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常在“玉泉山庄”走动,深知完颜承继的心事,也笑羡过他有这样一个好的意中人。以他堂堂相府公子,对一个婢女恭敬有加,那自是明白她在完颜承继心目中的地位。此时见她和李森神态亲密,心中早明白了八九分,暗暗为完颜承继难过。

阿惜心中就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涩一起涌上心头。轻轻的下了马,微笑着看着完颜承继。

完颜承继不等马站住,跃身跳下马鞍,人未站定,伸手握住阿惜的手,欢喜得说不出话来。阿惜让他握住自己的手,眼中慢慢浮在一层泪花。“黑炭”与“栗子”久别重逢,上前挨挨擦擦着实亲热。

完颜承继满心的欢喜,忽见阿惜流下泪来,不由得慌了手脚,忙道:“阿惜,怎么了?干吗哭啊?”阿惜说不出一句来,低下头,泪珠一滴滴掉在雪地里。

元好问下马上前一步,道:“承继。”完颜承继转头看见元好问,道:“裕之,你也在这里。”元好问道:“承继,还有一位朋友,你也见一见。”李森踏上两步,道:“完颜兄,久违了。泰山一别,不知完颜兄还记得在下吗?”

完颜承继这才看到一旁还站着一人,听完他的话,仔细看了两眼,方道:“是…是李…”只听泰山上那少女叫他李哥哥,却不知他叫李什么,只是阿惜怎么又和他在一起了?

李森笑道:“难为完颜兄记得在下的姓,在下李森,是阿惜的表哥。受阿惜兄长之托陪阿惜来汴梁。”心想反正是这么一回事了,不如一开始就说个明白,也免得梧妹难开口。

完颜承继好半天没听明白,讷讷的道:“怎么?你是阿惜的表哥,这…这…”一时也无心去深思,回头看见阿惜一双眼睛如秋水盈波,柔声道:“阿惜,干吗伤心啊?一路上辛苦吧?脖子上的伤好了吗?快别哭了。”伸衣袖擦去她脸上的眼泪。

阿惜听他柔声相呵,再也忍不住,低头靠在他肩头放声大哭。完颜承继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别哭,别哭。”

李森心中一阵酸楚,不知是为了完颜承继,还是为了自己。蓦觉元好问看着自己,眼中满是疑问。李森不愿和他目光相触,转过头去,看着天上两只飞雁。

后面两匹马跟着驰到,马上人翻身下马,站在一旁。其中一人粗声粗气的道:“阿惜,你也来了,你看,我找到师叔了。”说着喜滋滋的看着阿惜。正是马如龙和雷虎臣两人。

阿惜一时情动,浑忘了身周一切,见了完颜承继自然而然的靠在他肩头痛哭,如同以往一样,听得有人跟自己说话,神智一醒,猛觉自己是在完颜承继怀中,心中一惊,站直身子,看见马如龙和雷虎臣,强笑一笑,算着招乎。一转眼看见李森苦涩的笑容,一下子热血涌头,复又如冷水淋头,眼前一片模糊,晕倒在雪地。

五人大惊,一起跪在地上,一迭声的呼叫。完颜承继和雷虎臣叫的是“阿惜”,元好问和马如龙叫的是“惜姑娘”,只有李森叫的是“梧妹”。

叫得几声,阿惜悠悠醒转。看见五个人关切的目光,真不知怎样才好。忽听得“呀,呀,呀”悲鸣声声,凄惨哀伤不忍卒听。

六人一齐转头看去,却见天上一只孤雁直冲上天,猛地坠下来,头撞在地上,一股鲜血喷将出来,染红了雪地。雁身旁还有一只雁躺着,显见的都是死了。

众人见了这一幕,甚是心惊,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一个猎人走过来,拾起两只死雁,喜道:“今天好运气。”元好问上前道:“这位大哥,这雁是你的吗?”猎人道:“怎么不是。刚才我打了这只雁,那只给它逃脱了,没想到它自己又摔死了。真是运气好,今儿晚上有下酒的了。”

元好问拿出一把钱给猎人,道:“这些钱给你,你把两只雁儿给我。”猎人看了这么多钱,欢喜非常,惟恐是假的,忙拿了钱,递上两只雁,道:“公子爷也爱吃雁肉下酒?是的,是的,雁肉比猪肉牛肉好吃得多了。”忙放好了银子,快步走了。

元好问捧着两只雁,仰首向天,眼中似有泪光。李森抽出腰间单刀,在山边挖了一个坑。这柄刀却是洪长水的,自那日洪长水死了之后,李森一直带在身边,以此怀念这位义士。

元好问将两只雁埋在坑里,垒了一座小坟。李森举刀向壁,笔走龙蛇,石屑纷飞,在坟边山上刻了两个字:“雁丘”。这两个字深入石里半寸有余,比石匠用凿子凿出来的还深。

雷虎臣咂舌道:“我的妈呀,这人好历害的功夫。”

元好问看着李森如此功夫,只如不见,看了看雪地里的阿惜,完颜承继和李森,沉吟了半响,仰天吟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苦,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李森听了两句,暗赞好词。挥刀在山石上一字一句的写将下来,越写越慢,写到“来访雁丘处”,几乎写不下去,一字一泪,眼中瞧出去一片模糊,最后一个“处”字写完,刀身“啪”的一声从中断折。李森将半截断刀扔在地上,回头看着阿惜,缓缓的道:“梧妹,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阿惜慢慢站起身来,望着完颜承继道:“小王爷,阿惜这次来是拜别王爷的。从今后忘了阿惜吧。”从马上取下包袱,拿出一个纸盒,递给完颜承继,说道:“小王爷,这是阿惜从无锡带来给小王爷玩的。”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胖乎乎的泥人,却是游惠山那天和李森一起买的。

完颜承继自马如龙离开那天就开始等,等得脖子也长了,等得望眼欲穿,好容易等到了,欢喜了不到半个时辰,想不到得到了这样一句话,一时呆了。顺手接过泥人,见泥人憨憨肥肥甚是可爱,不由得惨然一笑。

阿惜忍不住流下泪来,哭道:“小王爷,阿惜对不住你。阿惜另外有了喜欢的人,此生只想和他同生共死,你对阿惜的情意,这一生是不能回报了,下一生也不能回报。小王爷,我只是你的一个丫头,你就把我当成丫头吧。当日托马师傅传信,说要来见小王爷,没想到是这样的。累小王爷白等一场,心里有愧,不来说清,只怕一世不得安心。我要是跟了你,我和森哥一生不会再有欢容。我跟了他,又累小王爷伤心。小王爷你一直待我极好,我总是无法报答了,就让我欠着吧。欠一生欠一世,再欠来生来世。”转头对李森道:“森哥,咱们走吧。”李森牵过自己马来,抱起阿惜放上马鞍,对完颜承继、元好问、马如龙和雷虎臣一抱拳,翻身上了马,两人一骑向来路驰去。栗子一声长嘶,不明白主人为什么不骑它。

雪越下越大,完颜承继和元好问,马如龙和雷虎臣都站着一动不动,望着远去的身影在大雪中越来越模糊,再也看不见了。

真是静,静得连雪花飘落的声音也没有。

二六回 贺新郎

江南三月,正是初春时节,草长莺飞,扬柳点翠,桃杏染色,一派春光烂熳。无锡惠山脚下石家园内喜气洋洋,披红挂彩,却是石府嫁女,李家娶媳。

李夫人道:“表妹,真的不用等妹夫了吗?”石夫人道:“不用等他。要是等他啊,也不知哪年哪月才等得到。”李夫人道:“也该叫人送个信。”石夫人道:“谁知道他在哪里?神出鬼没的,一时见人,一时不见的。不必等他。”石碣笑道:“我们等得,木头可等不得。”

李森今日做新郎,嘴角掩不住露出微笑。石碣也心情大好,不住的打趣他,笑道:“你们看木头,老在那里偷笑。”李森忙正膝危坐,绷紧面皮。石夫人笑道:“碣儿不要闹了。”石碣笑着对李迈道:“姨夫,你看我娘老帮木头,有了女婿,儿子也不要了。”

李迈尚未开口,李夫人抢着笑道:“你两个小时候你娘就帮森儿,你也不用现下来吃醋。碣儿过来,姨娘疼你。”李迈道:“碣儿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娶了媳妇,就不会老这么淘气了。”

石碣眉间闪过一丝忧愁,又笑道:“我们在这里说说笑笑,阿惜一人在房里冷清得很,我去看看她。”石夫人道:“你不用去,婉儿她们在给她打扮呢。”李夫人道:“表妹,你这个女儿真是天仙下凡,我二人年轻时加起来,也没她好看。”

李森好半天没开口说话,这时道:“娘也这么说。我初见梧妹就有这样感觉,我还做了两句诗‘轻霜清辉染绢人,九天玄女下凡尘’。”一语未完,看见众人脸色,忙住口不说。

余人笑得绝倒,石碣笑得用手指着李森,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石夫人用衣袖掩着嘴转过头去好笑。李夫人笑得直拍李森的肩。李迈笑得直摇头。站着侍候的妙儿笑得把一杯茶都打翻了。李森胀红了脸,想笑又不敢笑,终于忍不住“啊哈”一声笑出来。

李迈笑道:“这孩子,哈哈,今日有些语无伦次了。哈哈,看来白头谐老是不成问题的了。”众人都看着李森笑,笑得李森老大不好意思。

石碣打趣道:“怎么,还记得那天行酒令吗?‘燕春台外柳梢青,昼锦堂前醉太平。好事近今如梦令,传言玉女诉衷情’。可不就是今天的写照。”

李迈道:“谁写的?有点意思。”石碣笑道:“还有谁,这样的诗只有令公子作得出。”李迈点头道:“唔,不错。不愧是李家的人。”

石碣道:“我再给你接上一句‘人月圆,满庭芳,烛影摇红贺新郎’。”李森红了脸,转过头去不说话。

石夫人道:“别笑他了,你们看,森儿脸都红了。从小看到大,也没见他红过脸。”李夫人爱惜儿子,笑道:“好了,好了,碣儿,别闹了。时辰快到了吧,我去看看。”

正说着,喜娘进来道:“时辰已到,请新娘新郎拜天地。”众人眼前一亮,婉儿娟儿扶着全身大红喜衣的阿惜娉娉婷婷的走出来。

李森满面笑容接过喜娘递过来的红绸,和阿惜并肩站好。王伯任赞礼生,正要唱礼,忽见丫头进来道:“姨太太,姨老爷,夫人,有客来。贺礼已放在门厅。”众人都是一惊。李石两家结亲,并未惊动旁人,怎么有客来?到此地步,李迈也只得道:“有请。”

来人进了花厅,却是沈菁华。沈菁华笑嘻嘻的道:“石夫人,石少爷,怎么石小姐出阁这样大的喜事,也不知会一声。沈某不请自来,讨一杯喜酒喝。”石碣迎上去道:“有劳沈公子玉趾,不敢当。”

沈菁华道:“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抬上来。”十六名家丁抬着八副礼担放在厅中,无非是绸缎,稻米等。石碣道:“不敢当,不敢当。来人,带这几位管家下去喝酒,每人赏一吊钱。”

沈菁华对李森道:“李兄就是新官人吧,恭喜恭喜。兄台真是好福气啊,羡煞旁人了,哈哈。”李森笑笑,略一点头。石碣怕他无聊言语越说越多,扰了婚礼,接口道:“沈兄请这边观礼。”没想到沈菁华倒真是来贺喜的,点头道:“很是很是,咱们闲话少说,莫误了新人的吉时。”李森和石碣对看一眼,都觉好笑。

正要行礼,妍儿又进来道:“姑爷,有两位姑娘送礼来,言明是送给姑爷的。”李森心头一震,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阿惜。阿惜头盖红巾,亭亭玉立站在厅中,一动不动。

众人齐看向门口,不知进来又是什么人,却见进来两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姑娘,面清目秀,笑容可掬,一穿红,一穿绿,众人都不识得。只有李森知道是巢湖帮衣绣裳的两个婢女红袖绿裙。

红袖绿裙众人向裣衽行礼,李森还了一揖,阿惜看不见,也就不动。红袖道:“李公子,敝上得知公子大喜,特遣婢子前来道贺。因不知公子吉日是哪一天,是以今日方到。不想耽搁了公子良辰,请老爷、夫人、公子、奶奶见谅。”

绿裙道:“拿上来。”八名帮众献上八色贺礼,白玉马一对、红珊瑚树一对、紫桃翕砚一方、黑石端砚一方、水晶镇纸一副、珍珠项琏一副。这八色贺礼放在厅中,众人都是吃惊。眼见的宝光莹莹,璀灿夺目,只怕巨富豪门也拿不出这般好的货色。不知二婢主人是谁,手面这样豪阔。这些东西看去都是百年以上之物,只怕花了钱也没处去买。

沈菁华的贺礼给他一比,一是乡巴佬,一是贵公子,太不可同日而喻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一把火。沈菁华气得直朝红袖绿裙瞪眼睛,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自己的贺礼。

李森自然知道这是衣帮主从巢湖边的李炫墓中取来的,衣绣裳以此相谢自己帮她找到父亲。只不知她是如何知道自己成亲的消息,又派遣二婢前来道贺。心中暗叫惭愧,当下谢道:“多谢尊主厚赠,在下愧领了。各位远来辛苦,请上坐。”妙儿忙引去坐下。

石碣松一口气,道:“好了,拜天地吧。”王伯上前一步站好,唱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李森和阿惜遵礼对拜。王伯正要喊“送入洞房”,蓦见厅中又进来一人,黑色斗篷裹住身子,一顶遮檐斗笠掩去大半张脸,风尘仆仆的站在门口。

众人都是一惊,心想这人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进来了,下人也没禀报一声。虽然吃惊,却也不惧,此间在坐有的是高手,慢说李氏父子、石家兄妹,便是王伯也是身怀绝技。

石碣迎上去道:“这位兄台尊姓大名,是这里哪一位的朋友?今日乃舍妹于归佳期,就请上坐喝一杯水酒。”

那人并不说话,慢慢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哀痛欲绝的脸来,却是完颜承继!

在座之人除了李森和石碣谁也不认得他,就是石碣也要仔细看后才想起是他。旁人只道又是谁的朋友,大喜的日子,也不便出声呵斥。虽然来得古怪,却也不奇,江湖上多的是独来独往的奇人。李森和石碣都有许多江湖上的朋友,得知朋友成亲风尘仆仆的赶来,也在情理之中。

李森和石碣再也想不到完颜承继会追到无锡,赶上阿惜的婚礼。两人对看一眼,李森微微摇了摇头,眼中孕含深意。石碣明白他的心思,不管完颜承继是怎样的人,于阿惜总是有恩,若让人知道他的身份,只怕活不过今天。李森身为新郎,不便出头露面,只有靠石碣从中斡旋。

当下石碣道:“唉呀,是你呀,好朋友来了,一会咱们好好喝几杯,叙叙旧。”众人听他这样一说,都松一口气,

王伯暗笑自己草木皆兵,续道:“新郎新娘入洞房。”石碣向婉儿一使眼色,要她快送阿惜进去。

阿惜头遮红巾,并不知来了什么人,感觉婉儿扶着自己向里走,便迈步向前。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闷声说道:“慢着,在下有礼送给新娘。”却不是完颜承继的声音又是谁的?心头一紧,迈出去的一步竟放不下去,死死抓住婉儿的胳膊,才不至给裙角绊倒。

完颜承继从斗篷里取出一只木盒,慢慢将它放在地上,打开盖子。

阿惜从红巾下面看去,里面赫然是一只死雁!低呼一声,晕倒在地上。

花厅上登时乱成一团,石夫人、李夫人、李森、婉儿、娟儿忙抢上去,李森把阿惜横抱在手臂上,送进房中。

李迈、王伯上前抓住完颜承继,喝道:“好小子,捣乱来了。”这两人都是一等一的身手,两人一齐出手,断无不中之理。两人出手之时,一招出去都想好了三四招后招变招,再是武功高强之人也不易逃脱。两人均想这人竟敢孤身来范,必是劲敌,哪知一招之下,便已得手,倒胜得有些出乎意料。

完颜承继既不抵挡也不挣扎,双眼直直的望着阿惜去的方向。红袖、绿裙、沈菁华都不知怎么回事,在一旁叽叽喳喳的议论。

石碣生怕两人伤了完颜承继,忙道:“姨夫、王伯,别下重手。颜兄,来,咱们去喝酒。”一把拖了完颜承继就走,完颜承继如何是他的对手,给石碣扣住脉门,又拖又拉的哄了出去。

李迈、王伯摇摇头,正要去看阿惜,却见李石两位夫人和婉儿、娟儿走出来,忙问:“怎样了?”李夫人道:“惜儿已醒了,森儿陪着,没什么大事,唉,这些孩子,真让人操心。”

李迈虽不知详情,也想得到是少年人情怨纠缠,不愿在外人面前多说此事,损及儿子和新媳妇的名声,说道:“没事了就好,咱们且去喝酒。来,沈公子,二位姑娘,请请。”

石碣拉完颜承继出了门,道:“咱们喝酒去。”转过两条小巷,走进一家小酒店中。那店伴识得石碣,笑着迎上来道:“石少爷,今日府上办喜事,怎不在家喝喜酒,却到小店来了?”

石碣奇道:“你怎会知道?”店伴道:“府上老赵这几日买肉买鱼,买米买菜,忙进忙出的,我们早就知道了。小姐…”石碣唯恐惹起完颜承继的愁绪,不等他说完,便道:“拿一坛好酒来,再弄几个清爽的下酒菜。”

店伴道:“上次喝的觉得还行吧?就给石少爷拿来。果子是春藕、乳梨,乡下刚挑来。下酒是鹅掌、羊舌、香螺、野鸭,这两天荠菜、椿芽新上市,就来个干丝拌荠菜、香椿拌豆腐怎样?虽不上贵府的老赵弄得好,却还将就吃得。”

石碣道:“很好,你去弄吧。”店伴送上酒来,拍开封泥,香气四溢。石碣倒了两碗,道:“颜兄,请。”一仰头,喝了下去。

完颜承继叹口气,也是一口而干。店伴送上菜来,都是完颜承继从未尝过的美味。味道再好,完颜承继也是食而不辩其味。喝了七八碗,都有了几分醉意,石碣叹一声,道:“唉,女人都是害人精。”

完颜承继一听,大有同感,道:“不错,女人都是害人精,害得你吃不下、睡不好,什么事也干不了。却又没法不想她。阿惜…阿惜…唔…唔…”说着竟哭了起来。

石碣道:“她已是人家的人了,你还想她做什么?再想也不会是你的。”完颜承继道:“你又给哪一个害了,也这般伤心。”石碣叹一口气道:“她呀,她呀…”咣当当将两只酒碗扫到地上,“她,她…她不见了。哪天早上起来,她就不见了。留下一封信,叫我别去找她。我…我…上哪里去找她?天下这么大,她既存心要躲我,我又怎能找得到她!湘妹…湘妹…”唤了两声,也呜呜的哭了起来。

完颜承继听了大起知已之感,道:“来,喝酒。唉,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石碣道:“情是何物,真正天晓得,天也不晓得,问他做什么。”端起酒碗一口喝了下去。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喝得大醉酩酊。

石碣内功深湛,酒量自高;完颜承继乃女真人,也是量高一筹。两人酒逢对手,喝了个旗鼓相当,桌上酒碗堆了老高一叠。店小二看得砸舌不已,生怕两人发起酒疯来。又砸了这一叠碗,忙去收了。

喝到后来,两人都趴在桌上睡了。

石碣酒醉醒来,完颜承继已不知去向。店外一片漆黑,店内一灯如豆。原来已是深夜。静悄悄没有一些声音,只有一个店小二伏桌而睡。石碣摇醒店小二,丢了一把铜子给他,摇摇晃晃的走了。

回到家里,一片安静。石碣坐在花园中,想着李森与阿惜、完颜承继,不禁苦笑。蓦地想到萧湘,一想起这个名字,体内不知何处隐隐痛楚,一阵阵地抽蓄。

黑夜中花香萌动,露水暗生,一枝竹笋悄悄长出泥土,两只促织儿“蛐蛐儿”“蛐蛐儿”的叫了一夜。石碣在树下坐至天色发白,衣袖和发梢微微濡湿,这才起身回房。拿了些钱两,将云水剑裹在包袱里,留了一封短信,出了家门。

出得门来,不辨东南西北,信步而走。到了中午时分,腹中饥饿难当,在路边寻了个小酒店,要了两壶酒,几碟菜,吃了起来。心中伤感,不由叹了口气。三下两下将两壶酒喝完,又要了两壶,不多时,桌上堆了一大堆酒壶。

喝了两杯,酒壶又空,石碣大了舌头道:“小二,拿酒来。”店小二因他坐了老半天,又不要什么好菜,一个劲的要酒,有些不耐道:“大爷,你喝酒只管喝酒,你老付得起铜钿吗?别是来吃白食的。”

石碣酒意上涌,怒道:“你当大爷我吃不起吗?大爷我有的是钱,拿去!”从怀中掏出一串铜钱来,扔在桌上,“嗒”的一声。店小二立时改颜相向,拿了两壶酒,又添了两样精致小菜,放在石碣桌上。石碣也不理会,自管喝酒。喝了几杯,伏桌睡去。店小二拿了那一串钱,爱不释手,也由得他去睡。

石碣昨晚醉了酒,坐了一夜没睡,早起又赶了一上午的路,到底累了,这一觉直睡到日头偏西,方才醒来。醒来之后,兀自神志不清,呆坐了半响,喊道:“小二,泡壶茶来。”店小二忙浓浓的泡上一壶茶,放在桌上。

石碣倒一杯茶喝了,脑中清醒一些。望着窗外夕阳西下,晚霞映在水面,闪烁不定。心中一惊,忙问道:“这是哪里?”店小二道:“这里是太湖镇,前面这湖便是太湖了。大爷要去哪里?”

石碣摆摆手,不再多说,唯有苦笑。他本想去湖北九宫山去见师父白玉蟾,本当往西走,哪知却走了东南方,越走越远了。好在本没什么事,也不在乎时日,走错便走错了。

正想着,门口两个十二三岁的学童走过,一个道:“先生教的诗你会背了吗?”另一个道:“哪能呢,这么长,记了前面的忘了后面的。记住了后面的又忘了前面的。”先一个道:“明日就要考了,赶紧背吧。我前面记的还好,到了‘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后面就记不太清了。”说着慢慢走远。口中低低背着,却是一首唐初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石碣听着二童言语,想起自己小时读书的情形,不觉微笑,心里顺着背下去:“…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越念越黯然,越念越低沉,猛地念到“…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心中一痛,大叫一声站起身来,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流下泪来,哭道:“碣石潇湘无限路,碣石潇湘无限路!原来石碣和萧湘真的无路!”泪随语下,咬牙忍住。

店小二不知他又哭又笑又叫的闹些什么,吓得张大嘴呆在那里。

蓦地门外一人笑吟道:“‘…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石兄真乃是情种也。”说着走进店中。

石碣怔一怔,想不出这里有谁识得自己,定睛一看,却是秦良!

二七回 月下笛

秦良笑着走到桌边,倒一杯茶喝了,笑道:“真是江湖何处不相逢,想不到在这里碰上石兄,幸会啊幸会。石兄在这里吟诗,真是风雅得很。石兄文武兼修,难得,难得。更难得的是石兄的大名竟也在诗中,石兄心上之人的名字也在诗中,尤其难得。真是有缘哪,哈哈,‘碣石潇湘无限路’,真是好诗。”

石碣听他讥讽自己,冷冷的看着他道:“姓秦的,这里地方太窄,莫打烂了人家的家什,你我外面见分晓。”说着袍袖一拂,出了小店。

不想春日阴晴不定,说话间风吹云来,已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湖水给风吹起一层层绉纹,岸边柳枝斜斜的飘向湖面。湖边见不到一个乡农渔人,想是都回家躲雨去了。只有那个店小二藏在窗户后面眼瞅着石碣。

石碣从背囊中抽出“秋水剑”袖在手肘后,左手将长袍下摆撩起抄在腰里,一双千层厚底双梁青色缎面的新鞋踩在泥泞里。石碣身上穿的乃是一件青色旧衣,昨日婚礼时穿的新衣回家时已换下,却忘了换下鞋子。这双鞋子是阿惜花了好几天功夫做成的,阿惜婚前做嫁衣时做了两双男鞋,一双给了石碣,一双给了李森。石碣看着这双新鞋踏在泥中好一阵心痛。

秦良施施然跟上来,见石碣一袭青衫,玉树临风般的站在雨丝里,心中说不出的厌恶,皮麻麻笑道:“石兄,你那位虞美人在哪里?怎么舍得放她一人在家?江宁城里都知道红云楼的‘虞美人’是青楼楚翘,花中魁首,石兄真是好福气啊,这些日子,侍候得石兄够舒服的吧。哈哈,哈…”一语未完,石碣已一剑刺到。秦良向左避开,嘴里依然说笑。

秦良本不是口舌轻薄的人,此时与石碣狭路相逢,情知必有一战。石碣的武功他是见过的,与自己不相上下。他若避开不见,自是无事。但江宁城外一战,五位堂主中暗伤了紫金堂主紫阳、说走了玄武堂主雷虎臣、冷遁了栖霞堂主陶瘦吾,只剩下雨花堂主法雨和莫愁堂主。莫愁堂主一介女流,当不得什么大事;法雨又是冷不冷、热不热的,金石帮可说是名存实亡。江湖上沸沸扬扬,都说是石碣李森双剑挑了金石帮,这话传进秦良耳中,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几次三番要寻李森石碣报仇,只是那日之后,再也打听不到石碣的行踪不知躲到了何处。他哪里知道石碣陪着萧湘一直在当涂养伤,将临过年才返回无锡,过完年之后又忙着给李森和阿惜筹备婚事,并未在江湖上出头露面,是以寻他不着。这天秦良恰在苏州,手下人报在城外见到石碣,忙赶到太湖镇。天缘巧合在这里遇上石碣一人,正是求之不得的雪耻良机,如何肯放过了,是以出言讽刺,让他沉不住气,心浮气燥之下,剑法必有破绽,自己定能报仇雪恨。

果然石碣沉不住气,一剑当胸刺来,迅猛有余,端凝不足。秦良侧身避过,拔出长剑挡在身前,只听“嚓”的一声,长剑给石碣削断。心中一惊,凝目看去,石碣手中长剑光芒闪烁,游走不定,剑身宛如一泓秋水,清澈照影,正是“秋水剑”。

秦良心中一凛,暗道“糟糕”,想不到石碣手中竟是一柄宝剑,只一招间兵刃已折,自己如何是他对手?只得连退数步,挥舞半截断剑,连挽几个剑花,护在身前。口中一声呼哨,四个手下从隐蔽处抢出来,围在秦良身后,一人见他断了长剑,忙将自己手中长剑递了上去。秦良左手接过长剑,右手断剑当做暗器向石碣扔去。

石碣举剑一封,断剑又削为两截,剑尖一颤,两截断剑反向秦良的两个手下飞去。两人见断剑飞来,忙击打躲闪,举剑相格。哪知两截断剑便如活物一般,飞到身前忽然向下跌落,打在腿上一阵疼痛,摔在泥水里。却是石碣在拨转断剑之时附上内力,这寻常两名帮众如何经受得起。石碣因对方人数众多,自己酒醉初醒,难免有失,是以一上来就削剑立威,再以断剑伤人,除去两个帮手。

秦良换过长剑,攻势凌厉狠辣,招招不离石碣要害。刺心撩腹、攒眼挑阴,俱是毒辣招数,全是拚命打法,只是畏俱石碣宝剑,不敢与他双剑相交。石碣毫不躲闪,手执“秋水剑”,一阵抢攻,直将秦良逼退十几步,已退至湖边。

两名帮众眼见少帮主不敌,忙冲上前来,一人砍他左肩,一人斫他后背。石碣听得身后风声,一脚反踢将斫他后背那人踢个跟头,回剑过去削断砍他左肩那人单刀。秦良长剑这时也已递到身前。石碣大吼一声,一招“左右逢源”,左手掌右手剑同时逼退两人。

地上那人眼见石碣左腿就在身前,一扑身抱住石碣左腿。石碣连抖两下没抖掉那人,心头一狠,回剑向下砍去,将那人砍成两半。另一人见同伴为石碣所杀,急红了眼,大叫一声,连人带剑扑向石碣。石碣向左一让,避开剑势,右手一招“金玉满堂”直刺入那人胸膛。就在剑入敌身、微一停留之际,背心微觉一痛。知是秦良在后偷袭得手,借势向前一步,卸去力道,回手就是一剑,听得“嚓”的一声,秦良手中又只剩下一个剑柄。猛觉左腿一阵痛入心肺,低头一看,却是地上那人中了石碣一剑,一时未死,拚着最后力气将长剑刺向石碣。只因躺在地上,起身不得,本欲刺向小腹的一剑刺进了大腿。这一剑刺去,体内最后一份力道也离身而去,这才倒地死去。那一柄长剑插在石碣腿上兀自颤动不已。

秦良没了兵刃,不敢向前抢攻,从怀中摸出一枚钢镖,眼见石碣背向自己,一剑斫向地上那人,当即向石碣背心灵台穴射去。跟着退后三尺,足尖一挑,挑起一名帮众的长剑,凝神以待。秦良本不想以暗器伤人,他向来心高气傲,自己又是一帮之主,江湖上名气大过石碣,一对一和石碣相斗方说得过去。那知石碣武艺高强,又兼手执宝剑,自己却不是他的对手。当真是“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此时得帮众相助,已大违本心,哪想自己五人也打不过他一人,眼见他伤两人、杀两人,心中一寒,恨意陡起。凶心既生,哪管手段光明不光明,名声好不好听,立意要杀死石碣。

石碣听得身后风声有异,忙侧身避开。哪想腿上中了一剑,转侧不便,钢镖来势极快,虽避开了灵台要穴,“噗”的一声,打在左臂上,登时一条左臂麻软难当,再使不出半分力道。

石碣左腿中了一剑,左肩中了一镖,左边身子便如瘫了一般。眼见秦良手执长剑站在五尺外,咀角含笑看着自己,便如猫在戏弄老鼠一般。不由得怒火满腔,摇摇欲倒。伸手拔下腿上长剑,鲜血冲将出来,流了一地。顺手半招“手挥五弦”点了伤口旁的穴位,既阻血流,复减疼痛。做好这些,眼前金星乱飞,只得手拄长剑,喘息不已。

秦良瞧出便宜,又是一镖射向石碣。石碣勉强挥剑格开,一阵头晕眼花,向后便倒,扑通一声,掉进了湖里。秦良吃了一惊,抢上两步向湖水里张望。只见石碣四肢不动向下沉落。秦良呆了一呆,脸露笑容,仰天大笑。蓦地眼前青光闪动,一柄带水长剑流星经天般飞至,秦良忙向后跃避。哪知他快,长剑更快,只觉肩头一痛,长剑穿过肩胛,将秦良钉在湖边一株大柳树上。

石碣身受两处伤,用力之下,一阵天旋地转,摔入湖中。给冰冷的湖水一激,苏醒过来。见秦良探身来看,正中下怀,运足内力将长剑掷出,果然将秦良钉在树上。不知他生死如何,何况还有两名帮众,不敢贸然上岸,手脚并用,划水离去。生怕秋水剑在水中失落,反手插进背囊中。他自幼长在水乡,家中便有一个莲花池,水性极是精熟。虽然左边手脚都有伤,靠着右手划水,右脚踩水,一会儿便游出老远。

湖上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吹越劲,一个浪头打来,将石碣翻了个身。他索性仰面躺在水上,自身不花半点力气,风吹水走将他也送了出去。石碣怕鞋子湿水变重掉了,除下两只鞋子放入怀中,张口喝了几点雨,歇得一阵,夜色四降,湖上漆黑一团。不见半点光亮,也没法辨出东西南北。到此地步,石碣也只得认命。精神稍复,又游了起来。

游了半个多时辰,自觉疲累不堪。更兼伤口长时浸在水里,一阵阵作痛。暗道:难到我石碣今日毕命于斯?师恩未报,双亲在堂;还有想起就心痛的萧湘现今在哪里?就这样丢弃了不成?…

心中伤痛,浑忘了身在何处。蓦觉眼前看到湖水的粼光,猛抬头明月高悬,却原来夜雨已停。想起昨日阿惜成的亲,是三月十五,今日方十六,正是月明之夕。石碣见了月光,精神一振,认明方向,朝西游去。

太湖号称有七十二峰,大小岛屿有四十八个。石碣住在太湖之畔,自然知晓。他不向东边岸上游去,一来有秦良和帮众;二来游他这许多时辰,离岸已远。向西不远就有一座小岛漫山岛,上得岛去,休息几天,养好了伤什么都不怕了。

游得一阵,湖面上飘来一阵悠悠扬扬的洞箫声。石碣心中一喜,知道自己猜测不错,前面不远就是漫山岛,这箫声自是岛上居民所吹。石碣朝箫声来处游去,但听这箫声幽怨凄凉,宛转哀伤,令闻者落泪。曲调既似怀人,又似自怜。一时似雨打落花,伤春悲秋;一时似冷月窥人,遗世独立;一时似子规啼血,愁苦惨淡;一时似幽闺女怨,眉蹙心锁;似悲泣,似哀怨,似低诉,似叹息,凄清孤寂,缠绵绯恻,情致飘忽,柔靡万端。

石碣心想:这人吹出这样的箫来,当是高人雅士,不知他有什么伤心之事,箫声如此悲切。思念至此,想及自身,不禁落下泪来。

再游一会,眼前小岛已然在望,月光下只见茅屋中一灯如豆,昏昏黄黄,一团晕光。屋前一人靠树而坐,背着光看不见面孔。唯见手握一支长箫凑在嘴边。

石碣水淋淋爬上岸来,只觉双腿沉重异常,眼前金星乱飞,一个支撑不住,摔在地上。那黑影听见声音,吓了一跳,手执洞箫,一步步走过来。石碣心中一宽,晕了过去。

石碣昏睡醒来,只觉自己躺在温暖的被窝之中,身上早已换上干净衣裤。床边桌上点着一盏灯,放着一杯茶,石碣端起来喝一口,淡宜清香,茶水犹温。一摸大腿,伤口包扎妥贴,肩头钢镖也已起出,伤口清凉,显见已涂过了药。低头一闻,正是自己怀中所携金创药的气味。

石碣心中充满感激之情,正要起身,忽听一缕清音袅袅飘来,曲调宛转柔媚,哀而不伤,淡雅清新,不似初闻时所吹那般凄凉。石碣听了片刻,却是一曲《春江花月夜》,不禁心头一沉。听得一阵,不欲再闻。掀被下床,阿惜做的那双新鞋干干净净的放在床边。

石碣对这位吹箫人甚有好感。这人像是知道他看重这鞋子,洗得干干净净,晒干了放在床边。这鞋子洗净晒干得要两三天,看来自己已然昏睡了两三天了。石碣穿好鞋子,走出房门,要去相谢。只见皓月中天,繁星眨眼,又是夜间。湖水倒映着月光星光,花香草气弥漫四周。湖边柳树下坐着一人,月白衣裙,纤腰一束,鬓边一枝桃花,显然是一个女子。石碣见救自己的是个女子,倒有些不好意思,一时不知怎样开口。

那女子听见声音,放下洞箫,缓缓回过头来,嘴角微微含笑,眼中柔情无限,爱怜横溢的看着石碣。

石碣看着月光下这女子的脸,登时呆了。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惊异,慢慢走到她身前,握住她的手,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只是看不够。

彷佛过了一百年,石碣才从梦中醒过来,颤声道:“湘妹,我不是在做梦吧?”

萧湘摇摇头又点点头,轻轻将身子靠在石碣胸前,低声道:“我也不知是不是在做梦。”石碣一颗心如要跳将出来,紧紧把萧湘搂在怀里,生怕她只是一缕轻烟、一缕魂魄。

石碣和萧湘相识以来,一直忧多欢少,离多聚少。李森阿惜走了半月以后,萧湘和紫阳就留书作别。石碣找遍了当涂周围几十里,也不见他们的踪迹。哪会想到在这小岛上能遇上萧湘?既使在当涂养伤期间,两人朝夕相处,也是礼敬有加,不敢稍有逾越。此时萧湘柔情蜜意,投怀送抱,怎不让石碣感觉如在梦中?石碣从来对她不敢稍有轻薄,此时他一声“湘妹”出口,对她轻怜密爱却似再自然不过。

石碣抬起萧湘的下巴,月光下脸颊犹似玉石般半透明,浑不似真人。心中疑惑不定,低头向她微微颤动的樱桃小口吻去。一吻之下,情热如沸,心中一阵迷惘,将萧湘横抱在手,向屋内走去。

萧湘躺在石碣怀里,娇羞难当,气息微微,若不胜情。石碣背靠在门上,关上了门。几步走到床前,把萧湘放在床上,解开她衣襟上一粒钮扣。萧湘紧紧闭上双眼,双颊飞红。石碣右手轻轻一挥,扇灭了灯火。轻轻拥住萧湘,一股香气围了过来,莺莺娇软,燕燕轻盈,是梦非梦,是耶非耶?

石碣一觉醒来,阳光满室,却不见身边有人。唯有淡淡香气萦绕枕边。想起昨夜之事,忍不住嘴角含笑。相思数月,终于能和心上人重逢,得温鸳梦,怎不教他心花怒放。隔了一会,不见萧湘,不禁喊道:“湘妹,湘妹。”喊了几声,不见答应,心中一阵惶恐。掀被下床,奔出门外,屋前屋后喊了几十声“湘妹”,也没人应。

石碣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害怕和恐惧,声音都颤了,沿着小岛跑了一圈,没有一个人影,心中存了一丝希望,又回到茅屋。柴扉洞开,门前一株桃花如火如荼,屋内冷冷清清,依旧是他出去的样子。

石碣坐在床边,将头埋在枕里,鼻端嗅到淡淡香气,心中阵阵伤痛。难道昨夜情事当真只是一个梦?如果是梦,为什么自己衣衫都是干的,是谁洗的,伤口是谁包扎的?如果不是梦,岛上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除了这间屋子,为什么一丝人生活的痕际也没有?萧湘对自己向来克制守礼,为什么昨夜如此…想到这里,不禁耳根发烧。

到此地步,石碣也只好相信这只是一场春梦,一场荒唐梦。床角放着一个包袱,石碣打开来,自己几件衣衫叠得四四整整的,“云水剑”也好好的收在鞘中。望着这些,不由呆呆怔住。

石碣两处伤都是外伤,靠着金创药的灵效,这时已好得七七八八了,却不愿就此离岛。到湖边捉了两条鱼烤熟吃了,只在岛上东游西逛。在岛南端发现长着一丛修竹,心想你喜爱吹箫,我也吹给你听。当下削下一断竹子,穿孔调律,制成一支竹笛。

石碣坐在湖边柳树下,低低吹着,吹的依然是那一曲《春江花月夜》。太阳西下,月至中天,石碣也不知是第几遍吹奏。吹至“…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不由得痴了。余音袅袅,飘散开去。

石碣心中愁闷,信步而行。忽觉桃花树下一片裙角飘动,心头猛地一跳,生怕惊动那人,展开轻功悄悄掩至树后,探身看去,月光下萧湘脸上重重啼痕。也不知在树下站了多久,头发上、肩上、衣襟上落满了花瓣,阶下落花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石碣喜不自胜,用手轻轻触摸萧湘的脸,但觉着手冰冷。见她香肩窄窄,春衫薄薄,当下除下自己外衣披在她身上。又恐是在梦中,悄悄在腿上拧了一把,直痛入心肺。伸衣袖替她拭去泪痕,轻声道:“湘妹,你去了哪里?我找了你一整天。我吹笛子给你听,你听到了吗?你始终信不过我是不是?你这样待我我怎会负你?我要娶你为妻,今生今世我只要你一人。你已是我堂堂正正的妻子,我也是你正正式式的丈夫。你如还不信我,我可对天盟誓。”说着跪在地上,朗声道:“天上明月请做我们的证婚人,今日石碣和萧湘结为夫妇,生生死死,永不相弃。”

说完去拉萧湘,哪知一拉拉了个空,心头一惊,回头看萧湘已在数步以外。当即跃起,飘身过去,一把抓住萧湘。萧湘边哭边退,泣不成声:“我…我不能嫁你,我实在…配不上你,以后…以后你也是要怨我的…”挣脱石碣的手,向树林暗处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