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这些鸟不是一般的鸟,而是世人所传说的吸血白蝙蝠。这种白蝙蝠专以人畜的血肉为食。传说这种蝙蝠本不是白色的,吸食的血肉多了,要上百年才能慢慢变成白色。一旦变成白色,其功效比百年人参还要好得多。石碣初跌入裂缝时,身上气血旺盛,白蝙蝠不敢吸食他的血肉,待他饿得快要死了之时,才飞下来吸食。这些几百年的白蝙蝠其是灵异,感觉到他身上生气已偃,又没死去,正是可食之时。不知石碣乃练武之人,虽是奄奄一息,仍是出手如风,一招便抓着了。待他几只白蝙蝠血下肚,那些白蝙蝠更不在他话下,手到擒来。到后来白蝙蝠害怕了,越飞越高,石碣也是功力大增,轻轻一跃,一只白蝙蝠又到手中,成了他口中之物。

石碣在地底下天天以白蝙蝠血为食,喝完血便将腹中热气运至全身。慢慢地他两眼竟能看见四周环境,夜晚不再感到寒冷,有时想起来练两套拳法,也是心到拳到,风声呼呼,和以前大不相同。待洞中白蝙蝠给他吃了一半,更是挥拳出脚都打下一块石头,踢起一片水花。他自己也知功夫比从前好得多了,但何以如此,他也不明白,只道是自己身处地底,心无旁骛 一心练武之故。

这天石碣将最后一只白蝙蝠吃完,心想:这些蝙蝠也给我吃完了,再在这里待下去我还是要给饿死,看来总是要想法出去。这时他眼力已异往日,早就看清楚自己吃的乃是蝙蝠。看看四周岩壁,全都湿漉漉滑不溜手。“试一试再说。”习惯之下反手去摸“云水剑”,一摸却摸了个空,想起包袱留在李小山家了,叹口气,只得放弃用“云水剑”在岩壁上挖坑的想法。看着岩壁想一想,认准壁上一块突出的石头,吸一口气,拔身而起,刹时上升了一丈有余,在突出的那块石头上一点,又上升了丈余,再在壁上一点,再升丈余,三步踏过,已上升三丈有余,却再也没法上得一步。一口气一泄,身子落了下去。

“以前听师父说,北宗‘全真教’有一路‘上天梯’武功,可以在垂直的墙壁上行走。我要是当时多问问师父,今日也不会上不去了。”“武功都是人创出来的,别人创得出,我就创不出吗?”“嘿嘿,等我创出来了,我人也饿死了。”“朝闻道,夕死可矣。在饿死之前,好歹也试试。”石碣吸一口气,飞身再上。练了几遍,又高了丈余,高兴之余,暗骂自己,前几天有东西吃吃的时候为什么不练?

第二天又练了几遍,无去再上得更高,“看来这里是我的葬身之所了。”正在灰心之际,忽听岩洞里传来阵阵回响“石公子——公子——”,石碣一听大喜,高声叫道:“我在下面——”回声又起“在下面——下面——”上面那声音道:“我把绳子扔下来——绳子下来——下来——”过不多久,果然一根酒杯粗细的绳索垂了下来,离地还有三丈有余,不再放下。这点高度在石碣来说根本不在话下。纵身一跃,在岩壁上一点,横里窜出,左手已抓住了绳子。轻轻一拉,身子已升高丈余,石碣手脚并用,霎时到了洞口,这时看得清楚,那人正是莫晋明珠。

三三回 步蟾宫

石碣到了洞口,使一招“大鹏展翅”,飞身落在莫晋明珠身前。莫晋明珠奔到他身前,道:“你总算出来了,我好担心啊。”石碣见了她,有些感激,有些高兴,也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多谢你救了我。若不是你,我在下面还真出不来了。我要到那家人家里去拿我的东西,大恩容后再报,咱们后会有期。”

莫晋明珠向白马背上一指,道:“是你的剑吗?你看,不在那里。”石碣看了心里欢喜,道:“多谢姑娘,那剑是我师父给我的,什么都能丢,这剑可不能丢。这里山上清冷,我送姑娘下山吧。”莫晋明珠点点头,牵过马道:“你在下面一个多月吃什么?”石碣道:“吃完两只鸡,就吃洞里的鸟。对了,那鸡是你买的吧,多谢你了。”莫晋明珠看他一眼道:“石公子,你别再说谢什么的了。”

石碣道:“我在下面有多少日子啦?”莫晋明珠道:“一个多月。”石碣道:“这一阵你在哪里?是不是那些人还在找你?你瘦了好多,生病啦?”石碣听她说话的声音,忍不住就要把她当做萧湘,出口便是温柔关心的言语。

莫晋明珠大是感动,道:“我在下面镇上病了一个多月,早就想来救你上来,就是动不了,这一个多月可苦了你了。”石碣道:“我没什么。倒是莫晋姑娘你,孤身女子在外,受了不少苦。你我萍水相逢,得你相救,才捡回一条命来。本该帮你多打听一点完颜兄的消息,但我师父命令我去见他…”

莫晋明珠从救人的欢喜中想起自己的事,重又变得愁眉苦脸,说:“不知太子现在何方?我一个人又该往哪里去找他?”

石碣也是无法可想,过了一会才说:“我送姑娘下山吧。”两人不约而同叹口气,石碣替她牵了马,慢慢下了山,到了镇上,莫晋明珠开口道:“石公子,我们就此别过吧。”这一路她都没有说话,这时这么说,自是思前想后,无可奈何之语。石碣也知道寻人之事不可强求,便道:“你一个姑娘家,自己当心。”莫晋明珠强笑道:“我的马快,有什么事我骑了马就走,不要紧的。”两人分别而行。石碣到了前面一个大镇,买了一匹马,扬鞭赶路。一路上竭力避开江湖人物,太太平平的到了九宫山。

石碣到得九宫山脚,已是傍晚时分。心想薛远回到山上一定说了许多言语,他不想见一众师兄弟,免得多费口舌。将马拴在山下树林里,轻身上山去了。平时两个时辰才走完的山路,今日一个时辰不到就走完了。见自己功力进境如此,也是颇为高兴。

瑞庆宫石碣了如指掌,当下悄悄跃进围墙,绕房过屋到了白玉蟾清修的“止止庵”前,听得里面没声音,大着胆子说道:“师父,徒儿石碣来了。”过了一会,白玉蟾的声音传了出来:“进来吧。”石碣道:“是。”推门进去了。随手关上门,走进里屋,白玉蟾一人坐在竹床上,盘膝而坐。

石碣走上前去跪下道:“师父,徒儿领罪来了。”白玉蟾点点头,缓声道:“石碣,你是我最喜爱的徙儿。我知你本性善良,不会为非作歹。‘金石帮’之事,只怕当中有诸多事由。你且起来说吧。”

石碣这些日子来多历困苦,受人唾骂,今日方听到一句安慰言语,不由得心下感动,扑在地上放声大哭。白玉蟾拍拍他肩道:“好啦好啦,别哭了。这么大了,当心人家笑话。”石碣站起身来,擦干眼泪,说道:“师父,你老人家好?”白玉蟾道:“我好。你有什么委屈,说出来吧。”

石碣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交给白玉蟾道:“师父你请看。”白玉蟾道:“这是什么?”石碣道:“这张是萧家的房契。”当下将虞夔龙和萧家的事原原本本讲了出来。如何虞夔龙杀夫逼妻,谋夺家产;如何逼良为娼,将萧湘卖入妓家;又如何欲施强暴,打伤弱女;如何在苏州遇上秦良,打斗中将秦良钉在树上;金石帮如何火烧漫山岛,围攻两人;如何散布流言,激死萧湘;如何自己在路上被人辱骂…等等事情都说了。最后道:“师父,徒儿自知杀了许多金石帮人,很是不该。可是我如不杀他们,徒儿便给他们杀了。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徒儿如有一句虚言,甘愿死在师父掌下。”

白玉蟾听了石碣一番话,暗自点头。过了一会道:“好啦,我知道了。过几日咱师徒俩到江宁府去一趟,你放心,自有师父给你作主。对了,你武功进境很快啊,先前你到我门外我都没听见。”石碣道:“徒儿两月前跌入山中一条裂缝中,以白色蝙蝠之血为食,吃完后便觉和从前不大一样。”白玉蟾道:“白蝙蝠?在什么山里?”

石碣道:“牛头山里。我落下裂缝后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听见有鸟飞的声音,就抓住它喝它的血,吃了几十只后,眼睛也看得见了,内力也增强了,轻功也好了。”白玉蟾道:“是的,世人传说牛头山中有一种蝙蝠,专以人畜血肉为食,百年后转为白色,人若食之,强身键体。练武之人食后,可以增强功力。我早年听人说过,也只当他是传说而已,没想到你有缘得见。”石碣道:“哎呀,早知如此,我该捉来给师父食用。”

白玉蟾笑道:“傻孩子,难为你一片孝心。这种事,可遇不可求。你爹有信吗?你母亲和你妹子好吗?”石碣道:“好,多谢师父惦记。娘见了妹子病都好了。爹爹一直没有消息。三月间妹子和徒儿的表兄李森结了亲,也没等爹爹回来。我娘说若要等爹回来,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三年五载也说不准。别误了他二人的青春。我娘说这一切都亏了师父成全。娘说本该请师父作大媒人的,只是妹子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不便张扬。”白玉蟾道:“你母亲想得周到。树大招风,能避则避吧。你妹妹我看她很好,重情义、有胆识、敢作敢为,是个好孩子。”

石碣道:“我还怕师父不喜欢妹子,想不到师父倒赞她。”白玉蟾道:“你当师父是老古板吗?”石碣嘻嘻一笑。白玉蟾道:“你一路累了,早点去睡吧。”石碣道:“是,师父。”顿了顿又道:“师父,徒儿有一事相求。”白玉蟾道:“什么事?”石碣道:“徒儿想出家做道士。”

白玉蟾看着他,良久才道:“孩子,出家并不是遁世,出家是为了修行。你遭逢大变,心灰意冷,我是明白的。但穿上道袍便可抛却烦恼吗?”石碣听了这话,低头不语。白玉蟾道:“你还年轻,想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师父的话,你慢慢去想。去睡吧。”石碣点点头,拜了四拜,道:“师父,你老人家也早些休息。”退出房门,自去门徒们住的卧房安睡不提。

次日一早石碣醒来,要去给白玉蟾请早安,甫出房门就看见诸师兄师弟三三两两的出来,看见石碣都吃了一惊。平日和石碣要好的张望道:“回来了,石师弟,几时到的?”石碣揖道:“张师兄早。昨晚到的。因来得晚了,没顾上去拜见师兄。”张望道:“好说好说。见过师父没有?”石碣道:“见过了。”

师兄弟正聊着,薛远过来了,似笑非笑的道:“石师弟,怎么今日才到啊?大驾好难请啊!”石碣揖道:“薛师兄早。”薛远正要发话,一旁陈叙抢着道:“石碣,你还有脸回来!”石碣愕然道:“陈师弟何出此言?”

这陈叙便是长江边围攻石碣的那人。陈叙当日给石碣背囊中的“云水剑”削断了剑头,出师无功,闹了个灰头土脸大是不快;今天又见他装模作样明知故问,当下怒道:“石碣,你装什么蒜?!你在江边和那妖女勾勾搭搭,你以为人家不知道吗?你仗着师父宠爱,在外面胡作非为,败坏我‘金丹派’名声,我陈叙认得你,我手中这把剑可认不得你!”说着拔出长剑便向石碣刺去。

张望一把扣住长剑,说道:“陈师弟,有话好说,不必动武。”石碣当日在江边枯坐一天一夜,已是神志不清,此后拉着莫晋明珠胡言乱语;一众江湖豪士围攻辱骂、自己受伤发狂、白马渡江、摔入裂缝等等事情都不曾记得。此时听得陈叙这般说,直是瞠目结舌、不知所云。陈叙见他这样情形,只当他是作贼心虚,冷笑道:“石碣,现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那小妖女呢?”

薛远问道:“陈师弟,什么小妖女?”陈叙道:“我怎知道?我只见他二人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也不怕丑!”薛远道:“啧啧啧啧,石师弟,我到你家时,你说你刚死了老婆,哭哭啼啼的,怎么才过了两个月,又和别的女人勾搭上了?你院中的那个相好呢?你为了她烧了半个江宁城,怎么又不要她了?”

张望道:“薛师弟,咱们修道之人,不可口出秽言。”薛远道:“他做得出,难道我说不出吗?”薛远本不是个恶人,只是他在石家给阿惜一顿抢白,又给李森不阴不阳的说了两句,大是不忿;又兼石碣是师弟,武功却比他高;这次在江宁城闹出这样大的事,可说天下无人不知他石碣,又蒙名妓垂青,自己却没享过这种温柔艳福,心中说不出的嫉妒和厌恶。

石碣摇摇头道:“你们爱怎样说便怎样说好了,我一个人怎说得过你们这么多人?是!我石碣是杀害武林同道、败坏师门名声,这些我都做了,你们想要怎样?我做的事,自有师父来评断,用不着你来多说。”说着不再理众人,昂首走了。

张望道:“众位师兄师弟,石师弟之事,咱们事外之人不知内情,不便多说。到大殿去见过师父,看师父怎么说罢。”薛远道:“师父最喜欢他,谁不知道?明摆着要偏心的嘛。”张望喝道:“薛师弟,你说什么?怎可背后说师父?”薛远道:“是,师兄。”张望是师兄,当真发起脾气来,薛远也不敢太过不敬。

石碣来到殿上,跪在白玉蟾座前,一众门人陆陆续续的来到。许多没见到石碣的弟子进殿来看到石碣跪在当中,都在小声议论。一时间大殿里就似飞来了无数蜜蜂,“嗡嗡嗡嗡”好不热闹。

只听得大钟“当当当”敲了三下,众人安静下来。过了一会,白玉蟾走了出来,当中坐下。众弟子齐声道:“师父早。”白玉蟾摆摆手,众弟子盘膝坐下。石碣道:“师父,弟子石碣自知罪孽深重,愿受师父重罚。”薛远道:“师父,石师弟他杀害武林同道,败坏师门名声…”白玉蟾摆摆手,薛远不敢再说。

白玉蟾看看石碣,又看看众弟子,缓缓的道:“石碣之事,我都知道了。石碣犯了门规,我自会重罚。石碣,你知错吗?”石碣道:“弟子知错。弟子求请师父允许弟子出家,忏悔以往过错。”白玉蟾道:“石碣,为师答应你的请求。”石碣一听大喜,磕头道:“多谢师父。”白玉蟾道:“石碣,为师教你武功,是要你精研道法,不是让你好勇斗狠。你将‘云水剑’交给师父吧。”

石碣一愣,忽然明白了白玉蟾的用意:石碣闯了这么大的祸,虽说事出有因,但也不能不了了之。不说清楚,得不到众弟子的谅解;说清楚吧,涉及到萧湘,有关女子名节,说开来也不雅,只得含糊其词。出家是从石碣之愿;收回“云水剑”看来是处罚,但两人俱知石碣内功大进,有没有宝剑对他来以并无分别,两项看似重罚,其实并没有重罚石碣。

石碣从背后取下“云水剑”,双手奉上。

众弟子却不知内中详情,见师父收回了宝剑,都是一凛。要知武林中人对师父最是尊敬,因此对师赐长剑极是看重,“金丹派”弟子若与人争斗时长剑被损那是极大耻辱,可说是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武林中人也大都如此。如今白玉蟾收回宝剑,可说是极重的处罚了。薛远、陈叙等不满石碣的门人见师父如此重惩石碣,也都不再说什么。

白玉蟾道:“石碣,这里事完之后,你到金石帮去向帮主秦风说清此事。秦风是武夷派的传人,我在武夷山住了十年,和他神交多年,不能因为你坏了两派的和气。你知道吗?”石碣道:“是,弟子知道了。”白玉蟾道:“你起来吧。”石碣道:“谢师父。”磕了四个头才站起来。

白玉蟾道:“道光,请法器。”那叫道光的道士请出法器,侍立在白玉蟾身后。白玉蟾道:“石碣,现下师父度你做道士。”石碣重又跪下来。白玉蟾站起来,走到石碣身前,取过道光捧着的道袍披在他身上,说道:“出家是为了修道,不是为了遁世。师父的话你可记住了?”石碣道:“师父,弟子记住了。”白玉蟾点点头,复又坐下。道光上前将石碣头发挽成道髻,戴上道冠。

白玉蟾对众弟子道:“从今以后,就没有石碣了,你等不可再提前事。”顿一顿对石碣道:“师父赐你一个道号,唤作‘碣石’。”石碣听了心中一酸,暗道:碣石潇湘无限路!我二人幽明相隔,不知当中有多少路。磕头道:“谢师父赐名。”

白玉蟾道:“大家都散了罢。碣石,你跟我来。”

石碣跟着白玉蟾到了止止庵里,跪下道:“多谢师父成全。”白玉蟾扶起他叹口气道:“你既一心要出家,我就遂了你的心愿。你可知我收回‘云水剑’的意思?”石碣道:“是,徒儿明白。师父是要徒儿丢开利剑,学会以内力运剑。”白玉蟾道:“不错。你内功已自不凡,以后要明白以气驭剑的道理。”说着操起墙上悬着的一柄木剑边说边舞,讲起了以气驭剑的道理。舞到后来,剑尖发出丝丝真气,墙上悬着的一幅字画为真气所激,碎成一片片的满室飞舞。白玉蟾长剑一挥,在空中划个半圆,碎纸片都沾在了木剑上。

石碣一面听,一面看,一面记。白玉蟾讲了一个多时辰才讲完,收剑而立,纸屑纷纷落下。将木剑挂回墙上道:“孩子,你资质不凡,又得机遇。以你现下的身手,江湖上已少有敌手。只是你要当心人心险恶,不要太过招摇。你心地良善,宽厚温和,不知世事艰险。经过这次之事,你心中也该明白,太良善了要给人欺的。”

石碣应声道:“是,师父,徒儿记下了。”白玉蟾又道:“‘金石帮’总是要去走一遭的,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先回家去,免得家人惦记。今日六月初一,这样吧,七月十五,我们在金陵城凤凰台上见面。”石碣道:“是,师父。”

白玉蟾道:“师兄弟们对你的事不了解,以至有些不中听的言语,你不要放在心里,我会说说他们的。”石碣道:“不会的,师父。”白玉蟾摸摸他头,温言道:“孩子,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太难过了。日后若有中意的女子,不妨娶作妻子,师父会为你做主的。”

石碣心下感动,含泪道:“师父!”白玉蟾道:“咳,这孩子…你这就去吧。一路上要小心。”石碣道:“是,师父。”跪下磕了四个头道:“师父,你老人家保重。”白玉蟾点点头,挥挥手。石碣站起身来,离了“止止庵”。

庵外张望看见石碣出来,上前道:“石师弟,师父没说什么吧?”石碣道:“没什么,师父叫我到‘金石帮’去。”张望道:“这就走?”石碣道:“这就走。师兄,这许多师兄弟就你一个还对我好。”张望道:“别的师兄弟和我一样的,你别多心。师弟,路上小心,后会有期。”石碣道:“后会有期。”对张望揖揖手,转身扬长而去了。

石碣一路下山,心情好了许多。他最敬重师父,白玉蟾既没责难他,旁人怎样看他,他也就根本不放在心上了。在山下找到了马,一路按辔徐行,倒也消遥自在。只是每当念及萧湘,心中便觉大痛,想见见不到、想忘忘不掉、想死不能死、那便只有醉了。石碣每到一处市镇,总是随便找个小酒店胡乱把自己灌醉了,得以忘记一时。别人见他一个年青道士衣履不整、蓬头乱发、满脸胡子、酒气薰天的,也都远远避开。任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落魄道人,便是近年来名动江湖的石碣。

石碣沿着长江一路向东,也不知自己到了哪里,这日进了一座市容繁华的大镇,找了一家酒店,坐下要了一壶酒,切了二两牛肉,吃了起来。一壶酒喝完,又要了一壶,正吃着,门外如风般跑进来一人,一脚踢翻一张凳子,坐在石碣桌前。横眼看了看他,皱了皱眉,换了张桌子。石碣见这姑娘一脸怒气,粉脸含威,巴不得她坐得远远的,少惹麻烦。

那姑娘刚坐定,门外又进来一人,展眼一扫,走到那姑娘桌前低声下气的道:“荻妹,怎么又生气啦?”石碣听声音好熟,侧目一看,原来是老熟人王剑风,和他形影不离的弟弟王剑云却不在。石碣心里道:冤家路窄。转过身子,背对着二人。

三四回 江城子

王剑风一门心思都在那姑娘身上,身后坐的是谁他也没功夫去看。侧身坐下,低声道:“天热,在这里歇一歇,吃点东西好吗?想吃什么?”那姑娘理也不理他,高声道:“小二,来一盘炒鸡心,再炒一盘猪肝。”店小二应声叫道:“一盘炒鸡心啦——一盘炒猪肝啦——”摆下两副杯筷。

不多会,堂官端了炒心炒肝来放在桌上,问道:“二位要什么酒?”那姑娘道:“慢着!把这两盘心肝都给门口那条狗吃。”店小二张大了口“啊”了一声,呆了。那姑娘怒气冲冲扔了一吊钱在桌上,道:“这里是一吊钱,够不够买这些狼心狗肺?叫你去喂了狗吃,听见没有!”店小二一咂舌,暗道这娘们好大的脾气,谁碰上谁倒霉。应道:“是,是。”端了炒心炒肝给那条狗去吃。那狗叫也不叫扑上去大嚼。那姑娘哼一声,道:“没心没肝的,心都给狗吃了!”

石碣听了差点笑出声来,心想王剑风这下要倒霉了,碰上这么个横蛮姑娘。

王剑风坐在那里哭笑不得,陪笑道:“怎么又生气啦?刚才还不是好好的。来,喝杯茶,润润嗓子。”拿起桌上茶壶倒了一杯茶给那姑娘。那姑娘手一挡,怒道:“什么臭男人用过的脏东西,怎么来给我用。”王剑风道:“是,是。”一迭声的叫店小二换干净杯子来。

那姑娘喝了一口茶,问道:“你弟弟呢?”王剑风道:“你不爱见他,我叫他先走了。”那姑娘横他一眼道:“我也不爱见你,你也走吧。”王剑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气不过,一咬牙发狠道:“我知你不爱见我,我也知你爱见谁。不就是那个李森吗,人家和那个叫什么阿惜的姑娘卿卿我我的,你又不是没看见,你还是死了那份心吧!”

石碣听他说起李森阿惜,不由留上了心。

那姑娘听了这话,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怒道:“王剑风,你敢这样和我说话?你不想活了!我告诉你,你才要死了这份心。世上男人死光了剩你一个,我卢荻也不会嫁给你!”

这横蛮姑娘便是李森在庐州城外遇上的卢荻了。她和王剑风在河南道上与李森阿惜打了一场,就此相识。王剑云头上给李森踏了一脚,卢荻腹部给洪长水踢了一脚,两人受伤均不轻,当下也无暇去追森惜二人,救伤要紧。少林五弟子扶了王剑云和卢荻到前面客栈养伤。

卢荻孤身一人在外,途中抱病,自觉很是不幸;少林弟子中都是出家人,不便照看,只剩得王剑风一人理所当然的去照看她。病榻之中卢荻愁眉锁蛾,楚楚可怜,王剑风端水送药,由怜生爱,不自禁的倾心于她。卢荻自伤自怜之时有人相慰,不禁芳心暗动。伤愈之后,两人相交已深,王剑风对她自是一片痴心。卢荻有时想起李森,对他不免冷淡,念及他对自己的好处又温言笑语,一时好一时坏,将王剑风弄得战战兢兢,不知所措,患得患失之际,情意更深。

卢荻心中却大是烦恼,不理吧王剑风有些不忍不舍;丢下李森不想又有些不甘,这日发了一通脾气后留书作别,到庐山去寻师父水镜去了。王剑风看罢信后惊慌失措,连夜追赶。王剑云一向跟着大哥,这时也一同南下。在长江边搭船去江州不想遇上石碣,两人年轻好事,出言讥讽,待得动手,一招便败在石碣手下。好容易在庐山上见到卢荻,王剑风大喜之下向她表露心迹。卢荻见他千里迢迢追上来,心中感动,点头接受了他。王剑风心喜若狂,改口呼她作“荻妹”。在庐山上玩了几日,卢荻嫌在山上闷,两人便到江州来玩。那王剑云懵懵懂懂,也不知避让,一同跟着下山。卢荻心中老大不高兴,便发作起来。王剑风打发走了弟弟,追到酒店中,给卢荻一顿没头没脑的抢白,自觉脸上下不来,一时火起,出言顶撞,竟将卢荻最不愿提起的事说了出来。

王剑风一语出口,大是后悔,柔声道:“荻妹,别生气了,是我不好,你要打要骂随你好了,只求你别生气不理我。”

卢荻见他底声下气的哀求,老大不喜,恨他没一点男子气,哪像李森那样潇洒不羁、傲然不惧。她不知李森在阿惜发火时也是同样的低声下气;她也不知李森对她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自是冷淡漠然、傲气十足;她更不知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在她面前自然是诚惶诚恐、连说话都结结巴巴,而心中没她时,自然潇洒倜傥。卢荻此时拿两人一比,自是李森胜过王剑风甚多。

卢荻心中不快,自顾自要了一碗粥,两碟送粥小菜吃了起来。王剑风坐在一边,不知怎样才好。卢荻见他一副可怜虫样子,愈加不喜,若是王剑风拍案而起,拂袖而去,说不定自己还喜欢他多一点。

王剑风给卢荻骂了一顿,不由得左右看看是否有人在笑话他。转头看见石碣,觉得背影眼熟之极,看他穿戴又是个道士,心中疑惑不定,故意坐过些坐在长凳的一头上,长凳另一头翘起打向石碣。

石碣听得耳后风声有异,知是王剑风相试,他不想和王剑风再起争斗,便站起身道:“小二,收钱。”这一站,正好避开了长凳,长凳“嘭”的一声落在地上。石碣丢下十几个铜钱在桌上,袍袖一拂,去店去了。

王剑风看这道人若无其事的避了开去,疑惑更增,听他开口说话,猛地记起是谁来,一拍脑门,对卢荻道:“荻妹快来。”一手拉起卢荻,一手从怀里抓了一把铜钱扔在桌上,飞身追去。

卢荻见他一下子眼中精光大现,神情再不是那般唯唯喏喏,心下一喜,也不问什么,跟着他跑出去。

走到门外,左右一张,向东面追去。刚跑得几步路,一个老汉挑着担子恰好迭倒,担中桃子滚了一地,登时给街上顽童拾了好几个去。那老汉大呼小叫,又待去追顽童,又要拾桃子,闹了个手忙脚乱。王剑风和卢荻给他这么一阻,眼见着那道人转个弯不见了。两人几个轻跳,跃过满地乱滚的桃子,正要去追,前面一个少女蹲下身来拾起桃子道:“劳驾两位挪挪脚,别踩坏了人家的桃子。”手中捧了几个桃子放进老汉的担中。两人给这少女再一阻,哪还不那道人半点影子?

王剑风自叹倒霉,绕过那少女,拉着卢荻飞快追下。

其实王剑风哪是倒霉了,那老汉挑着担子不迟不早偏偏在他出门时跌倒,乃是那少女在身后推了一把,自己再上前拦住两人拾起桃子,就这么阻得一阻,让石碣从容离去。

这少女自是莫晋明珠了。莫晋明珠在牛头山上和石碣分手以后,心中郁郁不欢,牵了白马东走走西走走,自己也不知该上哪里。心想大市镇上人烟稠密,没准儿会有些完颜承继的消息,便催马去这一段最大的州府江州。

这日到了江州,迎面见了一人,记起是在船上为难石碣两人中的一人,留上了心,左右无事,跟了上去。哪知这有这么巧,换了道士装束的石碣也在那间店里喝酒,她也不上前相认,在旁边一家店中胡乱吃些东西。忽见见那人出手试招,石碣避去,那人跟上,心知那人有意生事,便出店在身前走的一个挑担老汉身上推了一把,造成混乱,好让那人找不到石碣。

石碣也不知身后发生了这许多事情,一人牵了马,信步而行。行不多远,看见左侧一座两层楼的酒楼,门楣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浔阳楼”三个大字,雕梁画栋,翘角飞檐,好一座齐楚阁儿。

石碣适才酒未喝够,饭未吃饱,就给王剑风和卢荻那一对冤家搅散了,这时见了这“浔阳楼”,心想早听说“浔阳楼”是荆楚间第一座好酒楼,何不上去试试?当下将马拴在门前一株树上,进了“浔阳楼”,店中已有八九成客人,看来生意甚好。迎面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白乐天“琵琶行”的故事,手笔倒也不俗。石碣左右一看,拣了个无人的座头坐下。

店小二忙上来问道:“道爷想要点什么?”石碣道:“把你店里最好的酒先拿两壶来。”店小二道:“咱们浔阳楼的‘蔷薇露’‘琼花露’‘齐云清露’‘谷溪春’‘清白堂’‘蓝桥风月’都是极好的大暑天饮的酒,道爷你要那种?”石碣心道这“浔阳楼”还有些气派,光酒就有这许多名儿,京城临安也不过如此,道:“就来两壶‘齐云清露’吧。”店小二道:“道爷要些什么下酒的菜?”石碣看看墙上贴的菜名道:“糟野鸭、姜醋香螺、润兔腿、脯腊鸡、薤花茄儿。就这几样吧。”

店小二点头道:“是啦,道爷。对不住你哪,道爷,小店的规距是先会钞…”石碣一听就知是怎么回事,这店小二见自己衣衫鄙旧,生怕自己付不出钱,截口道:“这些要多少?”店小二道:“一共是半吊。”石碣拿出钱来,那店小二收了,一路唱着菜名进去了。不多会端着个木盘出来,菜一样一样放在桌上,提起酒壶倒满了酒道:“道爷,咱这‘齐云清露’又凉又解暑,你一喝就知道了。”拿了木盘退下。

石碣伸筷子每样尝了两口,果然味道甚好,酒也上口,比适才那家小店不知好上多少。正吃着,忽听门口马鸣声嘶,听声音正是自己的马,忙出店去看。却见那马不知为何受了惊,扬蹄人立起来,口中“昂——”叫个不停,那颗树快要给它拉断了。石碣奔上去扣住马绳,右手抱住马脖,臂上慢慢发力。那马给石碣铁箍般的臂膀圈住了,哪里还动弹得了,扬了两下头,静立不动了。

石碣制住了马,回到店中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刚吃得吃两口菜,忽觉肚中疼痛难当,犹似千把刀在切割肚肠,又似百把锥在锥刺肚肠,一时额上黄豆大的汗珠不绝滚下。石碣双手抱腹,强忍疼痛,勉强提一口气护住心脉。忽地脑中灵光一闪,明白自己是中了毒。

“一定是刚才出去看马时有人来下了毒,不然好端端的怎会惊了马?是谁呢,定是‘金石帮’的人。”一想到“金石帮”人就在这左近,这里不能再停留。石碣扶着桌子站起来,“哗啦啦”一阵响,桌子给他压塌,桌上盘儿碟儿杯儿壶儿筷儿全跌在地上。店堂里的客人听见响声,一齐转头回来看,见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都道“这道人生急病了”。

店小二见摔坏了这许多东西,肉疼得不得了,抢上去扶住石碣道:“道爷,你老这是怎么啦?生病了?你瞧瞧,摔坏这许多东西,掌柜的要让你赔呢。”石碣哪里还听得进他这些唠叨,低声道:“扶我上马去,我再…再给你半吊…”

店小二一听精神大振,扶起石碣,朝外走去。甫至门口,石碣心中叫一声苦:那匹马倒在地上,身下一大滩血,汩汩的流过街心。店小二瞧见了惊道:“道爷,你的马…”石碣暗道:好毒的手段,他们生怕自己乘马逃走,先杀死了马,绝了后路。店小二道:“道爷,现下怎么办?”石碣道:“你…你给我找一间空房…”店小二道:“咱们店的柴房倒是空的。”石碣道:“快…快去。”店小二扶了石碣走入店旁一条小巷,推开墙角一扇木门,里面堆满了干柴。扶他进去坐好 ,石碣道:“这给你,你…走吧。”伸出手去,掌中放着半吊钱。

店小二接过钱道:“我走啦,你一人行吗?”石碣点点头道:“别告诉人我…我在这里。”店小二兀自不放心道:“要不要我去找个大夫?”石碣摇摇头,已无余力多说一句,抖抖嗦嗦盘腿坐好,两手合人放在胸前,闭目内视,运起真气,把毒逼出体外。幸亏石碣自幼学的是玄门正宗的内功心法,百病不生,月前又得山中白蝙蝠为食,那也是培元固本的珍品,身子根底极为深厚,才拖延了这些时候,要是换了常人,早见阎王爷去了。

店小二见他如此,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也知这道人并非常人,反身出去掩好柴门,叫了两个同伴抬了死马回厨下,提两桶水冲干净了街上血迹,再去柴房看石碣时,房中已无一人。

石碣坐在柴房中逼毒,自觉真气运行之下,已将毒酒凝聚一团,不再满腹乱钻,肚痛也好受了一些,看来不用十二个时辰,身子就能复原。正喜之间,柴门推开,进来两个乡人打扮的汉子,满脸暴戾之气,一人手底一翻,亮出一把尖刀,盯着石碣道:“小子,你杀死了我们少帮主,今日是你偿命的时候了。”另一人道:“这小子命大,毒药居然毒他不死,还想骑马逃走,临了还得多挨一刀,多吃些苦头,嘿嘿,小子,明年今日,是你的忌辰,请了!”举刀一送。

石碣到此地步,手不能动,足不能踢,也只得闭目待死。忽听“啊”“啊”两声轻呼,接着又是重物摔在地上的声音。石碣大奇,睁开眼来,果见那两人死在自己身前。石碣抬头看去,只见柴门前站了一人一马,马身全白,神骏异常;人也是一身白衣,手中端着一架小小弓弩,正是莫晋明珠放出弩箭救人。

石碣心中一宽,对她展颜一笑。莫晋明珠走上前来蹲下身子道:“你别说话,运功要紧。这里不能再呆,我扶你换个地方。”扶起石碣放上马背,翻身上马坐在石碣身后,一抖缰绳,白马放蹄飞奔。

白马飞驰如风,莫晋明珠却心急如焚。马上颠簸,石碣怎能运功逼毒?看来得找个安全无人的地方让他静静的用功。奔出一阵,前面一排碧绿的梧桐树后露出高高的一带围墙。围墙连绵不断,树叶缝隙中依稀有高阁飞檐,看来是一家大户人家的花园。莫晋明珠心念一动,催马朝围墙奔去,沿着围墙跑了几步,果见两扇园门。她飞身下马,贴门听了听,里面似乎无人,一推门,里面闩上了。取出一枝弩箭插入门缝,慢慢拨动门闩,门闩移动,门应手而开。轻轻掩身进去,左右一张,果然这六月天时,大中午日头底下,花园中空无一人。莫晋明珠将马牵进园,回手闩上了门,放好弩箭,牵马向里走去。

这花园好大,园中满了梅树,树上累累的结着梅子,半青半黄的还未成熟。梅树掩映中有一座两层楼的高阁,阁楣上写着“萼绿华”三字,看来是这家人赏梅的所在,这大热天看来也无人来赏这青涩的梅子。

莫晋明珠牵马推开“萼绿华”楼门,扶石碣下马,把马放出去啃食梅树下的青草。再回楼里时,石碣已盘膝坐好,打坐起来。莫晋明珠不敢相扰,抱膝坐在一旁,愁眉不展。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暗了下来,莫晋明珠出外摘了几个略熟的梅子吃了,靠在柱子上睡去。

莫晋明珠本是大家出身,深知大户人家房舍众多,许多房间一年到头都空关着,躲进个把人主人根本不会发现,是以放胆而为,果然这“萼绿华”堂无人到来。莫晋明珠一觉睡到天亮,睁开眼便去看石碣,石碣犹似化作了石头,姿势和昨天一模一样,连衣角都没动一下。莫晋明珠又出去摘了几个梅子吃,连着两顿都吃这半熟不熟的梅子,只觉倒尽胃口,连牙也涩了。

莫晋明珠百无聊奈,如是早春二月,梅花吐蕊,香雪如海,定是观赏不尽,这时却无甚看头。正无聊间,园里传来隐隐笑语。

莫晋明珠一惊,站起身来向窗外看去,梅林中走来两个十五六岁,丫头打扮的少女。两人嘻嘻哈哈的说笑着,采摘树上的梅子。一人道:“夏荫,这梅子还没熟呢?采它做甚?”另一人道:“小姐说天热想喝酸梅汤,没熟怕什么。”莫晋明珠听了二人交谈,松得一口气,看来这两个丫头只是摘梅子,不会进楼来了。刚放下心来,又是一惊,想起那白马还在园中。果然听得一人道:“咦,春草姊姊,你看那边怎么有匹白马?”那叫春草的丫头道:“咦,真的有匹白马。快去告诉老爷。”两人匆匆离去。

莫晋明珠眼见二婢走远,忙开门将白马牵进楼中,戴好马嚼头,不让白马放出声音。转头看石碣,只见他额头汗珠迸出,脸色苍白,显是到了最后关头。

过了一盏茶时分,人声又起,那叫春草的丫头道:“老爷,就在这里,一匹雪白雪白的马,神气得很呢。”另一个道:“咦,怎么没啦?刚才还在这里呢。”春草道:“哎呀,老爷,它不见了。”另一个急道:“老爷,婢子可没撒谎,真的有匹白马。”那老爷道:“好啦,别吵了。”走到“萼绿华”堂前,在门缝里张了张,停了一停,一脚踢开门,看见里面二人一马,那二人一坐一站,站着的那个姑娘手里端着一驾小小硬弩。

莫晋明珠端着硬弩,弩上扣上箭,说道:“对不住,这位老爷,小妹有位同伴受了伤,暂借贵府疗伤,再过一个时辰便行告辞。骚扰之处,多多原谅。”

那老爷惊异之色稍定,随口道:“好说好说。”低头去看石碣,“咦”了一声,惊讶道:“这不是石兄弟吗?”莫晋明珠奇道:“你识得他?”那老爷道:“是啊,我和他在船上住了好几天,怎会不认得。”莫晋明珠放下硬弩,问道:“老爷贵姓?”那老爷道:“不敢,小姓钱。姑娘尊姓?”

莫晋明珠道:“小妹姓…姓莫。”钱错道:“莫姑娘。”莫晋明珠道:“钱老爷,石公子昨日中午中了毒,在此地人生地不熟,无意之中闯了进来,实在冒昧,钱老爷不要见怪。”

这钱老爷便道是石碣在长江上搭船时碰上的钱错了。钱错道:“不要紧,不要紧,我和石兄弟一见如故,上次多亏他救了我性命。一直想好好谢谢他,只是不得机会。想请他也请不来呢,这下到好,相请不如偶遇。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莫晋明珠道:“石公子现正在运功逼毒,再过一会就好了。”钱错道:“那就好那就好。莫姑娘要不要到内堂休息一下,用点点心?”莫晋明珠摇摇头,道:“不用了,多谢钱老爷。”钱错回头道:“春草,去倒杯茶给姑娘喝。”春草应道:“是,老爷。”拉了另一个丫头一同离去。

钱错道:“是什么人下的毒?”莫晋明珠道:“我也不知,好像是一个什么帮会的人。”钱错道:“那天在船上也有两个人跳上船,说了几句话便打了起来,不知是不是一道的?”莫晋明珠摇头道:“不像是一道的。”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围墙上跃下十几个人来,四散开去,将钱错和莫晋明珠连“萼绿华”楼都一起围住,从衣襟里取出明晃晃的钢刀。钱错一见“哎哟”一声,吓得跌倒在地。莫晋明珠脸色大变,端起硬弩放在胸前,凝神以待。

三五回 黑漆弩

“金石帮”人在“浔阳楼”死了两个打头阵的,又失了石碣的踪迹,在江州人生地不熟,待寻到这里时,已过了一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帮主秦风的命令。帮众哪敢不落力寻找。一众人分成五拨,四处打听,这一拨人在墙外见到新鲜马粪,便进见瞧一瞧。哪知真的在这里。

来人一脚将钱错踢在一边,一柄飞刀掷去,打落莫晋明珠手中的硬弩,一扬手,又是一柄飞刀向石碣飞去,莫晋明珠大急,弯腰捡起弓弩,对准飞刀扔去,刀轻弩重,刀已至而弩未至,堪堪将射中石碣,蓦地里一只飞燕镖飞来,和飞刀一撞,一起落在地上。这飞燕镖后发先至,显是发镖之人功夫甚好。又是一镖飞来,将那人手中的一把飞刀打在地下。那人手上一麻,竟是拿捏不住。

来人见了这一手功夫,知道来了高手,说道:“这是江宁‘金石帮’在对付敌人,不相干的朋友走开了。”身后一人笑道:“如何不相干?你们在我姨丈家中抡刀使剑的,我这做亲戚的不帮手,说得过去吗?”钱错一听大喜,道:“荻儿,是你!你几时来的?”回头见自己的女儿青蚨陪着侄女卢荻,卢荻手中拈着一只飞燕镖笑着走近,身边跟着一个青年男子,心慌之下,也无暇去看是谁。

那男子却是王剑风,他一见钱错便已认出,脸上一阵发烫。那些人自称是“金石帮”的等等言语便没听进去。见钱错好像没认出自己,微微放下些心。

卢荻笑道:“姨夫,我刚到的。青蚨妹妹说姨夫在花园里,我便来了。”那青蚨只得十岁左右,见园中这许多持刀拿剑的陌生人,吓了一跳,惊叫道:“爹…爹爹,你怎么啦?你还好吗?”

王剑风定下神来,凝目看去,房中端然坐着的竟是石碣,这一来吃惊不小,心念电转,俯身对钱青蚨道:“小妹子,快去告诉你娘,去叫知府大人来。”钱青蚨点点头,躲在王剑风身后,见人不察,一溜烟的跑远了。

放飞刀那人手一挥,分出一半人围住王卢二人。卢荻直如不见,走上两步扶起钱错,问道:“姨夫,怎么回事?”钱错拉住卢荻的手道:“不…不知道啊。这些人无缘无故的跳进来,放了两把飞刀,又把我一脚踢在地上。”卢荻狠狠瞪了那些人一眼,指着石碣问道:“这人是谁?你认识吗?”钱错点点头,轻声道:“是我在船上认识的一个朋友,曾救过我命。”

放飞刀人抱拳道:“在下江宁‘金石帮’玄武堂堂主周汉英,不请而入贵府,得罪之处,多多见谅。请问姑娘高姓大名,尊师是哪一位?”卢荻道:“周堂主客气了,我姓卢名荻,庐州知府是我爹爹,庐山水镜仙姑是我师父。你‘金石帮’在江宁称王称霸,到了江州可不由你做大。”

周汉英道:“卢姑娘原来是水镜仙姑门下,久仰久仰,怪不得如此好身手。姑娘说得极是,鄙帮来到江州,不曾去庐山拜山,实在是疏忽了。只是此番鄙帮从江宁远道而来,为的乃是鄙帮的一个大仇人。此人杀害我帮少帮主、二当家,帮众五十七人,伤一百余人,如此大仇焉能不报?此人现躲在贵府,待杀了此人在下便走,再备上一份重礼,登门致谢。”这一番话不卑不亢,极是得体。

他哪知道卢荻本是个好事之人,她不去惹人家已是万幸,哪用别人欺上门来?当下淡淡一笑,道:“足下说得极是,只是这里是我姨夫的家,你在这里杀人,弄得血淋淋的,我姨夫一家都是胆小之人,花园里死了一个人,岂不要怕死?这样吧,你们只要出了这园子,我就不再理会。你们要晓得,江州府的知府大人可是我家的朋友。你在他治下弄死了人,官府追察起来,只怕也不好交待。””卢荻本人乃是知府千金,惯以身份压人,这时搬出知府来吓他一吓。

江湖中人却不吃她这一套,周汉英心想:我好话先说在头里了,难道我当真怕你这个小丫头不成?道:“这位姑娘这般说话,可叫在下难做人了。这人大模大样坐在这里不动,他不出去我有什么办法?说不得,只好得罪了。”手一摆,他手下人齐向石碣拥去。却听“嗖”的一声,一枝箭破空而至,钉在周汉英头发上,不住颤动。众人齐往箭来处看去,却是莫晋明珠见两人说话之时早将弓弩捡了起来,这时见事情紧急,射出一枝箭道:“你们再往前走一步,这姓周的就没命了。”说着将弩头对着周汉英。她想如将周汉英射死,他手下人必定不会放过自己,只怕马上就要被他们剁成肉酱,是以只是射中头发,意示警告。

周汉英给莫晋明珠一箭射中头发,脸上挂不住,怒道:“小丫头,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跟我动手。”一扬手又是一柄飞刀对准莫晋明珠掷去。

卢荻见他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有些不高兴了,也是一枚飞燕镖掷去,将飞刀打落在地。王剑风拉拉卢荻衣袖道:“荻妹,犯不着为这样一个人和‘金石帮’结冤家。”卢荻将衣袖往里一夺,道:“不用你管!。”

周汉英道:“你帮这小子帮定了是不是?”卢荻道:“不错,只要是在我姨夫家里,我就容不得你杀人。”周汉英道:“既然如此,兄弟们,将卢姑娘拦住。”金石帮众应道:“是!”各出刀剑,结成一堵人墙,拦在卢荻身前。

卢荻骂一声,反手拔出背后长剑,手腕一颤,一招“山雨欲来”从后而至,直刺眼前一人咽喉。那人不料卢荻剑法如此之快,只向后退得一步,卢荻剑尖已至,他不避不格,再退一步。卢荻正要得手,从旁劈来两刀,砸在卢荻长剑上。卢荻忙收剑回掠,不敢和双刀相击。卢荻怒道:“王剑风,你要是再不出手,别想我再理你!”王剑风大是为难,如出手帮卢荻,那就是帮石碣,这与他本心相违;如不出手,卢荻再不理自己,哪又如何是好?权横再三,还是卢荻要紧。腰间抽出长剑,剑光闪闪,护住卢荻背心。

“金石帮”在江宁城外、漫山岛上两次败于石碣之手,实乃奇耻大辱。帮中无一不想报此仇,只是石碣武功高强,单打独斗也好,帮众围攻也好,都不能胜得过他。帮主秦风强忍丧子之痛,积和帮中高手,练了这一“起环阵”势。当锋之人并不出手,由两旁之人护卫,余人分击身后,教他一剑难敌众手。此“连环阵”练成之后,还未与人动过手,不意今日没在石碣身上显威,倒先和王卢二人干上了。

王剑风和卢荻单打独斗任谁都在“金石帮”人之上,没想到遇上这“连环阵”,竟是缚手缚脚,施展不开。两人只得背靠着背挥剑做战,卢荻想放飞燕镖也腾不出手来。

周汉英微微一笑,迈步向莫晋明珠走去。莫晋明珠道:“你别过来,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放箭啦!”周汉英道:“小丫头,我要是怕了你,我周汉英还用在江湖上混吗?!”莫晋明珠踏上一步,挡在石碣身前,机括一松,弩箭飞向周汉英。周汉英挥刀将弩箭砍做两断,又走近两步。莫晋明珠取出一枝箭装在弓弩上,还未放手,周汉英手臂一长,刀已架在了莫晋明珠头颈上。

莫晋明珠心内一惨,暗道:石公子,明珠无能,护不了公子了。太子殿下,今生再不能见了。两眼直看着周汉英,丝毫不惧。周汉英见她眼神中似有无限苦楚、伤痛,没有一丝害怕,微觉奇怪。刀在空中顿得一顿,方砍下去。

眼见莫晋明珠就要颈断血流,蓦地里一指伸来,弹在刀身上,周汉英竟然拿捏不住,刀脱手而出,飞上半空。周汉英心中一惊,退后一步,只见莫晋明珠身后一人长身玉立,双目如寒星两点盯着自己,周汉英不由自主打个冷战。

莫晋明珠心喜若狂,转头看去,喜道:“石公子,你好啦!”石碣心下感动,朝她点头微笑,伸手接住空中落下的刀,挥刀便向周汉英砍去,周汉英大骇,飞奔而出,几个起落已和手下人在一起,叫道:“兄弟们,先对付他…他…他!”卢荻和王剑风已给金石帮人逼得剑法散乱,不成套数。幸得周汉英这一叫,方替他们解了围,松了一口气。只不知周汉英何以如此害怕,转头看去,却见石碣站在门口。王剑风看着石碣威风凛凛的样子,又妒又恨。

周汉英叫道:“结阵法拦住他!”金石帮众齐声喊道:“是!”飞快奔出,结成人墙拦在石碣身前。石碣冷笑一声,迈步上前。两侧帮众慢慢围上去,围成圆圈,将石碣围在圈中。周汉英道:“上!”帮众各出刀剑,齐向圈内砍去。

钱错叫道:“石老弟当心!”石碣看见钱错,微觉奇怪,笑道:“钱兄放心。雕虫小技,何足道哉!”回头对莫晋明珠道:“你留在这里,自己当心。”在圈中飞快的转了两个圈,蓦地拔高,凌空迈出一大步,人已站在了人墙上。

金石帮人大叫,平日练的阵势到了此时全不管用,不知怎样对付他。石碣脚下那人拼命晃动,挥动手中钢刀去削他脚。石碣看得清楚,左脚踢出踢掉那人钢刀,右脚踢出踢中那人太阳穴。那人哼也没哼一声,已摔在地上死去。

石碣还没等那人摔下时已跃上另一人肩头,一脚踢出又是一人倒地,脚下人都不能在他脚下走一招。他两脚连环鸳鸯腿不绝踢出,金石帮人不停倒下,阵法已不成为阵法,活着的人见同伴一个个都倒地不起,心中的恐惧不住增大,待石碣踢出十二脚时,金石帮人已四散开去,不敢在他身边。

王剑风大骇,不知石碣功夫精进如此,比之在江船上过招时已不知高出多少,此时如和他动手,兄弟二人朕手在他手下也过不了几招。卢荻看得眉飞色舞,不住叫好,对王剑风道:“刚才我们怎么没想倒这一招?”王剑风心中老大不是味,卢荻这句话也没回答。

周汉英看见他出神入化的脚上功夫,目瞪口呆,手忙脚乱的将身上十二把的飞刀向地上的莫晋明珠掷去,要他救得了自己,救不了别人。石碣看得明白,心里暗骂一声,纵身跃下,挡在莫晋明珠身前,双手一阵乱抓,十二把飞刀都抓在手中,这一招“孔雀开屏”乃是白玉蟾手创,一般弟子轻易不传。要不是眼明手快,不要说是接飞刀,只怕早就给飞刀割得鲜血淋淋,两只手掌在不在都成问题。

石碣叫道:“还给你!”一扬手,十二把飞刀快如闪电般的射中十二人,不论远近,都射中心脏。金石帮这一拨来了三十人,在“浔阳楼”柴房里给莫晋明珠弓弩射死了两个,给石碣脚踢死了十二个,给飞刀射死了十二个,只剩下四人,脸如白纸,浑身发抖看着石碣,不知他怎样对付自己。

石碣对周汉英道:“回去告诉秦风,他如不想做无人帮帮主,就不用再劳心费神派人来杀我,你也去告诉你的同伴,如想活下去,就别来送死。七月十五我在凤凰台等他,他如想为儿子报仇,就别错过了这个机会。他要为儿子报仇,我也要为妻子报仇,到时一决生死便是了。”

周汉英恨恨的瞪他一眼,招呼三个手下把死尸搬出花园。出了花园,放出一枚火箭,火箭“嘶”的一声,冒出一股青烟,升空而去。

石碣看得清楚,不想和“金石帮”再起争斗,走上两步朝钱错一揖到底,道:“没想到又遇上钱兄了,幸会幸会,这就是钱兄的尊府吧,弄脏了花园实在过意不去。”钱错回揖了揖,喃喃的说不出一句话。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道士,和船上对月长叹的书生没一点相似之处,钱错有些疑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石碣转身对卢荻道:“多谢姑娘援手,在下感激不尽。”卢荻笑道:“不用不用。你功夫很好啊,你叫什么名字?”石碣竖掌胸前微微躬身道:“贫道碣石揖首。”卢荻道:“碣石…碣石…没听说过这名字啊?”

石碣又对王剑风道:“此番多亏王兄仗义相助。”王剑风“哼”了一声,不答理他。他拔剑相助大违本心,全是为了卢荻。

卢荻奇道:“你们认识?”王剑风点点头。卢荻待要追问下去,石碣道:“今日得脱大难,全仗各位相助,大恩铭记在心。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说着团团一揖,牵了白马,莫晋明珠跟随在后。

猛听得身后一人道:“慢走!”众人一惊,回头看去,只见一人一身官服,在官兵差人的簇拥下走进花园。

钱错迎上前去道:“府尊大人亲驾寒舍,失迎失迎。”这知府三十岁不到的年纪,打着官腔道:“下官听说府上有人打驾生事,无视王法,特地过来看看。”钱错道:“府尊大人体察民情,事必躬亲,真乃是一位青天大老爷啊。”

知府道:“钱翁过誉了,惭愧惭愧。”左右看了一眼,皱眉道:“这么多死人,那还了得!谁是凶手啊?自己招出来吧,免得吃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