和李森。

走到后山小路口,石碣和李森坐在路边石凳上正说着什么,看见阿惜走过来,忙站起来。石碣道:“阿惜,马如龙呢?”阿惜道:“他走了,他知道你不高兴见他,他也不来讨你的厌。”石碣笑笑,知道她不自在,也不和她争,道:“咱们走吧。”

李森见阿惜双眼微微红肿,猜想她也许哭过,听她抢白石碣,料到她心情不好,不敢多问,只拣些笑话来说。

一路向右,行得一柱香时分,到了惠山,三人在天下第二泉边停了下来。有乡人在泉边倚山搭了个简陋的茶寮,卖二泉水泡的茶。李森道:“走累了吧,在这里喝壶茶,解解渴。”他是怕阿惜累了,以他的修为,再走上半天也没什么。

阿惜神色木然的坐了下来,把脸埋进桂花里,一言不发。乡人张罗了热茶端了上来。石碣喝一口,正要说话,却听旁边有人道:“咦,这不是石少爷吗?”石碣寻声看去,却是无锡城中的大户沈家的大少爷沈菁华。他家有良田千亩,渔船百条,城外有米厂,城里有米店,大大小小十几家连号,是这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石碣脸上堆了笑,走过去和他敷衍。李森笑道:“阿惜,渴了吧,趁热喝吧。”阿惜叹口气,拿起茶杯喝一口。李森续道:“你看石头,和这种公子哥儿打起交道倒满像回事。”见阿惜仍然不说话,又道:“你识得这人么?”

阿惜抬头看他一眼,忽道:“你这样哄着我,不嫌累呀。”话一出口,就已后悔,用花掩住了咀,红晕慢慢上了脸,两眼看着李森,只怕他生气。李森听得她说这话,双眉一扬,一句话就要脱口而出,总算忍住了没说出来,却也忍得面红耳赤。一时间两人都红了脸,都觉不好意思。阿惜的不好意思含着羞怯;李森的不好意思却透着高兴,心知阿惜已明白自己对她的心意。

阿惜见李森眼中爱恋横溢,不由得转过脸去,两耳红得犹如透明,忽然想起完颜承继,心中一阵迷茫,红晕慢慢退了下来。李森见阿惜娇羞难抑,心中大乐,不由得心痒难搔。两人傻傻的对坐半天,都不再说一句话。

石碣和沈菁华寒喧一阵,沈菁华笑道:“石兄,和你一起的那位美貌姑娘是谁呀?是不是你老弟台的相好,哈哈哈。”石碣道:“那是我妹子,才从亲戚家回来。”沈菁华双眉上挑,笑嘻嘻道:“是石小姐呀,让我见见成不成啊?”石碣无可奈何的道:“成啊。”

沈菁华挥挥手,对随从道:“你们在这里等我 。”收拢折扇,撩起袍角,喜滋滋的跟着石碣过来,对着阿惜一揖到底,口里说道:“石小姐,沈某这里有礼了。”抬起头来,两眼带笑地看着阿惜。阿惜和李森都是一愕。石碣道:“妹妹,这位是万盛米行沈家的大公子菁华少爷。听说你回家来了,特地过来问候。”阿惜和李森对望一眼,都是忍不住好笑。

沈菁华见阿惜朱唇微启,笑靥甫展,脑中一阵发晕,痴痴的说不出话来。阿惜道:“哥哥,出来这半天了,该回去了。表哥,咱们先走吧。”说完,也不理会沈菁华,掉头就走了,李森对沈菁华点点头,说声“先走一步。”也跟着走了。沈菁华呆呆的看着阿惜的背影,半晌才道:“绝色美女,绝色美女。石兄,能不能做个媒啊?”

石碣暗道“糟糕。”咀里说道:“沈兄错爱,兄弟这里先谢过了。舍妹十年前已许配当涂李家。”沈菁华长叹一声道:“可惜可惜,是兄弟我无福啊。”石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沈少爷,告辞了。”不再听他罗里罗嗦,袍袖一拂,扬长而去。

一路下山都不见两人,一直走到家门口,问过开门的仆人,说是小姐和表少爷还没回来,不由得奇怪。沉吟半晌,心中一喜,正待进门,却见二人施施然从长街那头走来。走得近了,看见李森手里抱着大大小小十几只盒子,阿惜拿着一只草编的蝴蝶,说说笑笑的走来。

看见石碣,阿惜扁扁咀,不去理他,李森笑道:“你还先到了。”石碣道:“买什么,这么多。”李森道:“阿惜买的泥人大阿福。”石碣道:“她就是爱玩。”见阿惜爱理不理的,忍不住淘气,说道:“刚才沈公子托我做媒,要娶你做他媳妇。”偷眼瞧阿惜,见她满不在乎;再看李森,却变了变脸色。心中暗笑,用手肘捅捅李森,伸嘴在他耳边轻声道:“我说妹子已许配当涂李家了。”李森见石碣的神情,狠狠的瞪他一眼。

阿惜嗔道:“你们两人叽理咕噜在说什么,还不进去。”两人嘻嘻一笑,一同进屋。见了石夫人也不敢说马如龙的事,插好了桂花,吃了晚饭,闲谈一会,各自回房睡了。

以后两日阿惜食不甘味,夜不安寝,脑中无时无刻想的都是完颜承继。一想起完颜承继,李森的欣长身影跟着便来,搅得她心神不宁。当日泰山道上李森潇洒风流、神采飞扬、饮酒吟诗的豪情逸性叫人如何不喜?这几天的温柔体贴、含而半露的情意,又怎能不让她意乱情迷?但完颜承继却又如何去对待呢?长江船上匆匆道别,多少话没能讲明,悬在心中,好教人难过。

这日夜间,思前想后,再也忍不住,留了一封书信给石夫人,说是出去几日,不久便回,请母亲不要担心。收拾了几件衣裳,带了些钱两,去马廊牵了“粟子”,捏住马脖子上的金铃,不让它发出声音,轻轻的开了后门,关好门,才吐了一口气,认蹬上鞍,纵马慢骋,夜风凉气扑面而来,忧烦愁绪为之一爽,强行把母亲兄长抛在脑后,认清道路,催马急驰。粟子久未驰骋,此时得以放足,兴奋莫名,泼剌剌放开四蹄,向前飞奔。金铃在夜风中“叮当”“叮当”作响,分外的清脆。

奔至天明,离无锡已远,到了宜兴。阿惜虽微感疲倦,却不多停,只在路边一间刚下门板的小店铺吃了早点,稍事休息,上马又行。店主见她一个年轻女子单身上路,不禁奇怪。

两个时辰后到了溧阳,阿惜再也支撑不住,在马上东倒西歪,只想睡觉。当下在南门大街上找了一家客栈,要了间上房,叫店小二送了水来,洗好脸后,闩上房门,倒头便睡。这一觉睡得甚是酣畅,醒来时已近酉牌时分。肚子饿得咕咕叫,走出客栈来到街上,信步往人多的地方走。

走到东门大街,看见一座二层楼的酒楼,飞檐翘角,着实齐整,门楣上挂着一块金字招牌,上书“百年老店太白酒楼”。阿惜看了点点头,走进店去上了二楼,拣了个靠窗的座头,要了壶茶,点好菜饭,坐定了喝口茶,四下里一打量,发现店堂里许多人都在看她。

阿惜对这些人瞪瞪眼,有些不自在,叫过店小二,斥道:“伙计,这么久了,菜怎么还没来,这里炒菜的是干什么吃的。”店小二陪笑道:“小姐,就来了,一些些功夫就来。我再去催催。”返身下楼。

阿惜喝着茶,看见墙上挂了一幅画,两幅字。画上画着一个书生宽袍大袖,背负两手,仰首向月,旁边写着《太白行吟图》,下面一行小字写道天宝十五年三月,李太白在溧阳酒楼与张旭相遇,作《猛虎行》与《扶风豪士歌》。此后“溧阳酒楼”改名为“太白酒楼”。旁边两幅字一为《猛虎行》,一为《扶风豪士歌》。

阿惜心里暗道:原来这太白酒楼还是李白的旧游之地,说不定这个座头还是李白坐过的。心里窃笑不已。

正看着店小二上来了,端了两盘菜,放在阿惜桌上,哈着腰陪着笑道:“小姐,菜来了。”阿惜点点头,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吃完后上街逛,溧阳是个小地方,没什么大店铺,天将日暮,一些店已要关门,阿惜在一家衣铺里买了件男式衣衫,一顶秀才头巾,一双男鞋。在街上买了两斤菱角。溧阳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只好回客栈。

回到房里,要了热水,梳洗好了,却了无睡意。拿出适才买的衣衫试穿起来,腋肥衣长,脱下来问店伴借了剪刀针线改了起来。做至二更天,衣裳已改好,阿惜伸伸腰,正要吹灯睡觉,忽听窗外有人说话。

一人底声道:“就是这间了。”另有一人道:“这么夜了灯还点着,会不会还没睡。”阿惜一惊,想这是说的自己了,愈加留神听着。先一人道:“会不会睡了没吹灯。”另一人道:“嗯,有可能。怎么办?”先一人道:“管他娘的睡没睡,闷香做翻了她再说。”

阿惜听了心里有气,心想我这一路没得罪谁呀,怎么有人暗算我。若不是我缝衣到这个时候,只怕已遭人害了。冷笑一声开了窗,端起适才洗脸的水对着说话声泼去,只听得两个声音叫“嗳哟”。兀自不解恨,顺手拿了两个菱角运上力掷了过去,那两人又叫声“嗳哟”,脚步声响,二人逃走了。

阿惜也不吹灯,和衣躺在床上,拉过被子睡了。一宵倒也无事。天明起来灯油已燃尽。大声叫来店伴,要了热水和早饭,吃好弄停当了,算了房钱和草料钱,赏了店伴两枚铜钱,叫他把马牵到店门口。关上门换好男装,出来牵过马,也不理会店伴的神情,上马便行。

到了溧水,阿惜找了当地最大的一家客栈,要了三间上房。让店伴把晚饭送进房中,怀里取出银簪在饭菜中试过,没发现什么,才放心吃了。吃完后天已全黑,灯也不点,在床上小睡片刻,偷偷溜出房间,四下里察看无人,轻身一跃,上了屋顶,藏好身子。

过得一盏茶时分,有两个黑影摸了过来。东张张西望望,一人低声道:“是哪一间?”另一人道:“三间都是。”先一人道:“一个人住三间房,这小妞看来不简单。”另一人道:“三间房都吹进闷香,总要闷住她。”黑暗中红星一闪,一人晃亮了火折。阿惜借火光看清二人位置,从怀里摸出两个菱角用劲扔了过去,一中大腿,一中后腰。二人低呼一声嗳哟,就要逃走。

阿惜纵身下去拦住二人,那二人吓一大跳,愣了一愣,伸手便打,怎奈身中菱角,动作不便。阿惜用菱角当暗器打,本是一时之计,不想错有错着,菱角两头尖锐,附上内劲,并不下于寻常暗器。阿惜见二人动手要打,使一招“花开并蒂”,飞起两脚,左脚踢中左边那人膝盖,右脚踢中右边那人膝盖,听得两人叫“嗳哟”,二人一起摔倒在地。

阿惜寒着脸道:“你们干什么几次三番害我,我什么地方得罪两位了。”那二人昂头不答。阿惜怒道:“你们要是不说,我一脚踢死你们,你们倒试试看,我踢不踢得死。”说着举足欲踢。一人忙道:“我说我说。是我们老大要我们把你做翻了,抢回山里。”阿惜道:“你们老大是谁,为什么要抢我。”

另一人道:“我们老大叫做黑水蛟吴炭。前日来了一位大财主沈大少爷说是看中了姑娘,可惜姑娘已许了人家,我们老大说管他有没有人家,既是沈大少爷看中的人,老哥哥我帮你抢来就是。就叫我们哥俩来了。”

阿惜道:“那个什么姓沈的,可是叫做沈菁华?”先一人道:“是的是的,就叫做沈菁华。”阿惜“哼”一声,道:“后来呢?”

那人道:“后来我们就跟着姑娘到了客店,却给姑娘泼了一身的水,又赏了两个菱角,我们就走了,不想走到半路又给一人点了穴道,扔在破屋里。醒来后我们哥俩一商量,回去没法向老大交待,于是今夜又来了。姑娘,你大人大量,原谅小人猪油蒙了心,冒范了你。”

阿惜道:“滚吧。”那二人点头哈腰的道:“多谢姑娘,多谢姑娘。”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走了。阿惜回房点亮了灯,坐在桌边寻思:原来沈菁华和强盗有勾结,这强盗胆子倒大,竟敢强抢民女,半路点那二人穴道的看来不是大哥就是表哥,他们既然跟来了,那也不用再躲,不愿露面也好,我就装做不知道。

当下不再担心,在床上躺好,吹熄了灯,一觉睡到天亮。起身之后,上马又行,前看后看,左看右看,就是看不见石碣和李森。阿惜喃喃的骂道:“这两个坏蛋,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行得一个多时辰,天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阿惜走得匆忙,不曾带得伞。这时只想找个地方避雨,偏偏这一段路全是稻田,连个小小茅草亭子也没有。心里着急起来,催马快跑。叽哩咕噜的埋怨道:“大哥,表哥,你们都到哪里去了。啊嚏,啊嚏,啊——嚏。”连打几个喷嚏。秋雨冷冷的打在身上,衣履尽湿。自觉狼狈不堪,头也隐隐作痛,伸手一摸额角,触手生烫。自知昨夜在屋顶受了风寒,今天又冷雨淋身,经受不住了。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谁也不愿在雨天赶路。阿惜摇摇晃晃骑在马上,强自支撑着不摔下马来。只觉头晕眼花,唇焦口裂,身上一阵冷一阵热。雨丝在眼前织成帘幕,头发上直往下滴水。阿惜仰头张口喝了点雨水,冷得浑身打颤。用力抓紧缰绳,手也发抖,阿惜呜咽道:“大哥,表哥,快来救我。”粟子也奋力奔跑,金铃的“叮当”声在雨中也哑了。

忽听得身后马蹄声急,一匹马飞快的奔过来,雨中一个急促的声音传来:“阿惜,阿惜。”伸长手去拉阿惜。阿惜努力让自己转过身去,透过雨雾看到李森焦急的脸,轻呼一声:“表哥。”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身子软软的倒在李森的手臂上。

第十回 念奴娇

李森自那日登山回来,就察觉阿惜闷闷不乐,却又不便询问排解,也不好意思去问石碣,只好留心察看。这日夜间见阿惜偷偷的溜走,忙回房留了张字条,收拾了衣服,施展轻功跟在阿惜后面。阿惜走得畅快,竟没发觉身后有人。到宜兴买了一匹马代步,远远的跟在阿惜身后,偷看阿惜也觉是快事一件。

溧阳遇敌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那两人给阿惜泼水叫他好笑不已。跟上去问清来龙去脉,顺手点了二人的穴道,省得给阿惜再找麻烦。第二天见阿惜换了男装,另有一番风情。在溧水那两人又来了,便想伸手打发了,却见阿惜作好准备等他们,生怕阿惜久等不至,支撑着不睡,就由得他们去了,等阿惜睡了这才在另一间屋里睡下。

阿惜还没醒,他就起来了,上路看看那个什么“黑水蛟”吴炭的人又来了没有。 却见好些神情粗豪的江湖汉子在路旁等侯,李森拍马上去,说道:“各位是黑水蛟的人吧,不必等了,石姑娘由在下护送,有什么招数向在下招呼便了。”

那些人初见李森都没看他,只当是个寻常过路人,听得他说了这么一番话,都是一惊,一头目模样的人道:“小子,你是什么人?咱兄弟的买卖和你有什么关系?”李森笑道:“石姑娘是我没过门的媳妇,你说和我有没有关系。”那人呆了一呆,发一声喊:“兄弟们,把这小子砍了。”那些人“哄”的一声涌了上来,李森道:“到那边去打。”说着拍与便走。一人叫道:“这小子怕了,杀死他。”一帮人都跟着李森向路旁小树林跑去。

李森怕阿惜看见,把这帮人引得远远的,诂计大路上听不到了才停下来,道:“你们胆子倒不小,光天化日下竟敢强抢民女。不怕官府吗?”那小头目道:“我们老大谁也不怕,那当官的还怕我们老大。兄弟们,上。”

李森也不下马,在身旁树上折了一根树枝,夹头夹脑的冲那些人抽去,被抽中的人无一不捂着痛处叫“嗳哟”,没人能在他手下走一招,不过一柱香时分,二十多个汉子都痛得在地上打滚。李森笑道:“这么点本事还想杀我,嘿嘿,你们那个黑水蛟在什么地方?”

那小头目心想:我们打不过他,老大一定打得过他。便道:“我们老大在石湫。只怕你不敢去见他。”李森寻思:这些人都在路边等阿惜,不知道有我跟着,那也不会再有人去跟着阿惜。这“黑水蛟”吴炭如此可恶,不如一起教训教训,省得今天打发了明天又来,麻烦得很。当下说道:“好,你带路。”

那小头目点点头,就起身要走。李森怕这些人又去找阿惜,跳下马来,每一人都给点了穴道,要他们十二个时辰内不能动弹。转念一想,又点了他们的哑穴,免得他们叫唤。这才回过头道:“走吧。”

那小头目看了恨恨的转过身去,向前走去。李森骑马跟在后面。走不多远到了一条小河边,那人唿哨一声,一艘快船驶了出来,那人道:“上去吧。”李森也不多问,牵马上了船。那两人拿起桨轻轻一扳,船就滑了出去,这两人倒有几斤蛮力。划了半个多时辰到了石湫。船在弯弯曲曲的河道里转来转去,停在了一幢大屋前面,那人道:“到了,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