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

树下隐约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钟离钦往昔璀璨的眼眸如今却是黯然无光,他遍体鳞伤疼痛不已,居然丝毫不能动弹,熨烫整齐的黑西装也被繁密的树枝挂成了碎步,衣衫褴褛间早无当初的光鲜亮丽。

钟离钦只记得飞机穿过云层,他们一路逃窜躲闪敌机,可刚离开上海却遇到强大的气流,飞机不断的晃动着他也瞬间被甩出了机舱,幸好身下一同甩出的座椅起到了缓冲作用,可整个人却被挂在了粗壮的树枝上,犹如坠落的飞鸟般狼狈。

“钦,把手给我!”

钟离钦费劲力抬起眼皮,睫毛的阴影下却是一张圆润的鹅蛋脸,眼波流转便是顾盼生姿,薄厚适宜的双唇如玫瑰花瓣娇嫩欲滴,高挑的身材依旧搭配着性感迷人的中性装扮。

“行素…”钟离钦抿起上弦月般皎洁的唇角。

“钦,我们走!”行素好不容易才将钟离钦从树上弄下来,他已虚弱不堪,她更是气喘吁吁。

钟离钦这才晃过神,发现竟不是梦境,身边之人连呼吸也是如此真实,“你来了?”钟离钦有些站不稳,血不住顺着他的腿汩汩的流下。

行素随手抹了下满脸的汗,却冲他笑得灿烂,“嗯,我来了,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她的话就像安慰躲在角落里哭泣的孩子,总是那么好听。

钟离钦的手搭在行素瘦小的肩膀上,他却一步一歪的难以挪动,一阵温风扑来,钟离钦只觉自己身上散发着死尸般的气味,整颗心顿时乍暖还寒般痛苦,他吱吱呜呜的问道:“我的腿怎么没知觉?”

行素看了眼钟离钦血肉模糊的左腿,她却微微一愣只是继续拖着他往车边走去,“没事,你放心吧。”

钟离钦低头去看,自己的左腿仿佛已是没有生命的物体,皮开肉绽间竟依稀可见吓人的白骨,他不由一个哆嗦,连声音也在打颤,“我是不是残了?”

行素不理会他,只是慌将他扶到副驾驶座上。她又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桶汽油,使劲的泼在直升机的外壳上,淡黄色的液体顺着死去的飞行员脸庞上流下,滴滴答答的落在了地上,她细心放下一根长度适宜的绳索,手中洋火随之咝的一声擦亮。

行素瞥了眼地上顺着麻绳慢慢焚烧的小火星,迅速钻入车内,她要带钟离钦走,走到天涯海角,走到天荒地老,走到只有他们两人的地方。

行素在驾驶座上坐稳,她忽然回眸,眼睛里却蠕动着一点点的温柔,如同细雨融入江河般悄无声息,“如果残了,我养你!”

钟离钦微微一怔,他曾拥过无数女子,有女子为他哭为他笑,却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行素,我…”钟离钦哽噎着说不出后面的话。

行素踩上油门,汽车顷刻间疾驰而去,后视镜里只留下一批远远前来找人的军队。

“行素,我们结婚吧?”他的声音嘶哑而痛苦,当失去一切后,他才发现谁最爱他。

行素却是毫不惊讶的冲钟离钦点了点头,她露出浓墨浸染的笑眼,连笑也溅到微泛胭脂红的腮上,一直红到两边的鬓角里去。

不管他是否爱过她,只要是她行素爱的人,就算死,她也要守护在他的身边,永远不让任何人再伤害他!

火星顺着麻绳逐渐逼近飞机残骸,就在汽车顺着石子小路擦出繁茂树林的一刻,嘭的一声顿时方寸间燃起巨大的烈火,火焰上方滚动着黑烟直呛得人难以呼吸,整支军队也是一惊,慌停住了脚步,可眼前飞机残骸却在炙热的大火中化为了灰烬。

“少帅,飞机都烧成了灰烬,只怕已是机毁人亡…”

袁尘漆黑的眼眸爬满血丝,他低低的说了句,“找,继续找!”可当声音从他胸腔爆发的一瞬,仿佛充满了旭日喷薄的光焰和鲜血纵横的快感,直令人心寒冰冻。

“好像夫人并未上钟离钦的飞机!”

何副官刚一开口,众人视线皆投向了他,他喉结上下移动,紧张的继续开口,“据钟离钦身边的人说,钟离钦当日是把夫人送上了另一辆军车,可那辆军车刚出上海就被劫了,车上无一人生还。”

徐若愚生硬的咳嗽了一下,眼眸慌忙微瞥向别处,避免和袁尘四目相对,“其实也可能是钟离钦掩人耳目,夫人毕竟是他的亲姐姐,他若逃离肯定会带夫人一起。”

何副官觉得他的话不太对,正欲开口反驳,袁尘却垂下了阴郁的眸子,他冷眉横挑却是令人看不清的恐惧,“不管怎样,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

袁尘说着不觉皱了下眉,他伸手捂住自己的左胸,子弹取出后他仍会时不时痛不欲生,怦然的心跳间仿佛有什么生物要撕裂他的心脏钻爬出来。

而一想到她可能已灰飞烟灭,永不存于这世间,他的伤口就不住的撕扯着疼痛着。

斜阳照在袁尘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他顺着窗外望向远处,如今他终于得到了整片国土,得到了所有的权利,可他身边却惟独缺少她的身影。

“我想回美国了。”玎珂抬头望向徐若愚。

徐若愚并不吭声只是将一杯红酒递给她,“喝了吧,等过些日子我就送你回去。”

玎珂接过透明的高脚杯,红酒摇曳中荡漾出她苍白的面孔,她却端起一饮而尽,连泪水也一同饮尽。

徐若愚背身将桌子一侧玎珂未动的报纸扔了出去,油墨报纸上却赫然印着:“北平少帅袁尘康复,重掌大权稳坐全国”,一行大字下却是张清晰的黑白照片: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眸漆黑尽是凌然,一袭军装勃然英姿,如琼枝一树,栽于黑山白水间,终身流露着琉璃般的光彩,仿若君临天下。

正文 举世无双

玎珂不知不觉中却倒在了床上,徐若愚一根根掰开她修长若柔夷的手指,从她的掌心中将高脚杯拿走,里面仍遗留着些许未融化的安眠药。这些日子她受了太多委屈,整个人也瘦下一圈,她两鬓的头发散落在藕色荷花的床单上,只露出削尖的下巴。

徐若愚却安静的坐在她身边,他伸出手轻滑过她如凝脂般的脸庞,“既然袁尘不能保护你,为什么不给我们一次机会?”

他的手伸到她胸前的盘扣上时,却忽然停住了,她均匀的呼吸着,白皙的脖颈上隐约闪着一条极细的金丝项链。

“好好睡一觉,我们有的是时间!”徐若愚望着如婴孩般沉沉睡去的玎珂,嘴唇勾起的弧度却更深了。

徐若愚合上门方才温润的脸庞却顿时变得阴郁,“谁将报纸拿到小姐房内的?”

女佣一个个面面相觑,徐若愚上弯的嘴角却逐渐变成一条下垂的弧度,“我再说一遍,小姐身边不准有报纸,收音机和电话!谁也不许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

徐若愚的文雅之气瞬间化为专横,枪别在他的腰间,顺手便可拔出,佣人吓得耷拉着脑袋,如同鸵鸟般恨不得将头塞进土里。

徐若愚声音一直不大,明知玎珂已服了安眠药,可他仍怕一不小惊动了她,“今天的话我希望你们都记住!”徐若愚说着指了指面前的几个女佣,“你们去给小姐换上衣服!”

女佣慌接过徐若愚手中一叠干净的军装上楼去,玎珂依旧躺在床上安静的睡着,女佣一个个小心翼翼的帮她换着衣服。

“这钻戒也不知多少克拉的,看起来就贵重!”一个女佣将玎珂修长的手臂递进军绿色衣袖内,另一个女佣瞥了眼,“明明戴着钻戒徐参谋却喊她小姐,想必不是他夫人吧?”

“怎么不是,你瞧徐参谋每天嘘寒问暖的,生怕她有半点委屈。”“谁说的,要是徐参谋在意她,怎会给她吃安眠药,我可是亲自去给徐参谋买的药!”女佣里一阵唏嘘,正嚼舌头之际,倒是一旁的嬷嬷手快,她帮玎珂系上扣子,朝她们瞪了一眼,“莫要混说,小心让徐参谋听到,明儿揭了你们的皮!”

另几个年轻女佣立刻吓得不敢再说话,只是低头仔细而小心的整理着玎珂身上的衣服,她的皮肤欺霜赛雪绝美耀人,甚至有次一个女佣无意瞟见屋内的玎珂,竟嚷起来说徐参谋在房里藏了个仙女。

忙碌之时女佣却像发现至宝般叫了一声,“呀,你们看她的镯子,多好看!”

众人正欲离开屋子却又忍不住望了一眼,玎珂的手腕上是一只黄金手镯,上面镶嵌着足足十二颗玛瑙,不同色泽却同时闪着耀眼的光芒,镯子上细细雕刻着百鸟朝凤的图案,做工繁杂而精美,边缘嵌着浑圆饱满的珍珠,将整个镯子修饰得华丽却不庸俗。

这支镯子是袁尘在北平时送给玎珂的,那时他不由分说的将镯子扣在玎珂的手腕上,竟是大小恰好合适,“这是当年唐太宗送给长孙皇后的镯子,我好不容易才弄来的,本有一对,不过另一只被我煅烧了,这只拿来送给你。”

玎珂一听是如此贵重的物品,慌要顺着手腕拔下,可怎奈镯子太紧,竟勒得手背通红也去不掉,她抬头瞧见袁尘正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玎珂气得只得作罢,“煅烧?这样罕见的东西,为何不留下,非要煅烧一只?”

“因为,我的玎珂独一无二,我要送你的礼物也必是举世无双!”

被捆绑在木桩上的侍官身上依旧套着印有“钟离”二字的军装,可衣衫早已被抽打的破成一条条,连金色的“钟离”也沾着乌黑的血迹,模糊不清。这三四个人皆是钟离钦的贴身侍官,可如今却是蓬头垢面身陷囹圄的犯人。

“记住,少帅若问起来该怎么回答?”徐若愚背着手在阴暗的牢狱内踱着步子,被剁了十根手指的侍官已无力垂死挣扎,他们如待宰的羔羊般颤颤缩缩,“少帅若问起,小的就说大小姐上了司令的飞机,已是机毁人亡!”

“这就对了!记住,倘若说错一句,你们全家老小可就…”徐若愚话未说完,却猛扬手狠狠将桌子上的瓷杯摔在地上,啪的清脆一声响。

已被日夜拷打得不成样的几人,瞧见徐若愚这举动更是猛然一惊,吓得使劲点头,“长官,放心,我们都亲眼看见玎珂小姐上了司令的飞机,有去无回!”

地上破碎的白瓷片隐约可见江南水墨画,徐若愚却弹了弹白手套上的灰尘,瞬间抿起如阳光般满意的笑容,任由军靴踏着污水和血迹缓缓走出监狱。

“少帅!”何副官推开门却杵立着纹丝不动,袁尘噌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尽是期盼渴求的目光,“有玎珂的消息了?”

何副官的心也索索乱抖,他紧皱着眉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袁尘漆黑的眼眸溢满了恐惧,何副官垂下眼睑不敢对上他失望的眼神,“夫人已经…”

“不要说了!”袁尘忽然打断何副官的话,他身子软下半截,猛地倒在椅子上。袁尘双手紧紧揪住左胸前的衣襟,整个人竟是颤颤巍巍。

“少帅?您没事吧?”何副官冲过来慌掏出怀中的止痛药,他知道袁尘定是伤口复发了,“出去!”袁尘却如舔伤的野兽般,低低的嘶吼了一声。

何副官站在原地又不敢上前,他握着小巧的药瓶不知所措。

“出去!”袁尘又重复了遍,他半低着脸看不清表情,可声音却是又冷又硬,犹如溺毙之人最后的挣扎。

何副官慌带上门走了出去,袁尘只是在椅子上一直坐着,直到黑幕遮盖了蓝天,漆黑的屋内不盏一灯,他却仍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滚,你给我滚!我这辈子也不想再看见你!”她回眸冲着他笑,嘴角明明上勾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可脸颊却蠕动着点点晶莹,她总是睁大眼睛一眨不眨任由泪水滚落眼眶。

他宁愿,她现在就站在他的面前,同他冷战争吵厮打。

滚滚尘埃中她依旧美得恍若神妃仙子,战场的血腥却丝毫斩不断他们的距离,她笑着使劲全力扑在他的怀中,“我好像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她固执而坚毅的看着他,“我爱你!”

袁尘艰难的喘息着,他伸手捂住隐隐作痛的左胸,从中弹昏迷到清醒,他的脑中无时无刻不是她的影子,她的一颦一笑一回眸,都是挽救他生命的药。

而今他最后一次挣扎,却被推进了无边无际的寒渊,不能呼吸,不能动弹,仿佛四周都是刺骨的冷,不断的拍打着涌动上来,直将他掩埋。

袁尘缓缓掏出抽屉内的银色手枪,他将冰冷的枪口狠狠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眼泪却顺着他的眼眶滚落,滑过他的脸颊落在两片唇间。

只爱一次,也许来生再难相见相认相识。

正文 近在咫尺

天色刚蒙蒙亮,在泛着微白的苍穹中,还坠有几颗孤星伴清月。何副官在门外一直守着,却始终不见袁尘出来,又丝毫听不见屋内的动静,他急躁的踱着步子,电话却在此刻响了起来,仿佛震醒夜色的晨曦一般。

“少帅?少帅?”何副官的指节不住的叩在门上,他屏住呼吸将耳朵凑在门上仔细聆听,屋内却是慑人的死寂,门被反锁着何副官不敢硬闯,只得在门外大声喊道:“报告少帅,宛如夫人带着孩子到北平了!”

孩子?

他和玎珂的孩子!

袁尘扣动扳机的手缓缓停了,眼眶滚下来两行泪珠,寒冷的身体却更觉得冰凉,直凉进心底,他抬起手背随意揩了下。

安静了许久,陈副官只怕袁尘会出事,他正欲去撞门,可门却忽然开了,何副官吓得赶紧立正站在原地。袁尘的军靴却无力的踏出了门,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照在他铁骨铮铮的脸庞上,他下意识伸手却挡了下,阳光却透过指缝钻进他漆黑的眼眸中。

“回北平!”他极慢极缓的说出口,整个人如抽过鸦片般的颓废。

“小心点,里面的东西容易碎!”四五个士兵抬着狭长的木匣子,徐若愚紧张的跟在旁边不时吼出声。裴之言却带着侍官大步从后面走过来,他经过时轻瞥了眼,近两米长的雕漆木匣子做工考究,盖子上漆有淡淡的工笔彩绘,两侧半镂空的刻着游龙戏凤般的花样,看似能窥见内部却又看不见,“呦,这里面装的什么东西,这么小心!”

徐若愚却笑着继续催促士兵将木匣子抬上专列,“还不是一些舶来品,如今这些罕见的玩意儿不多,趁上海有赶紧多买些带回北平。”

上海大捷,袁尘也开始动身回北平,士兵皆是欢欣鼓舞,据说单钟离家抢来的东西就足够整支军队两年的军饷,袁尘却丝毫不肯迈进那间宅院,仿佛遥远的记忆会瞬间出现在他面前,一切都猝不及防,只要一不小心就会触碰得满心痛苦。

官员士兵却个个满载而归,只等这辆专列穿过半个中国回到北平。

裴之言笑着用力拍了下木匣子,“舶来品?什么舶来品?”裴之言厚实的手掌极为有力,他轻轻一拍整个木匣子都不由一震,士兵险些松手抬不住,徐若愚吓得慌冲过去帮忙抬稳,“小心!”

几个士兵赶紧手掌用力再次抬稳踏上专列,轰鸣的火车前裴之言却笑出了声,他的声音如洪钟般,直让人觉得不是发自人的肺腑,而是波涛拍打在石壁上。

“还不都是些窗帘银器水晶之类的,”徐若愚再次望向士兵,他们已将狭长的木匣子抬上了专列,“买给家母的。”他又这样刻意补充了句。

裴之言听闻都是这些东西,自己又无妻妾要来也无用,便冲徐若愚冷冷一笑朝自己的专用车厢走去了。

徐若愚快步钻上专列,木匣子就放在他的屋内。这辆专列上的高级官员几乎都是每人一个车厢,偌大的车厢内铺着电蓝水渍纹的毛绒地毯,暖气顺着管子噌噌的往上窜,徐若愚的额头却已沁出涔涔的汗珠,他伸手拽上暗花细布的窗帘将车厢内遮得严严实实,昏暗的屋内一盏百折绸罩壁灯闪着晕黄色的光芒。

徐若愚轻轻卸下雕漆木匣的盖子,借着一缕微光只看得朦胧,可他从眼眸到心都是异常清晰,木匣子里铺着厚重的绸缎,锦绣的绸缎上却躺着一个昏昏睡去的女子。

她轻蹙着眉头呼吸平稳,脸上铺着薄薄的淡妆,面色有些苍白,唯有两片精工雕琢的红唇略带血色,双臂紧贴在身体两边,一对修长的手合在肋骨上,戎装下却难掩胸前丘壑,仿若埃及金字塔里沉睡千年却又鲜活的艳后一般。

“玎珂,很快,很快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徐若愚像念咒语般一字字低声吐着,眼眸却是如湖水般波光粼粼。

“少帅,上海这边我按您的要求暂时划分给了南京军区管理。”何副官抱着成堆的材料边走边念。

袁尘这几日像疯了一样的工作,仿佛在利用这些填满空荡荡的心底。

何副官正快速的说着,袁尘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袁尘!”

袁尘伸手猛按住自己的左胸,他努力调整着紊乱的呼吸,可喘息间却仍是痛不欲生,何副官慌去扶但见他已是面色苍白,“少帅?”

“袁尘!”

若有若无的声音再次漂浮而来,袁尘双手紧紧攥住左胸前的衣襟,身体不住的簌簌乱颤,他抬起头却是满脸的汗水,“谁在叫我?”

何副官发懵的左顾右看,轰鸣的火车前并无他人,官员和士兵多数在车内打着牌,只有少些懒懒散散的在车前买着香烟。

火车喷出袅袅的烟雾,这声音仿佛有一只船在天边求救,广阔的大海上却找不到指引方向的灯塔,凄清而幽怨,犹如匕首一次次扎进袁尘的心底,却又无情的拔出。

他缓缓起身左手却依旧紧按在胸前,“这是谁的车厢?”

方形的车厢玻璃被暗花细布窗帘遮盖得不露半条缝,何副官轻瞥了眼车厢号,“是徐参谋的车厢。”

“徐若愚?”袁尘又开口问,“是,您的车厢在前面。”何副官说着指向列车中间的位置,袁尘抬头盯着暗花细布窗帘,却有种恍惚隔世的不真实之感,仿佛这节车厢暗藏着强大的磁场,不住的吸引着他的身体和心。

许久袁尘慢慢晃过神再次站稳,继续踏着大步朝前走去。

雾气萦绕间,蒸汽列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袁尘的军靴踏在台阶上,他回眸又望了眼徐若愚的车厢,转而毫不犹豫的上了专列。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淡淡的茶香拂来,玎珂摇了摇仍犯晕的头坐起来,可全身从筋骨到牙根都泛着酸楚,她伸展了下身体环顾眼前。

玫瑰红的软缎铺在梨花木床上,中央一张褐色书桌铺有竹叶绿绣盘花篆字的桌布,上面摆着崭新的毛笔和纸张,香墨镇纸在夕阳的照耀下略带光泽,这间屋子淡雅别致,布置简单却独具匠心,

“小姐,醒了?”玎珂看身边说话之人竟是个素衣简出的女佣,“这是哪里?”

女佣倒是热情开朗,“这是少爷在北平外专为小姐购的宅院!”

“少爷?”

“最近,好些了吗?”

玎珂眯着眼睛逆光望去,女佣侧开身,眉目清朗的脸庞映入眼帘,“是你!”

徐若愚眼角湿润,神色萌动,却是笑得丰神俊朗,“嗯,我可是花了很大气力才把你从上海带回北平的。”

玎珂伸出修长的手微按了下昏沉沉的头,“我怎么了?”

徐若愚并不说话,只是祥装心情不错,故意岔开话题,“过去战事不断,现在总算是天下太平了。”

“天下太平,当前是谁执政?”

徐若愚为玎珂削苹果的手微微一停,却又继续,“裴之言如今执政。”

玎珂提起的心瞬间坠了下来,明知他已不在,自己却仍剪不断那些牵挂。

正文 撕心裂肺

袁尘躺在双人床上,大帅府邸的这张床仍是他们新婚时用的,屋内陈设摆列都未曾有过丝毫变化,

那时清晨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投落在纱床上,两人本是背身和衣而睡,谁料天亮醒来竟已变成面对面身贴身,彼此感受着对方的呼吸,玎珂却是极尴尬的羞红了脸,眨了眨如绒毛般修长的睫毛。

袁尘伸手摸过枕边,他轻蹙起眉头,左胸又不住的作痛,这次他却没有用手去按,仿佛故意要体会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是他,是他没有能力保护好她!

他挪了下塞满菊花的枕头,曾经玎珂说眼睛时常泛酸,袁尘便嘱咐佣人为她换菊花枕头,据说可明亮双眼。

如今枕头依旧菊香沁人心脾,他微微一转侧,菊叶便沙沙作响,袁尘睁着眼睛空洞的盯着天花板。白天他在外面故作坚强,可晚上他一旦躺下满眼便都是她,所以他总是睁大眼睛,这样她就不会趁虚而入时刻出现在眼前,而是蛰伏在心底。

一滴眼泪滚过袁尘的脸颊,他懒怠去揩拭,只是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

房门是虚掩的,一阵风吹了进来,帐钩豁朗朗的乱摇,纱帘也就自动落了下来。

风继而又吹开了百叶窗,月光慌蹑手蹑脚的爬进屋内,今夜的月亮格外异常,犹如一轮即将落下的夕阳,竟照得屋内亮堂堂得如同白昼。

“这花都干了,怎么没人换?”

袁尘猛地坐起来睁开双眼,梳妆台镜子前却是风姿绰约的背影,风吹着纱帘,袁尘的伤口却不住的隐隐作痛,他撩开浅粉色纱帘,“玎珂?”

她回眸间却明净清澈,双眸如星复作月,雪肤红唇相映生辉。

“我说了多少遍,要记得给花瓶里添水,你怎么又忘了!”玎珂穿着一件浅藏青色细条旗袍,像极了青瓷上的冰纹,她双手抱臂立在袁尘面前,娇嗔的脸上却是温暖柔和。

“玎珂?”

袁尘伸手去碰,她却瞬间灰飞烟灭般消失在了月色中。

果然又是一场梦!

每夜辗转惊醒后的一场清梦!

醒来除了身边了无声息的冰冷,他再也一无所有。

袁尘走到梳妆台前,蔷薇花插在镜子前面的月白双耳瓶内,却早已成为枯枝了,袁尘伸手一推,瓶子瞬间倒在桌子上,不深的水顺着梳妆台一滴滴朝下落,如同破旧的屋檐坠着碎雨,一滴,一滴,一刻,一刻,一年,十年,一百年…

没有她的日子,连时间也过得可怕!

玎珂仿佛进入神仙洞一般,天上一日世间百年,她已是恍惚度日,沈淙泉,钟离弦,钟离钦,父母,袁尘,一个个都从她身边消失了。

“好漂亮的蔷薇花!”女佣挽着玎珂指向门栏前藤条上的白蔷薇。

“袁尘,你到底有没在听我讲话!我说不要闷在家里,我要去军部工作!”玎珂在静宜园的院子里使劲冲袁尘嚷着,袁尘却兀自摘下一朵粉色蔷薇花,他将花捏在手中,细细拔掉花茎上的每一根刺,神情却是认真而专注。

“真漂亮!”袁尘将去了刺的蔷薇花别在玎珂的发间,幽黑的眼眸盯着玎珂却是不住的赞美,惟独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

玎珂抬头望着他深邃的眼眸却是微微一怔,袁尘却在花园内继续摘着藤条上的蔷薇花,他极仔细的拔下每一根刺,方才将整束鲜花交给吴妈,“把这些花放到她的梳妆台边。”

玎珂有些愣神,回忆着不觉伸手摘下藤条上雪白的蔷薇花,却不想刚触到花茎,指尖却传来一阵痛楚,一滴鲜血顺着指肚落在纯白的花瓣上,瞬间将白蔷薇也染上半边红艳。

“怎么这么不小心?”徐若愚忽然从不远处冲过来,他说着匆忙将她的手指含在口中轻轻吮吸,玎珂一楞,竟忘了要抽回自己的手,“还不快去拿纱布!”徐若愚气得冲旁边女佣大发脾气,“不用了。”玎珂吓得抽回自己的手。

“我说用就是用!”徐若愚的话语如同被拨动的琉璃念珠,一颗颗都不放过她。

玎珂抬头对上徐若愚眉目清朗的脸颊,却只觉他炽热的眼眸带着焚人的狠意,直令人不觉后退…

囡囡在屋内闲着无聊,弟弟又跑去跟裴致远一起玩耍,袁尘对两个孩子总是不冷不热,尤其是囡囡,他似乎有意在躲避这个女儿。囡囡轻手轻脚的试图绕过袁尘上楼去,可她走过袁尘身边时却发现桌子上放着一个半开的钱夹。

袁尘许久不敢再睡去,生怕一见到玎珂,她又转瞬即逝,那种痛苦他再也不想承受了。

午后的阳光有些毒辣,此刻袁尘却疲惫不堪的躺在沙发上合目小憩。

青石板的路面蜿蜒曲回,桥下溪水浅吟低唱,四周却是看不明的虚实,分不清的究竟,袁尘只觉脚踩在云端一般,云雾萦绕间他站在桥这头,却隐约看见桥另一端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