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道:“那这个丫头在哪儿呢?皇儿到哪里去找?”卫绍王道:“这个我不大清楚,嗯,马如龙说不定知道。来人啦——”一个小太监进来打个千垂手侍立。卫绍王道:“你去传马如龙来。”小太监应了去传。

皇后又道:“皇儿如找到了那丫头,那明珠怎么办呢?如找不到那丫头,皇儿是不肯回来的…这孩子,也真胡闹,怎不想想,一个丫头如何做得正妃。回来了我好好说说他。”

正说着,小太监进来道马如龙来了。卫绍王道:“叫他进来。”那小太监唱道:“马如龙进见——”

马如龙急步趋进,跪下叩头道:“臣马如龙叩见皇上、皇后。”卫绍王道:“起来吧。”马如龙谢道:“谢皇上皇后。”又叩了个头,才站起来。卫绍王道:“汉王有个小丫头叫阿惜的,是哪里人啊?”

马如龙听了一愣,心念一转,已明其理,垂头应道:“回皇上:卑职只知阿惜是江南人,确切在哪一府哪一县,卑职就不清楚了,好像记得她说过是湖州人氏。”他想皇上既问起阿惜,必是知道完颜承继去找她去了。阿惜这小姑娘人很好,在母亲兄长丈夫的照顾下定会过得很快活,比在金人手下做丫头好得多。若告诉卫绍王阿惜是无锡人,卫绍王派上几十名兵卒去找阿惜,那不是给她添麻烦么。阿惜是江南人,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也不能乱说。于是说是湖州,让他们去湖州兜圈子吧。那湖州便是“胡诌”,随口胡诌一个的意思。

卫绍王道:“你去湖州走一趟,如见着阿惜,便和她一起回来。路上多留点心,打听一下汉王的行踪。见着汉王便说我同意了,他想怎样便怎样吧。”马如龙应道:“是。”卫绍王道:“就这样吧。”马如龙应了声“是”,退着出去了。

皇后道:“你真的让皇儿立个小丫头作正妃?”卫绍王道:“我这样说不过是让他宽心,快点回来,哪能真让他胡闹?莫晋家的姑娘是咱们女真人中出名的美女,皇儿见了一定喜欢。”皇后忽道:“娶汉人作妃子,那也没什么,只要他喜欢。这样的事,祖上也是有的。岐国公主的母亲袁妃不就是个汉人么?”

卫绍王道:“说得也是。只要他回来,只要他喜欢,娶多少个妃子都好。”

马如龙心中明白,完颜承继一定是去无锡找阿惜去了。阿惜和那少年亲密的神情,除了瞎子谁都能看出来,完颜承继即使找到了阿惜,阿惜也不会再回王府了。自己在金人中间并不得意,走在江湖上又给汉人辱骂,实在无味。护送完颜承继平安回来,也算的报答了卫绍王救命之恩,趁此卫绍王叫自己去寻找汉王之机,带了雷虎臣就此出宫去了。

卫绍王上罢了早朝,坐在大宋旧都汴梁皇宫的金殿之上,抚摸着熟润的坐椅,眼望大殿门开处的一角天空,内心里忧心忡忡:北面蒙古大军厌境,不得不以倾国之兵力相抗;南面大宋和蒙古结盟,不谛是雪上加霜;申王完颜珣时时想取而代之,更是防不胜防;儿子完颜承继又不知去向,家国大事都无人相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长叹一声,站起身来,欲往皇后处休息。四名随侍太监堕后几步相跟。

卫绍王满腹心事,低着头向后宫走去。早半年前,完颜承继一到汴梁,就招了大批花匠修葺花园。此时方当仲春三月,御花园花繁似锦,鸟鸣宛转,卫绍王也无心观赏。想起到了玉华宫,皇后必定为了承继之事哭哭啼啼唠唠叨叨,心中不奈,停步道:“布兰,这赵官儿的宫中有什么好去处?”

太监首领布兰道:“回皇上:那边清渊阁有一铜鼎,注上清水,摩擦两耳,即有水珠溅起,且发出‘嗡嗡’轻响,甚是奇妙。”卫绍王听了大感有趣,道:“这一定是赵官儿的了,这便去瞧瞧吧。”

布兰道:“是,皇上这边走。”径往清渊阁而去。行得一盏茶时分,来到一座水阁之前,清幽无人。布兰道:“皇上,冼水鼎便在这清渊阁楼上。”卫绍王点点头,拾阶而上。行到楼上,布兰伸手推开两扇长窗,卫绍王走进室内,室当中放着一只青铜两耳鼎。两耳光泽耀目,鼎身绿迹斑斑,也不知是何朝之物。

卫绍王道:“这是那朝所造?”布兰道:“回皇上:奴才不知。”卫绍王俯下身子,鼎中已注满清水。伸出双手在两耳上摩擦,水波撞击,立时发出“嗡嗡”轻响,耳旁溅起串串琏状水珠,良久不落。卫绍王笑道:“当真奇妙。”

“果然奇妙!哈哈!”一人大笑着走近。卫绍王一怔,站起身来,回头看去,却是申王完颜珣。卫绍王面色大变,厉声道:“布兰,这是怎么会事?”布兰垂头靠在一边,低着眉不敢出声。完颜珣道:“布兰,干得不错,孤定有重赏。”布兰跪下磕头道:“谢皇上。”完颜珣哈哈大笑,道:“哈哈,皇上!”手一挥,长窗外涌进十几个卫士,取出一根粗索,将卫绍王捆上。

卫绍王也不挣扎,任由他们去捆,惨然笑道:“好!好!我做皇上也做厌了。你早就等着这一天,今日总算是如愿以偿了。嘿嘿,这败国之君就让你去做吧。哈哈,哈哈哈哈,看你这篡位弑君的‘皇上’有什么好日子过!哈哈。”

完颜珣脸色一沉,闷声道:“死到临头还要笑,有什么可笑的?!我问你,你儿子哪里去了?”卫绍王双眉一扬,笑道:“他出宫去了,你不会找到他的。从今以后,你日日心神不宁,寝食难安,食不下咽,夜不安眠,时时须防着继儿回来,你要当心。从此后风吹草动、杯弓蛇影都是继儿来找你。哈哈哈,继儿,你走得好,当真走得好。天下这么大,你找不到他的,只有他来找你,你等着吧。嘿嘿嘿嘿,嘿嘿。”

完颜珣给他说得毛骨悚然,似乎大树枝上、门窗缝里、假山石后、侍卫队中…到处都是完颜承继的影子,强自定一定神道:“我皇宫中侍卫成千上万,还怕他一个人不成,别在这里危言耸听。”

卫绍王道:“你别忘了,这大梁皇宫是继儿重建的,嘿嘿,他要藏身只怕容易得很。”完颜珣铁青了脸,哼了一声,对侍卫摆摆手。侍卫拔出腰刀,架在卫绍王颈脖中间。

完颜珣哼了一声。卫绍王冷冷的看他一眼,说道:“你想怎样便怎样好了,要我出口求你,你做梦也别想。”完颜珣道:“你就是求我,我也不会放过你。这许多年来,我受你的气也受够了。你我都是一样的完颜子孙,你既不比我长一辈,才干也不比我好一点,凭什么你是皇上,我就是臣子,你高高坐在上面,我就要向你叩头?”说到这里,越说越气,两眼瞪着卫绍王,续道:“你在这个座子上这许多年,又为咱们大金国做过些什么?内没有富国强民;外没有扩疆拓土,反使得蒙古人逼到了家门,自己弃都遗民。你还将岐国公主下嫁给了铁木真这个蒙古贱种,结果如何呢?还不是一样的打到家门口。他铁木真是个什么东西,咱们大金国堂堂公主去嫁给这样的臭蒙古人!想当年太宗皇帝跨马扬鞭,将南朝宋人的皇帝都掳了过来,这等豪气霸业,到了你身上,还剩下多少?似你这等不肖子孙还是早早的退位让贤,别再祸国殃民。似你这等不忠不孝、无德无能的败家败业的子孙,死了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卫绍王惨白了脸,缓缓的道:“我怎地不忠不孝了?”完颜珣道:“列祖列宗立都燕京,你擅自弃都,便是不忠;你不能守住祖宗遗下的疆土家业,便是不孝;你做皇帝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群臣百姓离心,连上天都不佑你,便是无德;至于无能,更是不用我再多说,你弄到今日这步田地,便是大大的无能!你还不服吗?还有什么可说的?”

卫绍王道:“我没什么可说的。你弑君篡位,也是不忠;先帝遗命我做皇帝,你不遵从,也是不孝;你杀害功臣,更是不仁;你背信守弃义,更加无义!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又能做好皇帝了?哼,我这便先行一步,在鬼门关前等着你,到时再问问你,可做成了个好皇帝不曾!”

完颜珣道:“好!到时只怕你没面目来见我。”手一摆,一名侍卫长矛挺出,卫绍王只觉背心间一痛,一件冷冰冰的硬物剌进身体,直痛入心肺,两眼直直的瞪着完颜珣。直瞪得完颜珣心中一寒,不自禁的后退一步。

卫绍王目光发直,忽道:“皇儿…皇儿…你…回来了…这就好,咱们父子又可以团聚了。”脸上露出慈爱欢悦的笑容,眼光一片柔和。完颜珣大吃一惊,回头看去,身后并无一人,再回头看卫绍王,蓦见他脸上肌肉抽蓄,痛苦不堪,身子慢慢的倒在地上,口中喃喃的道:“皇儿…皇儿…”

完颜珣一阵狂喜涌上心头,道:“从此后我是皇帝了,普天下唯我最大。”一众侍卫“唰”的一声仆伏在地,跪下磕头,齐声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完颜珣志得意满,哈哈大笑,道:“起来吧!哈哈哈哈!”转身走下楼去,一路走,一路笑声不断。

金国皇帝卫绍王暴毙,其堂弟申王完颜珣接位,改年号为贞佑。这消息不日内传遍了大金、大宋、蒙古等地。金国朝野上下颇多猜测,为什么不是太子汉王完颜承继接位,而是申王完颜珣?莫不是申王完颜珣弑君篡位?太子承继下落不明,莫不是也遭什不测?种种说法,飞短流长,莫衷一是。

那日石碣告别了亲人,一人向湖北九宫山行去。路上反复想着李森的话,只觉薛远言语之中,破绽颇多。到得长江边,搭了一条上水的货船,逆流而上。在船上几日,整日价都是痴痴呆呆的坐在船头,也不与人说话。想起萧湘之死,忍不住双目含泪;想起和萧湘一起度过的日子,又忍不住嘴角含笑。

那船主是个四十多岁胖胖的茶叶商,装了半船的茶叶、丝绸、药材运往江州。船上日长无聊,便想找人聊天。几个船工,两个手下个是粗敝不文之人,他大老爷身份娇贵,自是不去和下人说话。见了石碣一副落落不欢的神情,又不敢搭讪。生意人小心谨慎惯了,颇有些后悔让石碣上船。这一日见他望着天边的晚霞落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脸上忽喜忽悲的样子,忍不住道:“这位小哥在想什么?一会高兴一会发愁的,不如一起来喝两杯。”

石碣从沉思中惊醒,回过神来道:“好,打扰了。”坐到桌边,拿起酒杯道:“请。”那茶叶商也道:“请。”两人一口喝尽。茶叶商给石碣续上酒,道:“敝姓钱,名错。小哥贵姓?”石碣道:“小弟姓石名碣。多谢钱兄让小弟搭船,这几天来打扰了。”钱错道:“大家出门在外,自己方便大家方便嘛。”两人各尽三杯。钱错道:“这几日我见小哥闷闷不乐,不知有什么心事,这般不快?”石碣苦笑了一下,叹道:“小弟不幸,前几日内子刚刚过世。”一语未完,鼻子一酸,眼眶忽地红了,不想在人前落泪,转过头去,深深吸了口气,道:“小弟失态,让兄台见笑了。”

钱错微微欠了欠身,道:“是愚兄问得卤莽了。来,酒能解愁,再喝一杯。”石碣一饮而尽,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钱错不知该如何说话,只是劝酒。不多时,两人一起醉倒。

睡到中夜,石碣酒醉醒来,微觉寒意,察觉到船已停泊。睁开眼睛,只见天上北斗柄横,已过了三更天了。自己却躺在船板上,手中兀自还拿着一只酒杯。钱错伏桌而睡。石碣微微一笑,也不动弹,只是躺着看天。此时正是月尽之日,细细的一弯眉月悬于西天;淡淡的几颗疏星若明若暗。石碣对月怀人,心中忽地涌上两句诗:“落拓江湖载酒行,星月不寐人独醒。只帆逆流夜风冷,潇湘却在梦里吟。”反复吟诵,颠倒不能自己。

正在伤怀之时,忽见有人轻轻走上船头。石碣只当是船工水手半夜小解,也不理会。却见那人手臂扬起,手中持有一物,星月微光下看得明白,不是一把钢刀又是什么?那人挥刀便向钱错砍去,刀身映月,反出微光,照着那人脸上,石碣认得正是船上的舵工。

只见那舵工一脸的凶狠,对着钱错的脖子手起刀落。眼见钱错不活,忽听一物飞至,打在舵工肩头,那舵工忽地僵在当中,那只手就是砍不下去。那舵工心中叫苦不迭,实不知怎会这样。

举着手悄悄退回后舱,低声道:“张老三,快来,我这只手动不了啦。”张老三道:“怎会这样?”舵工道:“不知道啊,我只觉得不什么东西飞过来打在我肩膀上,我这只手就动不了啦。嗳哟嗳哟,你轻点。”张老三道:“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舵工道:“你小心点。”

黑暗中一人拿着刀猫着腰走上船头,先前那舵工轻声道:“不如先把搭船那人干掉…”那张老三走近石碣身前,举起刀便要砍下。忽见石碣睁开眼来,目光如箭盯着自己,不禁心头一惊叫了声“嗳哟”!随即定定神,挥刀又下。石碣抬脚在他腿弯一踢,张老三只觉一股寒气从脚上直冲手臂,手腕一阵酸软,钢刀拿捏不稳,落在船板上,发出“呛啷”一声大响。

钱错给这一声响惊醒,忙揉揉眼睛,一迭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石碣道:“钱兄,你上了贼船了。”钱错道:“贼…贼…贼船?”回头大声叫道:“来福!来旺!来福!来旺!”石碣道:“钱兄不用叫了,他们定是给这两人灌醉了。”对张老三道:“你们想谋财害命是不是?”

张老三半边身子麻软不堪,心惊神慌地道:“小人…小人猪油蒙了心,瞎了眼睛,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石碣道:“钱兄,如何处置,你看着办吧。”钱错甫定下心来,道:“全仗兄台拿主意。”石碣道:“你们去吧,以后小心行船就是了。我想你们以后也不敢再玩花样。”捡起适才扔出的酒杯,两指一捏,酒杯碎成两片,合上两手搓了几搓,一松手,掌中细末碎粉撒了一地。

钱错和那两人瞪大眼睛,看得呆了。半晌钱错才道:“兄…兄台你这是什么…什么…法术?”石碣道:“一点小功夫,不足挂齿。”张老三倒底是江湖上混的,忙道:“多谢大侠手下留情,饶了小人狗命。”和舵工两人谢了又谢,回到后舱去了。

钱错又惊又喜,道:“想不到兄台是深藏不露的大侠,钱某真是失敬了。贱命全仗大侠救来。真是老天爷有眼,想不到搭船搭上来个救命恩人,真是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兄台真是我的再生父母,真不知如何感谢才好…”他唠唠叨叨说个没完,石碣烦不胜烦,说道:“钱兄,这事以后不要再提了。天还没亮,再睡一觉吧。”说着躺下身来,曲臂作枕。钱错不敢再说,只得闭嘴睡下。

石碣意兴萧索,再也无法入睡,睁着眼睛到了天亮。船工水手陆陆续续起了身,拔锚起航。钱错心情激动,兴奋了半夜才睡着。直睡到巳牌已过才醒来,醒来便对石碣道:“昨夜多亏兄台了,今天小弟做东,请兄台多喝两杯。我这里还有两瓶好酒,咱们再痛饮一场。”石碣想这人倒不是一味讨厌,便道:“如此叨扰钱兄了。”钱错道:“应当的,应当的。”石碣道:“你不怕今夜喝醉了,又有人要动你脑筋?”钱错道:“不怕,不怕,有兄台你在,有谁敢呢?”说话间叫来福来旺安好杯筷,切了一盆昨日买的熟牛肉,两人对饮起来。

日近中午,船停在一处小镇外边,水手上岸买菜做饭。张老三加倍巴结,买了熟鸡熟鸭给石碣钱错下酒。水手拉索起锚,正要开船,忽听岸上有人叫道:“哎,等等,搭个船行不行?”众人抬头看去,岸上有一白衣人骑了匹白马安辔徐行,另有二人飞奔过来,不等船上人答应,二人已跳上了船。

张老三道:“你们去哪里?”一人道:“你这船去哪里?”张老三道:“去江州。”一人道:“那正好,我们也是要去江州。”张老三道:“这船是一位客人包下来的,你们要搭船,先问了那位客人再说。”说着朝钱错一指。

那两人转过头来,向这边看,一眼见到石碣,大吃一惊,道:“石碣,怎么你也在这里?”

三一回 如梦令

石碣在两人上船之时已看得明白,认得是当日长江飞鱼帮船上见过的王氏兄弟王剑风、王剑云。在惠山也曾见过,前些日子李森和阿惜回到家中也曾说起过在路上碰见这两人的事,心中对二人颇为不喜。本待不见,却给他们瞧见了,也只得道:“二位王兄,好久不见了。”

钱错见他们认识,便道:“既是石老弟的熟人,就一同上路吧。开船吧。”

王剑风走到石碣面前,似笑非笑的道:“石兄,你这是去哪儿啊?”石碣见他脸上神情,料知他已听说过自己的事,心中一股怒气直冲上来,当下只是淡淡的道:“不去哪儿,四处走走。”王剑云见他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心中有气,走上前来道:“大哥,这位石兄爱走,那是天下有名的,最有名是爱走青楼妓院,哈哈哈哈。”王剑风道:“石兄威名震江湖,石兄的妹子也是美名扬天下呀。”王剑云道:“是啊。石兄四处走走,走进了妓院,把个金石帮打了个七零八落;石姑娘四处走走,走进了金国王府,居然引得江湖众多高手齐聚飞鱼帮,来看一出舍已救人的好戏。”王剑风道:“近日听说那金国皇帝给人杀了,太子完颜承继不知去向,不知石姑娘要怎样伤心呢!”

二人一吹一唱,尽是讥刺石碣和阿惜。其实二人也没什么恶意,只不过是幸灾乐祸,那也是人之常情。当日长江船上刺杀完颜承继,因石家兄妹结果铩羽而回,颇有些耿耿于怀;对阿惜宁死也要救完颜承继,心中不满之极;在豫南道上和李森阿惜一番打斗时伤了王剑风,二人更是不忿,誓报这一脚之仇;日前又听说了石碣之事,甚是鄙夷;兼之王剑云自见了阿惜之后,不知为何只是忘不了,见她对完颜承继是舍身救人,对李森是言语亲蜜,心中不觉有阵阵醋意,只是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是以出口便伤人,似乎越说得她难听,心中越觉得舒服。

二人只顾说得高兴,却见石碣脸色越来越难看,低沉着嗓音道:“你们说完了没有?”王剑风道:“说完了,怎样?想动手是不是?要知道我兄弟二人不怕你。你杀了秦良,再杀我兄弟二人,看你师父怎样说。”嘴上说不怕,心中却有些怕,忙抬出白玉蟾来压他,一伸手,抽出长剑。

石碣道:“你们说完了,就请下船去。这里不欢迎你们。”王剑云道:“这船又不是你的,是这人要我们上船的,你管不着。”石碣对钱错道:“钱兄,这二人不是我的朋友,你要他们下去吧。”

钱错见王剑风亮出明晃晃的长剑,吓得脸都白了,忙道:“两位既不是石兄弟的朋友,这就请吧。”王剑云一时脸上下不去,怒道:“我偏不走,我坐这船坐定了。”石碣道:“你爱坐你坐便是。”走进舱中拿了包袱,抢过张老三手中长篙,在水中一点,人已跃在半空,便向岸上飞去。

王剑风见状,长剑一拔在手,抢上前去便挥剑砍断竹篙。石碣在空中看得明白,抡起半截竹篙刺向王剑风面目。这一篙来得好快,堪堪将至,王剑风就要面穿头烂,王剑云一把抓住王剑风后领,将王剑风硬生生拖开两尺,救了兄长一命。

石碣却力道已尽,身子飞快落下,眼见便要掉入水中,斜刺里一根竹杆飞出,落在石碣脚下,石碣想也不想,双足在竹竿上一点,人已借力到了船上。这几下兔起鹳落,好不利索,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众人都惊得呆了。

石碣向张老三一拱手,道:“多谢张兄。”张老三道:“理当的。”原来那一根竹竿正是张老三所扔。石碣转头向王剑风道:“王兄留下小弟,意欲何为?”王剑风当时想也不想便砍断了竹篙,为了什么,自己也不明白,听石碣这般相问,一时不知怎样回答。

王剑云见哥哥答不上来,心念一动,说道:“我们还有事相问,是以留下石兄。”石碣道:“何事?”王剑云道:“你可知完颜承继在哪里?”石碣道:“我怎会知道。”王剑风道:“金国换了皇帝你可知道?”石碣道:“没听说过。”王剑云道:“完颜承继的父亲是金国皇帝,半月前忽然死了,接位的不是他儿子完颜承继,而是申王完颜珣。那完颜珣就是指使周元霸的人。”石碣道:“那又怎样。”王剑云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完颜珣杀了金国皇帝。听说完颜珣派了多少人都找不到完颜承继…我想完颜承继一定是来找令妹了,不知是不是?”

石碣道:“我怎知道,我又不是完颜承继。王兄这般挂念他,想是要找到他,再抓住他,去向某人讨赏?”王剑风道:“胡说八道。我是要为大宋杀敌。”石碣道:“很好,王兄一腔报国热血,令人可钦可佩。完颜承继我是不知道在哪里,完颜珣我倒知道,他就在金国皇宫里,王兄这就去杀吧。杀一个皇帝比杀一个逃亡太子要有用得多。两位没什么话问了吧,在下告辞了。”拾起一根竹竿走到船边,对钱错道:“钱兄,本想今日和钱兄共谋一醉,看来是不成了,日后再见。”转头对张老三道:“张三哥,钱兄烦你好生看顾。”张老三道:“石大侠请放心。”石碣点点头,竹竿在水中一点,犹如一头大鸟扑向岸边一株枝叶茂密的大柳树。

石碣借竹篙越过江水,凌空迈出一大步,和身扑在柳树枝上。心中伤痛不已,心想自己并没做错什么事,何以人人都不齿于他;湘妹一生孤苦凄惨,死后仍要遭人取笑。难道老天爷当真没眼,不容好人活在世上吗?我就算是见了师父,说明白了,又能如何,湘妹总是死了,活不转来了。石碣这时一颗心灰到了极处,霎时明白了萧湘死前的心情:活下去只有无穷无尽的磨难与耻辱,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活头,不如死了罢。

左手搭在柳树枝上,一翻身钻进了重重叠叠的柳条中,靠在一根粗大的枝桠上,反手从背囊里拔出“秋水剑”,回手便往心口刺去。

“秋水剑”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青绿的柳叶为剑光所激,纷纷落下。就在“秋水剑”刺入石碣胸口的当儿,一个娇柔的声音叫道:“嗳哟!”

石碣一惊,猛地叫道:“湘妹!”这声音乍听来便似出自萧湘之口。石碣从意乱情迷中惊醒过来,只觉胸口一阵疼痛。“云水剑”锋利异常,已刺进去三分有余。石碣也顾不得自身的伤痛,只往声音来处看去。

只见树后站着一个白衣少女,一手牵了一匹白马,一手抚在心口,一脸的痛楚,慢慢坐倒在地。石碣一见不是萧湘,失望之下,暗笑自己。蹲下身子问道:“姑娘,你怎么啦?”那白衣少女抬头看着他道:“我刚才站在这里,不知怎么,好像有一道光过去,便觉得心口痛。”石碣听她开口说话,心头一振,面色大变。这少女声音实在很像萧湘。

石碣呆了一呆,想一想方才明白,这少女是被“秋水剑”剑光所袭受伤。“秋水剑”本是砍金削石的宝剑,自己在伤痛之下,举剑自杀,内力已附上十成,自己如此功夫,尚且受伤,何况这样一个纤弱少女。

石碣扶起那少女,只觉胸口大痛,鲜血迸出。那少女惊道:“你流血了!”石碣道:“不碍事。”出指如风,点了伤口旁边的穴道,鲜血不再流出。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白瓷瓶,倒了一粒药丸,对少女道:“对不起,你受了我发出的剑气,服下这粒药,过两天就没事了。”

那少女迟疑地看了看他,石碣明白她的心思,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害你的。我自己都是一个要死的人,害你做什么。”说着苦笑了一下。少女点点,接过药放入口中。石碣道:“在下误伤了姑娘,十分过意不去,请姑娘见谅。在下告辞了。”说着揖了一揖,转身走了。

走出几步,抬头便见王氏兄弟也下了船,走在自己前面。他不愿再见这二人,转个身向相反方向走去。走出一程,忽听身后马蹄声响,一匹白马泼风般奔了过来,正是那白衣少女手中牵着的马。石碣见马背上没人,心头一惊,伸手挽住白马缰绳。白马前蹄刨地,口中长嘶,头向来路转去。

石碣心道:定是那白衣女子出了事。翻身上了马背。那白马不待他坐稳,已泼喇喇向来路飞奔。奔得一阵,便见那白衣女子倒扑在大柳树下,生死不知。石碣飞身离鞍,落在那女子身前,伸手在她鼻下一探,还有气息,先自放下一颗心。忙叫道:“姑娘,姑娘,你怎么啦?你醒醒。”

那少女微微睁开眼来,见了他心头一喜,轻道:“公子…”话未说完,人已晕了过去。石碣大吃一惊,暗道我的剑光难道这样厉害?看那少女脸泛潮红,不是受伤后应有的苍白之色。略一沉吟,顾不得男女之分,伸手搭她手腕脉博,触手火烫,原来这少女有病在身,看来是着了风寒发着高烧。

石碣一时不知该怎样办才好,置之不理吧,又过意不去;照顾她吧,又素昧平生。自己有事在身,不该耽误,但总不能由得她去。况且她生病受伤,若不相救,枉称“侠义”。

心中计较已定,牵过缰绳,看那白马身高腿长、肩宽腰紧、昂首扬尾、神定气闲,比阿惜的那匹“栗子”还要神骏,暗赞一声“好马”。四下里一看,此处前不巴村,后不沾店,离中午停泊的镇甸已远,只得抱起那女子上了马背,自己挽着缰绳信步向前。走到晚饭时分,肚中饥饿,在江边掬些水喝了。想给那少女喝些水,浑身一摸,一无碗盏,二无水囊,正在为难之际,却见前面江边不远处树木葱浓,柳丝覆荫,树下有一间房舍,房前花团锦簇,让人眼前一亮。当下便往那房舍走去。

走得近了,看见有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在门口给一株高大的十姊妹搭架子。此时正是四月天时,十姊妹开得正盛,粉红色的花朵直有百十来朵,好一派春光烂漫。

石碣上前拱手道:“这位大哥,在下兄妹二人从前面镇上来,我妹妹忽然病了,想讨碗水喝。”

那男子放下手中绳索,看了看马上少女,扬声道:“湘裙,有个过路人病了,你倒碗水给她。”屋内一个女子应了,不多时出来,右手抱着个婴儿,左手端着碗。那男子接过婴儿抱在手上,那叫湘裙的少妇扶起少女,慢慢喂水在她口中。那少妇见她面色潮红,伸手在她额上一摸,惊道:“哎哟,好烫手,像是着了风寒发烧呢。”

石碣道:“多谢大嫂。请问大哥这是什么地方,可有大夫郎中?”那男子道:“这里叫大柳村,村里没有大夫。镇上有一位王大夫,不过离还有还有三十多里路呢。”石碣听了,心中盘算:三十多里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照这样走下去,天黑前是怎么也到不了。看来只得自己骑马到镇上去买药,这少女暂时住在这里。便道:“这位大哥,我想骑马到镇上去买药。我妹妹暂时在这里歇一歇行不行?”

那男子转头去看妻子,湘裙道:“行啊。扶她到房中歇一歇。”石碣听了大喜,到此田地,石碣只得抱起那少女下了马往屋里走去。湘裙推开厢房门道:“就住这里吧。”石碣将少女放在床上,湘裙除下那少女鞋子,拉过绵被盖上。石碣道:“多谢大嫂。”湘裙笑笑,走出厢房,对丈夫道:“小山,你骑这公子的马到镇上去请大大吧。这位小哥,吃过午饭没有?”石碣道:“不敢劳烦大嫂。”湘裙道:“这算得了什么。”

那叫小山的男子走出门去,回头又道:“湘裙,你来把孩儿抱去。”湘裙跟出去抱过婴儿,小山轻声怨道:“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就留下他们?”湘裙道:“你没见那姑娘病了吗?咱们可不能见死不救。你想想,若不是当日有两位恩人救了咱们,你我还有今日?早沉塘淹死在水里喂了鱼了,你现下还有儿子抱?”小山不再言语,骑上马走了。

这夫妻二人便是当日李森与阿惜在徽州救的李小山、胡湘裙。他二人得救之后,日夜兼程离了徽州,向北过了长江,行到安庆之时,胡湘裙便已支撑不住,当下便在这里买了一间房舍住了下来,过了一个多月,胡湘裙生下一子,夫妻二人爱若珍宝,心中念念不忘李森和阿惜的救命之恩,便将婴儿取名为念。

两人说话声音虽轻,石碣内力深厚,听得清清楚楚,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当做没听见。胡湘裙端出饭菜,石碣谢了又谢,方坐下吃了。不多时李小山请了大夫回来,对石碣道:“你这匹马真是好马,三十多里路一晃就到了。”石碣连忙道谢。

大夫给那少女诊了脉,开出药方,石碣自到镇上去买药。那白马腿长身高,大步流星,三十里路转瞬即至。石碣暗暗纳闷,这病弱少女倒底什么身份,怎会有这样一匹骏马?这马神骏若此,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若是千金小姐,万户侯门,又怎会孤身一人出门?方今乱世,道路不平,她一年少美貌女子,身边又是这样一匹千中选、万中挑的好马,就不怕有歹人起恶念?难道她竟是一位身怀绝技的侠女?若是这样,又怎会惹上小小风寒?看她娇态弱姿,不像是练过武功,更兼一脸清贵之气,说她是大户人家的闺阁千金,只怕还恰当些。石碣猜不透那少女身份,只得作罢。胡思乱想之间,大柳村已到。那村不过几十家人家,种了几十棵大柳树。村路到底便是李小山的家。

石碣将药交给胡湘裙,胡湘裙熬好了药,喂那少女喝了。两人在李小山家住了两天,那少女病好了一大半。石碣几次想问那少女是何方人氏,碍着李氏夫妇,不便开口。

这天下午,那少女道:“大哥,我觉得好多了,想到外面去走走。”石碣听她说话,便忍不住想起萧湘,心中一痛,想道:如果湘妹还在,她要到天边,我也会陪她去的。

石碣扶那少女走到门外,在江边一块大石上坐了。那匹白马拴在江边一株小树上,石碣解下缰绳,将马牵到水边,给它刷洗。石碣不住赞道:“好马,好马。”心想这马甚通灵性,若不是它,这少女只怕已没了性命。伸手拍拍马脖,白马伸出舌头舔舔石碣的脸,鼻中呼出的热气直喷到石碣脸上。石碣笑着捋捋白马额鼻,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那少女叹口气,良久才道:“请问公子高姓大名?”石碣道:“不敢,在下名叫石碣。”

那白衣少女道:“石公子,这两天你尽心竭力的照顾我,我都记在心里。你是一个好人。”说了这两句话,住口不语。石碣望着前面大江,午后的阳光照在水面上,闪闪烁烁,熠熠生辉。石碣耳听那少女絮絮道来,不敢去看她脸,心中实把她当做了萧湘,唯恐一转头,幻境就此消失。

那少女道:“你是个好人,我不怕把真情告诉你。我名叫莫晋明珠,家住汴梁。是金国礼部尚书的二女儿。四个月前皇上和我父亲为我定了亲,定的是太子完颜承继。”

石碣听她说出名字身份时甚是惊奇,待听到完颜承继四个字时,一下明白了,道:“你在岸上听见我和王氏兄弟说起完颜承继,是以想问问是吗?”

白衣少女莫晋明珠道:“公子聪明得紧,一下就猜着了。一月前宫中起变,皇上不明不白的驾崩了,申王完颜旬珣做了皇上。跟着便寻起我父亲的是非来,父亲给他下在牢里,家中仆人都逃走了,我娘也急得病了,临终前叫我逃出汴梁,来找太子。我仗着这马,逃出了汴梁。以前只听说他来了南边,便一路南下。又不敢向宋人打听,走了大半个月,一点信也没有。前日在江边,想着到哪里去,忽听江中船上有人说起太子的名字,我便留上了心,正要想法上那条船问个明白,没想到你反上了岸。我上前来打听,没想到你…”说到这里,眼泪一滴滴掉在手上。

石碣听了半晌不作声,忽道:“你是北方人,为何有江宁口音?”莫晋明珠回头看他一眼,微觉奇怪,道:“我家里有个歌妓是江宁人,我时常跟她学唱曲吹箫…”石碣听到“吹箫”二字,身子微微一震,莫晋明珠道:“怎么啦?”石碣道:“没什么。”莫晋明珠道:“你知道他在哪里吗?”石碣道:“我不知道,一月前我在无锡见过他,和他在小酒店里喝了一夜的酒,醒来后就不知他去了哪里。”

莫晋明珠道:“你和他很熟吗?你们怎么认识的?”石碣道:“不太熟。我是在去年他下江南时认识的,也只见过两次面。”却略过阿惜不提,心想人家是未婚夫妻,阿惜也成了亲,不必再多事了。莫晋明珠呆了一呆道:“那我去哪里找他呢?”石碣摇摇头不知如何回答。

莫晋明珠双眉微蹙,转头看见李小山在屋旁一行半人高的树边干活。枝条顶端开着些紫色、粉红色、白色的碗口大的花。他将树枝柔条一根一根编起来,左一枝右一枝从下到上仔细交叉。莫晋明珠看了半晌问道:“他在做什么?”石碣看了看道:“他在编篱笆。”莫晋明珠反问一句:“编篱笆?”

石碣道:“是啊,编篱笆。这是木槿,每天早上开,晚上就落了。也叫‘朝开暮落花’。用它编篱笆比竹篱笆好,竹篱笆时候长了要坏。这‘槿篱’是活的,不会坏,又会开花。它越长越密,编成篱笆,猫狗都钻不进。比什么都好。这位大哥是个种花的行家。”

莫晋明珠道:“这样就是个花篱笆了,真是好看。你说得这样明白,那也是个行家了。”石碣道:“我知道什么,都是我家里花匠说给我听的。”莫晋明珠见打听不出确切消息来,暗自长长叹了口气。眼望江水,满面愁容。石碣也无甚言语可以相慰,只得寻些事来做,替白马仔仔细细地刷洗。

吃过晚饭,石碣回到房中,打好包袱,心想莫晋明珠病也好了,明日该走了。靠窗而立,望着天上一钩弯月,不由自主的想起萧湘来。想二人在漫山岛上渡过的三天…想自己受伤醒来,月光下看见萧湘时的那份惊喜…想那夜二人结成夫妻,枕席上缠绵缱绻…想到这里,不禁脸上发烫,轻轻唤道:“湘妹!湘妹!”耳中似乎听到萧湘吹奏的细细的洞箫声。

洞箫声越来越清晰,细辨乐声,正是一曲《春江花月夜》。石碣大喜,寻声走去。只见江边一个白衣女子背着月光倚树而坐,手持洞箫,低低吹凑。溶溶的月光下,白衣如雪,纤腰一束,鬓边插着两朵蔷薇花。石碣浑忘身在何处,几疑又临漫山岛上。

那白衣女子听见身后有人,放下洞箫,回转身来,石碣大叫一声,退后两步,脑中空空的,呆呆的看着那白衣女子。

那白衣女子自是莫晋明珠了。她下午听石碣说了完颜承继之事,心中烦闷,夜不能寐,便拿了一管洞箫坐在江边吹起《春江花月夜》来。正在伤感之际,见石碣死死的瞪着自己,莫晋明珠觉得奇怪,也就好奇地盯着石碣,两人对看了半晌。石碣猛地从迷乱中醒来,方想起萧湘已死,大叫一声,拔腿便跑,这一发足便奔出十余里路,眼见大江横梗在前,万顷波涛奔流不息,心中伤痛也如大江滔滔汹涌澎湃,难以渲泄,不觉悲从中来,扑在岸边一块礁石上放声大哭。这一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斗移星转,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石碣睁开眼睛,仍觉头昏脑胀。天已微明,江上薄雾飘荡,对面山间有缕缕青霭升起,小鸟的啼叫声清脆宛转。石碣抱膝而坐,呆呆望着江水,脑中一片空白。太阳升起又落下,月亮升起又落下,他都不觉得;江中船只驶过,身后马蹄声响,他都没听见没看见。连身子也没动一动,眼珠子也没转一转。

莫晋明珠忽见石碣大叫一声跑了开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飞奔回屋拿了东西,上马便走。眼见石碣越跑越远,转个弯看不见了,忙拍马追去。直追出十余里路,才见他扑在一块石头上大哭。莫晋明珠放下心来,心想他必是有什么心事,让他哭一哭也好。当下便守在旁边,不知不觉的睡着了。一觉醒来,见石碣已坐起,上前招呼他,他竟似没听见一般。莫晋明珠这下又担心起来,在他身边整整守了一天,也不见他动一下,急得哭了起来。在他身边大叫大嚷,推他搡他,他也不知道。莫晋明珠急得团团转,跑去市集上买了两只香喷喷的烧鸡,回来见石碣仍然同她离开时一样,看一眼手里的烧鸡,心生一计,捧着烧鸡放在石碣鼻下。心想他一天没吃东西,饿得很了,闻到这股香味一定会忍不住吃的。石碣却视而不见,莫晋明珠急得流下泪来,滚烫的泪珠滴在石碣手上,溅得粉碎。忽然石碣动了动,道:“湘妹,你来了。我等了你好久了。”

莫晋明珠惊骇莫名,道:“石公子,你…”石碣笑道:“你怎么还叫我石公子,我们已是夫妻了,你该叫我大哥。”莫晋明珠顺口叫道:“大哥。”石碣喜道:“这就是了。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放心,我真的不在意…”仰天道:“我不知要在意什么,我只要你。没有了你,我一生也不会快活。”站起身来,仰天大笑,叫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说着眼泪滚滚而下。那声音如此宏大,咆啸着掠过江面,在对岸山间隐隐传来郁闷的回声。

莫晋明珠见他如此狂态大发,心中害怕,忽道:“他疯了!他疯了!”

忽听得身后人声嘈杂,一人道:“别在这里装疯卖傻了、乔痴作呆了!石碣,你杀害‘金石帮’少帮主秦良,二当家虞夔龙,数十名帮众;放火烧了金陵城几十间民屋。种种恶行,令人发指。咱们江湖上侠义道可容不得你!”

莫晋明珠转头看去,只见身后高高矮矮站了几十个人。个个手持兵刃,或刀或剑、或棍或枪,还有许多自己叫不出名字的奇形怪状的兵器。

三二回 壶中天

莫晋明珠大是惊慌,奔到石碣身边,摇着他道:“石公子,石公子,有人来了。”石碣一把抓住她手笑道:“你刚才叫我什么?还不改口。”莫晋明珠无法,只能道:“大哥,你看后面有人来了。”石碣直如没听见,喃喃的道:“湘妹,有此时一刻,神仙给我也不换。”

只听身后众人道:“这小子,好不要脸,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抱着个娘们干那调调。”

“听说他刚死了老婆,又和别的女人勾勾搭搭,这种人,早该一剑杀了。”

“姓白的老道好大的名气,没想到得意弟子竟是这副德性,要是看见,嘿嘿,只怕气也气死了。”

“‘金丹派’这几年好大的名头,其实呢,也不过如此!”

“什么,你敢说我们‘金丹派’?”

“老子说就说了,你能把老子怎样?想打?老子不怕你!”

“咱们是来杀这小子的,又没说你。‘金丹派’中几百个人,难免会有个把不成材的。你老弟也不用生气;你老兄也不必一竿子打沉一船人。”…

石碣直勾勾的盯着江水,毫不理会这些江湖豪客。

一少年不耐烦起来,喝道:“石碣,你败坏我们‘金丹派’的名声,我第一个容不得你!”一把将莫晋明珠推在一旁,剑光闪闪,直刺石碣背心。“嚓”的一声轻响,长剑断了剑头,少年出其不意,收势不及,跌出几步,方拿桩站稳,已闹了个面红耳赤。定定神,骂道:“石碣,师父赐你宝剑,是让你杀害同门的吗?”

旁人见这少年一剑无功,也不去听他说些什么,早抢上去一刀砍下。石碣好像一块石头似的也不知闪避,这一刀正好砍在他肩后。石碣猛觉一阵疼痛,回过身来,怒道:“你为什么打我?”

那人道:“老子就是要打你这龟儿子,你要怎样?”一人道:“臭贼!自己做过的事难道不知道吗?似你这等滥杀江湖同道的武林败类,人人得而诛之!”“跟他多说什么,杀了这是了。”“你这个无情无义的混胀王八蛋,自己的老婆刚死了,又和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在一起,当着众人的面居然搂搂抱抱。呸!不要脸!”“他要什么脸,他那个老婆本来就是妓女,他…”

石碣大叫一声,猛然清醒过来,瞪着眼前这一干人。众人被他叫声骇住,一时都住口不说。石碣呆呆的过了好一会,突然嘶声竭力的长叫一声“啊——”叫了一声又一声。叫声里有无限伤心、无限痛苦,长长的惨叫声划破江上薄雾,山中回音鼓荡:“啊——啊——”惊得山里乌鸦扑翅翅乱飞上天,也是“呀呀呀”乱叫。直叫得人心寒胆战,毛骨耸然。

石碣边叫边转身向大江飞足奔去,说道:“我说过…我说过生生死死,永不相弃…你一个人冷清清孤单寂寞,我来陪你…”奔到水边也不住脚,直往江中奔去。奔不数步,一个浪头打来,石碣立足不稳,摔在水中。他也不爬起,任由江水淹过身子,托着他飘走。

人群中一人道:“他想借水逃走,咱们再追。”说着便要跳下江去。莫晋明珠爬起身来,拦住那人道:“你们做事不要做得太绝,他人也疯了,何必定要苦苦相逼?你们放过他吧!”

一人道:“你是他什么人,这般护着他?”莫晋明珠道:“我不他什么人,我也不认识他,只知道他是个疯子,在这里呆坐了一天,也没动一下。我觉得奇怪,便去推他,他却对我胡言乱语。”

另一人道:“别听这贱女人胡说八道,会水的朋友,跟我下去!”呼喇一声,抢出十几个人。众人正要下水,一人惊道:“你们快看!”众人抬头看去,只见白影一闪,一匹白马跃入江中,四蹄翻腾,穿波破浪,霎时到了石碣身边,头一低,钻入水中,再出来时,石碣已横扑在白马背上。那白马长嘶一声,载沉载浮,踩着白浪碧波,向对岸游去。

众人看到这神奇的景像,都惊得呆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白马驮着石碣游过长江,上了对岸,迈开脚步就向山上奔去。渐行渐高,山势也越来越陡峭,泥沙给白马踩得簌簌地掉下,一块块石头也滚落山去。到后来白马再难上行一步,四蹄稳身不住,向下滑了两尺。白马一声长嘶,奋力一蹬,脚下石头松动,白马前蹄一软,跪了下去。白马这一震动,石碣从马背上掉下来,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莫晋明珠见白马驮了石碣渡过了江,心中之欢喜差点要破胸而出。不再理会那些江湖豪客,奔出数里找到一条船,过了长江,径去寻找石碣。

她一路察看马蹄脚印,在山上找寻了一天也没找到石碣,失望之下坐在一株大树底下放声大哭。正哭得伤心之际,忽听到几声马蹄声。莫晋明珠住声不哭,倾耳听了片刻,把手指放在嘴边,呼哨一声。哨声刚停,一声马嘶响起,她听得清楚,正是自己白马的嘶声。这一下喜出谐外,站起身来向声音来处奔去,马蹄声越来越清晰,转过一条小路,白马风一般的驰到。莫晋明珠大叫一声,扑过去抱住白马的脖子。白马长嘶一声,亲热的伸出舌头在她脸上来回的舔。

莫晋明珠喜道:“乖马儿,好马儿,这次多亏了你了。咦,石公子呢?”这才发现马背上没了石碣。白马咬着莫晋明珠的衣角,回身就向山上跑去。莫晋明珠不敢有失,连忙跟上。跑得一程,白马停下脚步,双蹄在地上不住抓踏。莫晋明珠自言自语道:“石公子在这里?”俯身撩开长草在地上寻找。寻不多时,天色暗了下来,山林间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清楚,莫晋明珠仍不死心,折下树枝扎成火把,在白马所示那块地方来回寻找,直到月上中天,仍是一无所获。

莫晋明珠心想:今天看不清楚,明天再找吧。让白马在一旁啃食青草,自己用火把在地上生了个火堆,拿出作干粮的馒头在火上烤着吃了,爬上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樟树权作卧榻。想起在家时锦衣玉食,婢仆如云,今日却在深山老林中露宿,那完颜承继又不知身在何方,想到伤心处,不由得掉下泪来。哭着哭着不知不觉的睡了。日间累了一天,这一觉直睡到天明,方才给山间小鸟的鸣叫声吵醒。

莫晋明珠一觉醒来,只觉得浑身发冷。爬下大树,在白马负着的衣囊中拣一件衣服穿了,又去寻找石碣。日间光线明亮,莫晋明珠四下察看,寻了一上午,寻遍了每一个角落,仍是不见石碣。她仍不死心,仔细寻找。偶一回头看得明白,身后斜坡有一大片长草有给压过的痕迹。她心跳加速,顺着斜坡向下寻找,一不留神脚下踩滑,身子顺着斜坡向下滑去,心下惊慌,好容易抓住一株小树稳住身子,刚喘得一口气,定定神,向下一看,这一下惊慌更甚:只见离自己不到两尺远的地方有一条宽宽的裂缝,探首去望,深不见底。

莫晋明珠手抚胸口,暗自庆幸,起爬带拉离了这里,回头看看,更是后怕。蓦地心头一惊,吓出一声冷汗:石碣定是落入了山缝中。她定定神,自己跟自己说道:“别慌别慌。”缓缓爬到裂缝边,向下凝目细看,只见下面黑沉沉是看不清楚。她放声叫道:“石公子,石公子。”下面没有人应,过了一会,却传来“石公子——公子——子——子——”的回音。回音稍落,“呼喇喇”一群蝙蝠振翅飞出裂缝,扑打着翅膀掠过莫晋明珠头顶。却是给她回声所惊。

莫晋明珠吓得将头死死埋在地上,好一会才敢抬起头来。看着天上盘旋飞舞的蝙蝠,心中奇怪:往日所见蝙蝠都是灰黑灰黑的,怎么这里的蝙蝠是白的?大概是南方北地之差别吧。这一来看又看不见,叫又不敢叫,想了想决定到山下镇上买捆绳子爬下去看看。心中计较已定,召来白马,翻身上了马背,向山下驰去。

到得山下殷家汇镇上已是黄昏时分,莫晋明珠肚中饥饿,想起一天没吃东西,先到镇上一间饭店吃饱了,向店小二打听卖绳子的店铺,那店小二道:“这里过去四家店就是一家杂货店,里面有绳子买。不过,这时已关门了吧。”莫晋明珠奔出去,依店小二的指点,果见那杂货店已上了排门。她走上前去打门道:“店家,店家,我要买绳子。”那家店“呀”的一声打开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窗,店伙道:“姑娘要买什么?”莫晋明珠道:“我要买捆绳子,要结实的,这么粗,”手里比划了一下,“要长,很长很长。”那店伙看她一眼,转身递给她一捆酒杯粗细的绳子道:“这个行么?”莫晋明珠想了想道:“再要一捆。”店伙依言又拿了一捆绳子给她道:“三十个铜板一捆,两捆就算你便宜点,五十个铜板好了。”莫晋明珠付了钱,转身撞上一个人,那人道:“姑娘,你还没给饭钱呢。”莫晋明珠道:“哎哟,我倒忘了。多少钱?”店小二道:“二十个铜板。”莫晋明珠忙付了钱。那店小二谢了去了。

莫晋明珠站在街上,四周暮色逼人而来,心想天黑了,只得在镇上住一夜。当下找了间客栈,要了间上房,洗了脸脚,倒头便睡。次日醒来头昏眼花,浑身发烫,爬不起身来。她本来病就没全好,在江边守了石碣一天,一直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没一天好好歇过;前夜在树上露宿一夜,已着了风寒,昨日连出几身冷汗,更是雪上加霜。她一个娇生娇养的千金小姐,哪里经得起这般苦处,当下便病倒了,比前两天病得还要历害。这一病一月有余,亏得老板娘可怜她一个年轻姑娘,孤身一人在外。当下细心照顾,延医煎药,莫晋明珠的病才好了。病中想起石碣落在山缝之中,不知如何脱身;完颜承继亡命在外,不知可有危险;自己染病异乡,没有亲人在旁;父母双亡,家毁人散…种种凄凉悲苦之处,实难忍受。想到伤心处,泪湿枕袖。好容易病好了,人已瘦了一半。多加钱两谢了老板娘,拿了两捆绳子,骑上白马,又上山了。

莫晋明珠上得山来,走到月前看见的那处裂缝前。一别月余,不知石碣是否仍在里面?也不知当日石碣是否落入里面?若是掉下去是否摔死?就算没摔死,在下面无饮无食会不会饿死?莫晋明珠想了想,俯身在裂缝旁扬声叫道:“石公子——石公子——”这一次有了防备,一叫之后马上把头埋在石头边,等了半晌,只有回声响起,“公子——子——”却没有蝙蝠飞出。心中微觉奇怪,忽听回声又起:“在下面——下面——面——”莫晋明珠大喜,待回声稍停,又叫道:“我把绳子扔下来——”转身拿起一捆绳子,转念一想又怕绳子不够长,将两捆绳子头上打个结,一头绑在一株大松树上,一头慢慢放下裂缝,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裂缝看。过了好久好久,终于看到一个身影飞快的向上攀越,转眼到了裂缝口,使出一个“大鹏展翅”势,人已到了身边。

莫晋明珠大喜,奔上前去道:“你总算出来了!我好担心啊。”石碣笑着点点头,道:“多谢你了。”

那日昏迷中石碣摔下马背,顺着斜坡一路滚下,落入裂缝中,重重的摔了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石碣醒了过来,浑身冰冷,眼前漆黑一片,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脑中第一个念头是:我死了,这是阴曹地府,所以黑漆漆、阴森森、冷冰冰。第一个念头闪过,第二个念头又起:湘妹,不知湘妹在不在这里?一想起萧湘,也不管阎罗王生不生气,忍不住叫道:“湘妹,湘妹,我来了。”过了半晌,无有人应,正待再叫,忽然四周响起“湘妹——来了——”的宏大声音,石碣心头一喜:湘妹来了!便要奔出去迎接,忽觉举步艰难,弯身去摸,一个不防,身子急速向下沉落。石碣骇道:“阴曹地府这等古怪。”落了一阵,不再落下,石碣自然而然伸手扑打,打了几下,身子又再升起,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道:“这是水!我是在水里!”一明白是在水里,身子就势扑下游了起来,游出不远,指尖触到什么冰冷坚硬之物,伸手摸去,感觉是块石头,一翻身坐了上去。浑身湿淋淋冷不可耐,当下盘膝坐好,两手放在胸前,练起了“金丹派”内功。丹田中一团热气升起,在心口游走了几圈,身子便不再感到寒冷,跟着便游走四肢,走了两个周天,霎时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石碣再次睁开眼来,忽见眼前有一道白光耀眼,心道:莫不是阎罗王来了?过了好半天,白光依然在那里,石碣心中疑惑,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那道白光,不知过了多久,白光慢慢消失,又过了一阵,耳中“呼喇喇”“呼喇喇”之声大作,石碣动也不敢动,迸住呼吸,心想:莫不是无常鬼来拘我来了?又过了好一阵,不见动静,石碣道:“来就来吧,随便你们。”此心一定,不再惶恐,一低头,只觉怀中有股香气,伸手拉出来放在鼻下一闻,似乎是食物香气,一张口咬了下去,在嘴里嚼了嚼,说道:“咦,像是烧鸡么。怎么怀里会有只烧鸡?”却是当时莫晋明珠买了烧鸡来,给他胡乱夺过揣在怀里。这当儿也无暇去多想,也不知自己几天没吃东西,三口两口就把一只烧鸡吃下肚去。一只烧鸡下肚,仍觉不够,怀里摸摸,又拉出一只烧鸡,风卷残云般又是半只鸡没了。剩下半只鸡放进怀里,肚子饿了时再吃。

吃饱了,人也觉得累了,当下倒头便睡,醒来睁眼一看,头顶那道白光仍就在哪里,石碣睁大眼眼睛盯着那道白光,良久良久,睁得眼睛也痛了,正待眨眼,忽见有一个细小的黑影掠过白光,石碣心头一动,又是一个细小黑影掠过白光,石碣自言自语道:“那像是一只鸟。”话音刚落,自己也吓了一大跳。如果是一只鸟,那么这里大概不会是什么阴曹地府,这里有石有水,四周黑沉沉阴森森,只怕是个地下洞穴,头顶那道白光大概是一条裂缝。

想明白了这些,石碣一颗心不住的往下沉。自己没在阴曹地府,那就见不着萧湘。那道白光这么高,看来也爬不上去。以后的日子怎么办?难道就在这个冰冷的地底下一直到死吗?想倒回到上面那些人当中,还不如死了的好。石碣这些日子一直在生死之间挣扎,这时落入了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的地步,反倒不想死了。

“嘿嘿,你们要我死,我便不死!我还要为湘妹出一口气呢!”想到这里,把心一横,拿出昨日吃剩的半只鸡吃了起来,吃完半只鸡,把手枕在脑后,望着那道白光,呆呆出神,“如果我是一只鸟,便能飞上去。”想着想着,又睡着了。

石碣在山缝里醒了睡,睡了醒,半只鸡早吃完了,四周摸来摸去都是水和石头。也不知过了几天,石碣饿得淹淹一息,心中苦笑道:“想不倒我石碣竟是饿死的。”睁眼看着那道白光,里面似乎有什么鸟在飞,“那些鸟飞低些,我就可以抓一只来吃了。”正想着,一只鸟从他头上飞过,石碣一伸手,抓住那只鸟,摸到头颈处一手拗断了,张嘴接住鸟颈中滴下血,咽下肚去。一只鸟的血并不多,石碣两口喝干,听见扑翅翅的声音飞过,一伸手又是一只鸟被他抓住,拗断头颈喝血。说也奇怪,前几日那些鸟总是在高处飞,自那日石碣觉得自己要饿死了时,那些鸟却不停的飞下来扑打石碣。

石碣喝了几只鸟血后,只觉肚中结着一团热气,左冲右突,好不难受。“难道这鸟有毒?”他这几日多经磨难,腹中热炙也不当他会事,当下盘膝而坐,仍照平日打坐之法将这团热气缓缓运往四肢百骸。运功完毕,只觉浑身无不适意。“大概是饿得久了吃饱了的缘故。”此后几日,石碣就以飞鸟的血为食,饿了便抓两只来吸。也不知过了多久,飞鸟给他吃了大半。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鸟先是在高处飞,后来又不停的飞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