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姓段就好,我以为你要说爸妈跟你也没有任何关系呢。咱妈还不知道你离婚,我不管你怎么哄她,先给我回去再说。”他指着门的方向,视及沙发上端坐的连翘,稍作停留,食指又重重点了她两下,意思是“我跟你也有账要算”。转头催促芭芭拉:“收拾行李!”

连翘不自在地调整坐姿,抽了张纸巾给小约翰擦嘴,心想观战果然不该表现太专注,很容易被牵怒的。

一个五岁大的孩子,无法察觉自己成为临时道具,天真地理解了她的善意。“我叫小约翰。你呢?”

“连翘。”她想像不出芭芭拉还有多少事情可以恶搞,让儿子与丈夫同名,管弟弟叫哥哥…

“我能这样叫你吗?”

“当然。”

“那你会说英语吗?”

连翘包容他:“一点点。不过多说中文对你有好处。”

听到熟悉的语言,小孩子夸张地松了口气,用英文与她继续交谈:“我爸爸也这么说,啧,尽管他的中文很破。他喜欢中国,就是没什么时间来,你知道,他好像非常的忙。”说到这里有些遗憾,抿了抿嘴,露出两枚酒窝来,有点像他舅舅。

连翘扔掉纸巾,在他的酒窝里轻轻点一下:“可以了,男孩子别吃太多冰淇淋。”

“好吧。”他很听话,放下叉子,自己擦干净手,抬头问另外两个人:“为什么不吵了?”

段瓷瞪了姐姐一眼,到连翘旁边坐下,把外甥抱在腿上:“蛋糕好吃吗?”

他摇头:“太甜了。”

段瓷看着仅剩三分一的小蛋糕发笑:“可你吃了很多。”

小约翰回头看了连翘一眼,耸耸肩,没有说话。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因为是别人送的,当面享用是礼貌。

芭芭拉笑骂:“傻瓜!妈妈买的,连翘只是负责提上来。”

小约翰皱眉,没理她,看着段瓷问:“我们得回波士顿了?”

段瓷抱歉地点点头:“恐怕是的,爸爸和妈妈还有些事需要商量。”

“不可以下周或者后天吗?我一直在酒店睡觉,没去看过熊猫。”

芭芭拉说:“明天去看。”

小约翰期待地望着舅舅。

段瓷则瞪视拿孩子做挡箭牌的卑鄙之徒。

“其实——”连翘的目光在心疼地抚摸小约翰肩臂的那只大手上停留:“这么频繁倒时差对孩子不太好吧?”

段瓷把那对母子带回自己家,安置好之后开车送连翘。段瓷怕热,才进五月份,已习惯性上了车就开空调,窗子紧闭,只偶尔有喇叭声穿进来,衬得车室里空空静静。他们俩本来也不是话多的人,加上各个在心里盘算,过了两个红绿灯,谁都没说话。

连翘不是故意帮芭芭拉孤立段瓷,只不过有一些事情,得求芭芭拉谨守口风,此刻的顺水人情能做必须做。芭芭拉浑身缺点,最大的好处就是好奇心小,并且尊重隐私,所以,虽然她也属于过去里的一部分,可连翘对她并没有太抵触,还适时地帮她斗胜一回合,暂时留在了北京。当然连翘也知道自己赢得十分不光彩,她看出来段瓷疼小外甥,一出手就打在他软肋上,把他疼得左右为难,肯定生她气。加上他大概怀疑她早就知道芭芭拉是他要找的人,成心瞒着不报,刚才在房间里还给了她一个使狠的眼神。从打上了车他就不吭声,也不问她去哪儿,自作主张往她家的方向开。连翘几次想告诉他,其实这会儿送她回公司还能赶上打卡,不用算事假的。看他满脸深沉的样子也没好意思为了半天工资打扰他。

段瓷调着空调的摆风方向,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十分想笑,难道他还真能把段超的事怪到她身上不成?他只是对今天才知道她曾旅居美国这件事,有莫明其妙的近乎于恼火的情绪。

他和杨霜聊起过美国父母的事,她当时也在场,正常来讲起码会有一句类似于“我在波士顿生活过”这样的话吧?可她就像从来没听过美国这个国家似的,说是故意隐瞒也不为过。段瓷想不通这种事情有什么不能说的。他猜测到她家境应该颇为殷实,否则以她目前微薄的收入,根本不该对高端消费这么自在。杨霜送再贵重的东西她都欣然收下,交还时说的那句“可惜”并不见几分真心。她离家出来,是想证实自己能力?可她并无心事业,单凭今天她和宇宙对话时那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即使在外企,也不可能只做最基层的行政。

她很安于目前的生活:独自一人,没有过去,也不想今后怎样。

段瓷隐约有种感觉,这个年纪上与自己相比还是孩子的女人,有大量不愿意对他提起的过去。她只说过老家在深圳,除此之外的家人、朋友,就连刚毕业的学校,都一律不提。她的表现甚至让他认为,她想将自己的过去从记忆中根除,可是做不到,只好回避,只好不谈,只好说眼前。然而在她身上,太多不合理存在,这些不合理让她充满神秘感,形成让人猜不透的危险。

段瓷沉默的行为很压人,连翘降下车窗透气。像是洞悉她的想法,他开了广播调节室内气氛。电台里正在播放某个数码产品的主题广告曲英文版,听了几句,一声轻笑从段瓷鼻子里冒出:“英文不错啊连翘。”

他手心爱出汗,不换档的时候就将右手放在出风口前吹风。

连翘看着他削瘦的五指,也做出一副惊讶状:“你说得也很好啊。”得到警告的一瞥,她转向窗外藏起笑得扭曲的脸。

本来就面带奸相,这个小动作更是偷了鸡的狐狸一样。段瓷自语般念道:“宇宙都快六岁了,那段超结婚那年你才多大啊?上中学呢吧?自己一人儿跑美国去一住就一年。现在孩子真厉害。”

连翘干笑,也不应声。身份证上她今年23岁——比实际年龄小了五岁,推至在美国的那年,明显不足18岁。不过这倒方便拜托芭芭拉隐藏她在美国读研究生的事实,女人都希望自己年轻。芭芭拉说那你做得也太夸张了吧,连身份证都改了。不过她自己也不按理出牌,就如连翘所愿,告诉段瓷说是在酒吧认识的不良少女连翘。老约翰总说是妻子带坏了他的学生,这下芭芭拉可以反过来说了。

至于段瓷,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连翘反正死撑到底,细节能不提就不提,少说少错。

段瓷从内视镜里看她的表情,每次听到不想说的话题,她就会露出这样的笑,薄眼皮下那对不算大的眼睛眯成两道黑黑的半弯,上翘的眼角弧度诱人。

连翘禁忌的话题很多。

也许这是她刻意营造的效果,她还残留着上一世的生性,狡猾机警,利用一身漂亮的皮毛,让猎人们在不断追逐中头痛不已。

段瓷已过了着迷于女人小伎俩的年纪,唯有面对明摆了以狐狸精姿态示人的连翘,屡屡不受控。他接近她,她不拒绝,却同他迂回。

也忘了哪天开始的,他们之间见面不再需要有杨霜热场。段瓷不定时在她公司楼下巧合出现,双方都没有临时约会的话,他带她吃饭,送她回家并上楼坐一会儿。连翘热衷综艺节目,有选秀的频道必锁定,现在选秀是主流,每个电视台都在做,她喝着冰水看得很称心。段瓷是宾随主便,可是这种节目看得太认真了,会因为主持人或选手突如其来的言行而起鸡皮疙瘩,他于是经常找一些与节目无关但安全的话题来分散注意力。

男女在一起是这样,没有话题也不一定无聊,而段瓷和连翘的生活又不是全无交集,又不是全然重合,可以谈的便很多,工作、杨霜、安迅。

就是不谈许欣萌。

这样就有理由维持暖昧。

暖昧这种东西,你说不出她哪儿好,反正深受时下男女爱戴。有人或许会认为这是一种过渡期的感情。可连翘想不出自己和段瓷的关系会过渡成什么样,因此当芭芭拉终于好奇地问起此事时,她也就无从作答。

芭芭拉在被段瓷接去住之后的没多久,有一回晚上约连翘出去玩,以跳舞之名过酒瘾。喝得微醺了,她问连翘:“你和十一,到底有没有偷情?”

第七章

人再没有好奇心,也是相对的,起码在连翘与十一的关系上,芭芭拉没办法做到旁观静思。她知道十一有女朋友,也见过了,许欣萌是个适合谈婚论嫁的女人,与十一年纪相当,性格互补互辅,想必美国那两个急着抱孙子的,看后会相当之满意。十一本身也不像小姨家不成材的刷子那么没谱,肯把这姑娘带到她面前,足可说明两人处在奔往结婚大殿的稳步发展阶段。

问题正显示在此,如果十一打算和许欣萌结婚,那他和连翘对视时眼里的劈劈啪啪是什么呢?芭芭拉是过来人,她和老约翰有爱情,只是性格不合,无法一起生活。她知道一对相恋的男女该有怎么样的纠缠,十一与许欣萌,任何人都能看出他们感情很好,可在芭芭拉看来,两人之间缺少一种互相追逐的眼风。

十一没有,许欣萌也没有。

如果仅仅这样,芭芭拉也不会对二者的结合产生异议,毕竟这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像他们这样的夫妻产生,然后一世幸福。

可是那种难以言表却致命的东西,在十一与连翘相处的时候,芭芭拉找到了。这两个人没什么话,行为也规规矩矩,唯独视线纠葛得厉害,十一有一副平光镜做掩护;连翘则大隐隐于市,看似对每个男人都下钩。可别人会被诓住,芭芭拉不会,她长年在光线幽暗的酒吧等场所出入,视力尤其发达。

还不能确定其它,仅能证实两人在相互勾引,眼睛追眼睛,眼睛躲眼睛,眼睛对话眼睛,眼睛挑逗眼睛…

芭芭拉问连翘:“你和十一有没有偷情?”

连翘没有否认,只是说:“这种事,你去问你哥好了。”端着杯子凑到唇边,她眨了眨眼,哧地笑起来:“芭芭拉你不能真去问吧?”

芭芭拉醉人不醉心,听出她的揶揄,眯起眼睛恐吓:“我得去告诉十一你今年28岁。”

她才不想再惹十一。十一本事大了,坏心眼更大。

因为小约翰没玩够,芭芭拉得以晚几天回美国,离异后首次跟老约翰的通话很不愉快,二人在电话里正吵得不可开交时,段瓷开门进来。她有些心虚,一阵子还算安份。白天带儿子出去玩,晚上做好饭等十一回家,一周时间倒把酒柜里的珍藏干掉大半。

段瓷开始没注意,直到有一天他想找瓶酒送客户,拿出来一瓶突然发现颜色不对,一问之下才知道原装的拉菲红被清理了,灌进去750毫升可口可乐。试想这瓶东西要是送到客户手上得闹出多大的笑话,段瓷暴怒。芭芭拉是刚巧在超市抽奖中了一桶可乐,喝剩的正好挨个儿空瓶灌满,摆在酒柜上还挺好看。她没想要做假蒙混,问心无愧,对段瓷的怒火就有点敏感,认为他是找由头赶她回美国,一气之下跑去连翘家借住了几天。

连翘奚落她:“下次记得别用可乐用普通红酒。也许段瓷那客户没什么世面,喝不出拉菲和别的酒有什么区别。”

芭芭拉眼睛发亮:“对啊你真聪明宝贝儿。他要不送人,过几年我再忘了这事,回头还能当八二拉菲喝了。”假笑完毕,愤怒地喃喃:“那么好的酒喝完就把瓶子扔了吗?要知道那一空瓶子还值好多钱呢。狗屎十一!借题发挥。”

连翘笑道:“你神经几时变这么纤细了。”

第二天连翘就发现,借题发挥的根本就是芭芭拉,她把儿子丢给段瓷带,自己则终日对酒当歌,高呼:“单身真好。”不巧在PUB里与段瓷碰头。段瓷并不乐于见到姐姐恢复单身,起码不能让她单身的快乐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段宇宙小朋友让他手忙脚乱。于是——美国时间下午五点多,芭芭拉接到前夫的电话。老约翰情绪很失控,责令她五日之内返抵波士顿,否则就去警局报案说儿子被绑架。芭芭拉还没睡上俩钟头的觉,当时也没听明白他的威胁,迷糊着把电话给挂了。晌午醒酒才意识到她兄弟做了什么阴险的勾当,要不是连翘说死也不肯告诉她十一在哪儿办公,新尚居当天可就热闹了。

后来老约翰想起来自己下周要赴欧洲参加研讨会,芭芭拉得以在中国多停留半个月,否则现在已经在美国被老段关禁闭了。

这种情况下,芭芭拉识相地回去带孩子,与十一两看生厌地和平共处。她越来越惊心地发现,段十一的手段不顾道义,只管达到目的,当然不会再去挑战他给自己找不痛快。偶尔的行为异常不代表芭芭拉精神异常,她只是想把观察说给朋友听,没兴趣监督别人谈情说爱,尤其是十一那种不识好歹的。

由于要回十一那儿,不能喝尽性,出门的时候芭芭拉还很清醒地向连翘告状:“十一打小儿就会背地里使坏,专门怂恿他们班男同学往班主任家玻璃上扔臭鸡蛋…你车呢连翘?”

连翘闻言,放弃了让她自己坐车回家的打算,给段瓷打电话。对方态度相当友好:“不管!你把人给我送回来。”芭芭拉还在四下苦寻记忆中车子,连翘拿着嘟嘟风音的手机,有点傻眼。好在离段瓷家并不远,她也没再争取,黑咕咙咚的马路边上站了半天,终于拦到一辆载人至此而停的出租。等里面人出来后,她将芭芭拉哄上了车,这才直起身整理被汗粘在脸上的发丝。耳边轻轻一声轻佻的口哨,车门随即被一个浑身酒气的男人挡住:“美女,我送你们吧,车在那边儿了。”

“谢谢,我叫到车了。”这人流氓耍得挺没有技术含量的,连翘一拉车门没拉动,抬头直视他:“能让开吗?”

“兜一圈,醒醒酒再回去。嗯?”他贴近,伸手欲压上她的手。

连翘不落痕迹退开,收回手盘在胸前与他交涉:“不好意思,我晕车的。下次吧,好吗?”别说现在没心情兜风,她就算有,也不会搭一个对她意图不良的醉鬼的车子。

芭芭拉看情况不对,摇摇晃晃从车里钻出来,推那醉鬼:“想干嘛呀你?”

她酒气更迫人,对方被熏得踉跄一下。不远处一辆车的大灯闪了又闪,传来拍手起哄的声音。这人有朋友壮势,更添了几两胆子:“给个面子嘛,哥儿几个看着呢。”腿一抬踢上车门,对司机吼:“你丫瞅什么哪?赶紧走人。”

出租车呲咔点火,油门一响蹿没了影子。芭芭拉呆住,追在后头:“哎哎哎,谁让你走的…”飙出一串英语来。连翘头大如斗。

醉鬼则很得意,突然领口一紧,脖子被人从后面勒住,却是刚才从出租车里下来的两个人去而复返。醉鬼的俩流氓朋友见状也跑过来,都没看明白什么情况,拳脚互殴顿时乱成一团。三对二,醉鬼那伙人可也没占到丝毫便宜,反倒是两个路见不平的英雄中的一人,抽空对连翘挥手:“你们先走吧,看不把这坏蛋送派出所去。”

连翘看了他们一会儿,拉着满脸雀跃芭芭拉准备离开,一转身,急促的刹车声,刺眼白光亮起又熄灭。段瓷推开车门看着眼前的一片混乱:“怎么回事!”

见连翘她们有人来接,两个好心人扔下打到一半的架,头也不回地跑了。芭芭拉振臂高呼:“下次见到请你们喝酒啊英雄…”被段瓷黑着脸拦腰勾住,拖着往车里送。她好像被抓疼,敲着他手臂大声骂着与他对抗。段瓷七手八脚把她塞进车里带上门,回头再找另一只,就见连翘闷声钻进一辆奔着看热闹停过来的出租车里,尾灯闪烁一下,车子开走。他愣了愣,绕过去打开驾驶门,习惯性抬手扶镜腿,空落落直触到皮肤,才发现出门慌忙没戴眼镜。收回视线,食指在太阳穴挠了挠,两翦长睫垂下,看不清眸色。

霓光流转的酒吧招牌下,只剩那伙倒霉的流氓,似吃了不少苦头,眼瞅着各路人马陆续消失,猥亵不成反被凿,也没敢报警。

连翘坐在车里,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弓着身子,一只拳头托着脸颊支在膝盖上,眼帘半掩,目光呆滞而了无光泽。司机从视镜里看不到后座的乘客,回头瞅了一眼她的姿势,关心道:“姑娘,吓着了吧?”没得到回答,他摇摇头:“现在这世道…”

车行了十几分钟,连翘突然想起什么似直起身,回头频频张望,虽然是半夜,高速路上还是有不少车子。尾随的车灯照亮她的脸,表情写满紧张,狐狸眼中闪着不安和恐惧,像是在自己的洞穴附近嗅到危险的异样气味,提醒它猎人的接近。司机心知她被吓到,停了表还好心把车开进小区送她到单元楼门前,宽慰道:“甭看了,那有多大胆子敢跟来呀。不过可别再这么晚出去玩了,多悬哪你说这。”连翘喏喏着,付了车费跑上楼,打开房门以身体掩上,靠着门板喘粗气。半晌,手中的背包重重砸到对面墙壁上,反弹着落下,包里的东西零零落落四散掉出,手机忽然嗡嗡振动着作响。连翘心中骇然,如临大敌地盯着看,直到呼叫次数到限恢复安静,她走过去,蹲在地上,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未接来电,松了口气,飞快地拿起来拨回去。

段瓷的声音低低听不出情绪:“到家了吗?”

连翘嗓子一涩,嗯下口水,风轻云淡道:“到了。”

“还好吧?”

“没事。芭芭拉呢?”

“早就睡了。”

“她心情不好才喝这么多,你们别又吵。”

“嗯。”

正要挂断,他突然唤她的名字,她应一声,手机紧紧贴在耳边。

他却瞬间语气急促,颇不耐地说:“明天再说吧,洗个澡早点儿睡。”

隐隐地,她听到电话里引擎发动的声音,心中一动,扑至窗前。挡住马路的楼整栋整栋都黑暗,顶部罩着背后街道暗淡的桔色光晕,几盏小灯杆面无惧色地站在小区行人路边,银白色光芒于半空中困倦地燃着,泊车区的车辆死寂停放,并没有她期待的那一辆。有架飞机经过,噪音远去,周遭静得让人不敢心跳,完全听不见机动车行驶的声音,并没有她期待的事发生。

小区大门外,段瓷握着方向盘发了会儿呆,一架飞机在城市上空轰鸣,夜被扰乱,他放下手闸,车子调头驱进偏僻无人的街区。

第八章

芭芭拉一觉醒来已是斜阳当空,睡得很香恬,还做了个不错的梦,在梦里,36岁的她居然被流氓调戏,并且有中国式英雄救美…可是当梦与现实结合的那一刹那,残酷的物体出现,十一给她下了禁酒令,看来中国是不能再留了。芭芭拉梦幻的眼神覆上浓浓蓝色忧虑,揉着蓬乱的头发走出卧室,小约翰正蹲在地板上摆弄一串长火车。“嗨,宝贝儿。”她打招呼,走过去给儿子一个吻,顺手拿起茶几上吃剩的三明治咬了一口。

小约翰头也不抬:“下午好。舅舅说你醒了给他一个电话。还有我们什么时候回波士顿?”他把火车举起来驶向母亲,偎进她怀里,“老约翰的生日就要到了。”

“芭芭拉的死期就要到了。”芭芭拉嚼着十一最拿手的料理,喃喃自语。

段瓷散会出来,接到姐姐的电话,不消他提醒,主动要求订机票,段瓷笑笑:“订明后天的吧,今天小刷子回来,你好歹也见见。对,爸说茶没有了,你想着待会儿去买两盒带着,前门老店现在装修,你去西四那家买。那儿买茶叶的好些家,看着点儿别买错了。在北三条路上,一个正动工的商业后边。”

刚起床的芭芭拉听得低血压发作:“你甭说甭说了,我找不着,你自个儿去买,回头我买的不对劲儿,马屁没拍成再拿蹄子蹶我。”

段瓷气结:“我现在马上要去见甲方,散得早了刷子还非让我去机场接他一趟。你去就找到了,实在不行就几家的都买了拿回去送礼!”

芭芭拉心说我可不想带那么多东西回去,也懒得再和他绊:“找连翘陪我去,西单那儿她比我熟。”

段瓷有些恼她:“亏你还老北京人。晚点儿再过去吧,别成天弄得人上不好班。”

芭芭拉怪笑:“哟哟哟。人连翘说什么了?把你急得…”

他还道自己的话是同连翘客气,在段超看来却是替她报不平,段瓷越来越搞不懂该怎么拿捏尺度了。张着嘴半天,忽然无从辩驳,嘱咐一句“买完找地儿等着我去接你们”,直接把手机合起来。身后传来众人谈笑的声音,其中有一个跟刚才谈论的主角声线颇相似。段瓷回头,看见苏晓妤跟几个高管聊着天从电梯里走出。

香槟色绸缎尖领衬衣,米色长裤,身上没有多余的饰品,只在耳垂上戴有两颗泪珠儿似的珍珠吊缀,简洁利落如同那头贴耳短发。手段灵活言语油亮的苏晓妤,外表看起来像精致易碎的瓷娃娃,让人很难对她产生防备心理。对于女人来说,出色的外形也当算是一种才华,面对这么一个玲珑儿,即使你明知她的目的如何,也难免自动降低防备,放弃手里的优势,单为了搏美人一笑。何况做生意这种事情很枯燥的,谁不愿意选一个赏心悦目的来陪自己打发这枯燥呢。苏晓妤无疑是很懂展现自己各方才能的人,也因此学历并没多高的她,入行仅几年时间,就能攀到今天的身价。

很快就发现另外一道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略微侧目,笑着与其它人交待一句,朝段瓷走来。段瓷也和几位下属颌首打过招呼,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待她走近了,随口问着:“如何?都是老熟人了吧?”

苏晓妤颇无奈地赞道:“段十一真是块活招牌啊,连这几位都肯为你移驾。”

段瓷挑挑嘴角:“苏总你说反了,他们看中的是我背后这块牌子。”

苏晓妤以指掩口,自嘲一笑:“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自我,以己推人了。”

段瓷避重就轻,笑道:“做人到了苏总这种高度,难免自我,并不是什么毛病。”

“这话让上司给我说,要不要理解成一种警告啊?”她盯着他,故作紧张,有着调笑意味的眸子轻轻晃动。

她这种表情,让段瓷很容易与另外一张狡猾明艳的脸孔产生联想,以至刚刚在会议室听她发言时,他竟然屡屡走神。弄得小邰十分担心,要不是赶着去出席个同行的晚宴,这会儿大概正慷慨激昂给他上兵法课呢。他忠心的特助一直以为苏晓妤如此轻易地跳过来不单纯,疑心E.L.I.在同新尚居玩猫腻,这样的话第一个倒霉的会是他段瓷。

段瓷的专业是经济法,对兵法了解甚微,他只知道用人不疑。又何况,对苏晓妤地产顾问以外的才能,他还没达到产生兴趣的程度,只是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拿她与连翘对比。两人同样擅长察言观色打机锋,同样会用狡猾的表情掩饰更为狡猾的心思,不过一个用在谈判桌上,一个用在了玩乐窝中。段瓷在想,连翘如果肯把勾引男人的精力转移到事业上,肯定不会逊于苏晓妤。并且她那么年轻,有多少人羡慕不来的资本,他暗示过她,以她的悟性怎么可能听不懂,可她不需要什么改变。

鱼有鱼的水,鸟有鸟的天,人没有资格对他人的生活方式指手划脚,段瓷也是偶尔觉得可惜罢了。连翘适合的领域,明眼人都得出。被对浸泡的那对,明明不是侧鳍,是浮出水面即会见风而丰的羽翼。

鱼的生活半径确实是又小又单调,可最起码在这个缸子里,没人来打扰。哪怕明知道有人在外面有人看着自己,也能无所谓。手指点在那尾发财鹦鹉的眼睛上,连翘无声地问:是吧?隔着厚厚的有机玻璃,那家伙连半点惊吓的反应也没有,无限雍容地转个身,自寻一根水草取乐去了。看得她闷闷的直想发笑。当鱼也挺好的,换成鸟雀囚于笼里,任是养了再久,有点风吹草动,还是会惊惶挣扎,不及水里来得安心,说穿了,太相信那对翅膀所能到达的高度。

其实会飞也不见得能飞就是了,偏又没有鱼那枯守一方死水的本事。做人最怕做成她这样了,已决定效仿水族一生淡泊,却又巴巴儿地看着那高高在上的,后背直痒。

安绍严走进这家港式茶座,环顾一巡未果,求助于早已跟在身边的服务生:“一位女士,卷发,长着一对笑眼的。”服务生心灵神会,将他引到水族箱后面的卡座。安绍严竖了姆指:“聪明啊小伙子。”

连翘一早听见有人过来,也不作它想,仍在与那缸子鱼叫劲。

安绍严坐下来,发现这个角度能看到门口动向,外面却很难见到里面,惊赞道:“你倒是会选地方,常在这儿跟有妇之夫约会?”

连翘哼着提醒:“安总叫我来的好不好?”

他被反将一军,笑着解释说刚好一会儿约了人谈公事,免得再来回折腾,就不知道她工作时间打电话把他叫出来要汇报什么情况。“助理跟我说,前些天行政那边反应,某些前台请私假现象严重,没提你名儿,但用得着特意跟我说的,没别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