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尽皆大笑,阿惜笑道:“这人有趣得紧。”那人笑道:“小子无礼!”阿惜朝他吐吐舌头。几寻酒喝下来,都微感酩酊。李森酒兴勃发,唱道:“玉口金缸,愿陪君王。邯郸宫中,金石丝簧。卫女秦娥,左右成行。纨缟缤纷,翠眉红妆。王欢顾眄,为王歌舞,愿得君欢,常无灾苦。”

唱歌那人听他以这首曲子唱和,喜形于色道:“唱得好,唱得好!这位小哥也唱一曲吧。”先前他叫“小子”,这时改口称“小哥”,自是喜得知音之故了。

阿惜笑一笑,唱道:“杨柳杨柳,袅袅随风急。西楼美人春梦长,绣帘斜卷千条入。”唱的也是同一首曲子。那人笑道:“唱得好。来,再饮一杯。”另一人笑道:“常言道鬼说人话,今日人说鬼话。倒也有趣。”五人一齐大笑。要知三人所唱曲子都是《玄怪录》中《刘讽》一文中女鬼所唱的。只是后人如苏东坡黄庭坚认为此诗如是鬼诗,那也是鬼中曹子建才做得出的。不但无甚鬼气,直有出尘入仙之气。是以那人有此一说。

先前招呼二人的那人一旁观看但笑不语,良久,看了看阿惜道:“你是哪里人氏?”阿惜道:“无锡。”那人一笑道:“哦,好地方。城北惠山上有‘天下第二泉’,泡茶是顶好的。”阿惜笑道:“我就住惠山脚下。”那人眼一亮道:“惠山脚下有一名园,乃前朝秦太虚的园子,园景极好。借惠山之远景入园,乃不可多得的大手笔。”说着倒一杯酒一饮而尽。李森笑道:“他家就住在里面。”

那人一听,眉毛掀了掀,又道:“小哥尊姓?”阿惜道:“不敢,小姓石。”那人看着李森道:“这位是?”李森道:“晚辈姓李单名森,和石兄弟乃是中表之亲。”那人忽笑道:“怕不是石兄弟是石表妹吧。”阿惜笑道:“前辈好历害的眼光。”那人又问道:“你们上黄山作甚?游玩吗?”

李森心中一动:这人在黄山上,不知和那黄石公有无关系?阿惜道:“家兄一位朋友病重难治,要黄山‘始信峰’上的石灵芝救命。此次来是求药来了。”那人道:“石灵芝乃弱症良药,莫非…”阿惜道:“前辈慧心,无人能及。病人正是家嫂。”那人“哦”了一声,半响不语。

阿惜道:“前辈如知‘始信峰’所在,还望告之一二。”那人微微一笑道:“始信峰嘛,沿着这山路走,爬上山又下山,下了山再上山,上上下下几座山峰就到了。”阿惜听了好不失望。原想或能得高人指点,不料他说什么“上山下山下山上山”的,直如废话一般。李森仍不失礼,谢道:“多谢前辈。”

那人不再多说,只是劝酒,两人喝得几杯,自觉不胜酒力,便道告辞,摇摇晃晃回到山洞,倒下便睡了。

十六回 定风波

次晨醒来,依稀想起昨夜之事,阿惜只当是梦,说与李森,李森道:“怎么是梦呢,你身上酒气还未散尽。我看是些弃家学仙之士。”顿一顿又道:“那人好象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唔,想不起了。”阿惜道:“若是旁人招我饮酒,我定会犹豫,那人却让人信得过,不知什么道理。”

两人谈论着昨夜之事,一路行去。渴了便饮些涧水,饿了便打只山鸡,剥几个松果。一路上东看西看,再也寻不着那三人,四周景色却观之不尽。满山青松,苍郁枝虬,刚毅挺拔,千姿万态;一天烟云,翻飞缥缈,波澜起伏,浩瀚似海;几多巧石,星罗棋布,竞相崛起,维妙维肖。

二人到得‘始信峰’已是第二日午后,饶是二人一身功夫,登上山顶也累出了一身的汗。遥看千山滴翠、万壑竞秀;白云似海、薄雾如纱;清风拂面、松涛盈耳。二人发一声赞叹,良久都没有说话。半响李森才长叹一声,漫吟道:“谪仙留诗宇内倾,曾疑盛名是虚聆,五岳归来登绝顶,始信人间有仙景。”

阿惜赞道:“森哥,做得好诗,不愧谪仙后人。”李森道:“梧妹过誉了,此诗若传出去,人道谪仙后人作如此打油之诗,委实丢脸之至。”

“好诗!好诗!‘五岳归来登绝顶,始信人间有仙景’!把这‘始信’二字扣得淋漓至尽。”忽听身后一苍老口音说话,二人都是一惊。以李森的功夫有人掩近却听不见声音,那是一等一的修为了。心知是高人现身,忙回头一揖到底,阿惜也裣衽为礼,一齐恭恭敬敬的道:“晚辈见过仙长。”抬头看见一个仙风道骨,白发童颜的老人手持拐杖站在身前,一袭发白的灰布长袍纤尘不染。

那人笑呵呵的道:“什么仙不仙的,老朽黄石公,适才听得这位小哥吟诗,忍不住多嘴,有扰雅兴了。”森惜二人听他言语他便是黄石公,不由大喜。李森道:“不敢,不敢,仙长如此逊语,小可实不敢当。晚辈李森,这是家表妹石梧惜,得睹仙长芝颜,三生有幸。”

黄石公道:“客气话不用多说,我长年居此绝顶,难得有人来陪我说话解闷,来来来,到我屋里喝杯茶。”说着向后走去。森惜二人心头一喜,忙跟上去。走得几步绕一个弯,只见松树下几间木屋爬满了青藤,门前一张石几,几只石凳。阿惜道:“能在此住上一生,红尘间的一切都可抛得。”李森低声道:“我也抛得?”阿惜道:“在这里别说这些风话。”二人相视一笑。

黄石公道:“请坐。”二人谢一声,在石凳上坐了。黄石公道:“看茶。”木屋里应声走出一半百老人,端着一木制托盘,送上三盏茶来。二人起身接过,颔首道谢。黄石公道:“这是黄山出产的茶,别处喝不到的。”李森轻轻喝一口,细细品味,只觉清香满口,凡俗尽消。赞道:“好茶!此茶香清味醇,余口远长,想是生长在山腰之上,终日为云雾滋润的缘故吧。”

黄石公道:“小哥真是识货之人也。唔,我送你些茶如何?”李森忙道:“仙长所赐,愧不敢领。”阿惜看时机已到,便道:“长者赐,不敢辞。晚辈谢了。石翁,晚辈长路跋涉,非为其它,乃是听说石翁有一仙物‘石灵芝’是无上珍品,冒昧求之为亲人治病。此种仙物乃无价之宝,晚辈若说金银,实亵渎于仙物又冒范于仙长,更却晚辈之诚心,只求仙长看在晚辈一片诚心真意上,赐与少许,感激不尽。如有可劳之处,仙长所命无不遵从。”说着跪下叩头,李森也跟着跪下。

黄石公笑道:“小姑娘好会说话。好!我便与你一些回去为亲人治病。”说着叫过侍立一边的老仆道:“你去取些来。”那老仆领命而去。森惜二人不想如此轻易得来,又惊又喜,齐声道谢。那老仆从屋中出来,拿着一个布包。黄石公递给李森道:“里面有一块‘石灵芝’,拿回去治病吧。”李森忙双手接过,二人再跪下叩头。黄石公道:“好了,好了,白受你了这许多头。趁天气还早,快些下山,早治一天是一天。”

森惜二人再叩两个头,长身站起,转向下山的路。

黄石公眼望二人下山的身影,听得身后有人走近,便道:“石老弟,有这样的佳女佳婿,真是羡煞旁人也。”那人感叹道:“一霎眼,儿女已成人。”黄石公道:“令嫒一张巧嘴,我见犹怜。不用你这老头来说嘴,我也会给的。”那人道:“我倒不知惜儿这么中你的意,早知如此,你收了做义女好了。”黄石公道:“当真?好!下次见着一定收她做干女儿。嘿嘿,见了女儿女婿有没动尘心啊?”那人道:“有女若此,堪慰老心;有婿若此,复耽何心。”一旁老仆道:“人才出众,斯文懂礼,真佳儿佳妇。”那人笑道:“两个老家伙多见树木少见人,少见多怪。”老仆笑道:“这人口是心非,大不老实。”三人一齐大笑。

森惜二人下了一程山路,回头看去,见黄石公身边多了一人。李森内功深湛,目力甚好,看清那人面目,对阿惜道:“梧妹,你看那人是不是前夜饮酒的人。”阿惜看了道:“好像是的。我说没这么容易求到药的吧,原来有人相助。”拉了李森向山顶盈盈拜了下去。遥见山顶三人招了招手示意,阿惜喜道:“他们看见了。”李森道:“我真的觉着在哪儿见过那人。”

二人在“始信峰”黄石公处求得石灵芝,满心欢喜,一路迤逦行来,下山到了温泉所在地,依李森言便要去温泉沐浴,阿惜死活不肯,取马要走。李森笑着追上,道:“你去哪里,天要黑了,就在这里宿一夜吧。”阿惜看看天色,只得作罢。当下寻了家客栈住下。

饭后两人出店散步,行到温泉边,已觉热气弥散,泉中有几人躺在里面。阿惜道:“不知多少人泡过了,脏得紧,我是不去的。”李森道:“你这人真会扫兴,你一说,我也不去了。”两人一齐笑起来。离开温泉,李森道:“我们出来六天了,再过两天就可以到家了。不知石头他们怎样了?”阿惜“嗯”一声道:“你说萧姊姊嫁得成大哥吗?”李森迟疑道:“说不准,我看难。”阿惜道:“萧姊姊这样一个美人,怪不得大哥喜欢她。”李森道:“是啊,她人虽不会武功,却忍辱负重为亲人报仇。真难得。”

阿惜抬头看看月亮道:“人说‘山高月小’,我怎么不觉得小。”李森笑道:“那是你眼大。”阿惜笑道:“岂有此理。”李森道:“我们坐到上面去好不好?”阿惜道:“好啊。”李森伸手臂揽住阿惜的腰跃上松树,在一根粗壮的横枝上坐了。揽着阿惜的腰兀自不肯放手,阿惜也不避让,靠在李森肩头。李森道:“梧妹,有眼下这一刻,神仙给我也不做。”阿惜回眸浅笑,心中甚觉甜蜜。

李森捻捻她冰凉的耳垂,低低的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阿惜道:“那也不用发这样的毒誓。”李森笑道:“好个铁石心肠的人。”阿惜笑道:“是嘛,我就是个无肠公子。”李森轻声道:“梧妹。”阿惜应道:“唔。”李森又道:“梧妹。”阿惜道:“怎么?”李森道:“没什么,我很欢喜。但愿到死都这样。”阿惜心中感激,半晌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二人在树巅悄坐良久,都感心中平和喜乐,直至月过中天,风露渐重,这才各自回房安歇。

次日一早,上马又行,李森道:“离此不远便是徽州,徽州之墨冠绝天下,咱们去看看好不?又顺路,不耽搁时日。”阿惜道:“好。拣两块墨回去练练字,省得人家说太白后人连字也写不好。”李森笑道:“是啊,拣两块墨回去教儿子练字,省得让人说…”一句未完,阿惜的马鞭已抽过来,李森笑着低头避开,道:“小姑娘家家,这么凶。”

阿惜嗔道:“你再胡说,不理你了。”李森道:“好好,不胡说了。”眼珠一转又道:“我说个笑话给你听,好不好?”阿惜道:“好啊。”李森道:“从前有个县官,最怕老婆。”阿惜侧目瞪他一眼,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便听下去。

李森续道:“有一天,这县官叫齐衙门里结了婚的人问道:‘你们当中不怕老婆的,站到左边去。’唿喇一下,所有的人都走到左边去了。只有一个人站在原地。这县官心想:这人不怕老婆,定有奇妙法儿,倒要向他请教。便问这人道:‘你为什么不去那边?是不是不怕老婆?’那人愁眉苦脸的道:‘不是的。小人的老婆叫小的,人多的地方不要去。’”

阿惜“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哈哈大笑。一时回过神来,转喜为嗔,抡起鞭子,李森哈哈一笑,拍马快走。二人双骑向徽州驰去。

唐朝景云年间名士许宣平隐居徽州紫阳山南坞,曾题诗于壁:“隐居三十载,筑室南山巅。静夜玩明月,闲朝饮碧泉。樵夫歌垅上,谷鸟戏岩前。乐矣不知老,都忘甲子年。”天宝年间李白自翰林出,在洛阳客舍见此诗的传抄诗篇,赞曰:“此仙人诗也。”于是前来徽州访许宣平,未遇。留下《题许宣平庵诗》:“我吟传舍诗,来访真人居。烟岭迷高迹,云林隔太虚。窥庭但萧索,倚柱空踌躇。应化辽天鹤,归当千岁余。”后有人在徽州练江南岸建“太白楼”,依山傍水,古雅飘逸,现今尚存。

李森在路上对阿惜讲起这段故事,赞叹不已。阿惜道:“你不是来游玩买墨的,你是来寻古发幽情的。”李森笑道:“你是说我抛书袋吧。好了,我以后都不说了。”阿惜道:“你不说怎么行呢?游其地而不知其故,多无味啦。是我不好,不该说你的,你别生气好啦。”李森道:“压根我就没生气,我是怕你听了生厌。”阿惜道:“没有,我很有兴趣。”李森忽笑道:“我们这算不算‘相敬如宾’啊?”阿惜啐他一口,指着前方道:“前边就是了吧?”李森道:“大概是了。”

二人下马进城,果见市面繁华,楼客迂连,乌瓦白墙,青石路面。屋脊上马头墙重重叠叠,门楣上彩画清隽天然。二人走遍大江南北,少有看到这般房屋,都是称赏不已。大街上人来客往,店铺林立。

二人在一家文墨店买了两方翕砚,几锭墨,踱到一家酒楼去吃饭。刚要了菜,就听到街上人声喧哗。一年轻女子衣衫单薄、鬓发散乱、反剪双臂,被五六个男人推拉着走过门口,只见她腰腹隆起,已然怀孕。身旁一年轻男子也是五花大绑、面青眼肿。一旁立着的行人对着这些人指指点点,说长道短。

森惜二人看了都觉不解,店小二端了酒菜放在桌上,嘴里说道:“唉,可怜啊可怜。”李森接口道:“怎么回事?这女子都怀孕了绑着她做什么?”店小二道:“客官从外地来不知这回事吧。唉,这女人姓胡,是镇上朱家的少奶奶,过门时朱大少爷就死了,是抱着灵牌成的亲。”阿惜听到这里,不以为然便哼了一声。

那店小二续道:“过门后他家里仆人都说这少奶奶好,模样儿又好,性子又和气,孝敬公婆,宽待下人,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谁想过了这几年,她和府里的花匠勾搭上了,肚子里就有了,听说是吃香灰喝生水都试过,要打下来,这不是没打下来么,给家里人发现了,说是败坏门风,便绑了,要和花匠一起沉塘。就是今天了,等时辰到了就沉。这不,就去了。唉。”说着摇摇头,放好菜自去。

阿惜听了怒火中烧,道:“森哥,咱们去把这些蛮横不讲理的杀了。”李森道:“多杀人也不是个事,不如我们去救了那两人出来,让他们去外地生活。”阿惜道:“好!这就走吧,这饭我也吃不下了。”见那店小二走来,叫住道:“那朱家住什么地方?”店小二指着外边道:“噜,街对面那家就是了。”阿惜点点头对李森道:“森哥,我去牵马。”说着奔出店去。

李森站起身来,付了饭钱,见门口热气腾腾蒸着一锅馒头,便道:“我拿几个馒头。”那掌柜道:“你请你请。”递上一张干荷叶。李森用荷叶包了一包馒头,好一会阿惜才牵过马来,两人翻身上了马,沿着那一群人走过的路一路追了下去。

堪堪追到河边,就见一大群人围着看。阿惜恼道:“这里的人都没心肝,这般惨事也看得过去。”李森道:“待会我们冲进人群,抢了人就走,谅他们也追不上。”阿惜点点头道:“你救男的,我救女的。”

两人骑马冲入人群,众人都叫“嗳嗳,没看见有人啦,怎么骑马乱闯。”阿惜心恨这些人心性凉薄,挥起马鞭一阵乱抽,众人呼爹喊娘叫哎哟,刚要骂时,阿惜和李森已奔到胡氏身边。见两人脚下已捆上了石磨盘,嘴里塞着布,正要扔下河沉塘。

森惜二人一跃下马,轻轻一拉,绳子已断。捆人的那几个精壮汉子见状忙挥拳要打,给阿惜一顿鞭子抽去,个个抱头乱躲。朱家族人吓得呆了,竟不知如何是好。阿惜骂道:“你们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我恨不能打死你们。”说着一阵乱抽,中者无不抚伤叫痛。李森道:“梧妹,快走吧。”说着抓了花匠,阿惜返身抓了胡氏,翻身上了马,两腿一夹,马象箭一般的冲了出去。待众人回过神来,二人已去得远了。一众人有惊诧的、有害怕的、有跳脚大骂的、有拍手称快的…不一而足。

这二人也不理那些人怎么样,只是拍马快走。那二人生死关头忽蒙有人相救,又惊又喜那也是不用多说。奔得一阵,李森见路旁山坡上有一座小庙便道:“梧妹,咱们上去。”拉过马向山坡上奔去。

奔至庙门口,森惜二人先下了马,再扶那两人下马。那两人下马便跪倒称谢,森惜二人忙扶起,道:“咱们进去再说话。”拴了马,推门进去看时,却是一座废弃了的土地庙。四人坐定了,那两人再次道谢。

李森道:“不用谢,不用谢,些许微劳,值得什么。”阿惜从包袱取出衣衫与胡氏道:“姊姊,你多穿一件,当心着了凉。”胡氏含羞谢了接过,打开一看,却是女子衣衫,心中一动,细看阿惜眉弯口小、弱身纤腰,方悟道:“原来恩公是女子。”阿惜笑道:“是啊,大家都是女人,因此我非救你不可。姊姊,快穿上吧,病了可不是玩的。”帮胡氏穿好衣服,扶她坐下。

李森拿出馒头与三人分食,对那花匠道:“大哥贵姓?”花匠忙道:“恩公快休要这样说,折杀小人了,小人姓李,贱名叫小山。”阿惜听了笑道:“原来是一家的。他也姓李。”李森也笑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李,你比我大些,我叫你一声大哥也是应当的。”李小山道:“不敢不敢。”

李森道:“你们准备去哪里?”李小山道:“没想过。湘裙,你说呢?”那少妇胡湘裙道:“我也不知。这里是住不得了,除徽州外我也没去过别的地方。”李森阿惜面面相觑,不知怎样安置这两人才好。

胡湘裙沉吟了一会,对阿惜道:“妹子,姊姊痴长你几岁,叫你一声妹子,你不见怪吧。”阿惜道:“怎么会呢?我有个姊姊不知多开心。”胡湘裙道:“妹子,我和小山是从小的一齐长大的,大家都很要好,后来我爹娘把我嫁给了朱家,谁知道成亲时大少爷就…”说到这里不由得哽咽。

阿惜道:“这朱家好不讲理,人都死了还成什么亲。”胡湘裙道:“有什么法子,他们这种人家是要面子的。我在朱家住了五年多,小山他想法进来做了花匠,过了这么多年才见面,我…”阿惜忙道:“姊姊,别说了,我知道。”胡湘裙道:“我们两人打生下来就在这里,从没去过外边。今日幸蒙妹子相救,不然已死在河里了。妹子你再发慈悲,指点一条生路吧。”说着拉了李小山跪在二人面前。

二人忙扶起,道:“不要这样,咱们从长计议。”阿惜道:“姊姊,这包东西给你。”说着递上一个包袱。胡湘裙打开一看,全是自己的首饰,不解的看着阿惜。

阿惜笑道:“这是我去你家拿来的。”李森道:“是牵马那会儿吧。”阿惜笑道:“是啊,我进去就抓住一个丫头叫她带我去大少奶的房间,看见金的银的拿了就走,她家的人还打得过我不曾?”三人听了都笑起来。阿惜道:“姊姊,你拿着这些还怕什么呢?喜欢什么地方就住什么地方。”

李小山和胡湘裙听了一喜,一个道:“多谢妹子。”一个道:“多谢姑娘。”阿惜道:“别谢来谢去了。快走吧,省得朱家的人追来了夜长梦多。”

四人出了庙分骑两马,行了一程,看见一辆大车便叫住了,李小山胡湘裙上了车,森惜二人骑马送了一程,见无人追来才放了心,到了去当涂的路口分手作别。那二人千恩万谢的去了。

十七回 惜分飞

森惜二人于徽州救了被夫家沉塘的胡湘裙和情人李小山,心中甚喜,一路快马加鞭,三日后回到了当涂。王伯接了石灵芝研磨配药给萧湘服下。阿惜偷偷笑向石碣道:“我嫂子的命回来了。”石碣见二人求得石灵芝回来心喜难言,至亲不言谢;也不去理阿惜的取笑,何况正说中了他的心中所想之事,只瞪了她一眼,自去服侍不提。

阿惜回了当涂,心中只觉不安,不知完颜承继等得怎样心焦。马如龙回去已有一月,想来早到了大梁。自己左一事右一事耽搁下来,不知几时能到大梁?又不好对李森说,生怕李森心中不快。李森见阿惜心不在焉,知是为了什么,心中颇不乐意,脸上却不露出痕迹,这日夜间睡前对阿惜道:“梧妹,歇了两天了,明天我们就上路吧。”阿惜闻言一喜,随后又是一阵愧疚,拉着李森的手道:“森哥,我…”却说不下去。李森拍拍她的手道:“梧妹,你去哪里我都会陪你去的,夜了,去睡吧。”

次日一早二人备好行囊牵了马和王伯告了别上路了,临行并没有说与石碣知晓。这是阿惜的意思,怕石碣阻拦,要他们回家成亲,这一来又要多费唇舌,索性悄悄走了也就是了。这一次却不从建康走了,取道和县、含山经巢县再去庐州。

行了几日,这日午间到了巢县。二人寻了一家酒楼吃好了饭,叫过店伴会钞。那店伴道:“二位大爷请了,二位的酒钱有人付过了。”森惜二人对看一眼都是一愣,李森道:“是谁付的?”店伴道:“一个不认识的客人付的,说了大爷的相貌衣着,要小人仔细侍候着。”李森见问不出个所以然,虽是心中起疑,仍掏钱打赏了店伴,那店伴眉开眼笑的谢了。

出了门阿惜道:“又有事了。一准是你的事,我是不识得这里的人的。”李森道:“这巢县是‘巢湖帮’的地头,可我不认得‘巢湖帮’的人呀。”阿惜道:“要不要去拜山?”李森道:“‘巢湖帮’堂口在什么地方我都不知道,怎么拜?他们既跟着我们,有事自会来的,不用我们去寻。”阿惜一想不错,当下按辔徐行。

二人沿着巢湖向北行去,右边是深秋的农田,一片金黄;左边是浩淼的湖水,倒映云光。缓缓行了两个多时辰,到了中埠。迎面两骑飞快奔到,马上乘客一穿红衣,一穿黄衣,火一般的扑来,隔了两三丈远,那红衣人喊道:“李公子,李公子!”李森听声音颇为耳熟,仔细一看,失声道:“红袖!”

阿惜看去是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相貌颇为甜净。红袖黄衫翻身下马,身法极是干净利落,一齐向李森裣衽行礼,笑道:“李公子,你还记得我?我家小姐派我来迎接公子。”李森看一眼阿惜,道:“你家小姐在这里?又怎会知道我到了这里?”红袖道:“我在前面镇上就见到公子在酒楼里,不得小姐命令不敢擅做主张,只叫店小二好生侍候,我自己先来报与小姐。小姐听了就让我来迎接公子。”眼角瞟一下阿惜,又道:“这位公子是…”却是阿惜穿着男装,还用徽墨擦黑了脸。

李森刚要开口,阿惜抢着粗声道:“我姓石,叫石碣,是他的表弟。”红袖道:“原来是石公子,久仰久仰。这几日江湖上盛传李公子和石公子双剑挑了‘金石帮’,打得‘金石帮’少帮主秦良和五大堂主难以抵挡,听说为的是石公子的一位红颜知己——也不知是不是?”

阿惜对李森道:“话儿跑得比人还快,敢情是会飞的。也难得人家用心,听得仔细。”李森听了脸上微微一红,她这话明里是说江湖传言,暗里却是讥刺红袖主仆。好在他面色微黑,红了也看不出。

黄衫见阿惜神色冷冷淡淡的,只当是自己姊妹说话造次,忙道:“石公子,婢子说话不知轻重,请石公子见谅。李公子,我家小姐请你去前面叙话。”阿惜道:“既然人家请了,就去相扰了。李兄,走吧。”李森无法,只得随了二婢行去。

行了不到一柱香时分,又有两个少女赶来,一穿绿色衣裙,一穿青色衣裙,与红袖黄裳衣着一式一样,只是颜色不同。这两人对李森裣一裣礼道:“李公子,婢子绿裙、青衿奉小姐之命迎接公子。”李森抬抬手道:“你家小姐太客气了。”阿惜问李森道:“她家小姐是谁呀?这般威风!好大的排场。”李森面色颇为尴尬,嘴唇嚅嚅不好答话。

红袖笑道:“石公子原来不知我家小姐,我家小姐姓衣,闺名叫做绣裳,是我‘巢湖帮’衣帮主的大小姐。”李森听了微微一惊,衣绣裳的名字自然知道,她是‘巢湖帮’帮主的大小姐却是第一次知闻,心里暗暗后悔,早知道就不走这条路了。阿惜看一眼李森,心道:“你又说你不认得‘巢湖帮’的人?”转头向红袖道:“久闻衣帮主大名,衣小姐的名违倒是第一次听,你把小姐的闺名说出来,也不怕小姐不高兴。”红袖道:“二位公子又不是外人,说了有什么?何况李公子早就知道了。”

阿惜轻轻哼了一声,道:“四位姑娘请前面领路,让衣大小姐久等可不敢当。”四婢应道:“是。”红黄两婢在前,堕后几尺是森惜二人,绿青两婢在后又远开几尺。阿惜似笑非笑的看一眼李森,低声道:“你几时又识得这样一个‘红颜知己’的?”她故意说“红颜知己”,那是用红袖的口气。李森脸上又是微微一红,颇现忸怩之色。阿惜又道:“衣家大小姐名字取得倒好,自己姓‘衣’不说,还叫‘裳’,连丫头也是‘袖’啊‘衫’啊‘裙’啊‘衿’的,全天下的‘衣’字都给她用完了,你以后穿‘衣’着‘裳’都不用愁了。”

李森听她说来似嗔似讽、如怨如诉,心中一荡,又是一凛:我和梧妹既有婚约在前,复有情意在后;心中已将梧妹当做妻子,又何必去见衣大小姐,惹梧妹不快?心中计议已定,便停步对四婢道:“你家小姐盛情来邀,本该前去一会。只是我与石兄弟有要事在身,须得赶着去办。见了你家小姐代我谢了,以后江湖相聚,再谋良晤。就此告辞。”说着团团一揖,拉了阿惜便要上马。

四婢听了都是大急,红袖道:“李公子,你走了,婢子如何向小姐交待,小姐生起气来,我等都吃罪不起。”黄裳拉住森惜二人的马,四人一起求恳。阿惜听了李森的话心中一喜,见四婢如此着急又是好笑,心想这衣绣裳是个怎样的人,这般急着要见森哥,倒象嫁不出去似的。

这里正告辞欲行,忽听一个清宛的声音道:“李公子,小婢们无礼,让你见笑了。”四婢听声忙道:“大小姐。”阿惜回头看去,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女郎不知何时来到身后。这女郎一张清秀的鹅蛋脸,身穿半新旧的浅紫衣衫,长裙拂地,风姿绰约,亭亭玉立。阿惜心道:这衣大小姐衣绣裳美得很哪,难怪森哥…

李森见了忙行一揖道:“衣姑娘,好久不见了。令尊令堂都好吧。”衣绣裳回了半礼道:“多谢公子问起,家父母都好。李公子路经敝帮,本想一尽地主之谊,李公子既有事在身,小女子不敢耽搁,这里备了些盘缠,以充公子行囊,务请公子笑纳为盼。”说着一挥手,一个青衣小仆手捧盖着红绸的木盘端上来,这一来把李窘住了。阿惜见衣绣裳温文有礼、言语得体,倒有些好感,心想先时我倒想错了。见李森走又不是留又不是,便道:“李兄,天已不早,不如就在此处宿一夜,明日赶路不迟。”

衣绣裳道:“这位公子是…”阿惜道:“在下是李兄表弟,姓石名石碣。” 衣绣裳道:“原来是名闻天下的‘金丹派’海琼真人的高徙,失敬失敬。就请庄内叙话。”阿惜道:“如此打扰了。衣小姐请。”衣绣裳道:“石公子请,李公子请。”

森惜二人随衣绣裳行去,红袖等牵了马跟在后面。行不多远,就见一座大宅建在湖边,乌瓦白墙,青石台阶,朱漆院门大开,十来个仆人站在门口迎接。衣绣裳延进屋去,命红袖领二人去客房,自己去吩咐绿裙要厨下准备晚筵。

红袖领二人到了客房,里面有两张挂着布帐的床,其余桌椅书案,不必多说。红袖倒了两杯茶奉与二人,道:“二位公子路上辛苦,后房备有热水,便请一洗风尘。”李森道:“有劳各位了,我看就不必了吧。”阿惜却道:“甚好。姑娘有事先去忙吧,让我们自己来。”红袖道:“如此婢子告退了。吃饭时再来请二位。”指给二人看了后房,返身退出,随手带上了门。

阿惜道:“这衣家的丫头个个都不错呀,李兄,你说呢?”李森含糊应道:“是啊。”阿惜横他一眼,不去理他,自去后房沐浴。出来后换了李森进去,便有红袖来请吃饭,阿惜道:“马上便去。”红袖微微一笑道:“婢子过会再来。”衣绣裳主仆早闻石碣之名,又听李森说起过这个表弟,因此让二人一房而居,红袖等都没意识到这石碣是个冒牌货,阿惜是个女子。

一时李森出来了,阿惜似笑非笑、语带调侃的道:“红袖来过了,请我们去吃饭呢。你何时识得这么个美貌小姐俏丫头的?”李森嘿嘿一笑道:“我识得的人多了,一个个都说,一时我也记不了这么多,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阿惜轻轻的“哼”了一声,冷冷的道:“你江湖上朋友多,这一路走去,是不是要让我都见个遍了啦。”虽是心中不快,却也不忍出语稍重,刺痛了他。

李森正要说话,听得门外脚步声轻响,便住口不说。红袖叩门道:“李公子石公子,请去吃饭吧。”阿惜忙道:“多谢姑娘费心,这就去吧。”二人随着红袖向正厅行去。

到了正厅,早已摆好酒菜筷碟,衣绣裳坐在一旁高几边喝茶,见二人来了,忙站起含笑招呼,分宾主坐了。黄衫斟上酒,各自让一回,吃了起来。席间只说些江湖上的奇闻异事。这衣绣裳谈吐落落大方,含蓄稳重,丝毫不见帮会中人霸道逞武之气,也不现寻常女子娇揉造作之态。阿惜暗暗称赞,对先时腹诽之词不禁有些惭愧。

饭后奉上茶来,闲聊几句,便命红袖送二人回去歇息,相互道了别,各自回房。李森躺在床上,双手枕头,笑着对阿惜道:“不想在这里却有此一夜。”阿惜靠窗而立,望着天边远星叹道:“这位衣大小姐真真是大家闺秀,没有一丝儿娇横之气,难得难得。森哥,你怎地不娶了她回去?”李森道:“休要胡说。”阿惜道:“我说的是真的,又标致又和气、又不拿腔作势,又是帮主千金,人品身世配你没话可说。”

李森听了倒急了,起身走到阿惜身后,双手搂住她肩,扳过身来,正色说道:“梧妹,你我既已订婚,我岂会另做他想。今日我之所以不阻你见她,也是免你心生疑惑,我若和她有什么,也不会这样了。”

阿惜轻笑道:“我知道,我也看得出。我只是奇怪这样一个十全十美的美人儿你怎会不喜欢?”李森笑道:“世上好的人多了去了,也要看投不投缘。”阿惜狡黠的一笑:“你们不投缘吗?”李森笑道:“照理呢,我这话不该说,背后说长短,不是男儿行径。不过你话既说到这里,我也多说一句:衣大小姐不错是十全十美,只是我闲散惯了,最受不得拘束,一板一眼四平八稳的吃不消。我老老实实告诉你:我就喜你这样活泼伶俐、会说笑逗乐的。”

阿惜自然懂得李森的言下之意,他意思是不喜欢衣绣裳正儿八经的,却故意道:“原来我是给你说笑逗乐的。”李森待要细辩,阿惜笑道:“我不和你多说了,我出去一会儿。”

李森正想问她出去做什么,一转念也就不问了。阿惜斜睨他一眼,出房去了。李森吐一口气,想起阿惜不由微笑,一时想起衣绣裳又不由叹息。过了好一会不见阿惜回来,李森猜她不知是不是不熟悉找不着路,便出房去找。刚出房门,阿惜便来了,进房走到床边抖开被子,放下帐子,只脱了鞋子,睡进去说道:“睡吧。”便不再说什么。李森无法,也只得上对面床睡了。

次日一早起来,李森看见阿惜床上纱帐低垂,便轻唤道:“梧妹,醒了吗?”不听阿惜回答,再一看地下,鞋子也没了。忙起身穿上鞋子,大了胆子揭开纱帐,阿惜已不在里面。心想大概是出去了,忙在案头一只铜盆里略洗了洗,出房去找阿惜。

走至花园,迎面却见衣绣裳拎了喷壶在那里浇花。看见李森含笑道:“昨夜睡得可好?”李森道:“好,多谢姑娘费心。”衣绣裳低头道:“都是熟人了,这般客气做什么。上次多亏你帮忙,我还不曾谢过呢。”李森道:“刚说不用客气,又谢什么。”衣绣裳微笑道:“如此我就真的不客了。”李森道:“瞧姑娘说什么话,像姑娘说的大家都是熟人了。”衣绣裳道:“这次本不敢冒昧相请,只是有一事想得李大哥大力相助。”

李森听她有事要自己帮忙,忙问:“何事?”对叫自己做“李大哥”一时也没在意。衣绣裳道:“昨日人多,不好明说。我爹爹已不见了十来天了。”李森道:“衣帮主不见了?”衣绣裳点点头道:“各处人来禀报帮中大小事件,都说要见爹爹,我细细观察他们神色,确实不像作假。我只得说帮主有事,叫我主持帮中事务。一面暗中派人去找,又不敢说得太过明白,找了十多天,也没有爹爹消息。正好听红袖说看见你,就想请你帮我找爹爹。”

李森听了也微觉奇怪,问道:“衣帮主会不会去了什么地方?或是闭关练功?”衣绣裳道:“不会,帮中有多少事情,他若要出去,自会告诉我,让我处理;若是闭关就更不可能,一闭关少则一月,多则半年,不会不告诉我。我想会不会爹爹遇上了什么仇人,敌不过…”说到这里不敢说下去。

李森自然明白,安慰道:“不会的,衣帮主武艺高强,少有敌手,恐是一时有事,来不及吩咐也是有的。”衣绣裳道:“不会的,爹爹主持‘巢湖帮’这么多年,其中也有十分危急之时,从未有过十多天没有音讯的。再加爹爹做事仔细,‘巢湖帮’四处都有眼线,不应出这种事的。”李森沉吟道:“照你说来,此事倒真的可疑。”衣绣裳道:“我一人难撑大事,又不敢和帮中长老说,说了只怕帮中人心不定。只好请你帮我,李大哥,不知你——”说着两眼微含泪光,嘴角勉强笑着看着李森。

李森心有不忍,只得道:“好的,好的,我帮你,你快别伤心了。”衣绣裳感激异常,拜了下去,道:“多谢李大哥。”李森忙还礼道:“不敢当此大礼。”衣绣裳微微一笑道:“我叫红袖送早饭到你房里去了,你去吃了我们再商量怎么找爹爹。”李森道:“那我先去了,一会再来。”返身回房。

回到房中,阿惜仍然不在,早饭已放在桌上。李森想等阿惜回来再吃,斜眼一看放在阿惜床上的包袱已不见,这一下吃惊不小,一颗心空荡荡的,半天才回过神来。扑过去仔细一看,果然不见了包袱,心想:她回来过了,难道一个人走了?便要出去找,却见枕下露出一角纸来,忙拿出展开来看:

森哥如见:妹于园中聆得衣大小姐相托之事,不忍见人父女隔离,原想

与 兄同为之。因妹心念小王爷盼妹望眼欲穿,不敢再事耽误,着急上路,

不辞而别之意,望 兄体察。 兄祖太白公之《侠客行》中云:千金然一诺

,五岳倒为轻。妹之于完颜与 兄之于衣氏,同有诺在身,不敢失信耳。恐

兄以妹为念,不使妹与道路,故留书告 兄。窃望 兄早成衣氏之事,早

与妹相晤,如 兄遥遥不至,岂妹抽身之愿耶?一餐一宿, 兄代谢之。告

之记之,无使忘之。昭昭之心,日月鉴之。

妹梧惜手书

李森看完,心中一阵怅然若失,又急又气。将书信往怀里一放,飞身跑到马廊,“栗子”果已不在,便欲解开缰绳,骑马去追。忽听有人过来,看时却是红袖。红袖远远看见李森就笑道:“李公子,喂马呢。咦,石公子的马呢?”

李森低声道:“她走了。”红袖一惊道:“走了?为什么要走?”李森道:“她…”心中一凛:她们若知阿惜是女子,这同室沐浴,同室对卧之事,说出去有污名声,人家有绝不会信自己与阿惜身为未婚夫妻,同居一室清清白白,本来没有之事倒要说成有了,这瓜田李下之嫌,是如何也说不清了。便道:“她有事先走了。”

红袖道:“李公子还未用早饭吧,这就去吧。”李森点点头,和红袖一起返回房中。

李森吃着粥,脑中只想着阿惜。这一路与阿惜行来,便如春风和熙,实畅胸怀。阿惜一去,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李森恨不得飞身即去寻找阿惜,但阿惜所说,也是道理。怨只怨自己答应了衣绣裳,但只知重阿惜而轻朋友,也非义气。只好依阿惜所说,早日完了这里的事,早去汴梁会和阿惜。

李森三下两下吃完了粥,红袖欲再添,李森忙道:“不要了,多谢姑娘。”红袖道:“公子太客气了,我不过是个丫头,什么姑娘不姑娘的,叫我红袖就是了。”李森道:“岂敢,这就请红袖姑娘带我去见你家小姐。”红袖道:“请公子随我来。”

李森跟着红袖到了花厅,衣绣裳早在那里等候,绿裙随侍在侧。见了李森起身让坐,绿裙倒了茶和红袖一起退了下去。

衣绣裳道:“李大哥,自我爹爹不见以后,我反复回想爹爹以前的话。只一件事我稍觉和爹爹失踪有关,也不知是与不是。”

李森道:“有线索就好办。你说出来,我们一起想想。”

衣绣裳道:“我听爹爹说起过,在唐末五代十国之时,蕃王李炫的府宅便在庐州,李炫穷侈极欲,生前搜刮了大量的珠宝,死后就葬在巢湖边,这些珠宝也作了随葬之物。”

李森道:“唔,我在书上也看过。说是李炫生性多疑,生前修了三十六座疑冢,后人有诗曰:‘尽掘三十六疑冢,必有一冢葬君尸’。几百年来,给人挖得面目全非,都不曾找到。唉,这皇帝也真是,死了还要这么多珠宝作什么,闹得自己在地下也不得安宁。衣帮主又怎会再去找这找了几百年也没找到了东西?”

衣绣裳道:“当初我也只当是爹爹讲故事给我听,也没在意。前几日我因没有爹爹的消息,便去爹爹房里察找,也许有些什么也未可知。细细一找,在案头花瓶中找到了一张地图。”

李森反问一声:“地图?”

衣绣裳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块白绢来,递与李森。李森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怎么这般相信我?缓缓接过来,展开仔细一看,惊讶道:“这是三十六疑冢地图。”

十八回 梧叶儿

衣绣裳点点头,说道:“是的,这是三十六疑冢图。这湖就是巢湖。”李森道:“我明白衣帮主在巢湖建帮的原因了。”衣绣裳道:“我也猜着了。爹爹在巢湖建帮,这巢湖便是‘巢湖帮’的地头,再有怎样的动作,人家也不会起疑。”李森道:“衣帮主是这里人吗?”衣绣裳道:“是的。我想爹爹一定是从小就听说了这个故事,找了这么多年,画出了三十六疑冢图。”

李森道:“衣帮主一定是找到了真墓,这才许多日子不见消息。”衣绣裳道:“初时我也是这样想的,照着这图三十六冢都走了一遍,却没发现任何痕迹。我又不懂风水堪舆土木之术,只好请教你了。”李森道:“请教二字不敢当,我也是稍知皮毛罢了。既没有别的头绪,就先从疑冢开始吧。”衣绣裳道:“如此多谢了。我去将帮中之事交待一下,然后就起程。”李森点点头,仔细看手中之图。

衣绣裳出去了好一阵才回来,绸衫已换了布衣,对李森道:“好了,走吧。”李森看她这身农家女子装束,不禁呆了一呆。衣绣裳含羞一笑,低下头去。李森忙收了地图道:“走吧。”走出花厅,衣绣裳问道:“石公子呢?”李森道:“他有事,先走了一步。他让我代他谢谢你们。”衣绣裳笑道:“是不是我们怠慢了,石公子生气走了。”

李森道:“不是的,你不要多心。他是真有事,他的一个朋友叫他去,我左右无事,就陪他走一趟。因见这里有事,他就先走了,说好了在朋友家会合。走得匆忙,也没和你道个别,让我代他道谢。”

说话间到了大门口,红袖黄衫绿裙青衿已候在那里,红袖手中牵了两匹马,黄衫拿了李森的包袱,绿裙也拿了一个蓝布包袱,想是衣绣裳的,青衿拿了一顶带面纱的斗笠。看见他们都迎了上来,两个包袱放在马鞍上,衣绣裳接过斗笠戴好,两人上了马,四婢齐声道:“公子小姐走好。”

李森道:“你这几个丫头真不错。”衣绣裳道:“你若觉哪一个好,我送给你。”李森道:“这可不敢当,我最怕人家侍候我,浑身不自在。”衣绣裳笑笑,说道:“你说先去哪儿?”

李森道:“我心里也没底。你都看了,觉得哪一处可疑?”衣绣裳道:“我不知道,不如陪你都走一遍。”李森道:“也只得这样了。”

地图上三十六冢都是围绕巢湖而修,李森和衣绣裳几天来沿着巢湖骑马跑了一圈。有的在山洞里;有的在树底下;有的只剩几块墓石;有的尚存一间冢室。座座都长满蒿草,鼠雀进出;但见满目苍痍,不忍卒睹,没有一处完整的。

李森感慨万端,叹道:“花了诺大的心力,落得这样的下场,何苦来。”衣绣裳道:“看完了三十六冢,可有什么可疑的?”李森心想:若是阿惜在这里,必和一叹。可见相识天下,知音几人!口中说道:“照这几日所见看来,虽是所剩不到十之一二,但大体上仍可看出轮廓,都是中规中距,不失蓝本。也没有脚印啦什么的痕迹,很难说。你让我想想。”

两人都不再说话,李森脑中只是回想连日来所见的墓冢。信马慢走,衣绣裳也不和他说话,李森望着远处青山,忽然脑中灵光一现,叫道:“我知道了!”

那日阿惜出房小解,走至花园中,却见衣绣裳坐在一株海棠花树下,红袖立在一旁,两人正在说话。阿惜见了本想避开,却听红袖说道:“小姐,你年龄也不小了,主意可要自己拿定了,李公子这样的人哪里去找,一年小两年大的,大好日子都浪费了。”衣绣裳恼道:“你这丫头可是疯了,没上没下的给我说这些做什么?”

红袖道:“我疯什么?小姐也不要装糊涂。我服侍小姐这么多年,小姐心事我怎会不知道。”衣绣裳道:“你都知道还要我说什么?”红袖道:“我知道有什么用?你要让李公子知道呀。”衣绣裳含羞道:“我一个女儿家怎么开口?他不说我也只好等着了。难道要我先对他说不曾。”红袖急道:“李公子一生不说,你一世都等着?依我呢,我去告诉他,也不用你为难。”衣绣裳急道:“你说了我还怎么做人?你不如拿剑刺死我是正经。”红袖忽笑道:“我也不去告诉李公子,我竟去探探石公子的口气,他若说李公子有这个意思,那不就成了。”衣绣裳道:“胡闹,胡闹,总之,我的事不用你管,我要去睡了。”说着起身回房。红袖忙跟上去。

阿惜藏在树影里,听了衣绣裳主仆这一番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衣家主仆没看出自己是女子倒也罢了,竟想让自己给森哥和衣绣裳牵红线,真让人哭笑不得。

阿惜回到房里,看见李森,心里有一丝恚怒:这森哥到处留情,着实可恨。因此淡淡的并不理他,放下纱帐一个人躺着发呆,直到三更后才合眼睡了一会。心中有事睡不安稳,天未大明又醒了,一颗心只在李森身上打转。走到李森床前撩开纱帐,凝视熟睡中李森俊秀的脸,一时柔情万丈。见他半边肩露在外面,伸手轻轻掖了掖被角,只觉脸热心跳,忙到房外深深吸了口气。

到马廊里喂了“栗子”,慢慢走回去,才至花园却见李森和衣绣裳在一棵花树下说话。阿惜忙藏在一块假山石后,将两人的一番话听了一清二楚。听到衣绣裳叫李森做“李大哥”,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听到李森答应帮衣绣裳找衣帮主,一时怒气徙生:你不着急我的事,却去帮人家!

回到房里,越想越气,既生李森的气,又不想再见衣家主仆,遂留了一纸书信,拿了包袱到马廊牵了“栗子”,绕房出了大门口,翻身上马就走。

阿惜骑着“栗子”上了大路,直奔庐州。中午时分驰到桥头集,已生悔意,略略吃了点东西,兜转马头又催马回跑,一路东张西望,只想看见李森来寻自己。傍晚时又到了中埠,把马拴在林间小树上,跳墙潜入院内,摸到昨夜住处,里面已无人。轻轻走到丫头们的房外,却听得红袖等四个丫头在说话。

红袖道:“小姐和李公子这时不知在哪里?”黄衫道:“只盼小姐不要再羞羞答答的,其时喜欢李公子说出来就是了,成天价藏在心里,算什么呢?”绿裙道:“你让人家一个姑娘家怎么好意思说,李公子难道不喜欢小姐?为什么他不说?”

阿惜听在耳里,又是伤心又是气恼,青衿说些什么也懒得去听,转声就走。不想心情颓丧之下忘了放轻脚步,红袖等听得窗外有声音,一齐惊问:“什么人?”

李森眼望远处青山,忽然叫道:“我明白了!”衣绣裳忙问:“明白什么了?”李森道:“我刚才说墓冢虽是剩下不到十分之一,但仍不失大体,中规中距。我记得前日看到的一座凝冢墓室倾斜,不周不正。唔,一定在这里!”

衣绣裳听了欣喜异常,道:“我们这就去!是哪一座?在哪里?”李森道:“在水边。对了,在忠庙。”两人一齐圈转马头,向忠庙驰去。李森道:“现在看来,这名字也有问题,偏偏这处要叫做‘忠庙’,可见与众不同。”衣绣裳道:“先前到忠庙怎么没觉着名字有问题呢?”

李森笑笑不再答话,心里却想:你是没问题了,可我和梧妹就大有问题了。他这几日与衣绣裳同行同宿,始终相待以礼,言语客气,行动规距。和阿惜在一起的活泼轻佻尽皆收起,比道学先生还矜持。这时听衣绣裳语带说笑,竟是不敢接口。

两人快马轻骑加鞭急驰到了忠庙。衣绣裳是想早见父亲;李森却是想早点完了此事,早去追赶阿惜,两人不约而同都是扬鞭催马。申时到了忠庙,转向小路,走至巢湖边,一座小山旁,果见前日所见凝冢,墓室横宽高矮,门楣微微倾斜,确与其他墓冢有些不同。这处墓冢只浅浅一间冢室,再无别物,连墓碑也不知去向。

衣绣裳心中佩服不已,自己来了两三次都不曾看出,李森看过之后却牢牢记住,自己确是不及他。这一来衣绣裳更是对李森倾心。

李森站在墓前左右端详:这墓面水依山而建,山矮坡斜,因此墓室也是既矮且斜。照其他冢墓看来,极不端正;按说山形不够以修墓,换个地方也就是了,却仍在此建个不伦不类的墓,极为可疑。李森退后几步,仔细观看,却见这里方位极好:坐北朝南,俨然帝王之基;墓坟面水,以拟龙象,冢室依山,是喻虎形,此乃龙虎会济之处;背靠青山,以挡劲风;下临湖水,以避蚁穴;左有城廓,臣民下翼;右有森林,栋梁堪就。此处前后左右上下都是极为少见的绝佳风水宝地。

李森看了良久,道:“定是这里了。这山有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