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会,洪长水道:“我先下五个铜子,你看好不好?”阿惜点点头。那胖子道:“还有下注的没有?要开啦。”洪长水道:“我下五个钱,买大。”那胖子道:“咦,来了个新的。好,开了!”揭开一看,恰好是大。那胖子赔了五枚铜钱给洪长水。这一来,阿惜也有了兴趣,放手让洪长水去赌。

赌了半个多时辰,开始赢得多,后来输得多。阿惜再往怀里摸,发觉只有最后一吊钱了。这一下惊得脸都白了。呆呆看那胖子旋腕掷骰,手势干净利落。看着看着,阿惜忽然惊醒过来,暗骂自己:“我怎么这样笨。”

整整衣衫,叫道:“让开让开。让公子爷来玩两把。”洪长水见了她这样,怔一怔,忙让开了,道:“公子爷,你请。”阿惜大模大样的咳嗽一声,坐了下来。乜着眼对胖子道:“我两个来玩玩如何?”那胖子见阿惜面目俊秀,衣衫光鲜,气派俨然,到也不敢小看,道:“好,公子爷要玩什么?”阿惜笑道:“这般乱哄哄赌一气没什么意思,我就和你两个人玩玩掷骰子。什么规距,你说好了。这种小地方,下雨天见的,也没处可玩儿。”

那胖子听她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清脆浏亮,好听已极,不比自己这里乡音俚语。这一来,气势已矮了半截。说道:“公子爷要玩掷骰子,就掷骰子,兄弟做庄,比大小。一赔一,一两银子的底。”说着抓起四粒骰子,摇一摇,刷的一下掷下去,四粒骰子在碗里转了几转,停下来,却是十九点。四粒骰子最高可以掷出二十四点,他掷出十九点,赢面颇高。

洪长水暗暗着急。阿惜却满不在乎,笑着拿起骰子,握成拳头,笑向众人道:“你们说谁赢啊?”众人看着阿惜笑吟吟的样子,面如冠玉,腮如敷粉,眉如春山,眼如秋水,唇红齿白,摇着玉雕般的拳头,都看得呆了。这些人先时赌得起劲,并未注意阿惜,待此时细细一看,却是平生从未见过的美少年,讪讪的道:“当然是公子爷赢。”连那胖子也心平气和的,都觉这美少年该赢,他若不赢,直没天理。

阿惜笑道:“你们都说我赢,那我就赢吧。”一手掷下去,骰子在碗里叮叮当当响了一阵,停了下来,不多不少,二十点。众人都是一阵欢呼。阿惜道:“再来。”这次胖子掷了十六点,阿惜掷了十八点,又赢了。

一来二去的,胖子输了半吊钱,有些肉痛,说道:“这次你先掷。”阿惜道:“我先就我先。我先掷,就是我的庄,我的规距。一赔二,你来不来。”将赢来的半吊钱往前面一推。胖子这时已换了水银骰子,自思有恃无恐,要将这半吊钱赢回来,便道:“一赔二就一赔二。”

阿惜道:“你这人倒也爽快,好,瞧好了!”刷的一把掷下去,果真掷了个二十四点。众人都鼓噪起来。那胖子心里一怯,怒道:“你作弊。哪有这般巧法,每次都比我多一点。”

洪长水在一旁看着阿惜连赢,是又惊又喜,听胖子这般说话,便道:“这骰子是你的,怎说人家作弊?人家公子爷是大地方来的,见多识广,手段高强。你怎比得过人家,趁早认输吧。”

阿惜笑吟吟的并不接口,将桌上的一枚铜钱放在指间,慢慢用两根手指掰弯。众人看了大吃一惊,一人道:“遮莫这公子会变法术?”一人得意的道:“你少见多怪,这哪是法术,这是功夫!”

阿惜将那枚铜钱放在手上,右手拈起一粒骰子笑道:“你说我捏不捏得碎这骰子,我有些不信,想要试试。”那胖子如何敢让她捏碎骰子,这骰子里的水银叫人看见还不砸了他的赌场?忙道:“不用试了,我信。这是你的了,公子爷好走。”

阿惜听他要自己走,当下见好就收,收了桌上的钱,又扔下十枚大子在桌上道:“有扰了。这是给你的红采。”抖抖衣袖,大模大样的走了。

转过街角,有一老人在屋檐下卖斗笠蓑衣,阿惜一样买了两件。回到客栈,叫店小二算了房钱,三下两下收好了行囊,洪长水也回来了。一见阿惜就笑道:“好家伙,你真行啊。”阿惜道:“快走,省得人家追上来。”洪长水这时是唯阿惜之命是听。听她说走,回房拿了自己的东西,牵了马过来。

两人正要上马,却见成仁迎面过来,见了道:“石兄,下雨天也要走啊?”阿惜道:“这秋天的雨是长脚雨,不知什么时候才停,等下去也没个底儿,在客栈里呆着也无事可做,不如走一程是一程。”

成仁道:“石兄说得是,我也走吧。如此,后会有期了。”说着揖了一揖。阿惜也学样一揖道:“后会有期。”戴了斗笠,披了蓑衣,跨上马背,扬鞭一击,冒着斜风细雨向前而去。

洪长水在马上问道:“你不是说你从未赌过钱吗?怎么又赢了。”阿惜道:“我忽然想起我练过暗器,发暗器是靠手上功夫,掷骰子不也一样吗?我发暗器时要射眼睛就中眼睛,要射穴道就中穴道。掷掷骰子还不是易如反掌。”洪长水笑道:“哈,那以后就不缺钱化了。”

两人出了镇甸,烟雨蒙蒙中,乡野一派潇索。阿惜望着眼前丝雨,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心想那日途中遇雨,着凉生病,森哥从后赶来,二人共骑,何等的风光旖旎。后来蚕花庙中,自己将完颜承继之事告与他听,森哥也不像自己这般小气吃醋。从那时起,森哥称自己为“梧妹”,这世上也只得他一人这样叫自己。阿惜这时已深悔那日意气用事,不辞而别,如今苦果自尝。

阿惜心中酸楚,泪眼朦胧,耳旁似乎听到李森长声呼唤“阿惜——阿惜——”,阿惜忍不住掉下泪来,转回头去,含泪笑道:“森哥,你总算来了。”身后满天丝雨中没有一个移动的物体,阿惜从幻觉中惊醒,眼泪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李森受了剑伤,牵马慢慢行走,心想人马都已受伤,何时能追上梧妹?心中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在路边采些草药,嚼烂了敷在马腿上。怀里取出金创药倒在伤口上,撕下一条衣襟包扎了。行到一个小镇,买了一葫芦酒,牵马又行。行了两日,马腿渐渐复原,这才上马赶路,却又不能策马快跑,心中着急,那也不用多说。

连日来李森心急如焚,饭也没一顿好好吃的,只是捧着那只在路上买的葫芦喝酒。胡子拉渣也不去刮,满身灰尘也不清洗,一心只想追上阿惜。

第三日方行到六安,在路边小店要了一碗面,切了二两熟牛肉,就着葫芦喝酒。一人过来坐在他这张桌旁,李森也不在意,只当是寻常客人,低头吃面。那人道:“李森,你好自在啊。”

李森一愕,觉得声音颇为熟悉,抬头一看,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对他笑说。这少女珠翠环绕,衣饰华贵,眉清目秀,嘴角含笑。李森喝一口酒道:“姑娘是谁?怎识得我李某人。”那女郎本来笑吟吟的,听了他这话,面色一沉,粉脸露威,恼道:“我是谁?你忘性倒大,我是卢荻。”

李森瞪眼道:“卢荻是谁?嘿嘿,管他是谁!来,喝酒喝酒,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说着一仰脖,咕嘟嘟喝了一大口酒。卢荻气得柳眉倒竖,偏生这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要让李森看看,身边是一样兵器没带。恼怒之下,挥手就打了过去。

李森眨眨星松的醉眼,右手一抬,手里一双筷子敲在卢荻手上,筷头击在卢荻掌沿劳宫穴上。卢荻手掌一阵酸麻,又气又羞,她没想到李森半醉之下,认穴仍如此之准;先前她一剑得手,还道李森和她功夫不相上下,到此时方知李森功夫实比她高出太多。

卢荻一惊之下,横肘撞去,李森筷子倒竖,戳她小臂三阳络穴,卢荻见式变招,手臂伸直切他后颈,李森横筷点她臂弯曲池穴。卢荻这时已知功夫不如她,不怒反喜,嗔道:“你打吧,我让你打。”李森见她这样,倒不好下手,问道:“这位姑娘,我和你素不相识,你打我作什么?”

卢荻一听又生起气来,噘着嘴道:“你这人!三天前我们不是在庐州见过,我还刺了你一剑,你怎么忘了?”李森甩甩头,方道:“哦,是你。你想怎样?无端端刺我一剑,今日还要来赶尽杀绝不曾?”卢荻气结道:“你…”

李森不再理她,丢下十几个铜板在桌上,起身叫店小二装满了一葫芦酒,迈步出店。卢荻在他身后骂道:“李森,你真是个木头人!”李森听了,蓦地止足,喃喃的道:“木头人,木头人,梧妹也这样说过。”脚步踉跄,上马去了。

傍晚时到了姚李庙,李森下马在路边一家小店打尖,忽见土墙上插着一把筷子,叫过店小二问道:“这墙上筷子是怎么回事?”那店小二道:“客官你不知道啊,就是前几天,有两个客人在这里吃饭,一个年青相公,长得是一表人才,嫌是我们店里筷子不干净,发起火来,将这一把筷子都掷进了墙里。啧啧啧,那个手劲是哪个比得上?相貌那个标致啊,比戏台上的小姐还好看。”

李森听了心头一喜,暗道:莫非是梧妹?梧妹不是这样的人哪。哦,莫不是是留下线索给我知道?忙道:“那人可是十八九岁年纪,皮肤雪白,嘴边有一粒小痣?”那店小二答道:“是啊,十八九岁,白得跟姑娘一样,有没有痣我倒没注意。你认得他?”

李森心想我怎会不识得她。忽道:“你说两个人,有人跟她在一起?”店小二道:“是啊。”李森道:“那人是什么样的人?”店小二道:“三十来岁,粗粗黑黑,很听那相公的话,像是个跟班。”李森心里疑惑:梧妹和什么人在一起?莫非不是她?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正要走时,又想起问道:“那两人过去几天了?”

店小二想了想道:“三天前吧。”李森一怔,心想不对吧,梧妹比我早走四天,我和马受伤耽搁了路程,“栗子”脚力又快,最少也应在五六天前过这里,又问道:“五六天前有一个这样的相公走过吗?”店小二道:“没有,这样标致的相公成年也见不到一个,岂能五六天连见两个。”

李森听了,忽想:这一定是梧妹了,她故意走得慢,那是在等我。心中狂喜,多给了两枚制钱给店小二道:“劳你说了她的消息,这是饭钱,多了的你拿着吧。”店小二不想说几句话就得了赏钱了,喜出望外,连声道谢。

李森得了阿惜的消息,兴高彩烈,骑在马上喜不自胜,拔下葫芦塞子喝起酒来,心中高兴,不觉将酒喝了大半,眼见夕阳下山,映得天边一片橙黄,不禁吟起诗来。半醉半醒的慢声吟道:“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戏。郎骑——竹马来,嘿嘿,绕床弄青梅…” 正吟得高兴,两骑马横在路前,一人高声叫道:“李森,你给我站住。”李森摇头晃脑的道:“谁,谁在叫我?”

那人却是卢荻。卢荻见了他这醉态可掬的样子,气得直咬下唇。旁边一个中年道姑皱眉道:“就是他?”卢荻点点头。道姑道:“这样一个醉鬼有什么好?要你巴巴的赶来见他。还要拉上师父,真是胡闹。”说着要走。卢荻急了,拉了道姑的马头,哀求道:“师父,你就帮帮我嘛。”

那道姑拗不过她,只得道:“好吧。”卢荻大喜,对李森道:“李森,这是我师父水镜仙姑。你三番两次戏弄于我,我要你知道我的厉害。”跃下马来,走到李森马前,将李森一把拉下了马。卢荻没想到李森竟不抵抗,一招得手,倒吓了一跳。定定神,方道:“李森,接招。”从剑鞘里抽出长剑,将剑鞘往地上一扔,一招“雨打风吹”攻了过去。

李森哈哈一笑,衣袖卷住剑鞘,顺手抄在手里,横鞘一封,说道:“你这姑娘好不讲理,几次三番缠住我做什么?我二人又没有什么泼天大仇,要这般争斗不休。”卢荻脸上微微一红,说道:“你知道为什么?我告诉你,就因你压根没把我放在心里,我要让你记住我。”

李森下马来冷风一吹,醉意上涌,斜眼道:“我要记住你干吗?”卢荻怒气上冲,再不打话,剑式如风雨般聚至。李森拿着剑鞘随手一一格开,道:“你又打不过我,多打什么?就算我记住你了,你让我走路好不好。”卢荻大怒,着意抢攻,守势不稳,胁下露出破绽。李森想也不想,手臂一长剑鞘指在胁下,住了去势。

水镜看了道:“荻儿,你不是他对手,回来吧。”卢荻道:“师父,你来教训教训他。”水镜道:“出家人不应和人好勇斗狠,他心里既没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卢荻道:“不行,我既然看中了他,就一定要他。”

李森也不理二人说些什么,喝一口酒道:“不打了?那我走了。”将剑鞘扔向卢荻,向马走去。卢荻见他完全没把自己当成回事,又气又怒,将手中长剑猛地刺向他心窝。李森醉意朦胧,心想既说不打了那就不打了,一些不曾防范。蓦见眼前青光闪动,那剑来得好快,剑尖已抵胸前。

水镜一见大惊,叫道:“使不得。”从马上直扑下来,手中拂尘挥出,想格开这一剑。

常人要紧关头自会生出急智,何况练武之人练的就是反应敏捷,李森眼剑到胸前,想也不想,一掌拍出,将剑身荡开,避过左胸要害,剑尖刺入左臂。李森一痛之下,怒气陡生。他两番伤在卢荻剑下,都是趁自己让她之际,李森焉能不气?夹手夺过长剑,也不管左臂流血,就向卢荻刺去。

卢荻哪是李森对手,眼见白刃加颈,吓得手脚麻软,只得闭目待死。

水镜堪堪扑至,却见爱徙危急,拂尘转向,一招“密云不雨”攻向李森,挡了这一剑。这“密云不雨”乃是水镜救命绝招“风雨六式”中威力极大的一招,连爱徙卢荻都不曾传授。李森顿觉一股大力压来,刺向卢荻的一剑去势缓了,左臂伤痛,难以拒敌,飞起一脚踢向水镜。随手点了伤口旁的穴道,以阻血行,复减痛楚。

水镜从马上下扑,下盘空虚,李森这一脚正是踢在水镜着不到力处。水镜暗赞李森出手不凡,自己要想站稳脚跟,只得反击。一招“沛然有雨”拂向李森踢出的脚。李森如不避让,一条腿非受伤不可。水镜亲见卢荻剑刺李森心窝,李森若是功夫稍差,已尸横当地。李森于卢荻也是白刃加颈,若不是自己拦着,只怕卢荻早已身首两处,只当李森非杀卢荻不可,是以一来就是平生绝招,要救爱徙一命。

李森心想这师徙二人都是蛮不讲理的人,有事无事乱打一气,当我李森真的这般好相与吗?李森本是个谦谦君子,凡事都给人留有余地,这时却动了真气。要知他自阿惜走后本就着急焦虑,一心追赶上去,又被卢荻几次相阻,两番受伤更是火上加油,兼之此时酒意上涌,激发了他狂放之气。一个踉跄退后半步,避开拂尘,横剑上削,却是一招“乘月醉高台”。

水镜见他不守反攻,招数又是这般精妙,不由暗暗称奇,拂尘挥去“满天花雨”罩住李森上盘。李森狂性一起,再不管其他,朗声吟道:“李白斗酒诗百篇,”双足尖立和身下扑,长剑空中挽个剑花,拂尘给剑势一搅,去势顿缓。水镜纵身一跃退后三尺,方避开这招。拂尘已给拉断了一丛。

李森得理不饶人,一句“长安市中酒家眠”方出口,人顺势仰天倒了下去,长剑挥处,正是水镜腰间。水镜见他仰天空卧,胸腹门户大开,拂尘“雨打芭蕉”直落胸前。哪知李森此时所使乃是一套“太白醉剑”,招招出人意料,式式非夷所思,实有过人之处。

李森长吟一句:“天子呼来不上船,”腰不直腿不迈,身子已移过两尺。再续一句“自称臣是酒中仙。”人斗然拔起,长剑徐徐环舞,将水镜逼出三尺以外。这一招飘逸出尘,直有仙气。

李森逼退了水镜,走过卢荻身旁,随手就要将长剑扔还给她。水镜只道李森要加害卢荻,一招“风摧秀木”奔来相救。李森听得身后风声飒飒,不敢忽视,“提壶取酒”转过身来,“狂歌渡日”已到水镜身前,“高歌取醉”直捣中宫,“巴陵无限酒”挡住水镜攻来的“一川烟雨”,“醉杀洞庭秋”剑气大盛,水镜手中的拂尘细丝根根断落。

二二回 凤栖梧

水镜想不到这少年年纪轻轻,功夫如此之好。当下不避不拒,朗声道:“李少侠武艺过人,贫道佩服。得罪之处,还望海菡。还请放过小徙,贫道自来担当一切。”

李森醉醺醺的笑一笑,将长剑扔在地上,东倒西歪的走过去牵马。蓦觉夜色四合,一抬头新月在天。李森本想趁天还早赶一程,却被卢荻水镜纠缠一阵,耽搁了这许多辰光。怒气徙生,忽见卢荻的胭脂马仰天长嘶,心念一动,飞身上了胭脂马。拉过缰绳,向两人一拱手,笑道:“卢姑娘,你刺我两剑,李森也不和你算帐。暂借尊骑一用,日后定当奉还。告辞了。”轻轻一击马臀,胭脂马箭一般的窜出。

李森骑了胭脂马,扬鞭赶路。这马脚力当真不凡,不过三个时辰已到了叶集。李森看看北斗方位,已是亥时将过,子时将临,便想在这集上住一宿,明早再走。耳听这镇上静悄悄没一点声音,想来人都早已熟睡。信步走去,却见街尾一间草屋露出一点灯光。

李森走上前去,扣了扣柴门。里面有人应道:“谁呀?”李森道:“过路之人想借贵地暂宿一夜,明日一并奉上房钱。”里面的人开了柴门,却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说道:“官人请进。”李森道:“多谢老丈。”将马在门前拴了进去。

老头倒一碗水给李森,李森谢了喝一口道:“怎么这般夜深了老丈还不歇息?” 老头道:“过几日小儿聚亲,老朽赶着打几双草鞋,明日集上卖了也好多两个钱。”李森微笑道:“恭喜恭喜。不知令郎何在,怎么不见?”老头坐下继续打草鞋,道:“他去帮人做豆腐,后天才能回来。”

李森心中微感一酸:乡人艰辛,一至于斯。从怀里摸出二十个制钱交给老头道:“多谢老丈收留,这一点点心意,还望老丈收下。”老头见忙道:“不可,不可。官人住一夜哪用得了这许多。”李森道:“老丈不收下,可是要小可要到外边露宿不成?”好说歹说,老头方收下了。

老头道:“官人赶路饿了吧,我去盛碗粥来。”说着走进厨房,过了一会,端了一碗热气直冒的粥出来,李森谢了接过,筷子一拨,里面有一个剥开的咸蛋。微微一笑吃了起来。

老头打着草鞋道:“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三天前有两人打这儿过,也在我家中住了一宿,临走给了我十多个钱。小老儿靠这钱才央媒说的媳妇。”李森听了一惊,险些泼翻了粥。心道:难道有这等巧法,梧妹也在这里借宿?忙问详情。老头将那日情形说了一遍,李森边听边想:敢是梧妹没钱了,想在这里偷些?老头说完了又道:“真是好人哪,人又和气,模样儿又标致。”

李森脱口说道:“真是梧妹?!”老头一愣,道:“什么?”李森道:“你老没觉着那是个姑娘?”老头愣了半响,点头道:“不说倒没在意,一说倒有些像。细声细语的,大概是个姑娘。官人认得他?”李森道:“我就是来找她的。”

老头道:“官人不用着急,才过去三天,追得上的。夜深了,官人睡吧。”李森点点头,跑了一天,确感累了。躺在床上,仍在想着阿惜。

次日一早李森醒来,老头已煮好了粥,饮好了马。李森匆匆吃了一碗粥,谢了老头上马又行。第二日午后到了潢川。在酒楼要了饭菜,向人打听阿惜的行踪,都说有这样一个人前日闹了赌场,如何如何的。李森听了不禁好笑。

吃了饭接着赶路,马上想起阿惜赌钱,险些笑出声来。心想这样一个秀雅绝俗的女孩儿家竟然为了钱要去偷去赌,可见一文钱难死英雄汉这句话再不错的。

过了潢川一路向前,李森向人打听,却再没有阿惜的消息。李森心急起来,不知阿惜出了什么事。胭脂马脚力非凡,第二日晚间到了信阳。

李森骑马进了信阳城,迎面看见路边一面旗帜挑出屋檐,上书“平安客栈”。李森想起在溧水阿惜住的也是一家名叫“平安”的客栈,暗道梧妹会不会住在这家客栈里?此念一生,再难打消。牵马进了客栈,要了一间上房,寄放了马,放下行囊,想出去吃饭,顺便打听阿惜的消息。

甫出房门,一个中年汉子迎面走来,两下里一撞,那人连声“对不起”,侧身过去。李森一把抓住那人手臂,似笑非笑的道:“还我。”那人道:“还什么?”李森道:“想装糊涂是不是?你偷去的东西还给我。”那人瞪他半响,万般不情愿的将一串钱还给李森。

李森笑着接过,自去吃饭。

那人却是洪长水。洪长水和阿惜离了潢川,阿惜冒雨赶路着了风寒,兼之思念李森,忽然生起病来,病中行路不便,昨日方到信阳。住下后洪长水忙着请医买药,钱又不多了,于是起意去偷。适才见了李森,只当是个寻常路人,借一撞之机偷了他的钱。谁知给李森发觉,要了回来。

洪长水叽叽咕咕的回到房中,见阿惜兀自昏昏沉沉睡在床上。洪长水叹一口气,绞一块面巾放在阿惜额上。阿惜给冷水一激,忽然睁开眼来,直瞅着房门道:“森哥,森哥,你来了。”撑起半边身子,手指着门。

洪长水道:“没人没人。好好睡吧,我去给你端药。”反手关上房门,到客栈厨房灶上倒了一碗药,一路泼泼洒洒的端回房去。走到半路,却见李森过来。洪长水咕哝一句“冤家路窄”低头避开。

李森倒不记仇,见洪长水端一碗药过来,问道:“有人生病吗?”洪长水见他如此有些意外,只得答道:“是我家主人生了病。兄弟我没多的钱买药了,于是偷了兄台的,还请兄台见谅。”李森见他忠心为主,倒是难得,便道:“在下略懂医术,如不嫌弃,便去瞧瞧尊主如何?”

洪长水道:“兄弟这里多谢了。我家主人乃是女子,不便…”他话未说完,李森心念一动,抢着道:“你家主人叫什么名字?”洪长水一怔,道:“好像是叫什么来着…我也不太清楚。”

李森愣了一愣,道:“怎么你主人的名字你也不知道?”洪长水瞪眼道:“我没问,她也没说。干吗?你是谁?”李森急道:“我叫李森,你听她说起过没有?”心里着急,声音也颤了。

洪长水看了他半天,方道:“我听她直叫什么‘森哥’‘森哥’的,莫非是你?”李森听了他这句话,飞身就跑,嘴里叫道:“在哪里?在哪里?”洪长水跟在后面喊道:“那边第一间就是。”

李森奔至房前,一手脚推开了门,迎面就见一人躺在床上。李森扑过去一看,果是阿惜。却见她秀发散乱,面孔苍白,嘴唇上没一点血色,身上盖着一床薄被。李森看着这凄凉景象,忍不住放声大哭。

阿惜朦胧中听得有哭声,轻声道:“长水,哭什么?”李森见她开口说话,喜道:“梧妹,是我,是我呀。”阿惜闭着眼道:“我可是病糊涂了,听见森哥在叫我呢。”说着微微一笑。李森心如刀割,流着泪握住阿惜的手道:“梧妹,真的是我,是李森。你睁开眼看看我呀。”阿惜睁开眼,缓缓的道:“我想喝水。”

洪长水忙倒碗水递过来,李森扶起阿惜靠在自己胸前,左手揽住她腰,右手接了碗放在阿惜嘴边,阿惜慢慢喝了两口,闭上眼又睡了。李森将碗放在床边,抱着阿惜哽咽不语。洪长水见他这样,也不由心酸。

李森慢慢放下阿惜躺好,拿着她的手搭了搭脉,掖好了被子。转头对洪长水道:“大夫给开的什么药?”洪长水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李森,李森接过看道:“有笔吗?”洪长水道:“我去问掌柜的借。”飞身奔出。一会儿跑回,拿着一支笔和一方砚台。李森提笔蘸了蘸墨,在药方上划去几味药,又添上几味,有的减几钱,有的加几钱。

李森道:“还没请教兄台尊姓大名?”洪长水道:“相公快别这样叫我。我叫洪长水,姑娘收我做个仆人。相公叫我长水就是了。”李森笑笑道:“梧妹危难中得你相助,李森感激不尽。请受我一拜。”说着拜了下去。洪长水忙还礼道:“不敢,不敢。你和姑娘是…”

李森回头望一眼阿惜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前几日生我的气,一个人先走了。幸亏洪大哥这一路多加照顾,不然,她病于途中,却又靠谁。若不是洪大哥适才说起,今日定是错过了,我又哪里去寻去。”说着,眼圈又红了。

洪长水见他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不觉好笑,他虽是个粗鲁汉子,却也感李森一片痴情,心想他二人小别重逢,定有亲热言语,当下说道:“我去药店抓药,别等天黑了,关了店门。”

李森谢道:“那就偏劳洪大哥了。”怀里拿出那串钱来,交给洪长水。洪长水接了出房。这里李森坐在床边,凝视着阿惜是又喜又悲。也不知过了多久,洪长水买药回来,李森便熬起药来。他熬药可不像洪长水那样丢给店家代熬。问店家借了一个小小炭炉,一只药鼎,在房中生火熬起药来。火大了拣去两块炭,火小了加几根柴,这哪是熬药,烹茶煮酒也没这般细致。

待药熬好,倒了半碗,李森吹得温了,扶起阿惜,低唤道:“梧妹,醒来喝药了。”阿惜半睡半醒张开嘴,勉强喝了两口,闭目咳起嗽来,越咳越凶,只咳得脸红气喘,一时又晕了过去。只怕李森急得挠心,好不容易等咳停了,慢慢喂她吃了药,放平身子,盖好被子,走到门外,洪长水倚墙已睡着了。李森不禁微笑,轻轻推醒他,低声道:“洪大哥,你到我房中去睡吧。”洪长水睁开眼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好些啦?”李森点点头道:“好些啦。洪大哥累了一天,这就请去睡吧,我在这里看着。”洪长水道:“还是相公去睡吧。”李森摇头道:“你去吧。我也睡不着。”洪长水心想我一个外人,守着人家的媳妇也不成话,于是去李森房中睡了。

李森坐在床边看着阿惜,心中只觉平安喜乐。自阿惜走后他日夜悬心,好容易找到,实是欢喜难言,哪里舍得分开片刻。看着看着,双眼发困,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桌上一枝蜡烛点到了尽头,一缕青烟飘起,火焰熄了,房中一片黑暗。

过了良久,远巷中传来几声鸡啼。阿惜沉睡一日两夜,又喝下了大半碗汤药,出了一身汗,病势好了大半。这时听得鸡啼,睁开眼来,却见床头歪着一人,埋头大睡。初时只当是洪长水,再看一眼,头发衣服不是李森又是谁?她惊喜交集,一时呆了。

过了一会,阿惜拉过半床被子盖在李森身上,眼瞅着李森喜不自胜。

李森朦胧间觉得身上一暖,睁开眼来,看见阿惜一双妙目凝视着自己,不禁微笑。阿惜脸上一红,低下头去。李森轻笑道:“我们还未成亲,就同床共被 …”他话未说完,阿惜将被子往里一夺,笑道:“谁和你成亲了。怎么?衣家大小姐没和你…”笑嘻嘻的住口不说。

李森叹道:“梧妹,你我心心相映,你不该疑我。若不是你一意要走,我们早已是夫妻了。你不给我盖被子,想冷死我么?冷死了我,你就没丈夫了。”说到这里,不由笑了起来。

阿惜扁扁嘴道:“以他人为重的丈夫,我可不要。我只是个丫头,怎可和人家帮主千金相比。”李森怪叫道:“我几时当你是丫头了?我想你差一点就是王妃、皇后了。你一心要去见你的小王爷,难道不是以他人为重?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阿惜听了大怒,转过身去蒙上被子不去理他。

李森一语出口心里大悔,暗责自己如何这样说话。他不知恋人之间一旦生了嫌隙,自是百般的猜疑试探,斤斤计教,再粗旷豪放之人也变得心细如发。这番话他在心里藏了好久,这时一个不小心就脱口而出。心想话已至此,不如说个明白,省得两人都多心。

李森抓住阿惜的肩头扳过身来,凝视着她的眼睛道:“梧妹,我这样说你真是不该。但这也是我的真心话。不管他人对我怎样,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人。自幼时我二人订亲以来,我心里一直不曾有过旁人。此番重见,你不知我有多高兴。你执意要去中都,我虽不乐,却也愿意同行。那是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去哪里我也不在乎。你不告而别,我虽想来追你,但正如你所说的,我既答应了人家,就一定要做到。连日来我日夜兼程,总算追到了你,心中的话也要说清楚。那就是除了你,我谁也不会喜欢的。你若不信,我就在这里对天盟誓。”

阿惜看他形容枯槁、面色憔悴、满脸胡茬、衣衫不整,一身的风尘,这哪像那个泰山初见时潇洒倜傥的少年公子,直是个落魄江湖的草莽汉子,不禁心痛。更听他这般说话,流下泪来,说道:“森哥,是我不好。我不该和你斗气。我离家时只是想去中都见见小王爷,自蚕花庙后我心意已变,只想告诉他我已有了意中人,叫他不要再想我,另聚妻子过日子。小王爷待我情深意重,实不忍让他苦苦等候。这话我应早说,免你疑心。”

李森心下感动,伸手抱住她,用衣袖拭去泪水,轻轻抚摸她一头秀发。低声道:“梧妹,我能和你厮守终身,真是欢喜。”阿惜将头埋在他怀里,轻道:“森哥,我也一样。”两人相视一笑,满天疑云尽皆散去。

李森放开她,端起药碗道:“该吃药了。”阿惜就着他手喝了一口,苦着脸道:“苦得紧,我不要喝。”李森道:“乖乖的听话,喝了病就好了。”阿惜只得一口喝了,李森递一杯茶给她漱了口。阿惜道:“你比洪长水好多了。他服侍我两天,也不知道倒杯水给我喝。”

李森道:“对了,你从哪里得了这么个人?”阿惜笑着说了。正说着洪长水来了,听阿惜正说他,竟有些不好意思。

三人在信阳住了几天,让阿惜养好病。眼见得北风日紧,天气一天冷过一天。李森拿出钱来给三人买了冬衣。三人说起在叶集想偷钱反送钱,在潢川赌钱显功夫,洪长水偷钱遇李森的事都是一阵好笑。

李森道:“若不是洪大哥眼力好找上了我,我们倒要错过了。”阿惜道:“真要多谢长水了。”洪长水也道:“天下事竟有这般巧法,可见‘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句话是不错的。”森惜二人相视一笑,心里都是甜甜的。

三人三骑离了信阳,一路向北。此时已入冬天,朔风劲吹,树叶早凋。北地天冷,路边积水处已有薄冰。好在三人俱是棉衣暖身,也不怕这寒天冻地。

这日在马上说起江湖人物,洪长水道:“我在河东还道咱们单刀门武功好得很,谁知连姑娘也打不过。那日我要去行刺汉王,师父不让我去,我道一个公子哥儿有多大能耐,还不手到擒来,谁知他手底下硬得紧呢。”

李森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前人中听说武功最高的是终南山全真教的王重阳,只是早就不在人世了。”

阿惜道:“王重阳?是不是和大哥的师父白玉蟾齐名的那个?”李森道:“是的。”洪长水道:“那个姓白的老道不得了,只半招,我师父就给他制住了。”李森道:“重阳真人在北方的名气大,海琼真人在南方的名气大。白真人的道观湖北九宫山的瑞庆宫,是皇帝亲赐敕建的。石头师从名门,将来造旨不可限量。”

阿惜道:“你和大哥谁强一些?”李森道 :“当然是石头强了,我怎能和白真人的及门高弟相比。”阿惜道:“你虚言假语,当我不知道么?南北两个道人名气这样大,这当中的少林寺和尚们又怎样?”

李森道:“少林寺建寺五六百年,达摩老祖一苇渡江开创少林一派武学,寺中几千人藏龙卧虎,高手岂能少了。想是出家人不在乎这些俗世虚名,韬光养晦深藏不露也是有的。”阿惜道:“道士难道不是出家人了?为什么名声震天?”李森笑笑,无法作答。

洪长水道:“少林寺的师父们当然都是一流高手了。天下武功出少林,难还能错得了。”阿惜奇道:“你怎地口气这般恭敬?”洪长水笑一笑道:“我单刀门是少林旁支,少林寺说来也算是我师门。”

阿惜道:“哟,找到靠山,说话也硬气多了。少林寺又怎地,教出来的人都很好吗?别的我不知道,那姓王的两兄弟就不咋的。”洪长水正要问什么姓王的,忽听身旁有人道:“少林寺怎么啦?姓王的又怎么啦?”

二三回 菩萨蛮

三人都吃一惊,心想咱们说话关别人什么事?转过头去看时,却见五六个人站在路边,有僧有俗。

阿惜道:“哟,江湖何处不相逢啊。两位王大侠,好久不见了。”李森听她这么说,仔细一看,当中两个背插长剑的面目有七八分相似,依稀记得在惠山见过。只是当时一身一脸的泥浆,若不是阿惜说破,见了还真不认得。

王氏兄弟在道上听得有人说起少林寺,言辞中大有不豫之意,更说起姓王的二人,似乎是说自己,哪里忍得,于是起言挑衅。却没想到说话的人转过脸来,竟是有过两面之缘的阿惜。两人呆了一呆,竟不知如何接口。

少林僧俗弟子出现在这河南南路官道上,却非偶然。时介冬至将临,少林寺岁末比武在即,在外弟子一律回寺。王氏兄弟首徙北上,在路遇上回寺的僧人,一起结伴同行。不想却在这里碰上了阿惜。

李森拱一拱手道:“几位都是少林寺的师兄吧,李森有幸得见诸位尊范。两位王兄在惠山见过了,还没请问这几位尊名?”

王剑风回过神来,指着四僧说道:“这是我法显师叔、悟慧师兄、悟谛师兄、悟谒师兄。”悟慧、师兄、悟谒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和尚,那法显虽是师叔,也不过三十出头。四僧在王剑风说自己时都合什为礼。李森一一揖手作还。

李森道:“在下李森久闻诸位师兄大名,今日得见,何幸之有。这是我表妹,姓石,和两位王兄见过的。这是河东单刀门的洪长水大哥,乃少林旁支,说来大家都不是外人。”

洪长水拱手道:“诸位师兄,兄弟洪长水有礼了。两位王师兄,咱们在长江飞鱼帮船上见过的,只是哪时不知两位是少林寺的,没敢亲近。”阿惜拉拉他衣袖,在他耳边轻声道:“别说长江上的事。”

王剑云见二人亲密低语,不知从哪里冒上一股无名火气,冷笑道:“什么邪魔外道也配称少林旁支。”众人都是一怔。

法显喝道:“剑云,怎么这样说话。”法显是师叔,王剑云不敢不听,但心中不甘,又道:“师叔,你不知道,这人是金国走狗。”法显扬眉正色道:“此话当真?”王剑云道:“怎么不真。”法显怒道:“金狗,你今日死期到了。”呼的一掌对着洪长水打过去。阿惜见状长鞭挥出去卷法显手腕,记名左手随手一挡,长鞭立时软软 垂了下来。右手去势不缓。李森离得远了,解救不及,和身从马鞍上扑去。

洪长水见法显厚厚一只手掌已到面前,大惊之下举手去挡。只听“卡”的一响,洪长水臂骨断裂,痛得倒在地上。李森和阿惜双双扑到,阿惜扶起洪长水,李森出手如风,连点他肩膀、上臂几处穴道。

阿惜怒目而视,瞪着法显道:“你这个和尚好不讲理。好端端的你打他作什么?”法显道:“身为汉人去作金狗,死有余辜。凡我大宋子民,皆当驱逐异族,还我河山。”阿惜道:“你少林寺不是在金国境内?你还算是大宋子民?”她这话一出,少林四僧二俗都是面上变色。

此时淮水散关以北,尽属金国。少林寺在河南北路的洛阳之东,新都汴梁之西,正是金国辖地。阿惜道:“森哥,少林寺在什么地方?离汴梁有多远?”李森道:“少林寺在登封县内,距汴梁不过几百里路。”阿惜道:“很好,你少林寺就在金都之侧,不去将汴梁平了还在这里做什么?你少林寺和尚武艺盖世,不知为大宋做出过什么丰功伟绩,倒要请教。”

法显等勃然变色。少林寺方丈清心寡欲,宅心仁厚,佛法深湛,望重武林。约束门下弟子不得参与朝纲大事、戒与江湖争斗。常道:出家之人不入世,修习武艺只为强身健体。因此少林寺戒律森严,寺中弟子不得一展身手。虽是金都近在肘腋,也不敢擅动刀棍。只是寺中弟子多有金兵毁家之仇,念念不忘驱逐胡虏。

法显一家俱死于金人之手,于金人有切骨之恨。闻得洪长水为金人所用,触动心中仇恨,下手竟是毫不留情,以一出胸中恶气。他平身少有出寺,更不曾杀得一人。阿惜这句实说中了他的隐痛。

其实何止是他,其余三僧也是一样。何况出家人慈悲为怀,介争斗、争杀生。阿惜这句“少林寺和尚武艺盖世,不知为大宋做出过什么丰功伟绩”实是答不上来。少林和尚武艺确是闻名天下,于大宋抗金也确是无甚功德。

阿惜道:“怎样?说不上了吧。我就知道你们大言不惭,妄谈什么驱逐异族、还我河山。金国新都就在你少林寺之旁,金国皇太子也在汴梁城中,这就请去吧,别在这里发威了。”

少林六弟子俱都不答一句。半晌,王剑云道:“好男不与女斗,咱们也不和你比这些尖牙利齿的口舌之争。你的底细我也知道,你当心我说出什么好话来。”

阿惜大怒道:“你自己当心点,别让我说出什么好话来。你心里想什么当我不知道?鬼鬼祟祟的,什么好东西了。”

王剑云脸上微微一红,阿惜这话确实说中了他的心思。自长江一见之后,阿惜的身影就留在了心中。每想起阿惜,就想起完颜承继,心想这女子自甘堕落,不是好人。明知她不是好人,却也不由自主的要想。只是他不敢往深去寻思,这究竟是什么感情?心中有鬼就怕别人说破,阿惜本是随口一说,意在恐吓。他却是战战兢兢,惟恐她说了出来。

李森本不喜和人争吵斗口,但洪长水于阿惜有恩;阿惜在他心中那是第一等要紧的事。法显伤了洪长水,王剑云辱骂阿惜,心中如何能忍?便道:“法显师傅,洪大哥以前确有不是之处,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这时已弃暗投明,况且又没做什么坏事,咱们总要给人一条自新之路。佛法也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各位何苦这般容不下人。”

法显巴不得不说什么“丰功伟绩”的话,便道:“佛法渡人也依人而言。难道金贼说不打了,咱们也由得他去吗?这人说改过,谁知道是真是假。我看你帮金狗说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花言巧语的,多半是奸细。”

阿惜听了这话,气得柳眉倒竖,骂道:“你住在金国这么多年,我看也是奸细。”饶是李森脾气再好,也不禁动怒。

王剑云按奈不住,冲口不出道:“师叔这话一点不错,这女子就是当今金贼王子的丫头,半年前看在白真人面上放过了你,今日你休想走脱。”拔出背后长剑就向阿惜刺去,堪堪将到身前,不知为何剑尖一偏,转向了李森。

李森可不是洪长水,这般容易相欺。扣起拇指中指往剑上弹去。“铮”的一声,王剑云长剑脱手,向天上飞去。王剑云又羞又惊,脸胀得通红,叫道:“哥哥。”王剑风拔剑在手,说道:“李兄武功高强,我兄弟要领教领教。”王剑云接住落下来的剑,立个门户,和王剑风并肩而站。右手执剑,剑尖向前,左手捏个剑诀,高过头顶,同使一招“丹凤朝阳”。

李森道:“又没什么深仇大恨,何苦定要动手。”王剑云道:“你将我剑弹落,这就算完了?”李森道:“你剑刺梧妹在先,偷袭我在后,我若不出手,岂不是让你伤了?”王剑风听他一声“梧妹”,心里满不是滋味,寒着脸道:“多说什么,接招吧。”双剑疾刺。

李森左挡右架丝毫不落下风。悟慧看了片刻,道:“两位师弟不是他的对手,咱们去帮一把。”法显道:“以多胜少,胜之不武。”悟谛道:“比什么武,咱们是除奸。”悟谒不耐多说,展开一双肉掌加入战团。李森兀自进攻多,遮拦少。悟谛眼见三兄弟不胜,身形一动,也上前夹击。

阿惜道:“以四敌一,好不要脸。还自称什么名门大派。”法显铁青了面孔哼了一声。背后一个声音道:“你现下可闲着,来来来,咱们来玩玩一对一。”声音清脆亮丽,是个女子声音。

阿惜刚要回头,一个红衣女子风一样的卷至身前。大红锦衣,貂皮披风,手执长剑,扬眉问道:“你是李森的什么人?”阿惜一怔,反问道:“你是谁?”红衣女子道:“我是卢荻。你是不是他的妻子?”阿惜心念一动,已知就里,道:“是啊。”

卢荻银牙咬朱唇,隔了一会道:“好,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长剑一颤,直取阿惜眉间。这一招又快又狠,阿惜只觉眼前一花,剑尖已抵眉心。阿惜抢过洪长水腰间单刀,以“天马刀法”抵挡。

李森在三人围攻中见卢荻忽来,心急如火燎,喝道:“卢荻,你要是敢伤了她,你当心你自己的性命。”卢荻大怒,笑道:“李森,你今日死到临头了,还想怜香惜玉不曾?你转眼就要归天了,看你怎样来取我的性命。我先杀了你老婆再说。”剑光闪闪,招招不离阿惜要害。

李森掌法一变,出手再不容情。王剑风、王剑云、悟谛、悟谒四人给他逼得喘不过气来。李森滴溜溜的一转,拍出四掌。四人顿感呼吸不畅,一起退了两步。李森知道卢荻出手狠辣,自己曾被他剑伤两次。阿惜稍有疏忽,定要被她伤了。是以加紧抢攻,脱身之后去相助阿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