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柏桢情不自禁将最小的女孩卫彻丽抱起来,卫彻丽之前遇到他时还不记事,现在也不认生,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红唇滟滟,突然猛地在他左右脸颊上各亲了一下,以示喜爱。

“孩子使我的生命完整,”蔡娓娓对闻柏桢道,“你也该试试这种充沛的感觉。”

闻柏桢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女孩子一直抱进车里,全程和她用西语交谈:“我的小淑女,请坐好。”

蔡娓娓十几年未回故土,一路上看到两旁街道风光不由得赞叹:“胡安,这是和马德里完全不同的现代美。你知道现代美的最大特点是什么?是会成长。”

她的丈夫不以为然,也不看车窗外的高楼大厦:“马德里的最大特点是永恒。永恒才是完美。”

胡安的分歧引出蔡娓娓的讥讽:“我倒是忘了,你只爱静止不变的东西。”

正在开车的闻柏桢道:“很少有人能第一眼就爱上这座城市。她美得太内敛,太拘谨,不夺人眼球。她的好,全在细微处。”

蔡娓娓突然用中文道:“不必和他说。他根本就是个焚琴煮鹤的角色。”

胡安不懂中文,也不去追究妻子说了什么。

那抱在父亲怀中的小女孩突然开口道:“爸爸妈妈不吵架。但比吵架更可怕。”

闻柏桢看了一眼后视镜,道:“彻丽,你的中文说得很好。”

望向窗外广告牌的蔡娓娓奇道:“同样一个明星,在钟表广告上薄得像张纸;现在又□穿着内衣——可见现在广商十分不尊重消费者。

胡安轻松地纠正妻子:“不,这才是尊重消费者。可见产品有魔力。”

蔡娓娓丝毫不觉幽默:“哼。”

她错过了和格陵一起成长的一段时光,此时恨不得生出周身眼睛来将这座城的变化都看光,一时啧啧称奇,一时又惆怅满怀。

满腹疑窦,她问闻柏桢:“钟晴呢?上次你就没有她的消息,现在呢?”

闻柏桢手底一紧,方向盘有些滞。他没有回答蔡娓娓的问题。

她丈夫胡安此时插嘴:“每年圣塞巴斯蒂安举办电影节,她都一定开车过去,希望看到故人。我已经认得了杭相宜,可还不认得钟晴。”

闻柏桢不欲多谈,转了话题:“对了,格陵国际俱乐部这两天在做调整,我并没有将你们的房间订在那里。”

“什么调整?”

“他们这两天请了一位咨询师调整营运方案。”闻柏桢道,“多少会对入住氛围有所影响。”

蔡娓娓无所谓,但胡安却坚持:“据我所知,只有格陵国际俱乐部有西语服务。娓娓,你总不能连这一点都不能迁就我。”

闻柏桢觉出这夫妻二人之间似有隐情,也就不再废话,将车驶向格陵国际俱乐部。

俱乐部里的一名刘姓副经理原来就认识闻柏桢,也知道他身份,见他带朋友来,自然安排的十分妥帖,先拨派了两名会说西班牙语的服务生贴身打点这家人的行李物品,又将闻柏桢引入一间吸烟室内,恭恭敬敬点上烟。

“听说雷再晖到了你们这里。”袅袅升起的烟雾中,闻柏桢悠然问道,“怎么还有心思应酬我?”

刘副经理一哂:“不瞒闻先生——我已经从无数渠道听说这姓雷的手段非常毒辣,肯定逃不脱。不如以静制动。”

他为格陵国际俱乐部效力二十余年,与当年的阎经纪等人关系匪浅,三教九流都认识些,做的不是台面上的功夫。如今他的作用渐渐式微,股东们早已厌恶他的存在,又恨他拖累声誉,于是重金请出一把利刃来割下毒瘤。

闻柏桢弹弹烟灰:“大不了一拍两散。老刘,拿点血性出来。”

老刘的手上确实捏着不少把柄,却是万万不敢擅动的,于是笑道:“闻先生,您这就是开玩笑了。不过,”他若有所思,“那个姓雷的少年得志,着实可恨,我倒是想动上一动。”

一支烟吸毕,两个人出门来。蔡娓娓全家人已经歇下,刘副经理便亲自送闻柏桢下楼。正要步出大门时,门口却停下三辆保姆车,车门一开,先下来两三名摄像师,镜头到位后,十几个青春靓丽,打扮入时的女孩子便纷纷从车上跳下,欢笑着涌入俱乐部大堂。

刘副经理这才想起,今天格陵电视台借高尔夫练习场做选秀节目。他看了几眼,觉得还颇有几个姿色与身材兼备,并不仅仅是化妆和镜头的功劳,正想与闻柏桢谈笑两句,却敏锐捕捉到后者有片刻失神。

他是何等人物,霎时心领神会,顺着望过去,目标已经锁定在那位穿着纯白兔毛短镂,裙不过膝,亮着大腿的女孩子身上——咦,原来是她。刚出道时被封了个“小钟晴”的外号,嘘头倒是足,资质只平平。

不动声色,目送着闻柏桢驾车离开,刘副经理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原来父子俩的喜好如此相似。

他心中得意,以为摸到了闻柏桢的脉门,不自觉哼起小调,步伐轻快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却不防已经有人在办公室中等着他。

那人站在一人多高的书柜前,似在品赏里面汗牛充栋的古籍——那并不是刘副经理拿来充场面的道具,他毕业于中文系,的确博古通今,只是没有用于正道上。

“刘先生。”那人听得门声,转过脸来,明明白白是一对棕与蓝的眼睛,“我已经恭候多时了。”

第二十一章 惊蛰 你迟到了许多年3

刘副经理即时不痛快,也不废话,大班椅上,悠悠坐定,等他先开口。

雷再晖也在他对面坐下:“刘先生的藏书非常丰富。”

“哪里哪里。”刘副经理轻轻叩着桌面,“鄙人最近正在重读《史记》中的“越王勾践世家”一节,觉得里面‘敌国破,谋臣亡’两句,实在是警世恒言。不知雷先生怎么看?”

“从我手头的资料来讲,格陵国际俱乐部在业界有今天地位,刘先生居功至伟。”

刘副经理连连冷笑:“不敢当。”

雷再晖道:“在我看来,绝对当得起。”

刘副经理听他口吻,倒不像是敷衍,不由得微微坐正了身板,忘记了以静制动的打算:“请入正题。”

“听说刘先生善于见微知著,我有一件事情请教。”

是人都爱听奉承话,刘副经理不免有些得意,但仍然保持警惕:“请说。”

于是雷再晖跷起腿,做出一个闲懒的姿势。

他这样开头:“我有一个心爱的女人。”

听了这一句,刘副经理已经放松下来——原来是风流少年风月事!可真是问对了人。

“能被雷先生看上的女人,恐怕不简单。”

当然不简单。他的女人美丽而不失倔强,娇憨而不失冷静,温婉而不失烈性。

但雷再晖只是随口引用了刘禹锡的两句诗词。

“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

遇到知音,刘副经理不自觉咧开嘴笑了——他起身,对雷再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办公室的南面茶几上摆放着一整套功夫茶具,他泡上茶:“请尝尝我这里的冻顶乌龙。”

他竟忘了雷再晖手段毒辣!

“多谢。”

刘副经理抿一口茶,感慨道:“这个,是不是商场得意,情场失意呀。”

雷再晖注视着那杯中的金色茶汤:“昨天晚上她主动打电话给我,要和我交割清楚,还我送她的一样定情信物。”

“那雷先生怎么说?”

“我没有说话的机会。”

“原来如此。”刘副经理摇头晃脑,“那要看这个女人对雷先生来说,是汉上游女,巫山神女,蒹葭佳人,还是窈窕淑女了。”

“怎么讲?”

“若是汉上游女,飘渺不定,‘不可求思’。”刘副经理道,“当然,雷先生的这位女性朋友既然一开始接受过您的追求,那就不属于汉上游女了。”

“请继续。”

“若是巫山神女,那就很简单。”刘副经理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不费吹灰之力,我就可以帮雷先生办到。”

雷再晖笑着望向刘副经理,轻轻地摇一摇头。

刘副经理继续口若悬河:“若是蒹葭佳人呢,‘溯游从之’,雷先生享受的是一个追求的过程,现在也是为了她不受追而懊恼。这个我动动脑子,也可以帮雷先生办到。再聪明再高傲的女人,爱的身外物不外乎那么几样……”

雷再晖再次摇了摇头。

“若是窈窕淑女呢——那最难办。”对于高难度的挑战,刘副经理兴致勃勃,“若是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自然就会‘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我完全没有办法,只有雷先生自己做得到——用兵之道,攻心为上。”

“攻心?”

“不错!”刘副经理一拍大腿,“其实雷先生的困扰已经算是最轻微的一种。既然这位窈窕淑女接受过你的追求,连信物也收了,却又突然反口,只有两种可能——‘岂敢爱之,畏我父母’或者‘人之多言,亦可畏也’!一言以蔽之——畏!解决了这个‘畏’字,包你们白头偕老。”

雷再晖将茶杯放在茶几上:“原来如此。受教。”

刘副经理很是得意,将茶水续至八分:“不客气。”

他又一气说出许多解决“畏”的方法——既然是攻心为上,当然要避其锋芒,让她多回忆回忆美好时光,自己心先软下来……

狠狠说了一顿以后,两人又静静坐着,对饮完一杯茶。

志得意满中,刘副经理突然想起那句“见微知著”原是出自《辨奸论》一文。

据说《辨奸论》是苏洵所写,通篇不点名批判锐意改革,不择手段的王安石,批他“囚首丧面而读诗书”,“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岂不是应了他的景,批他一边做阴暗事,一边掉书袋;虽然居功至伟,却是一处隐患!

原来雷再晖一开始就在暗示。可叹现在笑骂不得——还是小看了这鸳鸯眼——他年少得志,不是侥幸!

“好!很好!非常好!千金易得,知己难求。”顿时气泄如洪,刘副经理连连苦笑,“我对于大老板来说,不过是‘好恶乱其中,利害夺其外’的存在!罢罢罢!不如倒冠落佩,泛舟五湖去!”

雷再晖知道这位刘副经理走的是歪门邪道,但也敬重他拿得起,放得下的性格。意思既已带到,他肃然起身,准备离去。

“稍等——”

那在风月场中打滚二十余载,将多少痴男怨女送做堆的刘副经理,突然抬起头来追问:“那位窈窕淑女,到底存在不存在?还是和《辨奸论》一样,不过虚构出来?”

翌日上午,雷再晖送艾玉棠和雷暖容上了去旧金山的飞机:“一下机就会有人来接你们,这是他的名片和相片。你们的资料我也已经发给他。”

艾玉棠接过,珍而重之地放入护照夹中:“好。”

经过多天的眼泪洗涤,雷暖容已经萎靡不振,眼球也有些浑浊。她紧紧地靠着母亲,一声不吭,好像傀儡一般。

办完登机手续,入闸之前艾玉棠突然从随身小包内抽出一张泛旧的明信片,鼓足勇气递给雷再晖:“其实……其实老雷一直想你回家。可是不知道寄向哪里。你这次能够回来送他最后一程……”

离别总令人生出无限惆怅与感伤,她说不下去了。

很简朴的明信片,由云泽邮政发行,正面是一栋沐浴在晚霞下的三层小洋房,反面只写着“再晖”两字加一个冒号。

仿佛雷志恒站在他面前,踌躇着:“再晖……”

提笔写下这张明信片的时候,他大概并没有想好措词,又或者明信片上的风景就已经不言而喻。

“保重。”

雷暖容突然一头撞过来,紧紧地抱住雷再晖。艾玉棠一惊,正要过来拉扯,雷再晖微微摇一摇头,任她贴住自己胸膛。

艾玉棠只能叹息。他们小时候曾经亲热过,青春期曾经决裂过,现在无论如何也回不到从前的关系。

她抱着哥哥,足足抱了三分钟。

然后松开手,不再回头。

送完机,雷再晖即刻回到格陵国际俱乐部开始最后一天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