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苏太傅看来,没有比“尽快把女儿抛售出门”更难的事情了。毕竟他一贯不主张婚姻的强行搭配,若人家无意于自家女儿,他也没什么可说的。现在好不容易有个主动上钩的继风,而且还是老友之子,苏太傅感觉比较满意。

唯一不太好的是,继风的性格貌似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良善。

该怎么办呢?

苏太傅是个坚实的行动派,一旦做出某项决定,他会迅速投身其中。所以暗自想了几天后,他便开始深入了解这位未来女婿人选之一的真面目。

反观继风,几次漂亮事儿办下来,他成功赢得了苏府众人的好感,甚至连苏台都觉得他将会是个不错的朋友。再加上两家的交往向来密切,继风与苏叶的文定之礼也算十拿九稳了。等忙完这一阵战事,礼王与王妃、世子三人回京后,估计这对小情侣的事情就能搬上议程。

苏叶虽从未特意表现出欣喜,但她在心底还是很期待。她才十七八岁,哪怕天生凉薄、聪慧过人,却也心怀女孩子所向往的感情。

——她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

继风对冷静自持的苏叶也有相当的爱慕,不然他是不会花费心思去专门讨好她的亲人。只是,继风总感觉苏叶似乎不太像陷入爱情而不可自拔的小姑娘。

——不过没关系,他有自信能套牢她。

就在这种环境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几件对苏叶而言几乎改变了她一生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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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苏叶正在屋里帮丫头桃杏画绣图,顺便陪着姐姐苏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以消磨时间。事有凑巧,这天苏兰居然少见地没被督促她学习的兄长罚抄书,所以姐妹二人均十分清闲,笑意盈盈地讨论着最近几次的前线告捷。

谁知两人正聊到兴头上,桃杏就挑开门帘进了屋,神色怪异地对苏叶禀报:“姑娘,外头有个人想见见您。”

苏叶一愣:“什么人?”

桃杏为难了:“这……我也不知。传话的小五子说,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媳妇,瞧着挺好看,不过他听那口音,倒有些像是外地的。因与咱们苏府不相熟,所以他没敢随便把人放进来。”

苏兰的想法单纯:“该不会是找错人啦?一个不相熟的外地人,好好的怎么会想着来找小叶呢?”

桃杏道:“奇就奇在这里。刚开始小五子也拒绝了的,可那女子明明白白地指出三姑娘的名字,还苦苦哀求,说是一定要见到三姑娘,不然她就饿死在苏府门前。小五子听她这话说得不对劲,这才跑来问我能不能让三姑娘出去见她一见。”

苏兰咋舌。

苏叶骇笑道:“有这种事?哈,我倒真要去瞧瞧究竟是谁敢在苏府门前撒野。”

桃杏迟疑了一下,低声劝道:“姑娘,我看这女子来得蹊跷,不然还是等少爷回来了再……”

苏叶道:“不必,我这就去会会这位奇女子。桃杏,你要的绣图我已经画好一大半了,剩下的那两只小喜鹊,你就请小兰帮着涂几笔吧!”

说完,苏叶便拍了拍衣袖,负手朝苏府前院而去。

苏兰虽有些好奇,但她在桃杏期待的目光下,只得无奈地帮妹妹完成被她撂下的绣图,因而无法尾随苏叶去一探究竟。

而走到大门外、见着了那传说中“瞧着挺好看”的女子后,苏叶却突然没来由地觉得,也许她没让任何人跟来的决定是正确的。

因为这女子见着她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三姑娘,求您行行好,把继风公子还给我吧!”说着,她就以袖掩面抽噎起来。若被不知内情的人看到这种情况,一准要认为是苏叶在欺负她。

苏叶瞟了一眼这女子微微隆起的小腹,隐约猜到了一种她并不想猜到的可能性,顿时头疼万分:“那个,能不能请你把话说明白?继风怎么了,又为何要把他‘还给’你?”

就听那女子哽咽道:“姑娘有所不知,其实我……”

…………

接下来的一番话不啻是场翻涌滚动的天雷,轰轰隆隆地狠砸在了苏叶的脑门上。

这女子称自己在半年前与继风相识,当时继风出京巡视贡品制造的情况,回京途中因避雨而借住她家,同她产生感情。两人瞒着女子的家长而同床共枕,孰料珠胎暗结。等她觉察时,继风早已离开两月有余。

“可我历经千辛万苦上京找到继风公子后,他却说他将要与苏府的叶姑娘定亲了。我晓得的,苏姑娘的姐姐就是当朝皇后,连陛下都不曾纳妃,继风公子根本不可能让苏姑娘受委屈。但我出身名门望族,此番未婚先孕又孤身进京已大大违反闺训,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会出此下策、登门拜访。眼看腹中孩儿已足四月,我不能、不能……三姑娘,求求您了!我求求您……”说着,便作势要跪给苏叶看。

苏叶冷眼旁观了半天,也不去扶她。

好在苏府门前一贯人烟稀少,此刻没有外人在场,苏叶也就躲过了被人戳脊梁骨指指点点的大危机。

见苏叶并不买账,女子自觉无趣,便又自己起来了。

苏叶这会儿终于正眼打量起这位斜下里跳将出来的柔弱女子。毕竟她是要同自己争夺未来丈夫的人,而且难得能冒出来这么个敢同“京城恶势力之鬼府苏家”斗争的奇女子,不好生记住她的相貌可不成啊!

出身名门望族吗?

听她说话倒确实像个出身的千金小姐。

苏叶沉吟片刻,既没勃然变色也没黯然伤神,只是将无比强大的冷静发挥到了极限:“你有何证据证明你腹中胎儿确属继风所有?”

女子道:“不瞒姑娘,当初继风公子临走曾前赠我一幅小像,上有继风公子的印鉴。”她从怀中掏出一张被保存得极为完好的纸,递给了苏叶,然后又怕苏叶不信似的添了句:“我所说的事事属实,若姑娘不信,大可去和继风公子求证。”

苏叶展开画纸定睛一看,画中女子羞中带怯,正脉脉含情地望着自己。

随即,苏叶发现落款处印着的确实是继风贴身随带的那枚印章。与继风相处许久,苏叶焉能不知他的习惯?一般而言,他轻易不会作画,更不要说什么为女子画小像了。

于是苏叶纠结了:怎么会这样?

——不行,她需要一点点来自母亲大人的协助。

前传(七)

当然了,如果这位苦主指望在苏叶脸上看到类似伤心欲绝或愤怒至极的表情,那她真是低估苏叶的人品了。一则,苏叶的家教让她学不来泼妇发威;二则,苏叶是个越有大事件就越冷静的怪人。

因此,苏叶仔仔细细地询问了这名女子,确定她投宿的客栈还算不错,又得到对方暂时不会乱闯祸事的保证,这才一脸平静地暗示她天色已晚,不便久留。

带球苦主摸不清苏叶的心思,难免忐忑起来。

倒是苏叶笑了:“不用怕,我不会吃人,对棒打鸳鸯这种事更不感兴趣。如果你肚子里的孩子确实是继风的,我也没必要吊死在他那棵树上,大不了一拍两散,以后彼此见面也不至尴尬。”

苏叶表现得大度,可眼里透露出的勉强却骗不了人,一看便知她所说与所想并不完全相同。

女子见状戒备地抱紧了怀中画像,谨慎地看向苏叶。

刚到京城的时候,她问人打听礼王府,那时就已经有好些人拿异样的眼光瞧她了。后来她得知礼王夫妇和世子去了前线,继风借住在苏家,于是又向人打听苏府。尽管一路进京,多少听过几件苏府轶闻,但她仍然忘不掉京城百姓一提苏府就勃然色变、言辞闪烁的模样。

苏府这般令人生畏,想必苏府千金更差不到哪里去。若是被苏叶记恨上了,那自己还有活路吗?

想到这里,女子不禁懊恼自己的鲁莽:怎么能因为这一时的冲动,就跑来指名道姓地要见苏府三姑娘呢?何况继风如今又不在苏府,虽方便了自己前来诉苦,可万一那苏姑娘发起了狠……

见她脸色十分难看,苏叶苦笑,知道这都是因为外人传言苏家人行事如何如何毒辣才造成了人家的误解。不过她也无意多说,只道:“你且放心,我的手段不会使到无辜人身上。”

说完,苏叶就转身离开——以她目前的能耐,做到这一步就很勉强了,原谅她实在没本事继续面对登门示威的情敌,尤其是这个女人还可能怀着即将成为自己未婚夫的骨肉。

嗨,这算什么事?

苏叶决定,不管那女子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继风的种,她都要狠狠地记他一大笔。还没说准要不要嫁给他呢,居然就能整出这么大的麻烦,以后若真成了夫妻,还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来。

原来成亲有这诸多为难,那她不嫁还不行么?

◎◎◎◎◎◎

结果心里打谱不嫁的某女回头就一脸平静地去找母亲寻求帮助。

“娘,万一爹在外面有其他女人,然后这个女人带着个孩子来找您,您会怎么处理?成全她,接她进府,让爹给她一个名分?要么就是……命她打胎?”

听过女儿的问题,苏夫人想了想,回答道:“不管怎么样,孩子都是无辜的,打胎我首先一个不赞成。”

“这样……”苏叶沉吟,“那就是说,您可以接受让她进府?”

苏夫人断然道:“成全啊什么的更是绝对不行!”

苏叶一头雾水,表示自己理解不能。

难道除了这两种方法,还有更好的办法不成?莫非要眼不见为净、让对方住在别处?不好不好,这会令丈夫因挂牵流落家外的儿女而加倍关心他们。

显然苏夫人也想到了这层,所以她耐着心把自己的见解道出:“遇到这种事情,第一要紧的还是琢磨起因。虽然我知道你爹不去算计别人就是万幸了,不过凡事都有可能,如果他是真的遭了算计才整出人命,我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跟他好好谈谈。毕竟夫妻一场,有什么不能解释的啊?而且论解决麻烦事的能力,你爹比我强百倍,我可比不上他。但如果他想要给对方名分,那我二话不说,收拾包袱赶紧走人。”

苏叶呆:“可是、可您刚才还说不会成全,怎么这会儿就要收拾包袱走人?”

“因为,”苏夫人意味深长,“按你爹的脾气,一旦他发自内心地要去对其他女人负责,那么我的存在就是多余的了。以你爹的手段,他会如何处理多余的人,我相信你比我更了解,不是吗?”

“真矛盾……”

首次遭遇如此问题的苏叶喃喃自语了好一会儿,终于得出结论:“所以说,这是要因人而异、因事而异的?”

苏夫人道:“别的我不敢夸口,单就针对这种事情的考量嘛,我还是很有一套的。”

苏叶惊:“怎么可能?爹这么多年一直也没有让您费心呀!”

苏夫人失笑:“就是因为一直没让我在这方面费过心,我才更得琢磨透彻,免得碰到的时候束手无策。”

未雨绸缪。

苏叶脑中蹦出这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可她偏偏就忘了未雨绸缪。

这也不能怪苏叶。她也想不到自己和继风尚未确定最后是否会走到一起,就已经出现了这种往往只有在婚后才出现的问题。

该怎么办呢?

苏叶咬紧下唇,思索起来。

她本来就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子,既然人家都找上门来了,那她退出不就可以了吗?何必这么苦恼?

话虽如此,苏叶仍旧犹豫不决。正是因为喜欢着继风,她才无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地继续和他在一起,然而此时的她头脑混乱,想不出更直接更有效的好办法。

所幸苏夫人贴心,也没追问她为什么突然之间就提出这个奇奇怪怪的问题。

苏叶对此十分感激。

◎◎◎◎◎◎

偌大一个苏府,苏叶除了向母亲求助外,却不能把这种事告诉父亲和姐姐。她不是怕父亲为她担心,而是怕他老人家一个生气就把继风往死里整。至于姐姐,苏叶实在没信心在告诉了苏兰后,她能保守住这个秘密。

苏叶想弄清孩子是不是继风的,可此时的她还只是一个单纯的苏府千金小姐,虽然聪明伶俐,但终究没有太多消息来源,无奈之下,不便自己亲自出面的苏叶只能拜托哥哥苏台帮忙。

这对苏台来讲应该是件很容易调查的事情,没过多久,他就将调查结果告知妹妹。

——继风确与此女有过一段往事。

“即使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单纯,我们也不能太早下结论。”苏台皱眉,对继风的这些往事也颇有微词,但他依然严肃地提醒妹妹冷静处理,“况且这女子出现的时机未免太巧,继风此次出京至少也得再过半个月才能回来。如何,要不要先修书一封通知他?”

“不,不必。”天骄网:://.skyjiao.

苏叶淡淡地回绝了兄长的好意,脸上看不出任何多余的表情。

她表现得过于安静,安静得苏台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你还没做任何打算?”

苏叶抬头,静静地说道:“正好相反,我已经打算完了。”

看着妹妹的神情,苏台直觉要出大事,可惜他无论如何都套不出半句话来,最后只得就此作罢。

这种事情总归还是发生在他们两人之间的,兄长也算是局外人,确实不该发话。反正小妹从没让人担心过,苏台认为自己只需旁观,在适当的时候伸手帮自家人一把就可以了。

孰料,在没弄清真相为何的情形下,不晓得如何就顿悟了的苏叶做出了一个很惊人也很要命的决定。正是这个决定造成了难以挽回的严重后果,使苏台在日后的岁月中无数次懊悔不已,责备自己没有好好开导妹妹,以至让她钻进最最偏僻的牛角尖里去了。

◎◎◎◎◎◎

半个月一晃而过,继风风尘仆仆赶回京城,迎接他的不是苏叶的笑靥如花,而是苏台饱含怒意的老拳一枚。

他吃拳头吃得委屈,却不敢有太多怨言。因为苏台侧身让开之后,他就清楚地看到了那个躲在苏台身后的女子。

“……是你?”

惊讶过后,继风接着看到了女子已然隆起的小腹,“你怀孕了?!”随即,他便隐约明白了苏台为何打他,忙道:“你误会了,其实她不是……”

苏台冷冷地截断他的话:“我心已尽到,剩下的你自己处理。至于其中那些个隐情,有劳你稍后自己去跟小叶解释。”

继风低头对身边的随从吩咐了几句,便让人把那满脸惶惑不安的女子扶到别处去暂且休息。

没有闲杂人等的旁听,苏台的话也不客气起来:“还有几天就要进腊月了,希望你能在小叶生辰前解决掉所有尾巴。哪怕你取得了小叶的谅解,我也不能接受一个带着累赘的妹婿,该怎么做你自己掂量。目前小叶的意思是,婚事暂时告吹。”

继风苦笑连连:“我能说‘不’字吗?”

苏台瞥他一眼:“那是由小叶决定的,我干涉不着。”言下之意,他这个未来的大舅子是不想插手帮他说好话了。

继风听出苏台的话外之音,只能摸摸鼻子自认倒霉。

◎◎◎◎◎◎

十来天后,兰叶姐妹共同的生辰来临。继风作为被邀请过府小聚的唯一外人,有幸参加了这对姐妹的生辰宴。此时,前方已传来大军即将班师的消息,苏夫人言谈间透露出想要在礼王一家回京后好好与他们聊聊儿女婚姻的事情。

继风看看并未表示出不满的苏叶,心下稍定。既然已经解释清楚了,而小叶的样子也像是接受了他的解释,那么婚事应该是没问题的吧?

于是当天晚上,他被爱看热闹的苏夫人给硬灌了几杯黄汤,据说这位长辈十分想瞧瞧他醉酒后的模样,他只得恭敬不如从命。

反正这里是苏府,不会出什么大事的,不是吗?

结果继风真的醉了,而且醉得几乎不省人事,甚至连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因此当他第二天一早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他敏感地觉察到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

继风依稀记得自己半夜里好像是吐了一次。

一夜旖旎,一夜春梦,他几乎都快不知何为真何为假了。

看看身上整齐得过头的衣服和身下过分洁白的床单,他猜测是有仆人帮他换了一件干净的衫子,所以他一边敲打着额头,一边喝下了不知是谁摆在床边的醒酒汤,同时深深反省着。

唉,都说酒能乱事、喝酒误事,以后真的不该再喝这么多了,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天骄网:://.skyjiao.

“什么都别问,什么也都别说。”

而在另一边,重新换过衣服的苏叶在丫头桃杏欲言又止的目光下支起了火盆,烧掉了从外头带回屋的一大团皱巴巴、疑似沾有血迹的布料,然后她修整好自己的仪容,温和地派桃杏去把兄长请来。

盏茶功夫过后,坐在苏叶对面的苏台再也无法秉承一贯的情不外露,难掩惊诧地抬高了声音:“什么?!你想进刑部?!”

苏叶面无表情的样子简直就像翻版的苏台。

她缓缓点头,语气坚定:“没错,我要进刑部。”

苏台难得口吃了一回:“等、等,你说你……我,我说你啊……”他深吸一口气,“苏叶,你是被苏兰附体了还是想看我被母亲骂得狗血淋头?竟敢拿这种事情寻我开心?”

苏叶却不容他躲避事实:“总之无论你用什么理由说服爹娘,但我这次是进定了刑部。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京城这段时间有个很是猖獗的采花贼,我想你一定正在头疼该如何把他引诱出来对吧?”

苏台立即反对:“不行!”

反对完毕,他马上起身急速离开,颇有些逃之夭夭的味道。

苏叶轻轻一笑,并不担心。

她有十成的把握,笃定兄长会回来请她进刑部帮忙。毕竟刑部的影子暗探也不是随便抓一个人就能派上用场,而她自幼耳濡目染,比一般暗探更方便上手。

端起茶碗,苏叶的神情氤氲在袅袅茶香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