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甘心也是你咎由自取,谁要你当初轻言放弃神将之力,如今的你,抵抗不了我的。再不乖乖听话,这条小鱼就要大祸临头了。”

“…………”闻言,倪大野渐渐松开攥紧的拳,牙关也颤抖着松开,一口腥血从唇边滴落,一丝留恋印在眸间斜睨向那正慢慢从他脑海里抽空褪去的身影。

“很好,这识时务之选。”见他终于放弃,言化再度抬手结印,“牢牢地把我此刻的话印入心底。你为退白家亲事离开过剑冥山庄,找到白家庄后发现小姐已嫁入宫中,事毕,即回府禀告父母,仅此而已。你不曾遇过这条鲤精,亦不识得她,至今为止,你心底压根没有中意的姑娘,不曾心动,不曾在意,亦不懂何为喜欢。”

他还是那个倪大野,还是剑冥山庄的二少爷,还是吊儿郎当没心没肺的公子哥儿,与前无异。不曾心动,不曾在意,更不懂何为喜欢。

他没有中意的姑娘,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少年郎,被娘亲塞了一叠银票赶出家门,为的是寻找自小定亲的白家小姐退了亲事。

一路形单影只,宿在妓楼,每日歌管声声,借酒消愁,烟花沾身,醉生梦死。他身后没有钩心挂肠的累赘,没有一个小身影总是惹他放心不下,亦没有一个可以被他称为“傻丫头”的妹子不厌烦地赖定他,跟着他,怎么也甩不掉,怎么也赶不走,口口声声嚷嚷着要报恩报恩,却总是反过来要劳烦他抽身去解救。

没有这个人。在他中毒吐血时,口渡真气替他解毒。

没有这个人。让他放不下心,消深看几眼便心悸不已,吐血烧痛,宛如蛊毒深种。

没有这个人。在他眼前化为吓人的巨大鱼形,眼泡里噙满委屈的湿意,小心翼翼地探出鱼鳍触向他。即便不信任何人类,也独独信他。

不曾有过这个人。让他觉得他前世一定欠了她,今世她是故意来讨债整他的。

他还是一个人……从头到尾。

放浪形骸,了无牵挂。

“这便是你要的么?白梅小仙。”

冰凉的询问自言化口中轻薄吐出,紫色的狐眸凝着不屑看向周身只裹着寸缕白纱的白凝雪。

“我已替你实现愿望。抹去他的记忆。那么你呢?”

“…………我会乖乖进宫伴驾。但……”

“但?你又有什么要求。别太过分了。白梅小仙。”

“我想送他回剑冥山庄。”

“……行。我同你一道。”

一白一紫两道身影从树影深处飞出,跃过渐白的天际飞离。

年泡泡的指节颤动,她醒着,却头晕脑胀没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几簇迷蒙人影从她面前一掠而过。

心口,空荡荡的。

说不上难过,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闷。

这是——情吗?

因为舍不得分开,因为讨厌被忘记,因为恩未报,缘未消就被硬生生地拆开。

那为什么没有痛彻心扉地揪心呢?她到底是不是少了哪根筋?大野人是她的尘缘呢,所以,被大野人彻底遗忘这种事,光听起来就该让她痛心疾首,嚎啕大哭,为什么她给不出太多激动的反应,像个傻愣子。

唔……有什么人撩开她垂散的额发,精致摄人的浅色眼眸盯着她,冰凉的指尖沾着白莲的幽香划过她扁平的额。

紧抿的唇拉开一条浅浅的唇缝,醇缓好听的男音飘荡而出。

“……没事了。年儿。”

轻轻一搂,她的侧脸被他轻推向他的胸膛。

“为师带你回家。”

那不冷不热的眼眸,不浓不重的清香,不高不低的音调,竟轻易让她心口闪过一丝绞痛。

“前身,我是浪//荡花妖,靠吸食男人精气得以生存,他说我像一个人,要度我成仙,我以为那是男女之情,原来不过仁义而已。我想报的又岂是恩而已?可是……偏偏恩和情是不同的。”

谁……在她脑海里吵,清灵的女音仙意翩翩。

“所以……求求你。放过他。”

“他寻了你五百年,找了你五百年,每一世寻水而生,每一世水祸离世,还不够吗?你既对他无情,放过他吧。”

为什么要她放弃。她好容易找到她的尘缘,她和大野人本来就该有此一缘。师父和天狐都这么说。她不要放弃。

“已经快要五百年了。他眼看就要度过劫难了。只要你放过他,不再跟他纠缠,他的惩罚就结束了。求你不要再去找他……不要再和他纠缠。”

“你不过是想报前身不杀之恩。可是,他会认真的。”

“放过他。不要骗他,不要说你对他有情。”

“你还不懂……恩和情是不能对等的。”

“……不能对等的。”

眼瞳迷蒙间撑开一条缝,年泡泡觉得自己正在飞,四周景色在向后速动。

一抹雅致莲香扑鼻而来,一束如缎银发自上飘落到眼睫边,是师父。

今日不是满月夜,师父为何能变成成人模样?除了月夜……莫非,他现在正在生气?而且……震怒滔滔,这才血脉逆流成现在模样?

素银的长袍在暗夜里灵魅地飞舞,银霜的长发若银河星带般在黑夜拉出一道光亮,她贴靠在师父胸口,眼角瞥见一截露出尖尖角的淡粉小莲纹身从微敞的滚银衣襟下探出,隐隐地透着致命的妖媚,让她禁不住诱惑伸手抚摸上去。小小的动作让师父灵玉一般的眼眸缓缓低下,静默地看着她的指尖在自己微露肌肤的胸口抚触流连。

顺着莲茎,她的小手摸向下方莲叶,越触越深。

直到他眉心一动,抗拒似得抿紧双唇,抬袖将她不规矩的小手从他怀里提溜出来。

“……师父。”看着自己被拒绝的手,年泡泡出神地仰起头,“徒儿有个问题想问您。”

“说。”

“情是什么?”

“……”

“这个问题这么难吗?难到连师父也答不出来?”

抬手,师父的指尖撩过她的额发,轻轻地叹,“……年儿不用懂也没关系。”

“可是徒儿想知道,我对大野人是不是有情呢?”

脱口而出的疑问让师父的眼瞳瞬间一怔,像被突然掏空了神魂般,抱着她悬浮在半空中,忘了前行,也忘了落地。

“师父?你怎么了?”她拽扯他的衣角,看着他缓缓垂下的银光流泻的眼眸,一丝云霭般的镀银韵华从他瞳间悄悄划过,一瞬而逝。

见师父回神,她复又叨叨开口,“徒儿就是搞不懂,有情跟报恩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师父,男女之情,真的这么复杂?”

任由小徒弟摇晃着雪袖,他悬空而立,不发一语,一身霜华雪缎在月夜里,像朵不舍翩然降落滞留空中的冰霜雪花,透着股说不清的孤冷落寞。而不懂事的小徒弟却依旧不肯放过他,烦扰他的思绪。

“情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嘛?师父,告诉徒儿好不好?”她坚持。

他低眸,月光银眸里映照出一个不懂事的好问小丫头。

绕不开她的哀求,低声,他听见自己说,“好。”

“是什么?”她兴奋莫名,瞪大了晶亮的眼瞳。

“……是这个。”

清幽的声音从年泡泡耳边飘过,鼻尖触到一片扑面而来的幽淡莲香和——一点温温的肌肤相触的润绵感觉,那暧昧的感觉蔓延向下,直接爬上她还在叽叽喳喳来不及闭紧的嘴巴,轻柔辗转地磨蹭,亲昵地浅唱点啄。

“……师,师父……您是要给徒儿度气么?在,在半空中度气也可以么?”

“这不是度气。”

“那那那您这是在……做做做什么?”

“教你,何为情。”

长睫微颤,眼眸轻眨,薄唇稍启,师父的嘴唇贴在她喋喋不休的嘴边,这样回答她。

暖润的厮磨,胶着的唇瓣,少了以往丰沛灵气的流转,四片干干的皱巴巴的皮肤一部分没道理地碰在一起,师父说……这是“吻”。

眨眨眼,她似懂非懂。

“年儿,讨厌吗?”

摇摇头,她诚实回答,“不会。”

“也不喜欢?”

“……唔。是……没什么喜欢的感觉呢。”没有师父好吃丰润的灵气,这样干巴巴的互相咬嘴巴,的确没什么意思。

她老实的回答着实让他身体一僵,稍稍退离她的嘴唇,随即眉心一皱,像不甘心似地扣住她的后脑勺,再度低首深咬住她的嘴唇,这一次,不再是方才那般浅柔的力道,他用舌尖撬开她的唇齿,宛若要证明什么似地,探进她的口中。

和方才完全不同,这又是在干什么?

嘴巴被迫大大地张开,年泡泡瞪大了眼瞅向师父,眼前却只有两扇微颤的蝶翼银睫,长睫轻动,搔挂着她的脸庞,带起一阵挠心的麻痒。她不懂师父的动作。她的师父,冷静自持,不爱说话,亦不爱任何吃食,仙身独坐莲池,大半年不进一食也无碍,那两片冰唇,能不张开就紧紧抿着,绷出一条坚毅深邃的唇缝。她从没见过师父蛮力粗鲁地张唇撕咬什么。

可此刻,那两片常年冰冷的唇瓣却翻腾着灼烫的热度,化身饕餮蛮兽,不知餍足地吞噬她的唇舌。

那头兽摄走了她赖以呼吸的全部气息,还不知节制,节节进犯,仿若非要逼得她眼擒湿意,□□出声才罢休。

师父说,情……就是这个?

这……就是情么?

热度蔓烧,胸口膨胀,脑袋缺氧,唇舌像兽类交尾前地抵死交缠一般?

这么痛苦不舒服的感觉……竟是情?

师父,她和大野人——也非得做这样的事情么?

作者有话要说:怕被河蟹,我删掉了好大一段关于交X的话语~~~哈哈哈哈~~~

☆、第四十三章

大涤山玄盖洞天内。

一条肥嫩的胭红锦鲤从雪袖滚进男子玉白的掌心。

死鱼一般地僵着身体,它一动不动被男子捧在手掌心,男子轻抬指尖怜爱地拂过它冰冷的身躯,终究眉头一皱,薄唇一抿,低身将它送入莲池内,眼见它悄然沉入湖底。

抬手结印,他好似点水为墨,书画眼前一池莲。

一池沉静的幽莲却瞬间燃起魅紫的灵焰,冲天的灵力从他指尖源源不断地流泻而出,硬牵住一池香莲,逼着它们极尽可能地绽放,仿若邪物侵体,一池灵莲好像接到命令般,同时乍开叶瓣,花枝疯长,将整片镜湖铺了个严严实实,一瞬间,湖底被铜墙铁壁的花叶花枝遮挡了个严实,再也探不到底部。

“尊者,您这又是何苦呢?”男子背后传来轻佻之音。“她的阳寿早该尽了,您又何苦非要为她再塑人形?”

他侧颜回望,默不回话,狭长的眼却射出清冷的寒光。

“若是它物也变罢了,可她,既被天庭定罪,生生世世轮回往转只能当一条鱼,就算再入一次轮回又有何差别?不过又是一条鱼,呵……可能品种有所不同罢了。就算要替她塑形,您大可等下一世再说,何必非要执拗这条小鲤?还是说,尊者您只是单纯偏好红鲤多一些?”

“咻——砰”

废言戛然而止,广绫雪袖一甩,只见那方才还喋喋不休的灵狐已经被他一脚踩在鞋下,他傲然冷视脚下之物,“你该庆幸你今日是只灵兽,否则,是仙是人是妖是魔吾都不会让你活着走出这洞府。”

“咳,咳咳……咳咳咳!尊者,咳,小狐早知给年儿的那一掌下去,半条命要送给您惩治,所以,这不是天庭任务方毕,我便来这儿请罪了么?”言化抬眸轻笑,丝毫不介意自己的狗腿,“念我诚心可嘉,尊者就饶下我一条狐命吧。”

“……”眯眼,雪缎鞋尖依旧不肯离开言化的胸膛,见不得这灵畜的戏谑,反而更加使力地踩下去。

几声浅咳溢出,言化不慌反笑,“况且……您现在不会宰了我的,因为,您正需要人手帮忙,不是么?”

“……”

“她无法离开你供给的灵力独活,可现下她命数已尽,你又该寻法替她续命了,可她这副德行,你无法带她远行。所以……”手肘撑地,一头散乱垂地的乌丝随着言化起身,翩翩飘摇,他继续媚笑,丝毫不介意眼前尊者的眼神已是多么冰凉,“您需要有一人替你看着她,供她灵力残活,言化愿意将功赎罪,代替您守在洞天福地供她灵力,直到您归来。”

“……吾不信你。” 紫雾缭绕周身,浓烈地几乎染黑他雪白的发丝。

“果然比起仙神,尊者已另有它信了么……”言化笑,“可是,没有办法呢。您现在被天庭通缉,追兵在后,忧患在前,您不信我,难道要信那些四处收罗追捕您的天兵天将么?还是那些觊觎您一身灵力的贱妖?”

“……”

“尊者,再没有比我更适合看守她了吧?毕竟……我和年儿也算拍档一场,当年可是九华山上最让尊者您头痛的胡来二人组呢。”

常年霸占邪浪排行榜的二人组,排名次序不分先后,且你追我赶,次次刷新□□欢好的次数。终日不务正业,淫邪为乐。

言化爱美,每次被带上顶殿,皆是衣裳华美艳丽,整齐妖娆,那些雌性动物都是自己乖乖躺在他身下任他予取予求的,反观那家伙,总是浪荡不堪,衣衫不整地就被抓上顶殿,跪在大殿之上,她竟还不以为意,打打哈欠伸伸懒腰,每每只得让尊者宽下外衫把她玲珑的身子束紧裹严。

然后,不意外地,两人都被罚关禁闭,统统被鹤使吸进净瓶里,在狭小的世界互相白眼对方。

他觉得她,没品没格又下流,污了淫兽的美名;她觉得他,做作假惺又下贱,脏了灵兽的傲气。

现在想想,当年的日子,竟是快乐的。

就好像两个被夫子认定永远变不成好学生的不成器家伙,因为浪名远播,被关禁闭的次数也多如繁星,所以谁也不会缺根筋期待这俩只用下半身思考的家伙会有什么大出息,亦不会有哪个糊涂仙将肯花力气驯服他俩,收归坐骑,他们本该是一辈子待在那座仙山,结果——出人意料,没出息的他俩最后竟然一个收归天庭,忠心耿耿,打杂跑腿;一个叛逃师门,祸害人间,被灭龙形。

龙形被灭,她本该认命,生生世世只能做江海一鱼,却没料想她竟能再以人形出现在他眼前。

欢脱,烂漫,不懂欲难消,不解情滋味,不知愁疾苦,好似过得挺幸福。

好生让人羡慕嫉妒恨啊。

明明同为胡来二人组,她却率先超脱了,还摆出一副循规蹈矩的蠢脸给他看。

这莫非就是“上头有人”和“上头没人”的差别么?呵……

“……言化。”

沉默良久,尊者突然启唇,抬起抵住他喉咙的缎鞋也缓缓从他脖口移开,“吾现下已无暇再耽搁,你须保证,你会用灵力护住她的形体不溃散。”

“放心吧。尊者,既然小狐敢再出现在这里,为了活命也不敢忤逆您。”言化轻挑柳眉,“只是,小狐好奇,您这次又要为她寻何等方法逆天改命?”

“不须你操心。你切记好好用灵力护她形体。但……绝不要渡气给她。”

挑眉,言化没有接话。尊者大人,鱼命关天,您稍微吃醋得有点过头哦。

“我离去的日子,若她醒来,便与她说,为师去仙山采药,不日就会归来。”

“是。我会谨记。”

说罢,雪色身影广袖负背,转身就要驾云飘去,却又突然想起什么。

再度踱步走至莲池边。

沾露微显苍白的唇,启开一条唇缝,“若她有何请求,不要阻她……护她周全便是。”

清音落毕,眼前雪影已经翩然飞去,只留下一缕如烟莲香在池边回荡。

“不要阻她……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