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走呢,他就催着她回来了,杨吱脑袋探出车窗,却见寇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站台前,遥遥地凝望着她。

她冲他挥了挥手。

寇响手揣在兜里,眉心微蹙,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身后朝阳冉冉升起,他微蹙的眉眼盛满了阳光,杨吱心里头瑟瑟的,眼睛有些泛酸。

她坐回身,车已经缓缓驶了出去。

“很快啦。”

“那到底是多久。”

非得问她要一个准信。

杨吱想了想,回道:“两周吧,比赛前我就回来。”

“吉他,记得好好练习。”

“我知道啦,会的。”

“还有...”

“还有什么啊,你怎么也变得这么磨叽了。”

寇响紧紧握着手机,输入了几个字,又立刻删除掉。他靠在汽车站的护栏边,紧紧皱着眉头,心里像是有一百只猫儿在挠着痒痒,难受极了。

“算了,没事,一路顺风。”

他朝着站外走了几步,短信再度进来:“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也是。”

**

红水镇位于首都附近的小镇,一条潺潺的河流横亘穿过了整个小镇,因为含有丰富的矿物质,河里的水呈暗红色,红水镇因此得名。 小镇年代久远,镇上没什么工业,依山傍水,保留了不少原始的建筑,古风古韵,所以这里长年旅游业发达。

杨吱的家住在古镇的边缘位置,家里有一个小的门面,母亲编彩辫的技术一流,在古镇附近一带非常出名,不少旅游的女孩子都慕名过来让母亲编辫儿。

母亲心灵手巧,杨吱日常的零花钱都是母亲编辫子赚来的。

骑车驶入了红水镇,熟悉的小镇风光一幕幕闯入了视线,恍如隔世般。

杨吱的心情也渐渐雀跃了起来。

车站外,杨吱见到了母亲的身影,母亲身段窈窕婀娜,当年也是十里八乡的大美人,只可惜早年丧夫成了寡妇,娘家在南方,无依无靠。

她的一生算是命途多舛,不过纵然如此,岁月待她还是温柔的,身段和容貌,并未显出迟暮老态。

杨吱飞奔着朝她扑了过来:“妈妈!我好想你啊!”

母亲连忙接住她,无奈地说:“哎哟哎哟,怎么出去念书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杨吱将脑袋埋进母亲的胸口,嗅着她衣服上的淡淡洗衣粉清香,眼圈有些发红了,过去的所有不开心的事情,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头。

“妈妈,我真的好想你。。”

母亲接过了她的书包,揽着她往家的方向走去。

母亲个子很高,身段也好,特别显年轻,俩人走在一块儿跟姐妹似的。

“李叔这段时间对你好吗?”

“他对我好啊。”母亲脸上浮现温婉的笑意:“你啊,出去了还瞎操心,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别管家里的事。”

杨吱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李叔平日里待人接物还是不错的,喝了酒之后脾气会暴躁很多,杨吱担心母亲在家里被他欺负。

“如果李叔待你不好,你一定要告诉我,我现在...”杨吱咬咬牙:“我已经长大了,我能够照顾你了。”

母亲戳了戳她的脑门,笑着说:“臭丫头,进城年了几天书,就长大啦?”

氛围被母亲带得轻松了许多,她嘻嘻地笑着:“本来就长大了嘛。”

一路上说笑,回到古镇的店铺,店铺还是以前的样子没怎么变过,店里橱窗里摆放着一些母亲日常做得手工艺品,边上有一串彩色的丝线纺锤,上面悬挂这五颜六色的绳子,是用来给客人编脏辫儿的。

“你背的这是什么,这么大个物件。”

“朋友借给我的吉他,让我在家里练习呢。”杨吱取下背后的吉他,坐在椅子边,给母亲轻哼了一段旋律。

母亲立刻捧场地给她鼓掌:“弹的真好!”

“别装啦,我技术还没练到家呢。”杨吱无奈地笑着。

“那有什么关系,我女儿这么聪明,只要勤加练习,没有学不会的。”母亲笑着说:“主要还是遗传得好。”

“你差不多得了啊,夸我呢,还是变相夸你自己了。”

从小到大,无论杨吱喜欢什么,想做什么,母亲一定是她最忠实的支持者,就连唱歌也是,母亲是她的第一个听众,也是她最热情的粉丝。

“不过这吉他看着挺贵的,你可一定要好好爱惜,别给你朋友碰坏了。”母亲叮嘱:“也别让你李叔看见,藏在你房间衣柜里。”

“嗯。”杨吱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吉他琴弦,目光温柔缱绻:“我会保护好它。”

这是寇响极珍爱之物,他愿意借给她带回家练习,杨吱很感动。

回了房间,杨吱休息了会儿,给寇响去了一条报平安的短信,没多久,他的电话打了进来。

杨吱赶紧关上房间门,接听了电话。

“到家了?”

“到了。”

“嗯。”

“找我干嘛?”

“没事,随便问问。”

杨吱走到窗边,远处蓝天白云,青山苍翠。

她心里闷闷的,竟然有些不习惯只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她握紧了手机——

“你在干什么。”

寇响低沉的声音传来:“床上,瘫着。”

“干嘛这么丧。”

“还在习惯。”

杨吱的心仿佛被什么给戳了一下:“习惯什么。”

“习惯吉他不在我身边。”

她“嘁”了声:“既然这么不舍,干嘛还要给我。”

良久,电话里都没了声音,以至于杨吱都以为线断了。

“还在吗?”

那边,似乎听到他深长的呼吸——

“傻子,你什么都不懂。”

挂掉电话以后,杨吱一个人独自在床边做了好一会儿,吉他放在手边,她指尖轻轻拂过紧绷的琴弦,捋出一段无章的弦音。

“你才是傻子。”

第48章 秘密

盛夏晚晴, 大片的红云缭烧着天际, 蒸出一片片火红的霞蔚。临近了夜里, 古镇稍许清净了许多。

杨吱坐在凹凸不平的石板院子里, 母亲在她身后, 一丝一缕替她梳理着稠密乌黑的长发。

长发倾泻, 宛如一汪黑瀑。

“妈妈,你帮我扎一个脏辫儿吧。”

母亲放下梳子, 讶异说:“你以前不是不喜欢这种辫子吗?”

“现在觉得,还挺好看的。”杨吱抿抿嘴:“城里见过一些人, 他们也梳这种辫子。”

都是寇响的朋友, 一些很有个性的rapper,梳着这种看起来似乎很不同寻常的辫子。

母亲已经拿起了绳子,手法熟练地捋起她的发丝, 给她编了几根辫子:“不要太多,几根就好了,看起来也有一点亮色,但也不出格, 妥妥帖帖。”

“嗯。”

母亲素来性格温婉,尤其不喜欢极端的东西,杨吱继承了母亲的特质, 看上去柔软而又听话, 可是...她心里却有某种东西,压抑着,蠢蠢欲动着, 渴望撕破这一层平静的薄膜,渴望破茧而出。

“妈妈,有个秘密我想告诉你。”

母亲将一缕发丝轻轻捋成了一个圈环在指尖,然后重新缠绕在另外一缕发丝间。

“进城一趟,心里还藏秘密了?”

“是秘密。”杨吱点点头:“我和谁都没有说过,我留着回来,给妈妈讲呢。”

母亲坐到杨吱身边:“是什么秘密呀,给妈妈讲讲。”

杨吱脸蛋有些烧红:“我有喜欢的人了。”

“难怪呢,一下车远远瞅着,就不一样了,原来我们家小吱儿长大了。”

杨吱不好意思地嗔了嗔母亲:“妈,你说什么呢,肉麻死了。”

母亲笑着说:“心里藏着人,看着都不一样了。”

“能有啥不一样的。”

“漂亮了,会打扮了,也自信了。”

杨吱吃吃一笑:“错觉吧。”

母亲赶紧问道:“是同学吗,怎样的男孩啊?”

杨吱抬头,深蓝的夜空有几颗稀疏的星辰闪烁着,她的内心宁静,面容也笼上一层柔和的色调——

“他看起来很凶,但是对我很好,面冷心热,又总是藏不住,别人怕他,但我觉得他蠢蠢的。”

母亲看着杨吱这样子,拉长了调子说:“哇,真的陷入爱河了。”

杨吱真是受不了上一代人的表述方式:“你别说的这么恶心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有什么恶心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不懂浪漫。”

杨吱笑了起来:“是,我不懂浪漫,我还是个宝宝呢。”

“吱儿,有了喜欢的人是好事,但是不能因此而丢失了自我,明白吗。”

“我知道,不会的。”

她绝对不会因为爱情而丢失掉最本心的东西,那是她勇气的来源,是她漫漫长夜里唯一能指引前行的东西。

“不过...”杨吱话锋一转:“除了母亲以外,没有人比他对我更好。”

她目光缱绻温柔,自顾自说道:“所以我也会加倍对他好。”

约莫晚上十点多的时候,院子外面似乎喧闹了起来,一个高个子的平头男人推开门走进来,他一瘸一拐的身影就像《巴黎圣母院》里的钟楼怪人。

正是杨吱的继父,李叔。

李叔其貌不扬,却也不算太难看,臂膀肌肉结实,年轻的时候也招不少女人喜欢,不过后来工地出事,腿瘸了,走路不是那么挺拔,身材也不再板正,看上去个子都矮了一大截。这一瘸,连带他整个人的精神气都跟着瘸了,变得阴郁沉闷,脾气也暴躁了起来。

他今天带了工地上的几个工友回来,一进门就嚷嚷着让母亲去厨房弄几个小菜招待客人。

他一回头便望见杨吱,带着讽刺的调子说:“哟,高材生回来了。”

杨吱没理他。

“傻愣愣杵那儿干什么,还不快去给我倒酒招待客人。”

几个工友望着杨吱“嘿嘿”地笑:“你家闺女都长这么大了,出落得真是水灵啊。”

母亲连忙说:“杨吱,你快上楼去,不是说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写不完吗,还不快去。”

“我帮你吧。”杨吱走过去想要接过母亲手里的活儿,可是母亲不同意:“听话,上楼去复习功课,别惹你李叔不高兴。”

她拗不过母亲,终究还是一步三回头地上楼了,赌气似的重重关上房间门,继父在楼下一边和朋友喝酒聊天,一边还骂着她什么赔钱货。

杨吱捂着耳朵趴在桌边,戴上了寇响送给她的耳机,听着舒缓的音乐,心情才稍微放松了许多。

她拿出书本开始复习功课,把自己整个沉浸在学习中,她--的目光只能盯着未来。

只要她努力,想要的就一定会有。

工友们深夜离开,李叔已经喝得烂醉,杨吱刚一下楼,就听到客厅传来一声闷响,她赶紧跑下去,却见母亲半蹲在茶几边,被李叔揪着头发。

这时候的李叔就像一头暴怒的野兽,面红脖子粗,满身酒气逼人。

“做点饭都做不好,让老子在朋友跟前丢人,老子这么辛苦养你,养你的小拖油瓶,还让人在外面指指点点,回了家,想吃点热乎新鲜的饭菜都没有,吃你娘俩剩下的,老子做的是什么孽,啊,要受你们这样的待遇。”

母亲闪躲着,趴在沙发边上,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今天吱儿回来我炖了鸭子,她没吃多少我想着热一热也还能吃,我...我重新给你做吧。”

“做什么做,不想吃了,你给老子滚远一点,看见你就来气。”

杨吱连忙跑过来扶起母亲,冲李叔大喊了一声:“你别动我妈妈!”

“哟,你个小拖油瓶还敢对我大喊大叫。”李叔说着气势汹汹朝她走过来,母亲连忙将杨吱护在身后,惊慌地说:“你冷静一点,别伤害我女儿。”

“老子今天非得给她点教训尝尝,省得她忘了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和本分。”

李叔一靠近,杨吱便嗅到了刺鼻的酒气,她眼疾手快,抄起地上的板凳扔到李叔面前,李叔不及防被绊了一跤,跌坐在沙发上,

杨吱连忙拽着母亲,一口气跑回了自己的房间,锁上门,两个人的呼吸都没能平静,彼此惊悚地对视了一眼。

那天晚上,母亲睡在杨吱的房间,任由李叔在楼下发着酒疯,砸碎东西,咒骂着所有的一切,咒骂命运的不公平。

小床上,杨吱紧紧抱着母亲,不再像小时候母亲抱着她,给她挡风遮雨,这一次杨吱让母亲靠在她的怀里,她要保护母亲。

“妈妈,你离开他吧。”

杨吱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她和母亲谈及这个话题,你离开他,我们一起生活,我们不需要他。

母亲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我们能去哪里。”

杨吱赶紧坐起身来,看着母亲,调子拔高了几分:“出去以后我才知道,天大地大,世界不仅仅只有一个红水镇,未来有无限种可能性,妈妈,你应该要勇敢迈出这一步,我一定会努力,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

“妈妈老了。”母亲的声音有些疲倦:“经不起什么折腾了,你还年轻,未来是属于你的。”

“你一点都不老!”杨吱固执地说:“我们可以...”

“小吱儿,其实你李叔就是喝了酒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平时对我还是很好的。”母亲拉了拉杨吱的手:“你不要总看到他不好的地方,也应该看看他好的地方,你念书的学费,生活费,大部分都是他出的呢,他工作非常辛苦,而且腿又那样了,我不能抛下他...”

杨吱恨铁不成钢地丢开了母亲的手:“你就当烂好人吧,不考虑考虑自己,也考虑考虑我!”

母亲深长地叹息着,不发一言。

虽是赌气,不过母女俩没有隔夜的仇,第二天俩人又和好如初了,白日里继父出去工作之后,杨吱便拿着吉他在店里练习曲子,弹唱着寇响发给她的那段唱词。

Rap里面加入旋律唱腔是非常普遍的一种做法,纯说唱可能会略显单调,但是如果有旋律之后,听起来就会很有层次和节奏感。

每天店里都有络绎不绝的客人上门来找母亲编辫子,对杨吱的歌声啧啧称赞,日子过得倒是舒心自在。

只要李叔不在,日子就是畅意的。

杨吱把要去S城比赛的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警告杨吱,李叔面前千万不能说是去参加什么比赛,就说和朋友出去旅游。

杨吱忐忑地点了点头,当天晚上,母亲做了一大桌子的好饭菜,母女俩等着李叔下班回家,一起围桌吃饭。

李叔看起来似乎心情还不错的样子,饭席间,母亲跟李叔说了杨吱要和朋友出去旅游的事情,却不曾想李叔听了之后大发雷霆,说老子在工地上辛辛苦苦地工作,赚钱养家,不是让你们这样子败坏的!

母亲连忙解释:“不是,吱儿出去旅游的钱我来出。”

“你的钱,你的钱不是老子的钱啊!”李叔筷子一掷:“想都别想,还出去旅游,你当自己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呢,我告诉你,想读书就给我安心呆在家里,不想读书就退学嫁人,以为进了一回城就了不起了,学着城里人的那一套。”

杨吱愤恨地看着他,眼神非常用力。

李叔冷哼道:“还瞪我呢,告诉你,不管你再怎么挣扎,你都是一条虫子,永远变不成凤凰!给我老实待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