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丽明的证词记者们均持半信半疑状,有位女记者问得直接坦率:“霍小姐,外界有传闻你和连家骐先生是正在交往的男女朋友关系,是不是呢?如果是,你帮他作证可就没有说服力可言了。”霍丽明从女记者发问时的唇形中读懂了她的话,脸颊微红,但神情镇定自若。她避开前半部分的问题不答,只回答后半部分:“如果你们认为我说的话不可信,那么当时还有两位在场的人看到了家骐匆匆而来并且身带血迹。你们如果不相信我的话,可以再找他们求证。”

她的话让记者们都纷纷表示感兴趣地追问:“请问那两位是谁呢?”

“其中一位是我哥哥霍启明,当然,按你们的理论来说他作为我哥哥必须向着我,也是不可信的证人。但是另一位,你们绝对会相信她的话。她就是这次沸沸扬扬的事件中另一位当事人——叶振雄的女儿叶小姐。”

霍丽明抛出的这个名字着实令记者们意想不到,他们集体吃惊了一下:“啊——是她?”

“没错,当时叶小姐也在场,我看见的一切她也全部看见了。如果她愿意出来作证,你们就不会再怀疑家骐在这件事情上的清白了吧?”

“可是霍小姐,你又怎么能肯定叶小姐会替连先生作证呢?他们之间可是有深仇大恨的。”

“我并不能肯定,我只是指出叶小姐当时也在场这一点。如果你们不相信我的话,可以再找她求证当天发生的事情。”

“如果叶小姐矢口否认呢?”

霍丽明思忖片刻:“如果她要矢口否认,声称自己什么都没看见,那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既然我能坦然地说出当时她在场,并让你们找她求证。那么对于我的证词可信与否,我想在座的各位都多少有了自己的答案吧?最后,我只想再说一句,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没有半句虚言。”

的确,无论是连家骐的叙述经过,还是霍丽明的发言作证,两者同样镇定自若的态度都足以让这批阅历丰富眼光老到的记者们掂出事实的真假。在余女士这个人物是否为连氏收买造假一事上,他们几乎都已经认同不可能了。连家骐在那一日对这对母女施以过援手应该是无疑的。

这方面既然不能再挖出什么有价值的新闻点,有位记者就话锋一转,问起八年前的那桩交通事故:“连家骐先生,我现在相信你曾经对余女士母女好心予以援助的事了。但是我想请问一下八年前在春光路撞倒叶振雄后,为什么你会选择不管不顾地逃逸而去呢?如果当年你能表现得负责任一点,现在也就不至于要面对这么多焦头烂额的问题。”

这个问题一提,不少人七嘴八舌地附和。

“是呀连先生,谈谈八年前的那桩交通事故案吧。”

“据悉撞上叶振雄时你的车速很快,你开这样的快车有没有考虑过路人的安全?”

“撞了人后没有停车相反还加速逃逸了,请问你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连珠炮似的一问接一问,火力凶猛,轰得连家骐的一张脸苍白无比。方才针对余女士的问题上他可以镇定自若侃侃而谈,可是这件事他就全然没有招架之力了。面对着记者们的“围攻”,他感觉倦怠无力到极点,一时间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他的沉默中,却有一个高亢响亮的声音蓦地响起,压下了记者们嘈嘈杂杂的提问声。

“你们不要再难为我哥哥了,八年前的那桩车祸,肇事司机其实是我——哥哥他是为我顶的罪。”

一句话,让全场陡然间变得安静了,静得几乎连呼吸声都清晰可辨。所有人的视线都循着声音响起的地方望过去,看见一位个子很高面孔英气的年轻人当门而立。他一身休闲牛仔装,身上还背着一个旅行背包,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显然是刚自哪里长途跋涉而归。

看着突然出现的年轻人,连家骐意外又震动地站起来:“家骥,你怎么回来了?”14

明天田娟就可以出院了。这天下午,叶田田先收拾东西回家,准备好好搞一下大扫除。把屋子搞得干干净净了,才好接母亲出院过年啊!

人还在回家的路上,游星就打来了电话,她带笑地接起来道:“怎么,不会是答应来帮我搞卫生又反悔了吧?”

游星早就答应了叶田田今天会来她家帮她来次彻头彻尾的大扫除。再三强调是如何如何地给她面子,她自己家里过春节搞大扫除她都只帮妈妈抹过窗子,这回却肯来帮她全方位大扫除。她当时就笑道:“好了,你现在先不要说得这么好听,只怕你到时候会不会来还是个问题呢。“

“不是啊,田田,我是有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呀?”

“今天上午连氏开新闻发布会了,网上有最新消息,我刚刚才看完。”

“还有什么最新消息?又爆什么猛料了吗?”

“是啊!很猛很猛的料。田田,说出来你可能会难以置信,当年撞死你爸爸的人,原来并不是连家骐,而是他的弟弟连家骥。”

“什么——”

叶田田整个人都难以置信地愣住,从头到脚僵成石头一块,脑子则空白一片。也不知愣了多久,她才被电话里游星一迭声的“喂喂”唤回心神。声音颤抖着,她犹不敢信地再问一次:“游星,你刚才说什么?”

游星字字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当年撞死你爸爸的人,原来并不是连家骐,而是他的弟弟连家骥。”

“这是…谁说的?”

“是连家骐的弟弟连家骥亲口说的,新闻发布会上他突然出现,当众承认八年前的那桩交通事故他才是肇事司机,他哥哥是替他顶的罪。具体经过他说得很清楚,网上都有详细报道,你回家上网一看就知道了。”

嘴唇哆嗦了好半晌,叶田田才挤出一个字:“哦。”

游星的声音中有一丝担心:“田田,你没事吧?”

“没事,游星,一会儿你别来我家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茫然地挂断电话后,叶田田怔怔地站在原地发呆。自己恨了整整八年的仇人,此刻却意外得知其实恨错了人。猝然之间,年轻的少女根本都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件事。

冬天的马路上铺着密密实实的一层落叶,枯枯的,黄黄的,零乱不堪地堆积着,满是凄凉萧瑟的感觉。叶田田一颗心也像堆满了落叶般乱七八糟,茫然无助。

回到家后,叶田田第一件事就是上网看新闻。

各大门户网站都有当日连氏新闻发布会的重点报道。连家骐近期一再升级的争议事件,在其弟连家骥的突然现身并当众承认自己才是当年车祸的肇事司机后,愈发高涨地引发了公众们的关注与热议。当天上午的这场新闻发布会,前半场连家骐唱主角,后半场则由他弟弟连家骥取而代之。匆匆自英国赶回来的连家骥,在隐瞒事情真相整整八年后,终于坦率地、毫不隐瞒地详细讲述了八年前的旧事。

八年前,连家骥十六岁,还在上高中。

那年他哥哥连家骐二十岁,二十岁是一个大生日,父母送给他的的生日礼物是一辆凌志IS200。这份礼物让十六岁的高中男生连家骥十分羡慕。虽说车是属于哥哥的,但他缠着哥哥教他开车,很快也就学会了,男孩子学车似乎都有天赋。只是因为年龄不够没办法拿驾照,缺乏正式驾车的资格。哥哥平时不准他开车上路,只准他开去家附近的一个驾校练车场练练车过过瘾。

连家骥当然不甘心学会了开车却不能驾车上路,所以哥哥的这条指令他执行得阴奉阳违。经常打着去练车场的名义出门,实际上却驾着车子奔驰在市区的大街小巷。越开手越顺,越开胆越大,最后他迷上了开快车兜风的那种感觉,觉得特别惬意特别爽。

出事的那一天晚上,他如往常一样,和哥哥打声招呼就开着车出门了。哥哥当时还说他:“快期末考试了,你不要天天只想着玩车。功课更重要知道吗?今晚最后一次,明天开始不准你再碰车子了。考完试后如果成绩不错,暑假就让你玩个够。”

因为哥哥发了话,这天晚上之后直到暑假来临之前他都不能再玩车了,这让他晚上开车出去后玩得特别疯。绕到近郊一条僻静的马路上飚车,将一辆汽车飚得如飞机般几乎要飞起来了。

飚够了车后他返程回家时车速都还是挺快的。因为晚上行人比较少,马路路况又好,而且他知道附近一带没有测速仪,就放心大胆地开快车。还有两条街就要到家了,前方路口的绿灯只剩下三秒钟,为了抢时间他更是加速往前冲,谁知这时人行道上却有一个和他同样心急的行人,等不及红灯正式转绿灯就急匆匆地走出来过马路。事发突然,加上车速又快,他连刹车的时间都没有,车子就有如脱缰野马般直直朝着那个人撞上去了。

咣的一声震响,那人被撞得整个飞了起来,如一片树叶般在空中翻飞了一下后,重重落在七八米开外的地面上。有血花朵朵溅上了挡风玻璃窗,殷红的颜色直逼进连家骥的眼眸。那一瞬,他感觉天地间全部都是这种血一般的红。

震骇、恐惧、紧张、惊慌…情绪极度的慌乱害怕下,连家骥本能的反应就是逃。这个念头一起,虽然全身都在哆嗦颤抖,但手脚却忠实地配合着大脑的第一反应,用力一踩油门,控制着方向盘不管不顾地飞车而去。后视镜中,一动不动趴在马路上的那个男人身下正迅速涌出鲜血,有三三两两的路人陆续朝他跑过去。

把车开回家后,连家骥身上穿的那件POLO衫都已经全部汗透了,是吓出来的涔涔冷汗。下了车,看着挡风玻璃窗上的斑斑血迹,再回想起刚才趴在血泊中的那具一动不动的身体,他整个人一直在不停地抖、不停地抖,抖得像深秋枝头一片在寒风中瑟瑟不已的黄叶。

他就这样浑身颤抖着来到二楼哥哥的卧室,父母当晚有应酬都不在家,只有哥哥在房里正对着电脑做一份学生会某活动方案的策划书。一见他失魂落魄的进来,哥哥大吃一惊:“家骥,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哥…我…”他的嘴唇也在抖,抖得几乎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只能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我…撞…人…了。”

连家骐一开始都没听明白弟弟的话,把他硬挤出来的几个字连在一起在脑子里再过上一遍后,他的脸色因极度震骇而迅速泛白。霍然立起,他两只手紧紧揪住他弟弟的肩膀,一瞬不瞬地盯住他,直问到他眼睛里去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被哥哥这么一逼问,连家骥崩得紧紧的神经一下子就崩溃了。他紧张又狂乱地大喊出来:“我说我撞人了。刚才,在春光路,我撞上了一个过马路的男人。他被撞得整个人飞起来,飞出老远,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然后流了很多很多血。很多很多血,很多很多…”

“家骥,冷静,冷静,你冷静一点。”

连家骥却冷静不了,他甚至放声大哭起来。十六岁的少年原本已经是耻于落泪的年龄了,但今晚发生的事情实在让他控制不住自己后怕后悔的泪水。

“哥,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怎么办?现在怎么办?那个人会不会死啊?我会不会坐牢哇?”

“我明白,我全明白,这是意外,你也不想的,谁都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必须面对和解决问题。别紧张,那个人不一定会死的,也许已经在医院抢救过来了。现在你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把刚才发生的事情都详细告诉我,好不好?”

在哥哥的安抚下,连家骥的情绪变得平静了一些。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地,他把刚才在春光路上发生的车祸详细告诉了他哥哥。

连家骐一边认真听着,一边发问,问了很多细枝末节的问题。当他弄明白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后,马上换衣服准备出门。

“家骥,这件事情你不要再想了,交给哥哥处理。”

“哥,你怎么处理呀?”

“首先,我会马上开车去自首。”

连家骥闻言震动之极地跳了起来:“什么?哥,你要去自首,可是明明是我开的车。”

换好衣服走到弟弟面前,连家骐凝视着他语气平静:“家骥,车是我的,不是你的,你连驾照都没有,又是未成年人。你怎么能开车呢?今晚是我开的车。你记住这一点,知道吗?”

连家骥明白哥哥的意思了,他已经决定替他顶罪。心里不是不为之一松的,但同时惭愧与内疚也包围了他。让哥哥替他顶罪他实在是很过意不去,可他自己又实在是缺乏勇气去面对自己闯下的祸。他已经满十六周岁,无证又超速驾驶,撞上路人必须要承担刑事责任的。他不敢承担这样沉重可怕的责任。

矛盾中,他的眼泪一阵急涌,硬咽道:“哥,对不起,明明是我闯的祸,却要你来负责任。”

“别说这么多了,这件事说起来我也是有责任的。如果我当初不让你学开车,不准你开车出去,现在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好了,你现在知道错就行了。这件事就让哥哥来承担。我有驾照也不是酒后驾驶,主动自首再加上积极赔偿应该问题不大。另外,这件事的真相你知我知就行了,也别让爸妈知道了。省得他们多担一份心。”

就这样,事发半个多小时后,连家骐驾驶着那辆肇事的凌志车去交警队自首了。

15

事故发生后,市公安局交警事故大队对该起事故很快作出认定,肇事司机连家骐负此次事故的主要责任。按法律规定,驾驶机动车时违反交通运输管理法规,造成重大交通事故致一人死亡,其行为已构成交通肇事罪。

连家骐涉嫌交通肇事罪后,连胜杰马上为儿子请了律师。律师处理此类案件颇多,十分有经验。

“涉嫌交通肇事罪的嫌疑人,如果在事发后能够积极赔偿受害人家属,取得受害人家属一方的谅解,也有可能虽然被法院认定为交通肇事罪,但根据具体情节而免予刑事处罚。即使无法免除刑事处罚,在量刑时也可以酌情处理。认罪态度好再加上主动赔钱,法院一般都会判缓刑。所以现在关键是争取到受害人家属的谅解。”

连家骐听后道:“那我马上去见受害人家属,发自内心地向她们道歉再赔偿。”

“家骐,你最好先不要去见受害人家属。这个时候她们见了你会恨不得吃了你,还是先让我作代表出面谈吧。”

于是,由律师作代表出面找受害人叶振雄的妻子田娟谈赔偿和解的问题,却怎么都谈不拢。那个瘦弱的妇人一提及丈夫的惨死就痛不欲生,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个提议。而且她坚持要和当事人亲自面谈,根本不接受律师的从中传话。

律师最后没辙了,只能让连家骐和他一起去会谈。途中还一再提醒他:“家骐,见到你,死者家属的情绪一定会非常激动。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备。”

连家骐点点头:“关于这一点,你已经告诫过我很多次了。”

事实上不只律师,从那晚他去自首开始,负责处理这起事故的交警也反复强调了这一点。那晚田娟哭着来交警大队领取丈夫的若干遗物时,交警都交代他呆在里屋千万不要露面,否则一定会挨打的。他们已经见了太多因亲人遭遇车祸离世而情绪失控打骂肇事司机的家属。

尽管一再被提醒,连家骐去见田娟时还是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如果受害人家属会来一帮老少爷们或许他会小心一点,但事实上叶振雄的亲人只有一对娇妻稚女。他想即使让她们打上几下他也受得了。

可是当田娟势如疯虎般扑上来时,他几乎被骇呆了。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如此的疯狂凶悍,两只手轮流抽、打、撕、抓、掐、拧在他身上,双脚则不停地又踢又踹。她一边打一边哭:“杀人凶手,我不要你的钱,你还我丈夫。你把丈夫还给我。”

明明只是一个憔悴瘦弱的妇人,他却被攻击得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而她的女儿,一个看上去同样瘦弱的小女孩,也一边哭一边冲上来帮着妈妈打他。两只小胳膊胡乱拍打了几下后,她抓起他的一只手臂狠狠咬下去,一阵锥心的疼痛,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本能地他竭力想挣脱,可是却毫无办法。律师和几个办案警察一起来拉来劝,好不容易拉开了田娟,却怎么都拉不开这个死死咬住他的小女孩。

她就那样执拗吊在他手臂上,两排又细又密的牙齿深深地切进了肌肉。鲜血源源不绝地流出来,他痛得一直在咝咝倒抽冷气。有那么一刻,他毫不怀疑这个小女孩会生生地从他胳膊上咬下一块血淋淋的肉。可是她的牙齿再一次用力切割他的肌肉时,突然嘤了一声松开嘴,一颗小小的乳牙正在摇摇欲坠中。她实在咬得太用力,以至于一颗乳牙都松了。

小女孩终于松开了嘴,可是连家骐的手臂上已经平添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很深,很痛,血不停地流。

在律师的陪同下他迅速离开了那对因极度悲痛而情绪失控的母女,可是她们的仇恨和眼泪,就如同这个伤口一样,时时晃动在他眼前。他想,这件事想要通过赔偿来和解,只怕是不可能了。田娟母女俩刚才的表现已经足以说明这一点。

律师也认知到了这一点,开始觉得棘手。和连胜杰详谈了一番后,连胜杰的决定不容置疑:“无论如何我的儿子不能坐牢。倪律师,你再代表我们去和田女士谈谈,就说我愿意赔偿五十万,请她好好考虑一下。她丈夫毕竟已经不在了,她女儿又还小,单独抚养孩子将来是一个很重的担子。如果肯接受这笔赔偿,对她的生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在当年,交通事故撞死人一般最多也就是赔偿二十来万了。连胜杰开出的五十万,绝对是一笔高额赔偿金。

律师点头:“好的连先生,我会再找田女士好好谈一谈。”

连家骥偷偷听了父亲和律师的对话后,脸色苍白地找到他哥哥,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哥,倪律师说,如果受害人家属坚决不接受赔偿和解,你…可能要坐牢。”

连家骐听到这话脸也有些发白,低下头看着手臂上那个噬咬出来的殷红伤口,他无声地叹口气。

事情会搞到这一地步,老实说已经超出连家骐的预料了。那晚他之所以决定替弟弟顶下罪名,不是未经思索的冲动之举。事实上他有他的想法:一则他们兄弟俩一向感情好,他愿意在这一非常事件上保护弟弟;二则因为弟弟是无证驾驶,这一点在事故处理上非常不利,由他出面则不会有这样的不利因素;三则他怀有侥幸心理,希望车祸中的受害者不会死,那么事故作为一起交通意外来处理也不会有太大麻烦;四则他想即使是受害者在车祸中丧生了,通过丰厚赔偿金私了的案例也比比皆是,事情应该不会太难解决。

可是,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事情会朝着最糟糕的一面演变。叶振雄抢救无效死了,田娟拒不接受赔偿和解的协议。她显然很爱很爱她的丈夫,她哭着说她不要钱,只要他把丈夫还给她。而他如何还得出一个丈夫给她呢?根本不可能。这也就意味着,事情要很麻烦很棘手了。

尽管烦恼重重,但连家骐还是对着弟弟勉强一笑:“没事的,事情还没有到毫无回旋的余地。倪律师还会努力争取最好的结果。”

“可是…哥…如果真的要坐牢…不…哥…我不能让你替我坐牢。我要去自首,我要去告诉他们撞人的其实是我。”

连家骥一边说一边毫不犹豫地掉头就往外冲,因为哪怕稍一迟疑,他都会害怕自己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

连家骐一个箭步冲过去拦在门口,说:“家骥你冷静一点。事情如果真到了那一地步,你去自首也没有用。就算你把交通肇事罪背过去了,我替你顶罪也照样要扛上包庇罪的罪名,到那时我们兄弟俩就都赔进去了。倒不如就这样,我把所有责任都扛下来,至少你还不会有事。”

“可是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为我坐牢呀!”

“好了家骥,先不要说这些话。我会不会坐牢,现在还没有成定论。你先别想那么多,好不好?”

关于连家骥的交通肇事案究竟会如何结案,连家一家人都紧紧揪着一颗心。不过,在倪律师再一次去找田娟谈话时,终于带回了好消息,她总算答应拿那五十万的赔偿金签和解协议。

连家骐听闻这个消息时犹不敢相信:“真的?她真的答应了?那天她还斩钉截铁地说不要钱的。”

倪律师肯定得不能再肯定地回答他:“当然是真的,因为她终于冷静下来了,不再意气用事,开始认真地考虑自己以后要面临的生活。丈夫已经不在了,她和女儿的生活却还要继续。与其把你送进监狱,不如拿一笔巨额赔偿金来得实惠。”

田娟肯收钱,事情就好办了。因为连家骐事发后主动自首,又积极赔偿被害人家属的经济损失,并得到了被害人家属的谅解,有悔罪表现。综合上述种种,加上律师的大力斡旋,这件事故连家骐最终得以免于刑事处罚。

16

看完长长的报道后,叶田田整个人像被钉在椅子上似的半晌动弹不得。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原来当年的那起车祸背后还有这么一桩隐情。十六岁的高中男生贪玩酿大祸,最后由兄长出面顶罪,为年少不懂事的弟弟承担起后果与责任。

而连家骥在记者会上说的一段话非常诚恳。

“当年我只有十六岁,还是一个未成年人,不敢面对自己犯下的过错,就胆怯地、懦弱地、自私地退缩了,让哥哥替我承担责任。现在我二十四岁,已经是成年人了,必须学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八年前因为这件事哥哥替我背了黑锅,八年后,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哥哥再继续把这个黑锅背下去。所以,我回来了,回来把这件事情说清楚。当年的车祸肇事者其实是我,都是我的错,请你们不要再误会我哥哥了。”

看着这番话,叶田田久久地发呆。

整个下午,她根本没有心思搞什么卫生。就一直呆呆坐着,整个人像失重似的感觉没有了重心。那么久、那么深地恨着一个人,突然间,这恨意却落了空,不能再寄托在他身上了。她一时间都有些无所适从。

在她的发呆中,光线一寸寸在屋子里黯淡下去,直至完全消失。整间房都被黑暗彻底笼罩后,她陡然惊觉,该去医院给妈妈打晚饭了。

匆匆赶回医院,病房里母亲田娟正面朝墙壁睡着,她也没有打扰她,拿起饭盒直接去了医院食堂打饭,去得太晚,差一点没有饭菜可打了。

打完饭菜她再回来轻声叫道:“妈,先别睡了,起来吃饭吧。”

田娟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地回答:“我不想吃,你吃吧。”

她的声音没有熟睡方醒的迷糊感,还带一点点哽咽,很明显她刚才并不是在睡觉,而是在默默地哭。

叶田田有些慌:“妈,您怎么了?”

“没事,田田,让妈一个人静一会儿。”

叶田田没办法追问母亲,只得闷闷地走出病房,去问护士阿姨下午她不在时有没有发生什么事以致她妈妈不开心。这两天原本她的心情已经好多了的。

结果还真让她问着了,一位姓曾的护士长一见她就把她叫去办公室说:“田田,我可能好心办坏事了。刚才我告诉了你妈一件事,她听后就大哭了一场。现在她的情绪好一点了吗?”

曾护士长的话,让叶田田顿时有所明了,但还是声音颤颤地求证一下:“曾阿姨,您告诉我妈什么了?”

“八年前你父亲那桩车祸的真相。原来当时的肇事司机另有其人。”

曾护士长是在当日最新出版的晚报中看到相关报道的,虽然新闻报道中对于车祸受害人的家属姓名采用了化名处理,但化名的受害人叶某某,叶妻田某某等很容易令知情者看出端倪。曾护士长一看这起交通事故的发生时间地点以及其他几个关键点,马上就猜出这写的就是八年前田娟丈夫遇难的那起车祸。原来还有如此曲折复杂的内情在其中。她就拿着那份报纸去给田娟看了,初衷很简单,觉得有必要让她知道事情的真相。

结果田娟一看那份报纸就哭了。不是那种大声嚎啕的痛哭,而是那种不出声的恸哭,牙齿紧紧咬着下唇,一双眼睛如两口泉眼般源源不绝地直往外涌出泪水。悲痛欲绝的哭泣把曾护士长吓坏了,她还以为时隔多年,田娟已经可以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了。却原来不能,她不该多这个嘴的。

叶田田原本是不想让母亲知道这件事的。可是事与愿违,母亲还是知道了。她不知道母亲现在究竟是怎么样的心情,但她的恸哭显然与肇事司机到底是连家骐还是连家骥没有关系。她只是由此又想起了丈夫的死,一直不愿正视与面对的悲惨往事又被那张报纸带回了眼前,她难以承受这样悲哀伤痛的记忆。

痛彻心肺地哭过一场后,田娟的精神又开始变得恍惚失神起来,总是一个人怔怔地发着呆,不知在想些什么。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逃避问题了,这天办完出院手续和女儿一起回家后,她甚至主动对叶田田谈起了当年丈夫的死。

房间是头天晚上叶田田特意回来打扫干净的。父亲的遗像以前母亲每天在家都会擦拭,这些天她们母女俩都住在医院,没顾得上,积了薄薄一层灰尘,她重点擦拭了几遍,拭得格外干净。

而田娟一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把丈夫的遗像拿下来抱在怀里,眼圈迅速泛红。叶田田也很想哭,但还是尽量安慰劝解母亲:“妈,您刚出院,身体还不好,先回房间休息吧。”

田娟摇头,声音哽咽道:“田田,你爸他…实在走得太早了。”

叶田田眸中已经是泪光点点:“妈…别说这些伤心的事了。”

“我也不想说,可是现在又…”

话未说完,就被一阵敲门声打断,胡乱擦了一把泪,叶田田跑去开门。门一开,门外竟然站着一堆记者,天知道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她忙不迭地关门:“对不起,我们不接受采访。”

像上次一样,很多只手一起伸进防盗门来试图阻止她关门,同样伴着七嘴八舌的问话。

“叶小姐,随便说几句吧。”

“是呀,叶小姐,我们的问题不多。就想问一下知道连家骥才是当年的肇事司机后,你和你母亲是什么样的心理想法呢?”

“叶小姐,现在你们还恨连家骐吗?还是已经把这种恨意转移给了连家骥。”

“叶小姐,对于连家骐为弟弟顶罪你有什么看法?”

费了好大的劲,叶田田总算把房门严丝合缝地关上了。把记者们滔滔不绝的问题都关在了门外。门刚关上,手机又响了,拿起来一看是个陌生来电显示,她有些疑惑地顺手接听:“哪位?”

“叶田田,我是连家骐。”

简单的几个字,却听得叶田田错愕万分。她脱口而出:“连家骐,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问你们经纪公司就知道了,JACK告诉我的。”

定定心神,叶田田突然警醒地扭头朝母亲看过去,她正睁大眼睛满脸讶异震愕地看着她问:“是连家骐打来的?”

“嗯,不知道想干什么?”她移开手机回答了母亲后,又重新把电话举回耳边说:“你打电话找我干吗?”

“我和我弟弟正在你家楼下,他想来当面向你和你妈道歉。请问我们可以上来吗?”

“你们来道歉?现在我们家门口都被记者围满了,你们这会儿上来,明天的报纸上又有话题了。”

“没关系,家骥说,这是他必须要面对与承担的责任。”

叶田田沉默片刻:“这个我需要征求我妈的同意。”

田娟听完女儿复述的电话内容后,若有所思地怔了半晌,终是轻轻一点头:“好吧,让他们上来吧。”

连家骐和连家骥兄弟俩上楼进屋时,一群记者也争先恐后想往屋里挤,叶田田竭力拦阻,可是田娟却似是愿意让记者们来见证这场迟来的道歉,发话道:“田田,不用拦了,让他们都进来吧。”

客厅并不大,一下放进了那么多人有些挤。所有人都站着,只有田娟抱着丈夫的遗像端坐在沙发上,叶田田站在她身边。一双眼睛看看连家骐,又看看连家骐,神色复杂又苦恼。

当初父亲的车祸中,叶田田最为深恨的就是连家骐没有停车救人而是不顾而去。因为她能认同车祸是意外,但逃逸却是蓄意逃避责任的恶劣行为。然而,当肇事者换成一个十六岁的高中生,未成年人未成熟的心智,导致了他在惊恐万分下选择了逃避,似乎还是情有可原的。她一时无法把同样的憎恨就迅速转移在他身上。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