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森牵马上了岸,那人道:“跟我来吧。”昂头走了进去,李森觉得好笑,这人到了家就神气起来了。旁边有好些汉子见了他都恭身道:“三当家。”那人大模大样的点点头,到了一间大厅,那人叫道:“大哥,大哥。”

里面一个声音道:“老三回来了,事办成了没有啊?”老三道:“二哥,事给一个小子坏了。”那二哥怒道:“是什么人?”说着一个人走了出来,这人三十来岁年纪,五短身材,白净面皮,穿一件灰色绸袍,两只乌黑的细长眼睛里满是怒气。

老三指道李森在二哥耳边低语,显是在说这事。二哥听了上下打量一番李森,皮笑肉不笑的道:“兄弟,万事不可做得太绝,留一条后路方是正经。”李森道:“不错,二当家这话说得中听。兄台叫人去抢的是在下的人,你说我该不该管。”

二哥道:“你说是你的人,我就信了?我还说是我的人呢。”李森怒气上冲,心想这人好不讲理,强忍怒气道:“那你要怎样?”二哥道:“听说你把我的手下都伤了,想来有点功夫,你胜过我了再说吧。”他自信自己练了十几年的“括苍剑法”胜得过眼前这个公子哥儿模样的人 。

李森心想胜你又有何难,便道:“二当家既要在下显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请。”二哥道:“拿我的剑来。你用什么兵刃?我这里都有。”李森道:“哪用什么兵刃,几下打完这走,不用麻烦了。”二哥一听气往上涌,抢过手下取来的剑使一招“青山隐隐”若有若无的刺向李森。李森腿不弯脚不迈人已到了二哥跟前,反手打向二哥脸面,二哥没想到李森身手竟如此快法,心头一惊,低头避过,哪知李森另一只手拍将过来,二哥这一低头正好自己把头迎上去。这二哥也当真了得,危急中双脚向李森小腹踢出,飞快的踢出了六脚,身子借势跃后,躲开李森的双掌。当初练这招连环腿他练了三月有余,方能使得纯熟,这时只盼能突出奇兵,败中求胜。哪知他快李森更快,如影随形的贴在背后,趁他人在空中,右手在他身下一托,掌心吐劲,二哥在空中不由自主的翻个斤斗,落下时竟稳稳的站在地上。

旁边众人一片声的叫好,只当是二当家显示了一招精妙招数。二哥心里明白,这是李森有意不让他难堪。自己苦练十几年竟敌不过一个少年,一招之间便已败下阵来,不由得叹一口气道:“公子请吧,那姑娘是你人了。”说完退在一边,脸色难看之极。

李森本想很很的打他一顿,给阿惜出气,见他使出这招连环腿,倒起了惜才之念,心想他还要带一帮人,如太过令他难堪,只怕手下人看不起他,不再听他的,于是手下留情,要他知难而退。见他如此伤心,便道:“二当家这招连环腿当真历害,了不起。”一旁众人七嘴八舌的道:“我们二当家当然历害了,小子,眼睛放亮点。”

二哥心想这少年倒很会做人,便道:“公子高义,在下心领了。请问公子高姓大名?”李森道:“不敢,在下姓李,单名森。三木森。请教兄台大名。二哥道:“李公子太客气了。在下陈墨,忝为黑水寨二当家。”李森拱拱手道:“幸会,幸会,陈二当家,咱们是不打不相识。”

陈墨正要说话,忽一人来报:“二当家,大当家回来了。”陈墨道:“李公子,鄙寨大当家回来了,一起去见见如何?”李森道:“正要拜见。”陈墨道:“不敢,不敢。”正说着,老三陪着一人走了进来。这人身高膀阔,面孔黝黑,神情粗豪,一部大胡子蓬蓬松松,着实神气。李森觉得这人好熟,却又认不出来。

老三道:“大哥,就是这小子。”那大哥吴炭转过头来看见李森,愣了一愣,叫道:“大少爷,是你啊?”李森道:“你是…”吴炭道:“我是李小黑呀!”李森一拍脑门道:“对呀你是小黑哥。哈,留了胡子,我都认不出你了。不坏,不坏,当了老大了。”吴炭笑道:“少爷你取笑了。如不是当年你家对我的照顾,我也不会有今天。快,快坐下。来人啦,倒茶。”老三见李森是老大的朋友,吓一大跳,忙恭恭敬敬站好。陈墨也愣了一愣。

吴炭道:“少爷,你怎么来的?”李森笑道:“你们三当家送我来的。”老三忙道:“大哥,你叫我们去抢那位姑娘,我们便等在路边,不想这位公子说那姑娘是他的媳妇,不准我们抢,把兄弟们都点了穴道,叫我带他来找你。我就带他来了。”

李笑森道:“小黑哥,你好得很,连我的媳妇都抢。”吴炭忙道:“少爷,我不知道呀。我若知道打死我都不敢。那沈菁华沈大公子说看中了一位姑娘,他每年要送我好些钱粮,他既说看中了,我便帮他这个忙了。回头我就去把那臭贼杀了。他竟敢动少奶奶的念头,好大的胆子。”

李森又好气又好笑,也懒得对他说自己和阿惜还没成亲,道:“那也不用杀人。对了,你怎么做了山大王的。”吴炭道:“我离开你家后,没听你的话做做小生意,没多久就把你给我的钱花光了,又不好意思回你家。这天想去抢一个回乡官儿的钱,我打听出这是个坏蛋,就准备动手。一刀就把他杀了,送他回乡的都是一些穷哥们,说反正到哪儿都没饭吃,要跟着我,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干到现在。”李森道:“怎么又叫吴炭了呢?”

吴炭道:“我做了老大之后,觉得李小黑这名儿不响,就改名叫吴炭,我原姓吴,那炭不是黑的吗?”李森笑道:“取得好,取得好,这名听上去响得多。”吴炭得意的道:“连你也这么说,可见是好的。对了,少爷,我有几个朋友你见见。”指着陈墨道:“这是二弟黑眼龙陈墨,”又拉过老三道:“这是三弟黑泥鳅孙青。我们三人合称黑水三雄。”李森笑道:“这二位都已见过了,没想到是小黑哥的好兄弟。那便也是我的朋友了。”那二人都说“不敢当”。

两人说着话,不觉下起雨来。李森叫道:“不好!”吴炭忙道:“怎么啦?”李森道:“阿惜没带伞。小黑哥,我要走了,下次见面再聊。”吴炭道:“要不要叫两个兄弟陪你去?”李森道:“不用了。”吴炭道:“那是,那是,你和少奶奶在一起,不好有旁人的。”李森瞪他一眼道:“有伞吗?借一把给我。”吴炭忙对老三道:“拿把伞来。”老三忙去拿伞,他加倍巴结,又拿了一块油布,一起交给李森。

李森对吴炭匆匆一点头,骑上马,蓦地想起一事道:“小黑哥,你的手下给我点了穴道在栗水城外树林里,我赶不及去替他们解穴,你在他们胁下五寸处拍一下就成了,如还是不成,过得几个时辰自会解开。”吴炭道:“那些家伙由得他们去。少爷,你走好。”李森匆匆道别,一手撑伞一手挽缰,双腿一夹,马长嘶一声,冲风冒雨向前奔去。

奔上官道,不见阿惜,李森着急起来。心想这么大的雨阿惜要给淋病了。催马快跑。自溧阳遇敌,李森事事算得不错,就是没算到天要下雨。这时只想追上阿惜,也不再耽心阿惜看见自己在跟踪她会不会不高兴。奔了一阵,总算看见前面一人一骑在风雨中摇晃。李森看见阿惜随时都会从马上摔下来,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恨自己为什么要去找吴炭,害得阿惜生病。心痛不已,放大声音喊:“阿惜!阿惜!”

阿惜回头轻呼“表哥”。李森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流下来,忙忍住了。伸手把阿惜从粟子背上抱过,放在自己身前。见阿惜昏昏沉沉,浑身湿透,又是一阵心酸。放眼望去,尽是稻田。李森无法,只好让阿惜背心贴紧自己胸膛,用油布把两人紧紧裹住,潜运内力,用自己的体温替阿惜去寒。

低头看阿惜的脸,一片潮红,脸挨着她的额角,烫得怕人。李森暗暗心惊,阿惜这一场病,病得不轻。若不换下湿衣,寒气入体,病将愈发加重。李森心急如焚,催马快跑。李森骑是这匹马只是一匹市场上买的寻常马匹,如何能驮两人长跑,长嘶一声,双蹄一软,就要跪下。李森一拉缰绳,马勉强站起。李森放开缰绳,一手抱起阿惜,一手撑伞,两脚离蹬,纵体脱鞍,脚尖在马鞍在一借力,飞身上了粟子的背,稳稳的坐在鞍上。这一下空中换马,干净利落。

忽听阿惜低声道:“表哥,好轻功。”原来阿惜给李森抱在怀里,不用花一点力气,李森身上的体热源源地传过去,不再感到冷不可抑,渐渐缓过气来,李森空中换马,阿惜觉得像腾云驾雾一般,忍不住开口说话 。

李森喜道:“阿惜,你醒了。”阿惜笑笑,忽然想到自己是靠在李森胸前,不由得羞红了脸,别过脸不敢再看李森。李森见她双靥飞霞,直如压倒桃花,不禁呆呆的看得痴了。两人一言不发,信马慢走,细雨悄无声息的满天洒落。阿惜眼望田野,这时稻田已走过,田里种的都是矮矮的桑树。阿惜忽道:“那边有座小庙。”李森抬头看去,果有一座小小破庙。拉过马头,朝破庙走去。

到得庙门口,李森仍就一手抱着阿惜,一手撑着伞,轻轻一跃,纵身下了马。阿惜在李森怀里低声笑道:“显功夫来着。”李森笑一笑,竟有些不好意思。抖落油布,收了伞,扶着阿惜进了庙。这是一座小小的庙,小得只有一间,供的是蚕花娘娘,荆钗布裙,风姿嫣然。这一带的乡农多种桑养蚕,抽丝织绢,因此所供神像也是别处甚少的蚕花娘娘。

阿惜朝蚕花娘娘拜了拜,低声说道:“蚕花娘娘,多谢你给我们遮风避雨,日后定来修葺神庙。”李森听了不由微笑。拆了一张破桌,从怀里拿出火刀火石,生了一堆火。看见墙角有些干稻草,抱来铺在火堆旁,扶阿惜在稻草上坐下。见阿惜的衣衫兀自湿漉漉的,从粟子背上取下阿惜的包袱,一看里面的衣裳也给雨淋湿了,拿出自己的衣服对阿惜道:“阿惜,你换上干衣裳吧。”说着走出庙去,反手掩上了门。

阿惜不由心下感动,自觉身着湿衣极为难受,便脱下湿衣,脱到里面的贴身小衣不好意思再脱,但如不脱就穿干衣等于不换,灵机一动,拿了李森的衣服躲到神像背后,脱去小衣换上李森的衣服。穿好后自觉好笑,袖子长过手背,下摆拖过脚背,走路一不小心踩着就要摔跤。阿惜蹲下去把脱下的衣服包作一包,站起身来不觉一阵眩晕,眼前直冒金星,险些儿摔倒,忙伸手扶住神像,定定神,喘口气,慢慢的走到火堆边坐下。叫道:“表哥,你进来吧。”

李森推门进来,看看阿惜的脸色,说道:“阿惜,你病得不轻啊。你休息会儿,我带你去看大夫。”从马上取下水囊,道:“你喝口水吧。”阿惜点点头,接过水囊慢慢的喝了口水。李森又道:“你睡一忽儿吧,我看着。”阿惜自觉甚是困顿,慢慢躺下,闭上眼睛。李森拿过一件自己的长衣,替阿惜盖好。坐在火堆旁,看着阿惜入睡。见阿惜睡得安稳,心下大慰。眼光停在阿惜的脸上竟舍不得移开。阿惜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呼吸也是一忽儿急一忽儿缓,李森看着窗外的雨,只想它早些停。

火熊熊的燃着,烘得一室的暖气,一块木炭“啪”的一声轻响,爆开一个火花。李森从沉思中惊醒,忽听肚中“咕咕”作响,方觉饿了。喧扰了这半天,还不曾吃过东西。见阿惜兀自好睡,轻轻的走出小庙,掩上门。

四周一打量,庙后就有条小河,折了根树枝,一端拗尖,走到河边,见水里几条鱼自在的游来游去,挺棍疾刺,运腕如风,连刺四下,举起树枝看时,上面已串了四条鱼。把四条鱼都洗剥干净了,在树枝上串作一串,回到庙里,阿惜仍就昏昏沉沉的睡着。

李森在火上烤着鱼,不时翻动,渐渐烤出鱼香,一室皆闻。阿惜梦中闻着鱼香,便觉肚饿,忽然醒来,鱼香更浓,睁眼看时,李森在笑吟吟的翻烤着鱼,两眼看着自己。李森见阿惜醒来,便道:“醒啦,睡得还好吧。肚子饿了吗?鱼马上就好了。哎,你不用起来,躺着好了。”

阿惜依言躺好,自觉头痛欲裂,强自忍住问道:“你怎么跟来的?”李森迟疑了一会方道:“你偷偷牵马的时候我就看着了,你前脚出门,我后脚就跟上了。你不怪我跟着你吧。”阿惜轻笑道:“我怎么会怪你呢,若不是你跟在后面,我死在路上也未可知。”李森道:“不要胡说,什么死不死的。鱼好了,喏,这两条给你。”从树枝上取下两条鱼放在一片干净的树叶上,放在阿惜咀边,说道:“我烤的鱼味儿好极了,你一吃就知道了。当心烫。”

阿惜侧身躺好,伸出一只手拈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细细一嚼,鱼肉嫩中带咸,香中带鲜,味道极美。这时鱼肉下肚,似乎头痛也轻了些。阿惜赞道:“唔,味儿真不错。你出门还带盐?”李森道:“不是盐,是盐纸。”阿惜道:“什么是盐纸?”李森道:“糯米汤加盐,摊薄了晒干成纸,出门时带在身边,方便得很。我常用它来烤鱼,怎么样,不错吧。什么鱼都能烤。”阿惜笑道:“木鱼也能烤?”鼻音重浊,笑得也勉强。

李森哈哈一笑道:“你这个玩皮姑娘,魂儿刚回来,就要淘气。”阿惜笑笑,不再说话。吃完鱼,阿惜调皮的问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偷着溜出来?”李森道:“你如肯说,我不问也会说;你如不肯,我问你也不会说。”阿惜听了这话,怔怔出神。李森见她不响,忙道:“我话说重了吗?”

阿惜道:“没有。”顿了顿,忽又道:“你这样哄着我,不觉累吗?”这话阿惜在惠山也说过一次,此时旧话重提,李森听了心头一跳,飞快的答:“我喜欢呀,怎么会觉得累。”这话在惠山他便想说,那时只怕交浅言深,惹阿惜不快。现今虽只隔了几天,情形却已不同。这时听阿惜又说,便把心中想了几百几千次的话说了出来。说出来,心里一下子轻松了。

阿惜轻轻的道:“你喜欢我?”李森没想到她问得如此直接,呆了一呆才道:“是。”他没想到阿惜从小长在金国王府,不曾受过腐儒酸丁的说教,心里想什么就说出来。这一份大方是寻常女子少有的。阿惜眼望火苗,缓缓的道:“有一个人也这样说过。”李森知道她要把自己的故事说出来,当下静心清听。

十一回 诉衷情

阿惜道:“他叫完颜承继,是当今金国皇帝的儿子,大金皇太子。”李森听了吓一大跳,道:“就是泰山上那公子?”阿惜道:“是,当年我与娘亲大哥失散,是他收留了我。教我习文练武,修造了庭院给我住,待我就像公主一般。他总说要娶我做他的王妃,说我是金国以后的皇后。”李森又是一惊,心想原来竟是这样!生怕听到不想的东西,说道:“你累了,以后再说吧。”

阿惜对他笑笑,低低声续道:“如不是皇上要小王爷到临安去,只怕我真的做了王妃。小王爷见我常常想念江南,便带我一起南下。”于是说了和完颜承继一路南下的事,“哪想到会在泰山遇上你?”李森道:“那也是缘纷。我在崂山住了一个多月,偏生那时想起要玩泰山,早一天晚一天都不会遇上了。”

阿惜点头道:“我和大哥回家后,常常想起他。那天在惠山遇着马如龙,他说起小王爷的事。我才知道小王爷回中都后就病了,金国要移都汴梁,小王爷现在汴梁。我想了又想,总静不下心思,一时冲动跑了出来。”

阿惜把心里藏得很深的话语说了出来,人觉得轻松了好多。这些话她没对母亲说,没对大哥说,却对李森说了。这一番话直说得她眼冒金星,双腮带红。李森听了感慨良久,当听到她为救完颜承继自刎伤身时,不禁为之心痛;当听到她为想完颜承继深夜出走时,又为之神伤。

隔了一会,李森道:“梧妹,你心中喜欢我多一些,是不是?”阿惜听了一怔,道:“你叫我什么?”李森道:“我叫你‘梧妹’。‘阿惜’两字人人叫得,那完颜承继也这样叫你,‘梧妹’却是我一人叫的。”阿惜望着他,眼里都是光彩。李森又道:“我不管你做不做王妃,我只要你做我的妻子。”

阿惜听了这话,羞红了脸,拉过衣裳蒙住头,一言不发。李森轻轻道:“梧妹,梧妹,生气了吗?”见阿惜不答,便移到阿惜身边,拉下衣裳,只见阿惜圆圆的一双大眼睛里都是喜悦。

李森笑一笑从怀里拿出一块玉来,洁白无瑕,雕成两节藕的模样。晶莹剔透,温润蕴泽。说道:“你来瞧,识得这件东西吗?”阿惜奇道:“咦,你怎么也有一只玉藕,我家里也有一只。我娘挂在我帐子里面。”伸手接过,细细观看,笑道:“你什么时候偷了我的?从实招来吧。”

李森拿过来,双手一分,玉藕分成两片。阿惜瞪大眼睛看着,不觉坐了起来。李森道:“你看,这里面写得有字。”阿惜探头一看,果然里面刻着细细的四个字:“佳藕天成”。阿惜抬眼不解地看着李森道:“咦,你怎么知道可以分开?”

李森笑笑道:“你的东西你不知道,我倒知道,你说奇怪不奇怪?告诉你吧,这只玉藕不是你那只。你那只里面写的是‘莲心玲珑’,我这只写的是‘佳藕天成’。”阿惜喃喃道:“莲心玲珑,佳藕天成…”

李森道:“是啊,‘莲心玲珑,佳藕天成’。‘莲’者连也,‘藕’者偶也。这是有寓意的。这一对玉藕原是我娘的,那年到你家,见我和你玩得很是要好,便定下了亲,这玉藕便是文定之物。你一只,我一只。自你失踪后,我只当再无这一天。不想却有今日。”

阿惜越听越奇,问道:“我俩定过亲,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李森道:“那时你太小,不记得了。如今阿姨和石头怕你不喜欢,自是不敢告诉你。”阿惜呆半晌,方道:“我早已是你——”

李森笑着接口道:“是我没过门的媳妇儿。”阿惜瞪他一眼,道:“不许胡说。”李森笑道:“还没过门呢,就开始管上了。”阿惜嗔道:“再胡说,不睬你了。”李森哈哈大笑,阿惜道:“笑,笑,有什么好笑的,讨厌。”自己也忍不住微笑。李森道:“这玉藕你先收着,你的一只已在你那儿,我的一只也放你这儿,我就把我交给你啦,你要不要?”阿惜不好说要,便道:“我不要。”李森笑道:“当真不要?你不要我要,我先收起来,你就是我的了。”说着把玉藕放进怀里,觉得大事已定。

李森见阿惜说了一会子话,双颊潮红,犹如搽了胭脂一般,便道:“你累了吧,再歇会儿,我们就走。”阿惜也确感吃力,回身躺好,李森坐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满心的欢喜。

正在两情相悦,眉目传情之时,忽听得庙外脚步声响,一人道:“进去瞧瞧。”跟着便有人推开庙门,见到森惜二人,喜道:“少爷,在这里了。”森惜二人对望一眼,同时说道:“沈菁华。”阿惜心想这人贼心不死,给他的苦头吃。李森却想打他一顿易如反掌,就怕他恼羞成怒去和石夫人为难,石碣在自是不怕,若是不在,那可如何是好?

正思忖间,一乘青呢小轿抬到了门口,前后拥着七八个人,个个都手撑雨伞,两名腰圆膀粗的轿夫身披蓑衣,放下轿,掀起门帘,一人笑嘻嘻的走出轿来,正是沈菁华。沈菁华笑吟吟走进庙,看见李森略一点头,不去理他,弯下腰对阿惜道:“石小姐,又见到你了。自惠山一别,沈某朝思暮想,只盼能有今天,可让沈某等着了。小姐这是上哪儿去呀?啧,啧,啧,这地方哪是石小姐呆的地儿呀,如不嫌弃,就请上沈某这轿如何啊?”

阿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沈公子,你不用费心了,你请回吧。”沈菁华摇头道:“石小姐为何如此铁石心肠,难道怪沈某诚意不够?”阿惜道:“够,足够了,太多了,我承受不起。”沈菁华顿时喜上眉梢,说道:“既如此,那么——”

阿惜见他装聋作哑罗里罗嗦,不耐烦起来,柳眉一扬,便要发作。李森本就握着她的手,这时紧得一紧,说道:“石少爷不是对你说过石小姐已许了人家吗?”沈菁华道:“这些推委之词我如何听不出,嘿嘿,骗我可没这么容易。什么当涂李家,她妈怎么舍得把独养女儿嫁这么远。嘿,骗我的。”

李森道:“他并没骗你,我便是当涂李家的李森。”沈菁华呆得一呆,这才看清两人的亲密之状,说道:“这是你?!”李森道:“不错,就是在下。”沈菁华茫然若失,脸色阴睛不定,眼珠儿转了几转,顿得一顿方道:“好,就这样。你打赢了我,她是你的,你若输了,她可是我的。”李森哑然失笑道:“她本就是我的,十年前就是了,岂由你来定。”

沈菁华道:“你不过早几年见到她,凭什么就是你的。不行,一定要比试比试。”李森心想这人到是蛮不讲理。要知沈菁华做大少爷做惯了,一向想怎样就怎样,没人敢违抗,这时见心上人在眼前,不敢太过失礼,已温和了许多。

阿惜早已厌烦听他胡言乱语,伸手抓了两个菱角,使一招“分曹射覆”分袭沈菁华左右两人。众人只觉阿惜手一扬,便听得那两人连声叫“哎哟”,这“哎哟”声却十分勉强,看时,却见一人咀边都有一枚菱角,不觉又是好笑又是骇然。李森若要阻止自是一伸手的事,但他不愿扫阿惜的面子。沈菁华没想到阿惜竟是身有功夫,张大了嘴,双眼定定的看阿惜,说不出话来。

阿惜他见吓得这样,暗暗好笑,心想干脆再吓他一吓,免得他三天两日来罗唣。双手抓了八只菱角,使了个“天女散花”的手法,除了沈菁华每人脸上都钉了一个菱角,只听得一片声的叫“哎哟”。阿惜对沈菁华笑道:“沈大少爷,多谢你大老远的来看我,出门在外,没什么好的见面礼,只好赏贵介每人一只菱角。”李森听了直好笑,心想这个玩皮丫头不得了,沈菁华如真的娶了她只怕吃不消她。

沈菁华目瞪口呆的站在当地,过了好一会才骂道:“你们叫什么,还不快谢石小姐赐菱。”李森见他手下人神色尴尬,骂又不是,谢又不是,便道:“石姑娘闹着玩呢,各位不要介意。”说着站起身来,身形微动,众人只觉眼一花,一条灰色影子从眼前掠过,跟着脸上一凉,伸手摸去,菱角已无。再看李森已坐在阿惜旁边,身前放着十枚菱角。

到此地步沈菁华不敢再说什么比试比试,知道面前这二人都是身负绝艺,自己那点三脚猫的花拳绣脚不值人家一哂。到底他是大家公子,见多识广,强笑道:“原来是沈某看走眼了,得罪之处还望二位海涵。李少爷,石小姐,告辞了。”说完拱一拱手,转身欲走。

李森站起身来道:“沈公子,得罪了。如路过舍下还请入内奉茶。李某结识沈兄你这样的人物深感荣幸。”他这话倒不是瞎说,沈菁华这人敢做敢为,却又拿得起放得下,极为爽快,不失男儿大度气慨。李森并不小瞧于他。沈菁华叹一口气,说道:“李兄,你这人很上路,沈某交了你这个朋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李森道:“后会有期。”沈菁华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走进轿子,两名轿夫忙去抬了,手下人一窝蜂似的跟了出去。

阿惜嗔道:“你怎么和他称兄道弟的。这人真讨厌,总算走了。”李森笑道:“你和石头武艺高强,自是不怕,但如你们都不在家,他要跟阿姨捣蛋,却又怎样?”阿惜心中一凛,面色变了一变。李森见她这样,忙道:“你花容月貌,难怪他要着迷。你瞧我,不也给你迷得神魂颠倒的。”阿惜听他赞自己美貌,不禁心喜,嘴上却道:“讨厌,讨厌。”李森笑道:“有什么讨厌的。那日我在泰山一见你,心中就道:天下竟有这样的美女!我要是早知你便是你,那时便带你回家了。”

阿惜嗔道:“胡说八道。你哄我呢。”李森笑道:“我哄你作什么。你不知道,我见你之后不知有多欢喜,哈,没想到我的小媳妇这样标致,你说我开不开心。”阿惜故意恼道:“瞎说,谁是你小媳妇。”李森笑嘻嘻的说道:“当然是你了。”见阿惜不再想沈菁华会不会去和石夫人捣蛋的事,便道:“咱们走吧。”

收拾好东西,扶阿惜上了马,回身掩好了庙门,一抬腿上了马背。拉过栗子的缰绳和自己马的缰绳牵好,并辔缓缓前行。路边仍是桑田稻田,天上仍是飘着风雨。只是心情不同,景物也异。适才是凄风苦雨,现下是和风细雨。两人披着油布,撑着雨伞,一路语笑盈盈,浑不似前时的焦虑。阿惜靠在李森胸前,自己不用花半分力气,李森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和热气传过来,不由得心神激荡。

李森软玉温香抱满怀,也是心喜若狂。行得一程方道:“你去汴梁这是从江宁走吧?先养好了病再说好不好?”阿惜道:“好吧。”李森道:“路上用药不便,不如先到我家休养。”阿惜道:“去你家?不大好吧。你家在——哦,对了,当涂。当涂在哪儿?”李森笑道:“你连路都不识,还想单骑走天下。喏,前面两条路,向北是去江宁,向西是往当涂。路程都差不多。至于我家,你迟早都是要去的。”

阿惜道:“谁要去了。我——”李森道:“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是怕见我爹娘是不?有什么好怕的,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再说,我爹娘都不在当涂,他们现下住在临安。当涂只是我先祖的墓在哪里,我喜那里清静,就住下了。也是守墓。”阿惜道:“你祖上是谁呀?这么了不起,十七八代还守着。我就不知我祖上是谁,墓在哪里,不也活得很好。”

说话间已到了岔路口,李森兜转马头,向西行去。说道:“小孩子胡说八道。”阿惜扁扁嘴,李森从后见她腮边梨涡一现,知她扁嘴不乐,不觉好笑,说道:“原来阿姨和石头当真什么都不告诉你,我先祖是唐时天宝年间的太白公李白。我是他的第九代玄孙。”阿惜呆了一呆方道:“是李白呀。前日我还在溧阳的‘太白酒楼’吃饭呢!”李森道:“我看见的。你在楼上,我在楼下。”阿惜喃喃的道:“李白,李白。嘿,‘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嘿,了不起。”也不知是说李白了不起,还是李森是他子孙了不起。

李森笑笑道:“太白太公于宝应元年冬月间在当涂病故,太叔公当涂县令李阳冰就葬他在当涂。我说当涂李家,便由此而来。”阿惜道:“你怎不学你太白公那样习文吟诗,却学起武来?”李森道:“太白公那样的文才都只落得赐金还山,夜郎流放,学文又有何用?伯禽公曾道:凡我子孙不得科举入仕。他将独子江行公托给赤松子学剑,将两个女儿嫁与农家。我李家自江行公始,七代子孙都学武弃文。”

阿惜道:“是了,是了,何必去受官场上的肮脏气。‘擢倚天之剑,弯落月之弓,昆仑叱兮可倒,宇宙噫兮增雄。’还是游剑江湖的好。”李森感激的道:“梧妹,你真是明白我的心。‘河汉为之却流,川岳为之生风,羽旄扬兮九天绛,猎火燃兮千山红。”两人都想起在泰山南天门吟诗的情景,相视一笑,相知于心。

阿惜低声唱起一首《山坡羊》:“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路迢迢,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歌声哑哑,鼻音沉浊。李森心中欢喜,手臂一紧,将她贴偎自己胸口,低下头去,脸贴着她发烫的桃腮,在她耳边也轻声唱道:“挨着靠着云窗同坐,看着笑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愁着怕着早四更过。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闰一更儿妨什么!”阿惜听他唱这艳情小曲,出言调笑,不悦道:“你唱些什么?胡说八道!再说这些我要恼了。”李森见她轻嗔薄怒,更增娇态,不禁心中一荡,伸嘴在她粉颊在吻了一下。阿惜大羞,僻开脸去。李森哈哈一笑,快乐莫名。

阿惜靠在李森胸前,李森用体温驱走阿惜的寒热,这一程行来,阿惜的病倒好了一大半。两人谈谈说说,一路缓缓行进,到当涂已是戍牌时分了。李森家在当涂东南的青山北麓,黑夜里阿惜借星光只觉一大片竹林随风轻曳,竹梢下房屋影影绰绰。东窗里一灯如豆,有人还不曾安息。

李森将马拴在竹杆上,握住阿惜的手轻扣门扉,里面有人道:“是少爷吗?”李森道:“王伯,是我。你还没睡呢?”那王伯道:“没呢。怎么这时候到家?”说话声已到了门口,听得他下了门闩,打开门,手里拿着蜡烛,映得他一脸的喜悦。阿惜看王伯六十多岁年纪,头发胡子都已花白,身形削瘦,却是精神得紧,一双眼睛也炯炯有神。

王伯看见阿惜问道:“咦,这姑娘是谁?”李森道:“你猜猜。猜不着吧。”王伯看了阿惜半晌,一拍脑门喜道:“是石家表小姐!”李森惊道:“王伯真行啊。”王伯喃喃的道:“真像,真像,和石夫人一个印子。”阿惜心想自己和娘确实像,难怪人家一眼就认出来了,上前一步道:“王伯。”王伯笑呵呵应了一声。

李森笑道:“王伯,有吃的没有,我饿得前心贴后背啦。”王伯道:“有,有,有刚打的香梗新米煮的粥,我去给你热。”说着去了厨房。李森拉着阿惜进了屋,说道:“你坐会儿,我去打盆水给你洗脸。”对她笑笑,进了厨房。

一会儿李森端了一个铜盆出来,腾腾的冒着热气,服侍阿惜洗了脸,王伯的粥也端了上来。王伯笑着道:“表小姐,尝尝我种的香梗米,三天前才打的,烧粥香得很,你吃了这粥啊,就不再想吃别的米了。”

阿惜见这粥米粒晶莹剔透,隐隐作碧绿之色,一股米香袅袅而散,深深闻一下,笑道:“唔,真香,吃这粥没有菜也可吃三大碗。”王伯笑道:“怎会没菜呢?尝尝我腌的风山鸡。”说着端上一碟风山鸡片、一碟竹荪扁箭丝,都是送粥的菜。山野风味,与素日所吃大不相同。

阿惜笑道:“王伯,这么会儿就做好了,真了不起。”拿起筷子挟了一片山鸡片放在咀里,说道:“唔,又鲜又嫩,真好吃。王伯,教我好不好。”王伯笑道:“表小姐喜欢吃,我天天做给你吃,哪用你动手呢。你们慢慢吃吧。”拿起托盘回厨房,阿惜笑着对他点点头,王伯也对她笑笑,眼里露出几丝快慰。阿惜见他的神情,不禁脸上微微一红,低头吃粥。

李森瞧着二人,含笑不语,阿惜白他一眼,李森“哈”的一声笑出声来。阿惜嗔道:“快变花痴了。”李森笑道:“有你这样的花容月貌,我自然是要发痴的。”阿惜恼将起来,柳眉上扬,道:“你再胡说,我不睬你了。”小脸一板。李森见她轻嗔薄怒,更增丽色,不禁瞧得呆了。阿惜忍不住,“嗤”的一声笑起来。李森笑道:“咦,这脸变得可够快的。”阿惜笑道:“吃你的粥吧,笑什么。面孔笑嘻嘻,不是好东西。”李森道:“你也笑嘻嘻的,也不是个好东西。”

两人说说笑笑,吃完了粥。王伯进来道:“表小姐,少爷说你路上着了凉,我烧了热水,水里我放了草药,你去热水里泡泡发发汗,睡一觉,明天起来就好了。”阿惜道:“多谢王伯。”王伯道:“谢什么,一家人嘛。”李森道:“我去拿我娘的衣裳给你换。”

阿惜在草药水里洗了澡,只觉鼻子也通了,头也轻了,浑身一松,只想睡觉。穿上李森母亲的衣裳,打开门,连打两个呵欠。李森看了笑着直摇头,领她到自己房里,道:“你睡我房里,好好睡一觉,明天带你去山里玩。”阿惜睡眼朦胧口齿不清的道:“好呵——啊。”打一个呵欠,歪身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累了一天,病困交加,躺在床上,着枕即睡。李森替她除下鞋子,拉过被子盖好,低头看着阿惜的脸。新浴之后,双颊酡红,长长的睫毛宛如蝴蝶的翅顺,身上隐隐有一丝草药的香气。李森瞧得心头狂跳,轻声唤道:“梧妹,梧妹。”见阿惜不答,忍不住在她脸上轻轻一吻。触处柔软,着唇灼热。抬头看看阿惜熟睡不觉,又在她樱唇上吻了一下。李森心如鹿撞,“怦怦”作响。忽然想起完颜承继,心里暗道:“难道我竟不如他。”心神一宁,暗叫惭愧,退出房去,反身掩好了门。阿惜眉锁腰直,颈细背挺,会医术相面之人一见便知是处子,李森医卜星相都懂一点,自是明白。

李森到了书房,在床上躺好,双手放在头下,想起阿惜种种动人之处,不禁微笑。想着想着,慢慢的也睡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就去看阿惜,只见房门虚掩。李森在门上轻轻敲两下,没有声音。推开房门,阿惜兀自好睡。李森站在床边看着阿惜,嘴角不自觉露出笑意,伸手摸摸阿惜的头发,狠狠心走了出去。

梳洗好了等阿惜吃早饭,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到阿惜房门口张了又张,走来走去兜了几个圈子,阿惜仍旧熟睡不醒,看来是打算睡到中午了。王伯也不知去了哪里。李森只得一个人怏怏的吃了早饭,无事可做,拿了一本书坐在阿惜房门口,却怎么也看不进一个字。往日一人在家,看书也好,练武也好,都甚自得其乐,从未有过这样静不下来的时日。李森想想好笑,自己年纪也不小了,什么事没经历过,今日却为一个小小女子心神不宁,坐卧不安,可见“情”之一物,累人至斯。

阿惜这一觉直睡到巳牌将过,才睁眼醒来。王伯到村里去叫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服待阿惜。

李森陪着阿惜游玩了青山,拜祭了先祖墓,去长江边的碧螺山和采石矶,登上太白楼,遥望石矶悬崖峭壁,兀立江流,天门山夹江对峙,万里长江一泻而下,水流至此尤为湍急。二人在当涂逗留了十多天,这才乘马去江宁。

走时王伯送到路口,殷殷叮嘱。阿惜心中感动,真想说一句不去了,转念一想完颜承继日盼夜盼,只怕脖子也等长了,自己既说过要去,就不能失信于人,何况完颜承继对自己如此情深恩重,怎能让他白等一场。李森只要陪着阿惜就心满意足,管她去汴梁也好,去中都也好,去天边也不怕。自蚕花庙两人互吐心曲以来,李森和阿惜心心相印,一个眼神,一个笑容都心领神会,并不猜疑其它。

十二回 虞美人

当涂到江宁不过两三日路程,李森和阿惜并辔连骑,心情爽快,二日后不到申牌已抵江宁。江宁宋时称建康,三国时东吴在此建都,称建业;南北朝时南朝宋、齐、梁、陈、四朝也在此建都,称作建康;五代时南唐称金陵;后世又叫南京。

李森道:“梧妹,江宁城人称石头城,乃六朝古都,不可不游。”阿惜笑道:“石头城,那不是我大哥的城吗,当然要走走。”李森哑然一笑:“我到江宁不下十数回,从没想到这个。你这人真是,嘿嘿。”阿惜吐吐舌头,轻轻一笑。

两人在大街东走走,西逛逛,李森说些六朝旧事与阿惜听,到了秦淮河畔,眼见得河水漾绿,柳枝点波,游人如织,画船如梭。鼻端闻到的是脂粉香气,耳中听到的是软歌唱和,阿惜不由沉醉。李森意中人在旁,虽是来惯来熟,却也是另一番心情。

忽听“欸乃”一声,一只小船划到面前,船上船娘对两人笑道:“二位公子要游河吗?坐我的船吧。我这船上备有酒菜小吃,再找两个姑娘陪陪好吗?”这船娘四十来岁,虽是粗手大脚,却也头脸齐整,干干净净。

阿惜出门时已换了男装,这时听得船娘叫自己公子,也觉好玩,便道:“好啊。”将马缰在湖边柳树上一绕,也不理李森径自上了船,回头对他笑笑,李森摇摇头,只好跟着上船。那船娘回身扳梢,掉转了船头,浆声轻柔,船缓缓向前划去。

阿惜坐在船头,伸手抱住双膝道:“我从小就爱坐船,在船上荡啊荡的,什么也不想干。”李森道:“那你在中都这么多年…”猛一顿住口不说。阿惜望着河岸柳树边一株桂花上缓缓坠落的黄色花朵,道:“桂花谢了。”停了一停又道:“山庄里倒是有水有船,只是成日里风大雪厚,怎比得上江南水温山软,花红柳绿。”

船至河心,船娘道:“二位公子可要用些酒菜?”李森道:“好的,拿些来吧。”船娘放下浆,从后舱搬出几碟小菜,一壶酒,两只酒杯,两双筷子放在中舱小几上。虽是船家之物,倒也不俗。几味小菜也是碧绿生青,清清爽爽。李森勘出酒来,酒香扑鼻而来,竟是陈年的。

阿惜道:“这船家倒不是俗人。”李森喝了几杯酒,心情畅快,拿起筷子敲击酒杯,唱道:“青青山兮清清水,依依柳兮离离影,脉脉花兮默默坠,斜斜阳兮浅浅舟。”看一眼笑吟吟的阿惜又唱道:“白玉杯兮青玉盏,女儿红兮菱莲藕,美人如玉兮星眸流波,吾醉高歌兮流水唱和。”

阿惜咕咕的笑,忽见有一大船划近,雕梁画檐,丝竹声声,船舷靠着一女子,娇声道:“哎,是李公子吧,好久没见了,又给哪个狐媚子迷住了,也不来瞧瞧我。”这女子十七八岁,肤色白腻,一双细细的丹凤眼满含风情,咀角一粒美人痣更添风骚,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懒懒的挽了个髻子,手里拿着一枝菊花放在鼻下轻嗅。

李森见了这人心中叫苦不迭,脸上却笑道:“菊黄姑娘,今天好兴致啊,这是在陪哪位公子?”那叫菊钿的女子拿菊花掩住嘴,轻轻笑道:“李公子,那儿有你兴致好啊,美人如玉星眸流波,说的是谁呀?”李森心里直犯愁,这女子一见便知是青楼女子,这样子和自己说话,只怕阿惜要生气。阿惜偷眼看李森一脸不安的神情,暗暗好笑,粗声道:“当然是说姑娘你了,除了姑娘,谁还能称美人。”

菊黄嫣然一笑,朝李森抛个媚眼,对阿惜娇滴滴的道:“这位公子眼生了,还不曾请问过尊名。”语音娇柔,甜甜的如要滴下蜜来。阿惜大感有趣,道:“不敢有劳姑娘下问,在下姓石。姑娘名叫菊黄,真是好名字。眼底黄花自岁寒,请君细把楚骚看。”菊钿吃吃的笑,将手中菊花向阿惜抛来,阿惜伸手接住,放在鼻下作势一闻,道:“香名不枉入骚坛,最爱霜枝耐岁寒。”菊钿“嗤”的一笑,媚眼如丝看着眼前这位石公子。

李森在一旁看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低声道:“梧妹,咱们走吧,别胡闹了。”阿惜故意高声道:“谁胡闹了,你的朋友,我当然要好好招呼了。”菊钿听了笑道:“哟,李公子吃醋了,我叫竹青姊姊来陪你可好。”说完也不等李森回答,扬声道:“竹姊,竹姊,你朝思暮想的李公子来了。嘻嘻。”李森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气也不是,恼也不是,偷眼看阿惜,却见她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正在这尴尬之时,一条小船飞快划近,船头一人跃过船来,阿惜吃了一惊,叫道:“大哥。”李森不想石碣如飞将军般从天而降,也吃了一惊,道:“石头。”石碣道:“阿惜,又在胡闹了。”阿惜想起自己不辞而别,心中有鬼,不敢多嘴,应了一声“是”缩在李森身后。石碣对李森低声道:“木头,你失心疯了,带她游什么秦淮河。”李森感激万分,连声道:“是,是。”石碣道:“还不快回去。”

这里三人正要离开,那边菊钿娇滴滴的道:“李公子,我竹姊来了,嘻嘻,你们好好叙叙吧。石相公,过来喝杯酒可好?”阿惜好奇心起,倒想看看那竹青又是怎样的美人,当下从李森背后探出头来。

却见菊钿身边立着两个二十上下的女子,一个身穿浅绿衫子,雪白的鹅蛋脸,一缕秀发飘在额前,含情脉脉的看着李森。另一个穿淡青衫子,香肩窄窄,一脸病容,长眉凝愁,一双眼睛烟笼雾绕,就如烟雨中的西湖。阿惜吃了一惊,不想天下竟有这样的美人。这女子斜斜靠在船舷上,弱不禁风的姿态,比之菊黄的娇俏甜美,竹青的风情万种,实胜过千万。阿惜心中叹道:只有这样的美人,才可称作人淡如菊,这才叫作芍药笼烟。

阿惜心中叹息一声,拉了石碣便要离去,却见石碣呆呆的站着一动不动,双眼定定的看着那位青衫女子。再看李森,也是面色苍白。阿惜大感稀奇,道:“我身边有两根木头。”说着又拉拉石碣,石碣这才从云端中落下,说道:“萧姑娘,临安一别,不意却在这里又见姑娘,姑娘这一向可好?”思慕之情,难以自已。

阿惜心中一凛,细看石碣神色温柔,心道:“原来如此。”再看那萧姑娘双眉若蹙,两眼便如秋水涨池,脸色更似纸一样的白。阿惜自那日李森说起他与石碣在西湖荡舟遇上一位吹箫女子的事,就放在了心头。这时听石碣叫她一声萧姑娘,猛省起这女子就是西湖上那吹箫女子了。果然是姿态如仙,难描难画。难怪石碣会如此为她颤倒。只是看来这女子不是良家女子,那就更可怜可叹了。

菊黄道:“石相公,过来坐坐可好?”阿惜一心想弄个明白,巴不得她这一声,忙道:“甚好。”从怀里拿出一把铜钱给船娘道:“在这里等着。”左手拉了李森,右手拉了石碣,上了大船。

菊黄迎上来,拉了阿惜咭咭咯咯的说话。竹青用手指绕着长发,含笑不语看着李森。石碣在那萧姑娘前站定,就此不动。阿惜和菊黄说了一会子话,回头去看,那两人一坐一站,纹丝不动,竟不似真人似的。竹青和李森坐在一边切切低语,不知李森说了什么,竹青眼中浮起一层泪水,一滴一滴掉在浅绿绸衫上,顺着衣襟滚下去。

阿惜眼珠一转,轻声道:“菊黄姑娘,你瞧,竹青姑娘见了情郎欢喜得哭了。”

菊黄笑道:“竹姊为李公子要从良呢,我看竹姊是一厢情愿,李公子对我,嘻嘻,也很好啊。”阿惜心里恨一声,又道:“那病西施是谁,好一个美人。”菊黄扁扁嘴道:“她呀,她叫虞潇湘,人称虞美人,哼,成天价装病装痛,有什么好看。”阿惜道:“那是,怎及得上姑娘你这般如花似玉呢。”菊黄嫣然一笑,腻声道:“是吗?石公子,我弹支曲子给你听可好?”

阿惜笑道:“好,好。能听到菊黄姑娘的琵琶绝技,真是不虚此生哪。”菊黄回身抱了琵琶,丢个媚眼给她,展颜一笑,十指纤纤、手挥五弦,叮叮咚咚弹了起来,曲调柔媚佻荡,珠飞玉鸣,启珠唇、发皓齿,吐清音,唱道:“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阑袖拂杨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阿惜拍手赞道:“妙极妙极,佳音绕梁,三日不绝也。今日是如听仙乐。”李森听得这边曲音歌声、笑语喧哗,眉头微皱,也只有苦笑。

“哈哈哈,菊黄小妮子找到意中人了。曲子唱得这般动听。”一人笑说着走近,菊黄闻声笑道:“大老爷,又取笑了,这是石公子。石公子,这是江宁城鼎鼎大名的虞大老爷,名讳我可不敢说。嘻嘻。”这人四十来岁年纪,白白胖胖,一副酒色过度的样子,醉眼朦胧,手里拿着一只酒杯。阿惜道:“久仰,久仰,虞大老爷乃江宁城的大财主,连我这初到贵境的人也知道这城南城北好些地方都是虞大老爷的。”

虞大老爷笑道:“今天我和几个朋友叙旧,叫了‘红云楼’的姑娘作陪,难得石老弟来得巧,一起乐呵乐呵。哈哈。菊黄好好招呼石公子,我那边去看看。”说着拍拍菊黄的肩膀。阿惜道:“叨扰了,大老爷请便。”菊黄道:“石公子,我陪你到后舱去见见几位江宁城的名士公子,好不好?”阿惜道:“好啊,有劳姑娘了。”跟着菊黄到了后舱。

后舱里七八个男男女女或站或坐。五六个男子拿着酒杯听人唱曲。有两个女子青丝高髻,绣裙拂地,甚是美貌。一人怀抱琵琶,一人轻轻唱道:“…才出门儿外,早见了五百年相思孽债,若不是解风情露出风流态,这冤家怎能凑满怀,更着那至诚书撒尘埃,拾柬的红娘针线儿里分明游玩…”

菊黄低声道:“唱曲儿的是梅粉姊姊,弹琵琶的是幽兰姊姊。那边坐的都是江宁城里的名士公子。”阿惜道:“红云楼‘梅兰竹菊’四位姑娘果真美若天仙。”身后忽听虞大老爷道:“说得是啊。红云楼的姑娘们那是冠绝江宁城的。石老弟,你好艳福啊,菊黄这小丫头看上你了,哈哈哈哈。”

菊黄娇声嗔道:“大老爷,别拿人开心了。”虞大老爷哈哈大笑。那边梅粉唱完了曲,一男人叫道:“虞兄,来来来,喝一杯。”虞大老爷丢了这边过去了。菊黄道:“咱们坐会吧?”阿惜看那些男人都油头粉面的,甚觉不快,勉强呆了一会,拉了石碣、李森,也不理二人如何,便说要走。李森巴不得她这么一句,石碣仍就呆呆的,阿惜不耐起来,拉了便走。

离船时,菊黄娇声在阿惜耳边轻道:“石小姐,下次再玩啊。”阿惜忍不住要笑,和菊黄对视一眼,菊黄眼里都是嬉笑之态,两人都绷住了不说话,阿惜粗声道:“下次再来。”挥手作别。船家操起桨来,上了岸,取了马,天也擦黑。阿惜自去找了家客栈,要了两个房间,随意吃了些。李森心中有愧,见阿惜不说话,也不多话;阿惜心中烦乱,不知该说什么;石碣心乱如麻,懒懒不想说。三人都是一言不发吃了晚饭,李森和阿惜对看一眼,各自回房。李森和石碣睡一间,阿惜一人睡一间。

阿惜躺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到了三更,忽听窗上有剥啄之声,阿惜问道:“谁?”窗外人应道“是我。”却是李森的声音。阿惜听他深夜来寻,心头一跳,道:“什么事?”李森道:“石头刚一人出去了。”阿惜道:“他要出去就出去好了,有什么。”李森道:“他出去前先叫了我两声,见我不答,点了我的穴道,这才出去的。我怕他有什么事,来叫你声,要不要跟着去看看。”阿惜心念一转,明白了李森的意思:石碣深夜出去,自是去找虞潇湘,李森怕他出事,想跟去看看,又怕阿惜多心,只当他去找红云楼的姑娘,于是叫上阿惜一起去。李森如此处处为自己着想,不由得心中感动。

阿惜打开门,月光下见李森一袭灰衣站在当地,儒雅俊秀,潇洒倜傥,心中柔情忽动,鼻子一酸,滚下几颗泪珠。李森看阿惜流下泪来,不由得手足无措,半响才抬起手来用衣袖为阿惜擦干泪水,月光照在阿惜脸上,莹莹然半透明如玉石一般,乌黑的眼睛映着月光,连星星也不及它亮。李森心中叹息一声,握住阿惜的手,颤声道:“梧妹,我…”

阿惜柔声道:“森哥,别说啦,我都明白。我失踪这么多年,你有了别人,也是在理的。我在中都和小王爷也是很要好的。以前的事我们都不要再去提它,只要以后我们俩好好的,提旁人作什么呢?”李森心喜若狂,以前阿惜只叫“表哥”,心里虽当他是情郎,嘴里却不好意思承认,今夜改口作“森哥”,那是从心里到嘴里都不当他是亲戚,而是真正的情郎。

李森“哈”的一声笑出来,阿惜道:“嘘,轻声些,别吵醒人家。”李森狂喜之下,心情激荡,想笑不能笑,想叫不能叫,不禁心庠难搔。抱起阿惜用力抛高,自己跟着跃起,上了屋顶,伸手接住落下来的阿惜,在屋顶上施展轻功全力奔跑。

阿惜给李森抛起,腾云驾雾般的上了屋顶,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觉耳旁风生,李森抱住自己在狂奔。阿惜“咯咯”的笑,双臂环绕勾住李森头颈,低头埋在李森胸前,嗅着李森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不由心醉。要知李森全力奔跑,全身真气流动,将体热散发出来,自是气息浓烈。阿惜眼望天上明月,蓦地想起完颜承继:和小王爷在一起,哪有这般多姿多彩,开心高兴。

奔得一阵,已到秦淮河边,李森看准楼阁高耸,房舍纡连的一排宅院中最高的一处停了下来。这时已过三更天,寻常人家早已熄灯安睡,这里却是灯火光辉,喧闹无比,猜拳声,斗酒声,嘻笑声,丝竹声此起彼伏。阿惜道:“这里便是‘红云楼’了?”李森点点头,放下阿惜,四周一看,低声道:“石头在那里。”阿惜顺着李森眼光看过去,只见石碣躲在屋顶阴暗处,咬牙切齿,神情痛苦。阿惜看见石碣这样,心里直替他难过。

李森拉了阿惜悄悄溜过去,石碣全神贯注看着室内,一点不曾察觉有人过来。李森和阿惜躲好,都不伸头去看,心中想着同一件事:若是屋里人有甚动作,给他看见自己偷看,那岂不羞人。李森阿惜对看半天,都忍不住好笑。

忽听得一声暴喝:“小贱人,老子打死你。”跟着“啪”“啪”两声清响,显是掌批脸颊的耳光之声。两人吃了一惊,同时向内张望。这一看两人都吃了一惊:虞潇湘身穿单衣倒在地上,头发散乱,两边脸上都有一个红红的掌印,肿起一指多高。身前站着一个男子,绸衣缎带,双目红赤,正是虞大老爷。

阿惜气恼满胸,涌身便要跳进去,李森忙拉住,摇了摇头。阿惜一想也是:人家两人之间的事,谁说得清。况且石碣还在旁边。

虞大老爷用脚踢踢虞潇湘道:“贱人,老子养你这么多年,你到看上野汉子了。我到要让你那心上人看看,你这副样子人家还看不看得上。臭婊子,装什么贞洁样,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嘿嘿,你说你那心上人还要不要你这烂货。”说着伸手去撕虞潇湘的衣服。

石碣再也忍不住,勾住窗棂滑进屋内,这窗恰是后窗,一架屏风挡住他。却听一声惨呼,声音中满含痛楚,却是虞大老爷的声音。这一下生变突起,屋内石碣,屋外李森和阿惜都吃了一惊,看时却见虞大老爷右胸上插着一把匕首,三人又是一惊,莫非这柔弱女子竟是身怀绝技?当下都静观其变。

原来虞大老爷狞笑一声,扑身上去,撕破虞潇湘衣襟,虞潇湘袖中滑出一把匕首,纤手紧紧握住,反腕上刺,虞大老爷只觉胸前微痛,只当是钗环戒指,伸手去拂,给他这么一挡,匕首避开左胸要害,刺入了右胸。虞大老爷大叫一声,痛怒难抑,一脚踢开虞潇湘,伸手抚胸,大声咳嗽。虞潇湘见他如此狼狈,虽给他一脚踢得七荤八素,却也笑将起来。那三人见她笑得开心,以为她身手不弱,虞大老爷不曾伤着她。

虞潇湘站起身来,坐到桌边,拿起桌上酒壶倒了一杯酒喝下,惨笑一声,“虞大老爷,当年你为了抢我娘亲,勾结官府,害死我爹,侮辱我娘,逼得我娘上吊自尽,霸占我家财产,将我卖入青楼。你只当将我瞒得密不透风,却不知我早已查得明白,我忍辱负垢等了这许多年,总算等到了今天。”说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今日大仇得报,我的事也完了。”走到虞夔龙身前,伸手去拔匕首,虞夔龙提了半天的气,这时见她走近,拼足全身气力,对着虞潇湘胸前猛击一掌,虞潇湘当即吐出一口血,向后便倒。虞夔龙叫道:“来人啦,来…”一句话不曾完,便给人在头上重重一击,晕了过去。

石碣在屏风后见虞夔龙掌击虞潇湘,怒不可遏,冲出来对着虞夔龙的头就是一脚 ,回身扶起虞潇湘,见她面色惨白,双眼紧闭,嘴角一缕血丝,眼见不活了,不由心头大痛。

李森和阿惜见此情景都是摇头。他二人初见虞潇湘行刺只道她身有武功,一刺成功又以为虞夔龙乃平常之人,哪知世事难料,虞潇湘确是一弱女子,虞夔龙却是练武之人,他这一掌打得虞潇湘口吐鲜血,重伤之下掌力兀自威猛如此,可想其他了。其实非但他二人是如此想法,石碣也是想法如此,才会弄成这般局面。

石碣见二人进来,只点了点头,抱住虞潇湘只是发怔。李森道:“救人要紧。抱她到床上去。”石碣关心则乱,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时听他这般吩咐,如得了主心骨,忙抱起虞潇湘放在床上。

李森从怀里拿出一只小瓷瓶,倒了两粒药丸喂在虞潇湘咀里,阿惜到了一杯水递给李森,李森对她赞许的点点头,喂虞潇湘慢慢喝下,说道:“过一会她如醒了,便有救,如不醒…”说到这里,住了口。石碣道:“你这‘九转还魂丹’都救她不得,天下还有什么药能救她?”说着又哭起来。

阿惜道:“大哥,虞姑娘不会有事的,你别哭了。”石碣道:“她不姓虞,姓萧。萧湘是她的名字。”阿惜要岔开他的哀伤,问道:“那菊黄怎么说她叫虞潇湘呢?”石碣道:“她给虞夔龙卖入妓家,这家红云楼的老鸨姓虞,是虞夔龙的亲戚,给她改名作虞潇湘。”阿惜道:“你怎么知道?”石碣不答。

李森道:“梧妹,别问个没完,拿被子来给她盖住。”阿惜应了一声从床上拿了条薄被盖在萧湘身上。石碣听李森叫阿惜“梧妹”,愣了一愣,道:“你叫她作什么?”阿惜脸一红,娇嗔道:“大哥!”石碣恍然大悟:“你们…好!好!娘这下可以放心了。”

李森道:“阿姨以前不放心吗?梧妹,你来抱住她。”将萧湘交给阿惜,在屋里找了两只烛台,一只给石碣,一只给阿惜。阿惜道:“你做什么?”李森道:“虞夔龙的手下来了。”阿惜一听急道:“那咱们快走吧。”李森道:“她刚服了药不能移动,否则气血攻心,救不好了。”阿惜怨道:“你这是什么破药丸,这么麻烦。”李森笑笑正待说话,楼下声音嘈杂,有人喊道:“莫走了强盗!”

李森道:“梧妹,你护着萧姑娘,别让人惊动她。石头,你守着虞夔龙,这是咱们的筹码。”石碣点点头,搬了张凳子坐在虞夔龙旁边。李森打开房门,也搬了张凳子坐在门口。

十三回 更漏子

只听得楼下人声鼎沸,火光烛天,人声中“当当当当”锣声四响,已是四更天。李森探头去看,一群群汉子劲装结束,手举火把,将小楼围了个密不透风。一个三十来岁年纪的男子手提长衣的下摆缓步上楼,轻袍舒带,举止潇洒。李森一见,心生好感,抱拳道:“这位兄台请了。在下李森,不请自来,还望多多包函。”

那人在李森几步远处站住微笑道:“李兄前来,诚是所喜。在下金石帮秦良,请李兄高抬贵手,让敝帮虞二当家回家养伤。”李森道:“原来是金石帮秦少帮主。李某久闻少帮主大名,今日得见,何幸之至。在下不知虞大老爷乃贵帮二当家,罪过罪过。虞大老爷虽是受了点轻伤,却不碍事,十天半月就好,一时不治也死不了。这萧湘姑娘就不同了,给虞大老爷打得命在垂危,眼见是活不了了。此事该当如何,还请少帮主示下。”

秦良道:“虞二当家是敝帮财神爷,深得帮众爱戴,若不迎回,只怕帮众不答应,在下也难做人。至于萧湘姑娘,还得让财神爷发落。”

李森道:“虞大老爷当年强霸人母,谋杀人父,抢家夺产,逼良为娼,今日又欺凌弱女,欲施强暴,才为所伤。少帮主,人非草木,如此惨事,焉能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