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显看得清楚,道:“师侄当心了。他要去相助那女子。”王剑风道:“师叔你放心,他跑不了的。”悟慧道:“进了河南还想耀武扬威,还把咱们少林寺放在眼里吗?”

洪长水忍住臂痛,骂道:“死秃驴,人家金人占了大宋半壁江山,又岂把你少林寺放在眼里了。我倒不知你少林寺为大宋出过什么力。”法显怒道:“我大宋有今日,全是你这些汉奸走狗害的。看我不杀了你。”举起手掌就要拍下。却见他臂伤倒地,痛得额头现汗,收掌不发,道:“我且不杀你,勉得坏我记名的名头。”

洪长水毫不畏惧,瞪目而视。

阿惜手拿单刀,使一招“天马行空”当头劈下。卢荻不敢摄其锋锐,退两步避过。阿惜松一口气,恼恨记名辱骂洪长水,要替洪长水出口气,说道:“森哥,我给你说个谜语,你猜猜是什么?”李森想这当口怎么猜起谜来了,随口答道:“好啊,你说,也不知我猜不猜得出。”

卢荻听她说谜,留上了心,暗想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好的,让李森这般着迷。是以出手稍缓,阿惜随意招架,道:“有一次我从一座庙前过,见门上写了这样一幅联:‘日落香残,去掉凡心一点;炉火已灭,且把意马站边。’你说说这写的什么?”

李森笑道:“心猿意马的,当心走火入魔啊。嗯,‘香’去日是‘禾’,‘凡’去一点是‘几’,加起来是‘秃’;‘炉’灭火是户,‘马’站‘户’边是‘驴’,合起来是‘秃驴’。”

洪长水听了大笑,触动伤口,又要忍痛又要笑,难过之极。少林六人都是大怒,围攻李森的四人加紧攻势,将李森缠住,抽身不得。卢荻听了也不觉好笑,心想哪座庙上会写这么个联,定是你自己编的。不禁暗赞她心思灵巧。

阿惜笑道:“森哥,好本事。”李森想难得梧妹高兴,我也来凑个趣,说道:“我也说个谜你猜猜。‘本地风光’打一词牌名。”

卢荻暗忖“本地风光”是指什么?哪个词牌名?却听阿惜道:“眼前就是‘本地风光’么,几个和尚打一个,蛮不讲理。谜底就是‘菩萨蛮’。”李森笑道:“梧妹也不错呀,心眼转得蛮快的。”

四僧从不作诗填词,也不知什么是词牌名,那也罢了。王氏兄弟略读诗词,听他二人玩文字游戏,东拉西扯、牵强附会的讥讽自己;更见二人亲密异常,谈笑却敌,自己几曾尝过这般甜蜜滋味?心中恼怒万分,剑使得越发的快了。

卢荻暗暗好笑,随即又嫉又妒,骂道:“贱婢,出家人也是你说得的?看剑。”一招“风萧易水”劈刺过去,大有一去不还的架式。阿惜以“横刀立马”挡住。卢荻若不变招,长剑非给她砸飞不可,当下斜剑让过。

这里两人斗得正紧,那里李森暗忖老打下去也不是个事,何况敌众我寡,胜数不大。何况洪长水受伤在身,须得快战快决。心念刚动,手底已不容情。使上十分真力,掌风迫得四人连连后退,仍感支持不住,圈子越退越大,二僧掌力已递不到李森身边,唯二王长剑稍能触及,但给李森掌风逼得剑势歪斜,伤不了他,好几次险些刺中悟谛、悟谒。

法显看了一会心中钦佩不已,暗思这少年不过二十六七年纪,功夫怎炼得这般精纯?自己在少林寺出家三十年,六岁起始习武,寒暑不间。当真是“冬练三九、夏炼三伏”,吃了多少苦头,方有今日成就。自以为以此身手行走江湖,草莽间少有敌手,不想甫出山门就遇上李森。

他不知李森年纪虽轻,却是身负绝技,小一辈人中少有所及。只觉人家年纪比自己轻,武艺比自己好,心中懊丧之极。他潜心学武,佛法不精,心中所想也和寻常武人差不多。“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固空中无色。”等佛语没往心中去半点。那倒是应了一句俗语: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眼见诸师侄久战不赢,动了好胜之心,双掌一错,上前邀战。

李森见法显上前,心中叫苦不迭。只得打起精神迎战,不敢稍有疏忽。这一来少林五人阵势大强,李森要脱身救阿惜更是不易。

阿惜病体初愈,久战之下,气力不继。使一招“铁索横江”挡在身前说道:“这位姑娘,我打不过你,我认输。这便罢手如何?”卢荻还一招“骤雨初歇”道:“你要我放过你也成,你得起个誓,以后再不见李森。”阿惜道:“这是为什么?”

卢荻道:“你别管。你起誓就是了。”阿惜道:“我不见他可以啊,他要见我怎么办呢?”卢荻道:“他要见你你也不见。”阿惜道:“他功夫比我好,他要见我我怎生拦得住他?”卢荻道:“那也容易,我将你的脸划花了,他就不要见你了。”

阿惜道:“你没听他说吗?你要是伤了我,你也别想活了。”卢荻道:“只要他不再见你,我不活就不活。”阿惜道:“你死了怎知他见不见我?”卢荻道:“你一张大花脸他自是不要见你。这个也不用死后才知。”

阿惜忽笑道:“你心中喜欢他是也不是?”卢荻脸上一红,喝道:“谁喜欢他。我只是不爱见你和他在一起。”阿惜道:“为什么?我又不识得你。”卢荻道:“不为什么。就是不爱见。”阿惜道:“你喜欢他当我不知道么?你这是在寻杨梅吃呢。”卢荻一怔道:“寻什么杨梅吃?”随即明白是说她拈酸吃醋。怒道:“手下武功不怎样,只会逞口舌之利。看剑!”将一套“风雨剑法”疾风骤雨般攻向阿惜。

阿惜身弱力小,使这“天马刀法”本就不适合她。这时见“天马刀法”挡不住卢荻长剑疾风骤雨般的功势,只得变刀法为剑法,使出平素练熟了的“劈梅桩”剑法来。刚攻出两招“梅边吹笛”、“西湖寒碧”,卢荻看了大惊,住剑问道:“你这剑法从哪里偷来的?”阿惜巴不得她住手,喘了两口气道:“什么偷不偷的,这是我师父教我的。”

卢荻道:“你师父?他叫什么名字?”阿惜道:“我师父人称木道人,你听过没有?你既知道了,难道不知这剑法的厉害?”在阿惜心中,巴不得卢荻知道师父的名头和这剑法的厉害,就此吓得住手罢斗。哪知卢荻道:“木道人,没听说过。这剑法么,厉害是厉害的,只不过在你手里变得不值半文。你瞧好了,看剑!”一招“已入小窗横幅”,剑光闪闪,逼至眼前。长剑化作梅枝,剑光幻为梅花,寒星点点直指阿惜眉间。

阿惜看她使出这招剑法,心中的惊讶比卢荻更甚。卢荻不但知道自己剑法的名字,更知道剑法的招数;不但知道,而且会使;不但会使,而且使得比自己高明,不是高明一点点,而是高了太多太多。吃惊之下,竟不知挡避。幸亏卢荻只是炫耀,并无伤人之意。一剑使完,收剑问道:“怎样?”

阿惜脑中念如电转,冲口而出道:“你是庐山水镜仙姑门下,是也不是?”卢荻大吃一惊,道:“你怎知道?”随即悟道:“是李森说的?”阿惜道:“不是。我是你师姊,你知也不知?”卢荻道:“胡说八道!哪有此事?”阿惜道:“你不信么?你师父难道没对你说起过她老人家有一个师兄,名叫木朴之?”卢荻道:“是又怎样?”阿惜道:“木朴之便是家师木道人俗家的姓名。我是他老人家唯一弟子。你既是水镜师叔的徒弟,怎么不是我的师妹?”

卢荻心中信了八成,却不嘴软,道:“呸!不知哪里钻出来的皮厚之人,也敢冒认师门。你若是木道人的弟子,怎地剑法又如此稀松平常?先前又使什么不伦不类的刀法?我庐山梅仙观门下又怎有使刀不使剑的剑法?也不知从哪里偷学了几招不成气候的剑法,也敢来招摇撞骗!看剑!”

阿惜勉力还击挡一招退一步,直退到洪长水身前。洪长水乘卢荻不备,飞起一脚踢她腿弯。卢荻大怒,挺剑向他刺去。阿惜挥刀去救,哪知卢荻刺洪长水是假,情知阿惜要救,脚踢阿惜是真。

阿惜学艺以来,从没遇上这般强硬的敌人。阿惜输在经验太少,又气力不足。卢荻诱敌之计竟未看出。这相救洪长水的一招使得老了,回救不及。卢荻裙底飞出一脚,踢在阿惜腰上,阿惜一个踉跄扑在洪长水身上。卢荻手起剑落,便要向阿惜背上刺入。

阿惜面目向下,这致命的一剑毫不知晓。洪长水仰面平躺,于卢荻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伤臂疼痛难忍,奋力将阿惜推开半尺,反身覆在她身上,卢荻一剑去势如电,已刺入洪长水背心。

洪长水痛得大叫一声,反足飞踢。卢荻见洪长水舍已救人,微微一愕。洪长水一足已至,踢中卢荻小腹,这垂死的一踢力道大得惊人。卢荻给他踢得一个斤斗摔了出去,手按小腹,痛得蹲在地上。

阿惜抱住洪长水叫道:“长水!长水!”洪长水低声道:“好姑娘,我不能跟着你了。跟李公子好好的过,别再分开了。”阿惜含泪应了。洪长水笑一笑,闭上了眼睛。阿惜心痛如割,哭道:“长水,长水!”

李森听见阿惜哭声,问道:“梧妹,怎么啦?”阿惜哭道:“长水给这姑娘刺死了。”李森大惊,忙回头去看。高手比武哪能分心旁顾,背心立时露出破绽。法显打得兴起,见他背后门户大开,想也不想上前就是一掌。

法显挟三十年修为的少林神功究竟丰同凡响,李森内息一阵混乱,出掌稍有偏离。王剑风哪会错过这稍现即逝的良机,剑走偏峰,一招“青山隐隐”若有若无的刺向李森。李森既要避开三僧的掌法,又要当心二王的剑锋,已使出了浑身的解术。在五人围攻之下,岂能稍有差错?

眼见法显双掌在前,王剑风、王剑云剑尖在侧,一旁悟谛、悟谒掌法沉猛,真是避得了前,挡不了后。拚着给王剑风刺上一剑,也胜于给法显掌力震伤。当下大叫一声,使出平生绝技,运上十分真力,一招“左顾右盼”双掌击退法显、悟谛,双脚踢走王剑云、悟谒,就在此时,王剑风的长剑已刺入李森左胁。李森横肘撞去,王剑风一剑得手,立即退开。李森借五人一齐退开之机,一个空心斤斗翻出重围,右脚在王剑风头上一点,人已跃到了“栗子”背上。

王剑风头上中了李森一脚,脑中一阵眩晕,顿时摔倒在地,半天醒不起来。

李森心知自己受伤,已不是少林六弟子的对手,阿惜悲哀之际更打不过卢荻。纵马跑到阿惜身边,手臂一长,将阿惜抓上马背。她手中本抱着洪长水,也一起给拎了上来。阿惜也明此时情形,把洪长水横放在鞍前,口中一声呼哨,“栗子”奋力疾驰。李森先受了法显一掌,又给王剑风刺了一剑,身中两处重伤,全身如要散开来一般。牢牢抱住阿惜的腰,惟恐一个不支,摔下马背。

少林寺四僧抢上去扶起王剑风,王剑云哭道:“哥哥,哥哥!”卢荻待要骑上胭脂马去追二人,刚一站起,腹中一阵疼痛难当,五脏六腑似乎都转了位,一跤坐倒在地,只得眼睁睁的看着森惜二人骑了马一阵风般的走了。

阿惜坐在李森身前,好一阵没听见李森声音,问道:“森哥,森哥,你怎么啦?”李森勉强应了一声“嗯”却说不出话来,阿惜更是心惊,慌不择路只是催马快跑。“栗子”虽然神勇,但一骑三人也实在吃不消。再奔得一阵,“栗子”一脚踩空,前蹄一软,跪了下去。马上三人一起摔下马背。

二四回 蝶恋花

“栗子”脚下踩空,却是踏碎了冰面。原来已行到一条小河上,天寒地冻河面结了一层薄冰。“栗子”身负三人,再加上自身的重量,冰面承受不起,踏足处碎裂开来。

李森抱住阿惜的腰,阿惜手抱洪长水尸体,二人一尸连成一串摔在冰上,冰面滑溜异常,阿惜稳身不住,顺着冰面滑下去。直吓得她尖声大叫,听听没有李森的声音,不禁心惊起来,叫道:“森哥,森哥,了不得了。”

李森摔下马背时已醒过来,缓缓运气在体内游走。一个小周天走下来,胸口略觉松动,左胁剑伤处却愈发痛了。听见阿惜大叫“了不得了”,说道:“梧妹,怎么啦?”阿惜听他开口说话,喜道:“你醒了。啊哟,快,快想法停下来呀!”

李森忍痛笑道:“此番经历何处去寻,停下做甚。”阿惜急道:“你受了伤呀。”忽见前面冰上有一块突出的石头,心中大喜,待滑过时用脚使劲一勾。但委实去势太快,三人份量又重,只略缓得一缓,又向前滑去。阿惜还想寻着其它的石头,但见银白的冰河上光滑如镜。

到此地步阿惜也只得听天由命。这时小冰河已进入一片密林之中,头顶枝柯交叉、树干重叠,将日光天空尽皆掩却,四周一片阴暗。

阿惜见此奇景,忘了适才恶战,心想这地方好怪。两人仰面躺在冰上,身子不住向下滑去,只觉冰寒浸肤、耳旁生风。阿惜几次想跃起去拉树枝,但身无着力之处,也只好作罢。望着头上干枯的树枝,唯有苦笑。

滑得一阵,忽听淙淙的流水声,阿惜大惊,急道:“森哥,不得了。下面是水了,这下不淹死也要冻死了。”李森养了这些时候的精神,气力稍复。眼见情急,顾不得自己的伤势,抓起洪长水尸身向岸边扔去,回臂又将阿惜扔出。他力道把握得恰到好处,阿惜正好落在洪长水尸身上,浑身上下一点也没摔痛。

他连掷两人,真气不继,自己滑得越加快了。阿惜爬起身来大叫:“森哥,快上来呀,前面没冰了。”李森一身武功和阿惜相去何止千里,阿惜在冰上无法借力,他却是易如反掌。当下在冰上用脚踢出一个小坑,只踢得冰屑乱飞,后跟在坑里一蹬,翻过身来,脚尖连踢,哗啦啦踢碎了一大块冰,人已借力撑了过来。

阿惜看他露了这一手上乘武功,拍手赞道:“好啊。”却见李森对着自己落下来,叫声“哎哟”忙伸手接住,给他来劲一撞,一跤坐倒在地。抱紧了李森,惟恐震着他,轻轻放下,俯身去看,却见李森笑嘻嘻的看着自己。

阿惜嗔道:“你使坏。”作势要打,忽觉他面色惨白,惊道:“你什么地方受了伤,我看看。”李森道:“不要紧。那法显和尚打了我一掌,休息两天就好了,这内伤你也看不见。”阿惜道:“你不说实话,怕我担心是不是?我是你什么人?你还瞒着我。”李森心中一甜,连痛楚也忘了,笑道:“你是我什么人?好妹子,说给我听听。”阿惜见他强言欢笑,不悦道:“你再不说,我生气了。”

忽觉手上腻腻的,定睛一看,一手的血。变色道:“你给谁刺伤了?哼,一定是那两个姓王的王八蛋刺的,看我下次还饶了他。”看血迹在左胁,忙解开李森衣服,果见左胁下有一个寸许长的伤口,血已凝结,血肉模糊的甚是可怖。阿惜只觉一股血腥气冲鼻而来,心头一阵恶心,强自掩饰着,不让李森知道。

李森如何不晓?他知阿惜素性爱洁,最怕见这些,是以瞒住不说,待阿惜走开才自行裹伤。这时见她这样,忙道:“我叫你不要看,你不听。伤口有什么好看的?”阿惜心中感动,抱着他哭道:“森哥,你就只想着我。”李森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我若不想你,你叫我又去想谁。”阿惜忽想起卢荻来,笑道:“你去想刚才那个姑娘呀。”

李森笑道:“又哭又笑,小狗撒尿。”阿惜道:“你才是小狗。”扶他靠树坐好,到河边冰碎处湿了手帕,给李森洗去伤口外的血迹。问道:“你又从哪里识得这么一个凶霸霸的姑娘?你这人,实在可恨。带了伤药没?”李森拿出一个小瓷瓶道:“我可恨什么?她要怎样,我哪里知道。你刚才和她叽哩咕噜说个不休,说些什么?”

阿惜接过打开盖子倒些药在洗净的伤口上,将一条手帕一撕为二,络腰一周包扎好伤口。说道:“你也不用跟我假撇清,你那些姑娘我也见了两个。什么崂山上清宫的剪秋萝啦,‘红云楼’的竹青啦,‘巢湖帮’的衣绣裳啦,要杀我的凶姑娘啦。我没见着的还要多吧。”边说边帮他理好衣服,结好衣带。

转头却见洪长水的尸身躺在地上,本来含笑的脸慢慢变得哀伤,眼中掉下一滴滴泪来。李森也是心情沉重,不再嘻皮笑脸。过了半晌道:“梧妹,我们就把他葬在这里吧。”也是语带哽咽。

阿惜点点头,流泪道:“他是为了救我才死的。他是为了救我,是为了救我…”扑在洪长水身上,抚尸大哭。李森咬牙恨恨地道:“卢荻,我跟你没完!”

森惜二人将洪长水葬在河边。没有就手的工具,无法挖坑,只得捡些石头垒了一个坟。李森用洪长水那柄单刀削了一断木头,刻了“河东大侠洪公长水之墓”插在坟前。干完这些,已是月上中天了,两人大半天没吃东西,心中伤感,也不觉饥饿。忽听蹄声得得,“栗子”沿着小河缓步走来。阿惜上前抱住“栗子”脖子,泪如雨下。

忽然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谁在我这里哭?我这里岂是你们埋得死人的?”两人大惊,一起回头去看。

但见身后月光铺地,树影重叠,哪有一个人影。二人对望一眼,心中狐疑。却听那声音又道:“把死人给我弄走。”阿惜听了心中着实不快,怒道:“埋也埋了,哪有再弄出来的理?你这老头不要强人所难。”那声音道:“你把死人埋在我的地方,难道有理了?你埋了一走了之,我整天对着一个不认识的死人,你道好开心吗?”阿惜道:“你又不是死人,你搬走好了。”那声音道:“丫头无礼。这块地方是我买下来的,我为什么要搬走。”

李森听两人争吵起来,忙道:“老前辈不要生气,是我们不好。我们不知这是前辈的地方,只想让死者入土为安。请前辈见谅。”那人哼了一声,道:“小子,我也不强人所难,免得小丫头饶舌。明天早上我再来,若这死人还没搬走,你两个也埋在这里吧。”李森道:“前辈,前辈?”叫了几声,没有回答,显是人已走了。

阿惜极是不乐,骂道:“死老头,坏老头。”李森心想这也怪不得人家,见阿惜心情烦躁,便道:“今夜就在这里挨一宿吧,我去弄点枯枝来烧堆火。”阿惜道:“干吗?咱们一走了之,到明天他找不倒我们不就完了。”

李森道:“咱们走了,那人把这坟推了,让洪大哥暴尸荒野?”阿惜一想也是,不再说走,无可奈何只得又骂两声“死老头,臭老头”,见李森向外走,问道:“你做什么?”李森道:“我捡树枝。”阿惜道:“你歇着吧,我去。”拿了刀在树上乱砍乱斫,砍了一大堆树枝。

李森倚树半靠半坐,运一口气在体内游走,待走了一个周天,胸口气闷感稍减,又走得几周,自觉神清气爽,暗喜记名法显尚浅,掌伤不重;至于剑伤,伤处不在要害,养几天结了疤也就没事了。睁开眼看见阿惜砍了一大堆树枝,说道:“够了,够了。烧到明晚也有了。”

阿惜笑道:“砍他些树,出出气。”李森笑道:“你这人哪。”阿惜道:“怎样?”李森道:“难说。忽喜忽怒,没个定性。”阿惜拿一根树枝拨着火,侧头笑道:“你是正人君子,我是反复小人,好吧?”李森伸手揽过阿惜,道:“过几天就到燕京了,去了就回家成亲好不好?你喜欢住在当涂还是无锡?”

阿惜倚在李森怀里,手指在他衣襟上画着花纹,道:“两处都好,你说呢?”李森道:“那就一处住几个月。咱们在你家养养鱼,酿荷花酒;在我家种种菜,去山里打野鸡…我教你练剑好不好?”阿惜浅笑道:“你嫌我武功太差么?”

李森从怀里摸出玉藕把玩,道:“以前我一个人常拿着玉藕想,阿惜长什么样了?人在哪儿?”阿惜接口道:“好看还是难看?长得丑就不要她了。”李森哈哈一笑。阿惜道:“这样想过没有,老实说吧。”李森道:“没想过。你小时候样子我还记得呢,圆圆的脸,大大的眼,肤色雪白,扎两根小辫,可爱得紧呢。”

阿惜盈盈一笑,月色火光映在脸上,更增美艳。两人相拥相抱靠树坐着,都愿明朝迟迟不来。

森惜二人先一日斗杀了半天,埋葬洪长水又大哭一场,甚感疲累,在林中靠树睡了半夜,天亮了兀自好睡。冬日阳光淡淡的照在身上,略添暖意。二人嘴角带笑,都是香梦沉酣。

忽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道:“天都亮了,还睡什么?快把死人弄走。”二人从睡梦中惊醒,见眼前站着一个白布衣服的老头,须发皆白,连眉毛都是白的。一张脸满是皱纹,少说也有八九十岁了。正怒气冲冲的对二人吼叫。

阿惜给打断好梦,正没好气,恼道:“吵什么,没见人家在睡觉么。大清早的扰人清梦,老不识相。”那白发白须白眉毛的老头怒道:“小丫头,你凶什么?这是我的家,还轮不到你来凶。让你们把死人搬走,怎么还没动手?”

阿惜站起身来,不悦道:“我家远在江南,这千里迢迢的你叫我怎么办?老人家不要太小气,他埋在这儿,日后你也有个伴,多好的事,你还推三阻四的。你脾气这般古怪孤僻,就是一人太冷清。有个人和你谈谈说说,你就好了。”

李森听她这样说话,肚里暗暗好笑。听得有趣,也不阻止。

老头道:“他是个人么?他是个鬼!你倒和鬼谈谈说说去。”阿惜道:“过不了多久,你也是个鬼了,两鬼相遇,就有说的了。”李森暗道不妙。

果然老头怒道:“小丫头,你咒我死?”伸手一掌挥了过去。李森待要相救,已来不及。这老头出手委实太快。霎时间心头转过一个念头:三山五泽中藏龙卧虎多少人。阿惜眼见老头出掌,来不及举手抵挡,忙低头避让。

阿惜这一低头,老头忽见她发髻上插着一只烂银打就的蝴蝶,不由大惊。当即变掌为拳,伸拇指食指将银蝴蝶取了出来。阿惜一怔,道:“喂,你拿我蝴蝶做什么?还我。”

老头不去理他,拿了银蝴蝶对着阳光仔细观看。变色道:“小丫头,你这银蝴蝶从哪儿偷来的?”阿惜啐一口道:“呸,什么偷不偷的,这是我自己的。”老头道:“你的?你看这是什么字?”将银蝴蝶托在掌心,递到阿惜眼前。

阿惜扁扁嘴道:“我早就瞧见了。什么字啦,不过是个‘银’字。平常得紧嘛,这本是银子打的。”李森拿过一看,果见银蝴蝶腹部有一个小小的“银”,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见。

老头道:“这字总不是你鉴上去的。”阿惜道:“不是我鉴的,难道是你鉴的。”老头道:“还真是我鉴的。这蝴蝶本是一对,另一只上有一‘心’字。”森惜二人对看一眼,阿惜道:“银心、银心…这银心是你什么人啊?”

老头道:“跟我来。”转身走出树林。李森跟在后面低声问道:“这蝴蝶是怎么回事?”阿惜道:“不知道。这是我在瓜州一家小店买的。怎么会跟这老头有关?”

阿惜一生经历颇奇,以南朝千金小姐而为金太子的丫头,其中见过了多少珠宝首饰。中都燕京“玉泉山庄”中完颜承继给她多少东西,什么珍珠玛瑙琥珀玳瑁、宝石玉石水晶翡翠什么没见过,寻常金饰银器更不在眼中。她于瓜州小店中独独看中了这只银蝴蝶,可想而知这蝴蝶打造得何等的精致。

走了没几步出了树林,森惜二人只觉眼睛一亮,身上陡暖,竟是一个大好晴天。回头看去,只见阴沉沉、黑森森,好一片茂密的树林。顺小河走了十几步,眼前一个小小石潭,潭中水清如镜,浮着一些碎冰。潭边种满花树,李森识得有梅树、桃树、柳树、海棠、石榴、栀子、桂树、红枫等,每种不过两三株。当此隆冬,唯有两树腊梅吐露娇黄,浮动暗香。

阿惜见了喜道:“这老头好会享福。这许多花树,可从一月开到十二月,一年四季都观赏不尽。妙极妙极,中都的‘玉泉山庄’和我家的园子都不及它。”李森也道:“我那里虽然幽静,倒不及它美了。回去后咱们好好弄弄,多种些花树。”

小河上一带竹桥,走在上面叽叽嘎嘎作响。桥头几间清砖房屋,洗尽繁华。房子临潭而建,推窗即可垂钓。两人走进房中,只见陈设朴实无华,一派大家风范。李森暗暗点头赞赏。

老头从内室捧出一只木盘,放在桌上道:“丫头,你来看。”二人探头去看,里面全是银饰。诸般花草虫鸟,俱都精致无伦,栩栩如生。老头拿起一只蝴蝶,果和阿惜那只一模一样。反过来一看,腹部赫然鉴着一个“心”字。

森惜二人对看一眼,一起望向老头。

老头忽然笑一笑,道:“这都是我孙女的。她叫银心。”阿惜随手捡起一朵梅花,果见花萼上有两个小小的字“银心”。阿惜至此已相信自己的银蝴蝶是这位“银心”的了,说道:“就算这蝴蝶是你打的,却是我花钱买的。”

老头道:“在哪儿买的?”阿惜道:“在瓜州买的。”老头喃喃的道:“怎么到瓜州去了?”阿惜道:“我喜欢去瓜州,要你管么?”老头道:“不是说你,我是说这只蝴蝶。”阿惜道:“到底怎么回事,说来听听。”老头道:“我的事,干吗要说给你听。小丫头,这只蝴蝶还给我。”说着收入盘中,转身回房。

阿惜大急,叫道:“还我。”那老头理也不理她,就像是没听见。阿惜拉着李森哭丧着脸道:“森哥。”李森拍拍她的手,道:“算了吧,本来就是人家的,只当完璧归赵也就是了。”阿惜道:“我不嘛,我花钱买的就是我的了。”李森道:“唉,君子不夺人之好。你要喜欢,以后看见好的我买给你就是了。”阿惜“哼”一声道:“年纪一大把,还要欺侮小姑娘。为老不尊。”

老头走出来道:“小丫头,我老人家也不会白要你的东西。这只蝴蝶关系太大,我孙女儿的下落全仗它了。过两天我要去瓜州找银心儿。你要什么价钱开出来好了,我愚谷没办不到的事。”

李森一惊,忙道:“原来前辈就是愚谷翁。晚辈李森,家父是李迈,先祖父远村公在世时曾对晚辈说起谷翁。”愚谷翁惊诧万分,道:“你是远村的孙儿?”李森道:“是的。谷翁,晚辈给你嗑头。”拉了阿惜跪了下去。

阿惜也是一脸的惊异,跟着李森嗑起头来。愚谷翁忙拉起二人,叹道:“一别几十年,远村已不在人世。唉,想当年愚谷远村…你爹好吧?”李森道:“好,多谢你老人家惦记。家父时常提起谷翁和祖父,说不知这些年谷翁在什么地方,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

愚谷翁道:“小迈也要来五十多了吧?那年娶媳妇我还去喝喜酒来着,没想到一晃眼,儿子也长这么大了。这小丫头是你小媳妇吧,哈哈,郎才女貌,好,好。”说着笑起来。

李森道:“她叫阿惜,是家母表妹的女儿,是我的表妹,还是我没过门的媳妇儿。”愚谷翁笑道:“好嘛,亲上加亲。”阿惜飞红了脸斜他一眼。李森笑道:“她说话不知轻重,你老人家不要见怪。”愚谷翁道:“不见怪,不见怪。是我抢了她的东西嘛,怪不得她。我另拿一朵花给你。”李森道:“不用了吧。”愚谷翁道:“要的,要的。”不等说完,进里屋去捧了那个木盘出来,对阿惜道:“丫头,喜欢什么就挑什么吧。”

阿惜笑道:“我就喜欢那只蝴蝶,你给我吗?”李森拉拉她的衣袖道:“梧妹。”愚谷翁笑骂道:“小丫头当真淘气。喏,这个给你。”从盘里拿出一朵花叶离披的银牡丹,花蕊上停着一只小小的蝴蝶,蝶须兀自微微颤动,端的是极尽巧思,精工细琢。精美细致还在原先那只银蝶之上。

阿惜一见之下爱不释手,赞道:“太好看了,这只‘蝶恋花’真美。”李森也道:“真好。谷翁,这些都是你打的?”愚公翁得意的道:“当然,天下的银匠只怕无出其右。”阿惜道:“谷翁,这‘蝶恋花’真的给我?”愚谷翁道:“难道我老人家还会骗你不成。”

李森接过银蝶牡丹插在阿惜发髻上,笑道:“真美。”阿惜摸摸鬓角回眸一笑。愚谷翁不耐道:“行了行了,你看我我看你作什么。饿了一夜,去厨房弄点东西吃吧。”二人给他说得不好意思,讪讪的躲到厨下,找米做饭。

二五回 雁丘辞

阿惜往灶里加着柴,道:“你伤口怎样了?还疼吗?”李森道:“不要紧,王伯制的金创药好得很,养两天就没事了。”阿惜道:“这次真可说是绝处逢生。没想到遇上你祖父的朋友,在这里住几天正好可以养伤。谷翁是个怎样的人?”李森道:“我也不太清楚,只听祖父提起他,祖父在我小时候就过世了,他们的事我知道的不多。”

说话间烧好了粥,阿惜盛了三碗出来,见愚公翁拿了银蝶呆呆出神。阿惜心下恻然,轻声道:“谷翁,吃粥了。”愚谷翁一惊,回过神来,勉强笑笑点点头。李森在碗橱里寻了些菜,三人草草吃了早饭。

愚谷翁道:“贤侄孙,我明天就去瓜州,你和小丫头在这里多住几天。”阿惜笑道:“你老人家就这般放心?万一我们是假的呢?”李森道:“梧妹,别瞎说。”愚谷翁道:“我老人家这么容易骗?贤侄孙和远村年轻时像得很呢。侄孙儿,谷翁没什么见面礼给你,我把一套剑法传给你吧。”

李森忙跪下嗑头,道:“多谢谷翁。”愚谷翁对阿惜笑道:“你不谢我吗?”阿惜道:“你说传他,又没传我,我谢什么?”愚谷翁骂道:“小丫头,你不会跟着学呀。”阿惜偷偷一笑,跪下称谢。

愚谷翁扶起二人道:“这套剑本是想传给银心的,现下…唉,先传给你们,就算是个见面礼吧。”森惜二人心中感激,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阿惜道:“谷翁,我给你做孙女吧,你要不要?”

愚谷翁双眉一扬,喜道:“当真?”阿惜又再盈盈下拜,说道:“爷爷,孙女阿惜给你老人家嗑头。”愚谷翁呵呵笑着拉起阿惜的手,道:“好,好。没想到我年到老来,还多了个孙女。日后若见着银心,要管她叫姊姊哦。”说着捋须大笑。

李森也喜不自禁,心想:梧妹这一招不坏啊,不知从何想来。笑道:“恭喜谷翁收得个孙女。真是不打不相识啊,昨日还在相骂,今天就认亲了。”阿惜笑道:“你眼红吗?”

三人相对而笑,都是满心的喜悦。其中愚谷翁尤为高兴,他自银心离去后,幽居寂寞,久未尝到天伦之乐,这时开怀大笑,已是多年不曾有过的了。想起家中没甚好菜招待小客人,忙去厨房翻看,只找出半断火腿还算好菜。想想不好意思,跑到潭边钓鱼,又让李森去竹下挖冬笋,到中午阿惜烧了一锅鲜鱼火腿笋尖汤出来,只吃得愚谷翁连声叫好。

愚谷翁赞道:“好久没吃到这样好吃的汤了,乖孙女儿手艺不坏。”森惜二人相视一笑,都不禁心头一酸。愚谷翁道:“银心儿也会烧好菜…”说到这里,声音低沉下去。

李森见他强言欢笑,始终心里不乐,有心要岔开他的心思,因道:“适才我去挖笋,那笋才叫难找,小得跟指尖似的。”阿惜道:“北方笋本来就少,我在燕京住了快十年,也没吃上几回。还是王府皇宫呢,平常人家那就更难吃到了。”

李森道:“我说个竹笋的笑话给你听。从前有个北方人到了南方,一个南方朋友请他吃饭,当中就有一道冬笋炒肉丝。那北方人一吃,呀,这是什么东西?又鲜又嫩又脆又香,简直比肉丝还好吃。便问那南方人‘这是什么?’,南方人说‘这是竹子’。那北方人就记住了,回到家里,把买菜的竹蓝子洗干净了,放在锅里加水煮,煮啊煮啊煮不好,他媳妇就问了,‘你煮篮子做什么呢?’,他拿起篮子咬一口道:‘那人骗我,他说那好吃的东西是竹子,我煮了半天也咬不动’。”

愚谷翁听了哈哈大笑。阿惜笑道:“你这是笑话谁呢?是我还是谷爷爷?”李森道:“我哪敢笑话你呢。”愚谷翁笑道:“那就是笑话我了。”李森吐吐舌头道:“那我是更不敢了。”三人都笑起来。

吃过午饭,愚谷翁从内室捧出一本书道:“我这套剑法是隐居石潭二十年,囊括平生五十年所见所闻所学的武功,悟出的剑法。我将剑谱传给你们,你们自行领悟。明天我去瓜州,你们且在这里住着,学会了再走。练熟了把剑谱放在这里,”指指八仙桌底,脚尖在一块方砖上点了点,“把这块方砖起出来,放在下面就是了。”阿惜道:“咦,这地方藏东西不错,人家再也想不到的。”愚谷翁道:“我倒不是防什么人来找,放在外面只怕老鼠咬坏了。”

李森双手接过,道:“多谢谷翁。”

次日一早,愚谷翁肩上挂了一只布袋,向两人挥挥手,飘然而去。阿惜看着白须白发的愚谷翁一个人踽踽独行,穿着白布袍子的背影越来越远,转过一个山头,再也看不见了,不由鼻中一酸,眼中浮起一层泪光。李森揽过阿惜的肩头,手臂紧得一紧。阿惜心里一阵温馨,回眸一笑。

两人在石潭一住月余,将一套剑法练得得心应手。李森的内伤外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了。阿惜道:“这剑法当真奇妙无穷。等我学会了,就不用再怕那卢荻了。你知道吗?那卢荻说不定是我师妹。我的剑法她全知道,这架怎么打?以后要是再遇上她,我要好好教训教训她。才不管师父怎么说。”李森对这横蛮姑娘也是不耐已久,当下加紧指点阿惜剑法。阿惜沉迷剑法中,浑忘了完颜承继,遇上不明白的地方,就去问李森。李森见她一心学剑,不提上汴梁这回事,心中大乐。

李森武功本高,二十多年学的都是剑法,一见就心里神会,所欠的只是熟练,这本不是一日可蹴的,加以时日必有小成。阿惜却无此幸运,所学即少,内功又浅,幸有李森这样一位明师在侧,时时加以指点,方将这一套剑法学会。那倒不是阿惜不聪明,实在是愚谷翁这套剑法着实精妙,堪称一流。

一月易过,阿惜的剑法已练得颇为纯熟。这一日猛见腊梅树上几朵腊梅花落在石潭水面上,心中一惊,问道:“森哥,咱们在这里住了多长时日了?”李森笑道:“一月多了,该上路了是不是?我刚打好了一枝腊梅,你看可好?”却是李森在房中寻着愚谷翁一套打制银饰的家什,学着打了一枝腊梅。

阿惜接过腊梅,喜道:“森哥,你真行啊,这枝腊梅和谷翁打的不差上下了。”李森道:“差得远了,我怎能和谷翁比。”拿过腊梅插在阿惜发髻上,续道:“你剑法也练得不多了,明日咱们就去汴梁,早去早回。也好让阿姨放心。”阿惜点点头,回报一笑。

两人临行时到洪长水的坟前拜了几拜,阿惜忍不住又流下泪来。沿着小河出了树林,行至镇上,方知此镇叫遂平,前面不远就是郾城,再往前就到许昌了。两人在市上买了一匹马,打了尖。

行了两日到了郾城,城里喜气洋洋,贴红挂彩,人人挎篮负包,却是将近年末,人们忙着采购年货。虽是战乱年间,好在蒙古兵并未打过来,人人提心吊胆,但年总是要过的。

森惜二人离了郾城,没几日到了许昌。许昌也是一派新年景象。阿惜道:“森哥,今年你要在汴梁过年了。以前你家是怎样过年的?”李森这几日一直担着心,生怕少林寺又有人来相扰。他可不像阿惜那样性之所至,不管后果。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自来是领袖群雄。阿惜给金人为奴,以至起了争端,说来也不是什么光彩体面的事。江湖上若知此事,自是站在少林寺一边。这时猛听阿惜说起过年,这才恍然大悟,这几日路上安宁,却是将近年关,少林子弟都在寺中过年了。想明了这点,心头一松,笑道:“小孩子才喜欢过年。俗话说得好,不管有钱没钱,娶个老婆过年。我呀,最怕过年,过一年就大一岁,老大不小了,二十好几连个媳妇也没有,你说惨不惨。”

阿惜啐他一口,道:“好没正经的,只管胡说八道。你要娶媳妇自已娶去,也不用诉苦。碰上我你就说我怎知你是死是活呀,这可怨不得我。”李森道:“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过。梧妹,咱们这一生真的好险,若不是阴差阳错的碰上了,说不定就此男婚女嫁,再无相见之期。”

阿惜道:“听说天上有个月老,只要给他拴上了红线,不管千里万里,都能结成姻缘。看来咱们冥冥自有月老相助。”李森道:“梧妹,说得真好。”阿惜侧眸一笑,两人伸手相握,心中都是一阵暖意。

两人说话之间,走在许昌的东门大街上。忽见关着门的府衙咣当当打开了大门,拥出一小队人来。当先一人奔过来喊道:“惜姑娘,小将等候多日了。”说着跪下行礼。身后一队人也都跟着呼喇喇拜了下去。

阿惜笑道:“快起快起,我早不是你们主子了,拜什么。仆散队长,累你久候了。”这人正是完颜承继的亲兵队长,半年前曾护送完颜承继南下。仆散站起身来,满脸笑容的道:“惜姑娘,汉王殿下派小将在许昌等候姑娘,已有两个月了,总算等到了姑娘。术虎,你速回汴梁禀告汉王殿下,惜姑娘到了许昌。”术虎应一声,向阿惜和仆散拜了一拜,牵了一匹马,飞身上马走了。

仆散道:“惜姑娘路上辛苦,请回府衙休息吧。”阿惜看这阵势,不去是不行了,说道:“也好。不过,我不要见知府,你叫他别来。”仆散道:“是。姑娘怎么说就怎么着。姑娘请。”牵了“栗子”向府衙走去。

阿惜对李森无可奈何的笑笑,道:“森哥,走吧。”李森耸耸肩,笑道:“走吧。”一行人进了府衙。

在许昌住了一晚,次日起程,没几天到了郑州。一路上仆散侍候周到,极为恭敬。李森也是言笑不拘,甚是平常。阿惜却越来越担心,离汴梁近一步,担心也加一分,面上仍是说说笑笑。

眼见再过一两天便到汴梁,这日在马上阿惜忍不住道:“森哥,我这次来是不是来错了?我这样做是不是太任性了?”李森惊道:“梧妹,你怎会这样想?你是在担心我是不是?我没什么,不会多心的。”阿惜道:“真的?”李森点点头。阿惜展颜一笑,灿若春花。

李森报以一笑,心中却想:完颜承继知道了梧妹此次来的真相,不知会怎样伤心难过。将心比心,若要我放弃梧妹,我还不如死了好。在泰山见那完颜承继,也是个痴情的人,难道这次真的是来错了?有道是长痛不如短痛,让他断了痴念也好,只怕是痛过了头,反到害了他…思前想后,越想越怕。

行了两天,将到汴梁城外。还不到辰牌时分,天色却越来越黑,阿惜道:“看这天,马上要下雪了。”李森道:“今年雪真多。”两人说了两句,却接不下去。阿惜转过头去,轻轻叹一口气。李森见她这样,心中大为怜惜,恨不得将她搂在怀里,好好疼爱一番。碍着身后仆散等人,只得克制了,解下腰间葫芦,仰脖喝了一口酒,吟道:“长剑一杯酒,男儿方寸心。洛阳因剧孟,托宿话胸襟。但仰山岳秀,不知江海深。长安复携手,再顾重千金…”阿惜听他吟出“长剑一杯酒,男儿方寸心”,心猛地一跳,待念到“长安复携手,再顾重千金”时,全身似有一股暖流流过,回头唤了声“森哥”,珠泪盈睫。

忽听路旁一人道:“咦,这不是惜姑娘吗?好久不见了。”阿惜寻声望去,却是完颜承继的好友元好问,昔日常在“玉泉山庄”一道吟诗作和的,与阿惜也极是熟稔。没想到甫到汴梁,不曾见着完颜承继,倒先见了元好问。多时不见,也颇为高兴,当下拭去泪花,笑着上前应道:“元公子,好久不见,一向可好?大冷的天不在府中享福,在这里做什么?”

元好问一脸的欣喜,道:“在家闲着无事,出城骝骝马,正要回去。哪想到见着姑娘,姑娘也进城吧?”阿惜道:“是啊。”仆散队长上前行礼,元好问略一点头,不去理他。圈马过来,与阿惜并辔骑着,一起向城内驰去。侧头看见阿惜身边的李森,英气飒爽中透着儒雅风流,不禁暗赞一声,问道:“惜姑娘,这位是…”忽觉两人神态亲密,心中一愣,一句话说不下去。

阿惜道:“这是我表哥,姓李名森,表字林泉,当涂人氏。表哥,这是元好问元公子,小王爷的好朋友。”李森见元好问二十多岁年纪,面目清秀,眉宇间掩不住有股书卷之气,不禁心生好感,暗道:不想金人中也有如此人物。

笑着道:“元公子,幸会幸会。听阿惜说起过公子,说元公子诗词冠绝当金,常想能得一见。没想到还没进汴梁城就见到了,真是三生有幸。元公子的‘迈陂塘’‘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堪称绝句,‘有丝多少、心为谁苦’问得好,不愧‘好问’之名。”

元好问怔了怔,听他如此推崇,心中也甚是高兴。他在金国听多了恭维之词,已不当它一回事,但今日这番话出自宋人之口,份量自是大不一样。当下逊谢道:“惜姑娘过誉了,好问不敢当此殊荣。好问草字裕之,李兄直斥名字就是了。”

李森道:“裕之兄如此爽快,李森敢不从命?”阿惜见两人说得熟络,自己倒反而插不上话,索性笑吟吟的走在一旁。

不知不觉雪已下起来了,纷纷扬扬的满天飞舞。三骑马缓缓走着,仆散等侍卫相距一箭之地跟着,也不敢催促。

满天风雪飞扬,路边数株老树掉光了叶子,剩下光秃秃的枯枝,天上有两只雁的“呀”“呀”的叫,低低飞着,不知为何在这大冬天还在北国,不去温暖的南方。极远处一座城墙兀立大路尽头,汴梁城已在望。

阿惜心下无端端的发紧,一种莫名的惶惑袭上来,骤觉一阵寒冷。忽见前面城门开处,三骑马飞快的迎上来,前面一骑黑马更是快得出奇,马上乘客一袭大红色的斗篷,长长的黑色马鬃迎风飘扬。一个声音远远传来:“阿惜——阿惜——”

阿惜和李森心里同时一格登,相视一眼,阿惜的脸忽然变得像雪一样的白。

一人一马风一般的卷至,马上乘客人未到,手已远远的伸出来,满脸狂喜,喊道:“阿惜!阿惜!你终于来了!”正是完颜承继。

一旁李森和元好问的两颗心直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