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碣追上两步叫道:“湘妹,湘妹。”霎时不见了萧湘身影。石碣分花拂柳,一路寻去,蓦见月光下松树旁泥土高堆,一坟兀然,坟前一块青石,瞧那样子长短大小厚薄不正是一块墓碑?坟上盖着一块青布。石碣扑上去拉起来一看,不正是自己脱下来披在萧湘身上的那件衣衫吗?

石碣大叫一声,踉跄退后几步,跌在地上。一颗心如秋千般荡来荡去,找不到落处。浑身发抖,牙齿不住打战,脑中一片混乱。伸手按在胸口,自言自语道:“不是的,不是的…不要慌,不要慌…这是梦,这是梦…她、她、她、她、她不会是鬼魂。”

细想昨夜枕席之间,怀中所抱之人温软如玉,娇媚动人,明明是萧湘,怎会一转眼便不见了她?自己的衣衫又怎会盖在坟上?萧湘又怎会在这里?这里又怎么有一孤坟?难道与自己相处两夜的不是萧湘,而是萧湘的鬼魂?难道萧湘已死,不忍见自己寂寞难耐,鬼魂特来陪伴自己?心中一阵迷糊,一阵清楚。

不饮不食的在坟边坐了一天,眼睛直直的瞪着墓碑。月儿隐入蓝天,太阳从湖面升起,花香暗动,燕子莺儿在柳叶中穿飞,蜜蜂蝴蝶在花瓣里停留,一只蜻蜓落在石碣发上,又飞走了,斜阳西下,晚风拂柳,月儿又挂在了柳树梢头。

石碣猛地惊醒过来,精神一振,游目四顾,四周静静的,只有风过树梢、湖水拍岸、花瓣委地、草虫呢喃的天籁。石碣叹一口气,从腰间抽出竹笛,悠悠扬扬的吹了起来。

忽听一缕细细的洞箫声飘来,和笛声合鸣。笛声清亮,箫声宛转,箫笛吹奏的都是《春江花月夜》,只觉春江水涨,明月初升,江天一色,月华流照,离人思妇,闲潭落花…种种不言之意,尽在曲中。

二八回 渔歌子

石碣心喜若狂,放下竹笛,寻声看去,眼前一花,一个白衣人手执洞箫缓步行来,衣袂飘飘,若往若还。风吹着她纤柔的腰肢,几欲乘风飘去。石碣道:“湘妹,不管你是人是魂,我都不会离开你。你若是鬼,我便娶一个鬼妻。你喜欢这里,我便陪你在岛上。我说过的话,我绝对做到。”

萧湘眼中泪花闪闪,脸上却孕满笑容,仰首看着石碣,欲语还休。石碣双臂环抱揽住箫湘的腰,柔声道:“湘妹,能和你有此一刻,我愿用一生交换。”萧湘眼神一黯,低下头道:“你还是走吧,我不愿你大好前程就此毁掉。”石碣道:“你…你说什么疯话?若没有你,我失魂少魄,又哪里来的什么前程?你要真是不愿嫁我,那我只好出家做道士去了,做道士又有什么前程…湘妹,你就嫁我吧。”

萧湘苦笑道:“我怎能嫁你,我不过是…”石碣知道她要说什么,截口道:“是鬼是不是?只要我喜欢,不论是人是鬼,是精是怪。”萧湘心中感动,潸然泪下,哽咽道:“你真不在意?”石碣凝视着她的脸道:“我不知要在意什么,我只要你。没有你,我一世不会快活。”萧湘再也忍不住,靠在他胸前,泪珠扑簌簌落下来,浸湿他胸前一大片衣襟。

石碣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相呵:“好啦,好啦,别哭了,你哭得我心都乱了。来来来,咱们来拜天地。昨夜给你逃脱了,今天说什么也不让你走了。”拉了萧湘跪下去,对着月亮拜了三拜,萧湘也盈盈拜了下去,低声道:“明月在上,小女子萧湘虔诚跪谢上天眷顾,今生能与石公子结为夫妇,小女子感激不尽。”说着朝石碣裣衽行礼。石碣还了一揖,笑道:“娘子不须多礼,快快请起。”

萧湘“噗嗤”一声笑出来,一笑之下,愁容尽去,婉娈娇柔,说不出的妩媚可喜。石碣看得呆了,半晌才道:“湘妹,我能娶你为妻,不知前世怎样修来。”萧湘含羞道:“我才是前世不知做了什么善事,能和石公子你…”说到这里,声音低不可闻。

石碣心中一甜,搂着萧湘坐在石上,细问这半年多的情形,又怎会到了这小岛上来,还有紫阳道人又去了哪里?

萧湘叹一口气,娓娓道来。那日萧湘和紫阳离了当涂,一时不知去哪里。两人都是身上带伤,紫阳想起当年曾在太湖漫山岛住过,那倒是一个隐居的好地方,于是往宜兴而来,在宜兴乘船横渡太湖。不想在湖上碰着以前红云楼的客人,硬要萧湘作陪,又见同船的是一老道士,口中便不干净起来,污言秽语滔滔不绝。紫阳怒不可遏,出手将那人和仆人尽皆打死。这一来牵动伤口,怒火攻心,病势加重;又自觉对不起萧家,对萧湘怀一份欠疚;兼之年事已高,到了漫山岛一病不起,没几天就去世了。萧湘凄凄凉凉将他葬了。石碣靠着睡了一夜的那坟就是紫阳的。此后萧湘一人孤零零住在岛上,日日相思难遣,夜夜对月长叹,唯有一支洞箫聊解愁绪。

这夜细雨过后,夜凉如水,门前桃花落了一地,冰盘无尘,清辉泻地。萧湘对月怀人,实难自已,只借箫声幽咽吐露心声。忽听湖水响处,一人水淋淋爬上岛来,晕倒在地。萧湘只当的遇风雨渔人舟翻,再想不到石碣至此。吃惊之后,忙细看石碣,一看之下,更是一惊。湖水长时浸泡后,伤口血肉模糊,甚是可怖。萧湘定一定神,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背起石碣回到房里,放在床上,脱去他身上湿衣,清洗好伤口,用石碣怀内伤药涂在伤口上,包扎妥贴。那日江宁城外紫阳受伤,石碣曾用过,是以认得。萧湘凝视着熟睡的石碣,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不安。石碣昏睡了两天,萧湘细心照护。到后来,满怀柔情盖过了其它。石碣醒来看见自己那喜悦的眼神,让她浑忘了一切。自己无法报答他的深情,唯有以身相许。云雨过后,羞怯难当,竟不敢面对石碣,趁他熟睡不觉,便躲了起来。在暗处看着石碣满岛狂奔、大喊大叫痛苦的样子,心如碎了一般。听他一遍又一遍吹着笛子呼唤自己,忍不住现身相见。复想起自己的身份,硬了心肠逃开去。今夜被他深情所感,思虑再三,方应允了石碣。

石碣听完萧湘的话,心中又怜又惜,柔声道:“湘妹,你受了这么多苦…我会好好待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萧湘眼中都是泪花,脸上却孕含盈盈笑容:“大哥。”石碣双臂略收,紧紧将萧湘抱在怀里,低头往她樱唇上吻去。萧湘闭上眼睛,宛转相就。

次晨石碣醒来,伸手去搂萧湘,一摸却摸了个空,心头一惊,忙睁开眼睛,一眼看见萧湘坐在窗前梳妆。一手握发,一手拿了一把木梳细细梳理。发长过腰,光可鉴人。石碣不由看得痴了。萧湘听见声音,回头向石碣嫣然一笑,将长发梳成一个发髻,换作少妇式样。石碣下床到门口摘下两朵桃花,簪在萧湘鬓边,二人相视一笑,均感温馨。

正在两情相悦之际,忽听得一片桨声,二人一惊,齐往窗外看去。这一看吃惊不小,湖面上十几条小船向岛上划来,每条船上坐了四人,每人手里拿着一柄船桨。但见手臂齐划,桨动如飞,眨眼间小船已到岸边。船上人弃船上岛,各各手持兵刃,阳光照在刀剑上,亮光闪闪,耀眼刺目。

石碣一看这阵势,便知金石帮大举来攻,只不见秦良,不知是给自己一剑刺死,还是伤重不起。石碣心中一寒,低头看着萧湘,萧湘也仰头看着石碣,两人目光相触,都是一阵心酸。石碣一伸手,将萧湘揽进怀里,萧湘双手环抱住石碣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前。

石碣轻轻抚摸她的秀发,柔声道:“湘妹,这三天胜过一百年,能和你在一起,神仙给我也不做。”萧湘抬起脸望着石碣,眼中柔情无限,说道:“大哥,相识以来蒙你怜爱…我…我好悔!早知有今日,我…我为什么要躲?”石碣道:“湘妹,你丈夫无能,不能护得你平安,累你受苦了。”萧湘道:“大哥,是我不好,是我累了你,若不是我,他们也不会与你为敌。”石碣笑道:“你我这般客气做什么?他们要来找死,我就杀他个片甲不留。难道我石碣是这般好欺的吗?”轻轻放开萧湘,从床上包袱中取出“云水剑”,双手一分,左手“春云剑”,右手是“秋水剑”,水光流动,寒意顿起。

忽听“嗖”的一声,一柄刀从窗外飞了进来,石碣站在萧湘身后,护住她背心,右手“秋水剑”迎头削去,“嚓”的一声削作两断,落在地上。身周“嗖、嗖、嗖”声音大作,一把把刀剑刺破茅屋土墙,在屋内纵横飞舞。稍不留神,便会碰在刃锋上。石碣全神贯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围着萧湘滴溜溜转动,双手双剑不停的削断刀剑。有时拨转刀剑,倒飞出去,时时听见一两声“啊——”的惨呼,自是伤了人。

石碣双手拨打,心中犯愁,这般挨打不还手,终不是长久之计,自己稍有疏忽, 夫妻二人便会命丧此地。正在发愁,头顶簌簌作响,一块大石压穿屋顶,砸将下来。石碣拉了萧湘向旁一让,避开大石,只见屋顶石块泥土纷纷落下。二人避得了刀剑,避不了石头,顿时伤了几处,好在并不严重。又听“哄”的一声,火光烛天,却是茅屋顶上干草着火,烧着的干草簌簌的落下来,顿时床上布帐也烧起来,木床也着了火,这一来二人仗以掩避的茅屋无法再存身。

石碣一转念,将右手“秋水剑”交在萧湘手中,道:“湘妹,你拿着剑护住胸前。”右手搂在萧湘腰间,萧湘左手也抱着石碣的腰,右手持了“秋水剑”护在身前。石碣左手握着“春云剑”,一招“春云甫展”挽了两个剑花冲出门去。

常人如不是左撇子,左手必不如右手灵活。而剑法讲的是轻飘灵动,习练剑法少则三年五年,多则十年廿年,临敌方能得心应手,熟极而流。使贯右手剑的人让他使左手剑,更是艰难。而石碣因师赐“云水双剑”,日夕所练的便是双剑剑法,左手剑和右手剑并无多少差别。此时右手搂着萧湘,脚下不停,左手持“春云剑”横削竖斫,当者立倒。

石碣边打边往湖边移去,但委实人数太多,杀得一人,另一人又上,身周刀丛剑林,步步荆棘。在江湖上行走一万里,也不如这几步艰辛。如不是有这两把宝剑,两人早已尸横就地。饶是如此,身上还是受了好几处伤。

萧湘手持“秋水剑”,看见有兵刃刺到,便一剑削去,削到后来,手腕酸麻,心想:是我拖累了石郎。几次三番要让他一人先走,终是放不下两人的情意。想起这几日的恩爱,心中一甜,道:“大哥,你…你一人走吧,我不能累你也…”

石碣挥剑削去一人手腕,怒道:“你别胡说八道,咱们要死也要死在一起,我对天发过誓,生生死死永不相弃,你难到忘了?眼前不过是刀山剑林,怕他何来?瞧好啦!”眼见离湖边不到五六丈,抱起萧湘用力掷出,挥舞“春云剑”,连翻两个空心跟斗,跃过地上众人,接住空中的萧湘,稳稳落在湖边船上。放下萧湘,俯身削断拴在岸边的船绳,抄起船桨用力划起来。

岛上众人口中乱喊,手忙脚乱的奔到湖边,忙忙的解绳上船,划船来追。石碣哈哈大笑,几桨一扳,小船便驶出老远一程,距后面的船越来越远。适才金石帮人多势众,一上来就攻了个出其不意;此时操桨划船,石碣内力深厚,这些寻常帮众如何能比?只轻轻一扳,小船就驶出老远,何况逃命要紧,全力施为,小船更像箭一般的飞出。

萧湘给石碣抛在空中,腾云驾雾似的掷出,眼见身下白茫茫一片湖水,正自惊慌,一双有力的臂膀抱住自己,“咚”的一声已落在船上。萧湘这时多历凶限,惊惶尽去,笑道:“大哥,好本事!你怎不早点来这么一招?”

石碣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我功力没这么深,远了怕不成。”萧湘笑道:“你功夫还不好吗?这么多人都打不过你。”石碣见她问得天真,笑道:“我哪里算好,我师父功夫那才叫深不可测。就是木头,也好过我许多。”萧湘道:“他和阿惜都好吧?”石碣道:“好。就在前几天,这个月十五日两人成的亲。”说着向萧湘一笑。

萧湘脸上微微一红,低下头去,惊道:“你受了伤?”石碣低头一看,长袍给割得破破烂烂,东一条缝西一条口子,浑身上下鲜血不停往下滴,这才觉得全身在疼,说道:“不要紧,都是皮外伤,过两三天就好啦。”萧湘眼圈一红,从裙角撕下一条布,在湖水中浸得湿了,卷起裤管衣袖,一处处伤口轻轻清洗。洗好一处,用金创药涂上。将一件贴身小衣撕作一条条的,一处处伤口包扎好。随口一数,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二三十处。萧湘心中感动,不能自已,扑在石碣怀里哭道:“你都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

石碣一手划船,一手拍拍她的背,笑道:“傻子,哭什么?我这可是为了自己。好不容易得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怎不好好的看着?哎哟,你背后受了伤。”提起手掌,一手的血。石碣左右一看,金石帮的船远远的跟着,道:“你再忍一忽儿,咱们到了芦苇荡中我再给你裹伤。”点了伤口旁几处穴道,止住血流。

左手抄起一柄桨,用力划起来。萧湘也拿起桨来,石碣道:“你坐着别动,当心伤口。”萧湘微微一笑,帮着划船。小船驶进一条小浜,前面一片浅浅的荷叶田,如在盛夏六月,荷叶高张,当中自能藏人藏船。此时方是孟春,荷钱刚出水面,如何藏得?划过荷叶田,转出茭白丛,穿入菱角湾,进了芦苇荡。太湖千弯百汊,芦苇茎高叶茂,便如重重帷帐一般,其中藏个百十条船都不会发现。

石碣道:“好了,这下他们找不到了。来,我瞧瞧你伤。”萧湘自觉伤处疼痛,依言转过身子。石碣撩起她衣裳后襟,雪白的背上有一条三寸来长的口子,忙撕一片布沾水清洗伤口,涂上金创药,用一块手巾按在伤口上,从中衣上撕下一条干净的布络胸一周包扎好,笑道:“好啦。”萧湘红了脸,忙掩好衣襟。

石碣见她害羞,笑一笑道:“闹了这半天,饿了吧?这里有什么东西可吃?”说起肚饿,猛想起自湖边小店醉酒以来,几天来还没好好吃过东西,此时饥念一起,再难抑制,肚中顿时咕咕地响了起来。两人听见都是好笑,萧湘道:“眼下才三月,湖里菱角啦藕啦莲子啦离熟都早得很,茭白倒正是时候,可没火没锅的,怎么吃啊?”石碣道:“湖里鱼很多,咱们捉鱼吃。”

萧湘道:“吃活的?”石碣道:“怎么?不敢?”萧湘皱皱鼻子,笑道:“没吃过,也还真不敢。”石碣笑道:“那吃什么?总不能饿肚子吧。你嫁给我没两天,就跟我挨饿,我这丈夫做的,嘿嘿。你再看咱们这身衣服,又破又脏,叫花子似的,这日子过的…”说着摇摇头, 又道:“你我这样儿,只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说出去呀笑死人。”

萧湘笑道:“那也不怕,天下穷人多得很,谁能笑话谁。”石碣笑道:“很是。不过也不能老在船上饿着肚子,我们上岸去吧。”认明了方向,划了起来。

小船在碧青的芦苇丛中穿行,成群的野鸭子栖在芦苇荡里,船边时不时游来三三两两的鱼虾,天光云影倒映在水中随波荡漾,水面浮着不知何处飘来的桃花瓣儿,淡淡的水草香气氤氲弥漫,萧湘靠在船舷上,素手纤纤伸在湖里玩着水,轻轻吟道:“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辩仙源何处寻…”

石碣面带微笑瞧着萧湘,心神俱醉,一时忘了划船。萧湘给他看得一阵脸红,低下头去,湖中映出一张芙蓉秀脸,桃腮樱唇,梨窝微现,眼波流转。

忽听一声:“唉——”两人一起惊醒,萧湘脸色霎时变得雪白。石碣伸过手去握住她的手,只觉入手冰凉。那一声“唉”兀自未停,好一会才悠悠扬扬的远去,跟着那声音唱起歌来:

“唉——旧酒没唉,新醅泼唉——

老瓦盆边笑呵呵唉——

共山僧野叟闲吟和唉——

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

闲快活,唉——”

萧湘松了一口气,这种小调村歌在江南四处皆闻,曲调都差不多,歌词却千变万化,因人而作。听这歌声是打渔的渔人所唱。石碣心念一动,道:“我们问他借火去。”朝着声音来处划去。几桨一扳,小船飞快驶出,划了一会,鼻端闻到一阵米饭香气,两人相视一笑。石碣仰头一看日头,已近午时了。

扳得几桨,小船出了芦苇荡,前面一个浅浅小小的沙洲边停了一只渔船,船尾坐着一人,正在做饭,饭菜香气一阵阵飘过来,嘴里又在唱什么“…拔根芦柴花…”咦咦呀呀的。石碣划船过去,道:“打渔的大哥,卖些饭菜给我们行吗?”

那渔人转过头,三十左右年岁,黄皮精瘦,大刺刺的道:“我又不是开饭店酒铺的,干吗卖给你。不过,你有铜钱卖给你也不妨。”石碣顺手一摸怀里,叫一声苦,包袱钱两都留在了岛上。金石帮人攻来,边打边逃,急切间忘了带上。身上一样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再看萧湘,一脸尴尬的样子,也是身无分文。

那渔人凶道:“怎么?没钱?没钱你买什么。”石碣一惯好脾气,何况此时萧湘在旁,心情正自舒畅,也没火气。一看周围,笑道:“我拿野鸭子和你换行不行?”那渔人道:“行,拿来。”他见石碣船上什么都没有,想难他一难,是以答得痛快。

石碣笑一笑,在沙洲上捡起几块石头,向野鸭群中扔去,群鸭受惊,扑翅翅飞了起来,石碣见三只野鸭飞到头上,一扬手三块石头扔上去,正中鸭头,三只野鸭头朝 下摔将下来,都落在石碣船上。石碣捡起野鸭子递给渔人,笑道:“这行了吧。”

那渔人目瞪口呆,好半晌才道:“行,行。”盛了两碗饭递过来,还有一碗烧得喷香的鱼。萧湘笑一笑,道:“你也一起来吃啊。”那渔人见到她绝世容光,呆了一呆,讷讷的道:“我…我这里还有。”

石碣连吃两碗饭才放下筷子,萧湘秀秀气气的吃了半碗饭就不吃了,对渔人道:“这位大哥,多谢你了。”那渔人道:“不谢不谢。”石碣一笑,挥手作别,划船离开。划得几桨,石碣唱起曲来:

“菊花开,正归来。伴虎溪僧、鹤林友、龙山客;似杜工部、陶渊明、李太白;有洞庭柑、东阳酒、西湖蟹。哎,楚三闾休怪。”

萧湘笑道:“大哥,我不知你唱歌唱得这样好。”石碣道:“我哪比得上你,你唱一曲给我听,成不成啊?”萧湘笑一笑,低声唱道:

“青春好 美景妙 百花安排

分四季 十二月 月月花在

正月里 水仙开 金盏银台

玉兰放 梅花香 杨柳风来

迎春黄 桃花红 梨花儿白

牡丹娇 芍药妖,蔷薇叠彩

榴吐火 蕉展荫 夏把春改

牵牛郎 茑萝女 花满园宅

簪茉莉 戴栀子 风荷叶摆

邀明月 折桂枝 蟾宫香来

秋风起 菊花黄,风沐霜溉

摘玉簪 插云髻 鬓青眉黛

醉芙蓉 朝朝开 夕落尘埃

白雪飞 百花藏 蜡梅寒耐

冬还春 夏复秋 时时可爱”

音调天然娇美,曲词灿烂华美,珠飞玉动,活泼俏皮,很是动听。

石碣赞道:“好曲好曲,曲子好听,词更是写得好。”萧湘道:“这是我小时候在家时学的一支曲子,你说好听吗?”石碣道:“好听。是你唱的,更是好听。”萧湘嫣然一笑,很是欢喜。昔日在红云楼,听她唱曲的公子哥儿不知凡几,称赞之语听也听得烦了,种种颂词谀言极尽奉承之能事,听在耳中只觉可厌。此时石碣只一句简简单单的话,钻入心里却说不出的熨贴惬意,畅美开心。

划了一个多时辰,湖边山峰兀立,青郁苍翠。石碣道:“太湖到了这里叫做五里湖,又叫蠡湖,传说是范蠡灭吴后,载西施归隐在这里。这范蠡好会享福,青山绿水,美人同舟。嘿嘿,今日我石碣也有此福份。”萧湘微微一哂,并不接口。

舟至蠡湖,游船渐多。此时方当春三月,正是踏青看花的时节,湖里岸上俱是游人,衣履鲜洁,笑语声声。

萧湘低声问道:“我们去哪儿?”石碣道:“去无锡。”萧湘道:“去无锡?”石碣伸手握住她手道:“我家在无锡。我带你去见我娘,好不好?阿惜和木头也在,她若知道你去,会非常开心的。我娘性子很和气的,见了你,一定很喜欢。”萧湘沉吟了一会,道:“好的,我去。”石碣手紧得一紧,喜道:“湘妹!”萧湘道:“我既决意跟你,就不再怕。”石碣心花怒放,“阿哈”一声笑了出来。

忽听旁边一只游船上一人道:“你听说没有?近日无锡城中出了一件大事,城北石家的少爷为了一个婊子大打出手,打得金陵城的金石帮少帮主也不知是死是活。”

二九回 凄凉犯

石碣和萧湘在蠡湖上,忽听邻船上有人提起自己的名字,大吃一惊,对望一眼,萧湘的脸霎时变得煞白。石碣握住她的手,只觉入手冰凉。

邻船上坐了两人,放着一张小木桌,几只碗碟,后梢一个老翁划着船。那两人喝着酒,另一人道:“他们为什么打?”先一人道:“谁知道,左不过是争风吃醋罢了。听说那婊子是金陵城的名妓,模样标致得紧。这小子,艳福着实不浅。”另一人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婊子也要嫁人嘛。喏,咱们县太爷的第五房姨太太便是苏州‘香雪苑’的红姑娘。”先一人道:“婊子从良是没什么,不过听说这姓石的,是当今皇上敕封过的海琼真人的得意高徙,这海琼真人名叫白玉蟾…”

石碣心中一跳,顿觉不安。萧湘转过脸去,低头看着湖水,微微一挣,想挣开石碣的手。石碣紧紧握住,捏了两下。

这人话还未完,另一人抢着道:“白玉蟾哪,我听说过的。说是皇上还赐了一座道观,叫什么‘瑞庆宫’来着。”先一人道:“对了,对了,就是他。听说这白真人门观严得紧,这姓石的私娶娼妓,恃强伤人,引起‘金丹派’和‘金石帮’的争斗…嘿嘿,只怕白玉蟾轻饶不了他。”另一人道:“论起来,这白玉蟾也管不了徙弟娶什么老婆,就是道君皇帝,也曾私幸过李师师。”先一人道:“话是这么说的,不过白老道好面子,这一次脸丢得不小。”另一人道:“自来女人是祸水,这姓石的要倒霉了。”先一人道:“这小婊子,本事倒不小,勾上个小白脸,有得乐子了。”说着两人喝着酒,嘻嘻哈哈笑起来。

这两人的话,一字一句钻进萧湘的耳中,只觉万箭穿心。石碣不去听他们说什么,只是盯着萧湘的脸,见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担心不已。飞快的摇起桨,离了这二人。

萧湘低着头,良久不动。石碣低唤一声:“湘妹。”萧湘“嗯”一声,抬起头来看着石碣,一双湖水深的眼中烟雨蒙蒙,水波漾漾的荡着诸般心思:深情、留恋、哀伤、气苦、凄凉、幽怨、怜惜…这一片温柔的眼光抚摸着石碣,爱怜横溢,柔情无限。

石碣触到这片眼光,不由得痴了,半晌又唤一声:“湘妹。”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萧湘微微的笑一笑道:“大哥,回家吧。”石碣心头一酸,泪水涌上眼中,哽咽道:“好,我们回家。”

双手抓了两只桨,用力划起来。一个多时辰后,进了无锡城中,两人弃船上岸,天色已晚。石碣挽了萧湘的手,缓步而行。街边店中都点上了灯,人影憧憧,饭菜香飘到街上。

石碣握着萧湘的手道:“湘妹,我家前面就到了。家中只得我娘和几个仆人,阿惜和木头不知还在不在,是不是回当涂去了?明日我陪你去游惠山,山上的‘天下第二泉’是唐时就有名的,用这水泡出的茶香得不得了。家里有个荷花池,天热时阿惜用荷叶酿酒。木头第一次见阿惜,喝的这是这荷叶酒。那天情景满好笑的,木头知道阿惜是他小媳妇,阿惜却不知道,木头一直偷偷看她,阿惜爱理不理的。我和娘一旁看着真是有趣。”

萧湘愁肠百结中也笑了一下道:“他们真有福气。”石碣触动心事,也感喟道:“是,他们真有福气。”又想起完颜承继不知那夜去了哪里?不知阿惜和李森婚后是否合顺?说话间经过“松鹤楼”,石碣道:“这是无锡最好的酒楼,过两天我叫一桌酒菜到家,你尝一尝,好不好?”萧湘强压住心中的苦楚,道:“好。”

正说着,“松鹤楼”里走出几人,当先一人看见石碣,大声道:“咦,石老弟,怎么在这里?”石碣听声音耳熟,转过头去一看,却是沈菁华。石碣叫一声苦,只得站了,淡淡的道:“沈公子。”

沈菁华拉了石碣亲亲热热的道:“石老弟,那天令妹婚宴上去了哪里?我还想找你喝酒呢。”随即压低声音道:“这两日听说石老弟为一个女子打死了人,可是真的?看不出老弟还有这一手,”看一看萧湘,又道:“这就是那位金陵城的‘花魁娘子’了?相貌果然标致,老弟眼光不错。哈哈哈。”

石碣厌烦透顶,道:“兄弟有事,先走一步。”携了萧湘的手,扬长而去。转过一个屋角,石碣道:“湘妹,你别生气。”萧湘抬起头,看着石碣,苦笑了一下,正待说话,甫张开口,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了石碣一身。石碣吓一大跳,惊道:“湘妹,怎么啦?”萧湘摇摇头,又是一口血吐将出来,血顺着嘴角流到衣襟上。人软软的倒了下去。

石碣一把抱住萧湘,叫一声:“湘妹!”眼泪扑簌簌掉将下来,在她膻中、华盖、廉泉等穴轻轻点了几指,以阻血行。将萧湘后背靠着自己胸前,将自身真气缓缓度入萧湘体内。过了一会,萧湘睁开眼来,回眸看着石碣,笑一笑道:“大哥,你在我身边,真好。”石碣忍住眼泪,含笑道:“不要紧,不要紧,我马上带你去看大夫。”将萧湘横抱在手,展开轻功飞奔回家。

路上行人看着一个男子抱着一个女人跑得飞似的,都瞪大了眼睛,不知所以。

萧湘双臂勾住石碣脖子,微笑道:“大哥,能死在你怀里,我死也无憾。”石碣看着她雪白的脸上掠过一道鲜红的血痕,凄艳的说出这样的话,一颗心如裂成千片万片,喝道:“别胡说!”萧湘将头埋在石碣胸前,一字一顿的道:“我好恨!”石碣道:“别怕别怕,他们再也伤不了你。”萧湘眼中迸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恨声道:“我好恨!…”石碣语无轮次的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别怕…我会好好待你的…”萧湘泪流满面,笑道:“大哥,大哥,你一直待我很好…很好的…我一早就知道你待我很好…大哥,让我告诉你心里话:这三天我过得很快活,就让拿我一生来换,我也愿意。”石碣道:“湘妹,你看,到家了,到家了。”

萧湘低声道:“是,到家了…”一张口,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来,滚烫的血都吐在石碣颈中。石碣惊慌不已,奔到家门口,一脚踢开大门,朝花厅跑去,一路高声喊道:“王伯!王伯!王伯还在不在?姨夫!姨夫!姨夫快来呀!”

婉儿正端了一盘菜走来,看见石碣抱了了一人疯了似的跑,一身的血,吓了一大跳,叫了声:“少爷!”石碣脚不停步问道:“婉儿!人都在吗?”婉儿道:“都在。都在花厅吃饭。”石碣不等她说完,一阵风似的卷进了花厅。

花厅上石夫人、李树、李夫人、李森、阿惜围坐在一张圆桌旁,笑语盈盈的喝酒说笑。阿惜的座位正对着厅门,忽见石碣抱着一人奔进来,叫了声:“大哥!”众人一齐回头。李森反应奇快,抢上去扶住石碣,阿惜奔上前一看,失声道:“湘姊姊!”伸手接过。

石碣松开手摇摇晃晃喘着气道:“快!快!姨夫快看…看看她。”李森拉过一张椅子扶他坐下,回头端一杯酒给他,石碣闭上眼睛一饮而尽。深深吸了口气,张开眼来,问道:“姨夫,她怎样了?”

李迈转过头去不答,阿惜一脸的难过。石碣心头一寒,扑上去一摸萧湘胸口,再伸手在鼻下一探,一时胸中空荡荡的,一颗心不知落在何处。李森看一眼阿惜,阿惜对他摇摇头,一转脸,滴下一串泪珠。

石碣眼前忽然飘过在船上萧湘如湖水一样深的黝黑双眼,看自己的那片温柔的眼光,柔情无限,爱怜横溢,里面有深情、留念、哀伤、气苦、凄凉、幽怨、怜惜…原来那时她已明白,原来她心早就碎了,早就死了,原来那时她已不想再活!她一直说连累了他,她始终在生与死间苦苦挣扎…她这一生从未有过开心的时候,即便是和自己在一起时,她也满腹苦楚说不出来…

“她说她好恨,恨他们害了她一生。我说你别怕,他们再也伤不了你…我…我怎地这般蠢!我连她心碎了心死了都不知道!我说我会待你好的,她说我一早就知道你待我很好的…她说拿他一生来换这三天她也愿意…湘妹,你当真觉着好吗?难道长相厮守不更好吗?活下去就这般艰难吗?我说过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觉着好,没有你,再长的日子有什么好?!湘妹,湘妹,你难道真的不明白我?还是我真的不明白你?…我也愿拿我的一生来换和你在一起…”心中万念俱灰,伸手便去拔腰间“云水剑”,李森眼明手快,伸手抢过剑来。石碣也不争夺,头也不回,只是看着萧湘。伸出手轻轻抚摸萧湘的脸,眼泪一滴滴滴在萧湘脸上,冲去嘴边血迹,露出雪白香腮。石碣痴痴的看着萧湘恬静凄美的脸,便如睡去一般,不信她真的活不过来。

原来人是会死的…原来相守的缘份不是每人都有的…

石碣抱起萧湘,轻声道:“湘妹,别在这里睡,当心着凉,我抱你回房去睡。这就是我们的家,你在这里,没人再来欺侮你。”抱起萧湘走了两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双腿发软,跪了下去。

众人抢上去扶起石碣,阿惜接过萧湘,石碣软软的倒在李森身上,双目紧闭,脸上无半分血色。

李森抱起石碣到他房中,放在床上,除下鞋子,拉过被子盖好。回头看婉儿跟了进来,低声道:“婉儿,你在这里看着他,有什么事来告诉我。”婉儿应道:“是,姑爷。”李森摇摇头,飞奔到自己房里取了一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喂进石碣口中,婉儿端了一杯水送到口边,扶起石碣的头,送下去半杯。

李森回到花厅,阿惜正拿了一块面布拭去萧湘脸上的血迹。李森道:“阿爹,萧姑娘怎么回事?”李迈道:“气血攻心。这姑娘不知受了什么委屈悲愤的事,血行倒流,吐血而死。”

石夫人道:“这姑娘是谁?”阿惜抬起泪眼看一眼李森,道:“她叫萧湘,是大哥的…”一时不知怎么说下去,末了又道:“我和森哥在金陵见过的。”石夫人“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花厅中众人沉默无声,只有阿惜低低的饮泣。

过了一会,李夫人道:“她家里人呢?”李森道:“她是江宁人,家里父母都已亡故。”一时厅中又是一片沉默,石夫人、李夫人坐在椅中,李迈坐在一边高几旁,李森站在阿惜身边。阿惜将萧湘放在长椅上,自己坐在椅旁地上。众丫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动不动站在一边。众人都无心绪吃完饭。

阿惜噙着泪呆视着萧湘的脸,喃喃的道:“湘姊姊,你怎地这般傻,旁人言语理他作甚,只要你和大哥过得好,还怕什么?”抱起萧湘向外走去。李森道:“梧妹,你做什么?”阿惜道:“去给湘姊姊穿衣服。”李森朝妙儿使个眼色,妙儿会意跟了上去。

阿惜将自己的成亲时做的新衣裳给萧湘妆裹了,描了眉,点了唇,敷了粉,染了胭脂。见她长发凌乱,叫妙儿扶起萧湘,要给她梳头。转至背后,定睛一看,乌黑长发挽了一个发髻,和自己的式样一模样,霎时心中雪亮。打散长发,细细梳理,挽上发髻。挑了几件首饰给萧湘插戴上,叫了声:“湘姊姊,嫂子。”泪水潸潸而下。

石碣在床上睡了两天,醒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眼前出现一双湖水般温柔的眼睛,波光漾漾的荡着情意:羞涩、柔情、怜惜、爱恋…石碣心中一喜,笑道:“湘妹,你在这里,太好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离我而去。唉,幸好是梦。”坐起身子,伸手搂住萧湘,俯身去吻那双眼睛,温软的身体搂在怀里,鼻中嗅着淡淡香气,石碣心满意足闭上眼睛,嘴唇从眼睛滑下,慢慢找到嘴唇,深深吻了下去。只觉萧湘身子微微颤抖,笑道:“你怎么啦?”将脸移开半尺,细细看去,惊得大叫一声:“湘妹,湘妹哪里去了?怎么是你…婉儿?”

婉儿羞红了脸道:“少爷,你醒了,你都睡了两天了。”石碣惊醒过来,猛地想起萧湘已死,失声道:“湘…湘妹!湘妹呢?”婉儿定定神道:“是你前天抱回来的那姑娘吗?在前厅。”石碣一把揭开被子,鞋也不及穿上,穿房过廊来到前厅。

只见前厅素幔高挂,已改作灵堂。石碣冲进厅中,供桌幔帐之后,一口楠木棺材未曾钉盖,棺中躺着萧湘。香腮樱唇,鬓青眉黛,容颜如生;头上青丝堆髻,珠玉围绕;身上大红金丝绣花嫁衣,石碣认得正是阿惜出嫁那日穿的嫁衣。心头一酸,流下泪来。

一只温软的手扶住石碣,轻轻叫了声:“大哥。”石碣抬起头,阿惜噙着泪浅笑道:“大哥,我该叫湘姊姊作嫂子了吧?”石碣点点头,道:“是,我们已成亲了。”阿惜道:“大哥,你来写灵牌吧。”石碣点点头,走到供桌前,拿起灵牌。李森递过一只笔,石碣接过笔,提笔在灵牌上书写:石门萧氏夫人湘之灵位。写毕只觉心中烦乱,不能静止,只想放声大哭,以抒胸臆;又想大喊大叫,一泄郁闷。

石碣缓缓伸出手去,轻轻触摸萧湘冰冷的脸,想起萧湘看他那片含着千言万语的眼光,不由得痴了。身后脚步声细,一个温柔的声音道:“碣儿。”石碣回头应道:“娘。”石夫人慈爱地抚摸着石碣的头发,温言道:“碣儿,别伤心,只要你时时记着她,她便时时在你身边。”石碣点点头。石夫人又道:“萧湘姑娘的位好姑娘,只可惜红颜薄命…”石碣道:“娘,湘妹听到这话,她死了也会安心的。”

正说着,李迈领进一人,道:“碣儿,你师父着人来看你。”来人一身道袍,背插长剑,双眉斜飞,英气逼人。石碣心中一凛,上前一揖,道:“薜师兄远来一路辛苦。因小弟之事有劳师兄,小弟实在过意不去。师父这一向可好?”

那薜师兄名叫薜远,此次奉师命前来兴师问罪,当下寒着脸道:“石师弟,师父听得这些日子你在家很做了些有辱师门的事,特命我来叫你回去。”石碣听了一怔,道:“我做了什么有辱师门的事,要师父派师兄你来兴师问罪?”

薜远自恃奉师命而来,便如师父亲临,见石碣如此,不悦道:“你做过些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说出来没的污了我的嘴。”石碣气极怒目而视,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惜见大哥受人欺侮,大是不满,看看李迈李森都不言语,也不理公婆母亲在这里,上前一步越众而出,怒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这里大呼小叫?咱们因你是大哥的师兄,这才请你进来。你不要狗仗人势,得寸进尺。”

薜远怒道:“你是谁,敢对我说这种话。”阿惜道:“这是我的家,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高兴在我家里见到你,你与我出去。”薜远道:“好,石师弟,你家里人如此无礼,看你见了师父怎么说!”阿惜道:“你不用去问他,就问我好了。我倒要问问你,你说我无礼,你倒有礼了?你一进门,就对他大兴问罪之师,你不要忘了,这是石家,你进得石家,对这里的诸位长辈都见过礼了?”

薜远一凛,随即朝李迈石夫人一揖道:“晚辈无礼,恕罪则个。”转身对石碣道:“石师弟,师父因你私嫖娼妓、大闹妓院、杀害武林同道、败坏师门名声、引起两派不和,金石帮少帮主和二当家都命丧你手,着我来请你回去分说此事。”他一口气说出诸般事由,说完嘴角微微冷笑,看着众人。

石碣的脸色说不出有多难看,冷冷的看着他,并不言语。李迈因是石家的事,不便插口;石夫人爱惜儿子,也不答话;李森因这是白玉蟾的意思,自己是晚辈,不便多说;阿惜听他罗列了这许多罪名,不禁一呆,一时厅中人虽多,却无一声。

薜远心里暗笑一声,正色道:“石师弟,师父着我请你去,我们这就起程吧。”石碣不由自主向棺木看了一眼,心头一酸,转过头去。阿惜看见,便道:“你去告诉白真人,石碣昨日夫人去世,丧事还未曾办完,热丧之中,不便拜见师父。等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再去瑞庆宫不迟。”

薜远听了这话,惊疑不信,道:“什么?他几时娶的亲?这等大事如何不禀报师父?”阿惜不悦道:“人都死了,还多说什么?事事都要禀报师父,你师父这许多弟子,岂不累死了他?再说师父虽大,总大不过爹娘,他娘要他成亲,他敢不听吗?你今日既然来了,也给他作个见证。他夫人棺木现在此地,你亲眼见了,也免得回去说不清。”说着朝供桌一指。

薜远顺着手指看去,素白帷幔后露出一角棺木,一时不知如何说话,停得一停,面朝供桌揖了三揖,道:“石师弟,你心情不佳,师兄我也来得忒孟浪了,我先回去向师父说明,师弟你过得几天再来吧。”说完向众人团团一揖,道:“告辞了,得罪之处,还望海函。”说完转身走了。

李森追上两步问道:“薛师兄,白真人现今可是在瑞庆宫?”薛远回头道:“是。”李森又道:“那薛师兄从何处来,如何这么快便倒了无锡?”薛远道:“我这几日恰在江南。”李森再问道:“那薛师兄从何处得知此事?”薛远一怔,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假传师命?”李森道:“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白真人怎么这么快便知道了,薛师兄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无锡?”

薛远不答,转头对石碣道:“石师弟,师父命你到瑞庆宫去见他,你尽快去吧。”掉头便走,见李森站在门口,扬眉道:“怎么?想留住我?你们纵是人多,我也不怕。”李森笑一笑道:“不敢不敢,薛师兄好走。”向旁一让。薛远哼一声,扬长去了。

七日之后,萧湘葬在石家墓地。石碣几日来泪流不止,此时却无一滴泪下。事毕回家,略收几件衣物,负了“云水剑”,拜别了母亲、姨父姨母,李森阿惜直送出城外。阿惜道:“大哥,你多保重。”

石碣意兴萧索,双眼无神的点点头。李森忽道:“石头,你有没有觉得,此事来得蹊跷?白真人远在千里之外,如何这么快便知道了?金石帮在苏州吃了这么大的亏,他们何以自扬其丑?传得路人皆知?其中必有阴谋。他们知你武艺高强,帮中鲜有人敌,因此宣扬此事,令你声败名裂,难以做人。又派人告知白真人,言过其实,令白真人不得护短偏徙。如此安排,方算是报了杀子之仇。”

石碣听罢这一番话,双眉一扬,眼中迸出两点火,问道:“当真?”李森道:“我也是猜测罢了。听说金石帮帮主秦风武功高强,是武夷派的高手。照说他死了儿子,该找你拚命才是。他却隐忍不动,暗地里做了这许多手脚,心计之深可想而知。你见了白真人,好好分说。白真人望重武林,天下知名,必可明辩是非。”

石碣咬牙切齿的道:“这老贼,我和他势不两立。湘妹便是听了他传言,以至气血攻心而死。我去见了师父,便去找他算账。”阿惜听了暗暗点头,心里明白这是李森怕他厌世离尘,想出法子让他打起精神。不过李森的揣测很有道理,阿惜心中自愧不如。

石碣拉起二人的手,道:“你们好好的过,别像我似的。”将二人的手紧紧握了握,转身走了。

二人看着石碣孤零零一人远行,瘦削的背影看着那么痛楚,不禁心头凄然,转过一排柳树,再不见石碣身影。二人在风中站立良久,李森道:“梧妹,比起石头,我们真是幸运。”心头涌起一阵感激之情,双臂从阿惜身后抱着阿惜的纤腰,紧紧搂在胸前,把头埋在秀发里,嗅着发香。阿惜回眸斜睨,两人相视而笑,都觉温馨。

三十回 忆王孙

金至宁元年三月,蒙古大军围攻金中都,金皇卫绍王下旨移都宋旧都汴梁,改称大梁。太子承继早半年在大梁已部署就绪。只是三月前忽不见了太子,卫绍王心中惶急,忙着人去找。派出去多少人,都说不曾找着太子。

皇后心急如焚,日日催促卫绍王派人去寻,哭道:“皇儿从小在宫中长大,娇生惯养,现下不知他到了何处,不知在哪里受苦呢。我昨夜梦见他穿了一件单衣,对我说冷…”卫绍王安慰道:“他出去时正是大冬天里,穿着皮袍子,现今已是开了春了,天越来越热,如何会冷的。”皇后道:“你就一点不着急,别忘了你就这一个儿子。年前你叫他去南蛮子那里去做什么钦差使节,差点死在南蛮子手里。你朝中这么多臣子,谁人去不得,如何定要叫皇儿去?”

卫绍王道:“我不过是想让皇儿去历练历练,多些见识,立点功劳,以后好做个好好的皇帝。”皇后道:“好皇帝也罢,坏皇帝也罢,现今儿子也不见了,还说什么好了坏的。”卫绍王道:“你放心,皇儿也不是小孩子了,出去玩玩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玩得厌了自然会回来的。”

皇后哭了一阵,怨了一阵,忽道:“早就该给他立妃子了,有个媳妇儿看住他,他也不会跑出去玩的。那莫晋家的二姑娘早早娶过来就好了。”卫绍王听了这话,脑中忽地灵光一闪,叫道:“是她!一定是她!”皇后不解,收泪问道:“什么她啊她的?到底是谁?”

卫绍王兴奋地道:“皇儿有个丫头是个汉人。他好几次对我说要娶这丫头做王妃。我说一个汉人丫头如何做得咱们大金国的皇后,你要喜欢她,就收她做个侧妃也是抬举她了。皇儿不愿,说别的女子都不要,就要她一个。我想他一年大似一年,是该有媳妇儿了,就挑了莫晋家的二姑娘明珠立作太子妃。这是去年秋天的事了,过不多久皇儿就偷偷的走了。现下想来,皇儿定是去找那丫头去了。”

皇后道:“那丫头既是皇儿的丫头,怎么不在他宫里么?要出去找?”卫绍王叹一口气道:“说起这丫头,真是个好孩子。年前她随皇儿南下,在途中遇上危险,她为了救皇儿,以死相胁,方救得皇儿回来,自己给她大哥带回去了。皇儿定是听得要给他立太子妃,不愿娶莫晋明珠,去找那丫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