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东奎汗颜,老爷子是越老越像小孩子,生病的消息是他老人家放出来的。昨儿听说三儿今天回来,于是为了真有生病的样子,二话不说连饭也省了,里外都说他病重,实际上闻着鸡汤味就馋了。

宋婉绿坐在凳子上,正对镜贴花黄,凌烟领着胖墩儿进来时,她刚好描完一只眉。出生优越,一生无忧,岁月并未在她脸上过多刻画痕迹,但到底一把年纪的人,往脸上涂涂抹抹是年轻人爱做的事儿。

凌烟坐在地上给胖墩儿梳毛,好奇地看着她问:“姥姥,您竟然也会化妆?”她拿出唇膏,对着镜子仔细描唇:“姥姥年轻那会儿可没少化,现在是年纪大了不大爱动了。”

“那您今天怎么想起化了?”

宋婉绿抿唇压了压唇膏:“我倒要看看那姑娘媚成什么样,年前一起吃饭还不觉得她有多出众,年后倒把我儿子拐跑了。”胖墩儿赖在地上打滚,含着梳子当骨头啃。凌烟一边从它嘴里抢梳子一边开口:“您说的是舅妈么?”

她收拾东西的手一抖,纤细的眉笔滋溜溜顺着桌子滚落到地上,宋婉绿不高兴地训斥:“还没过门,哪门子的舅妈,谁教你的?”

“舅舅。”凌烟头也没抬,继续和胖墩儿嘴里的梳子博斗。宋婉绿三番两次动了动唇,想说话却到底没出声,谁让她的心肝宝贝儿子喜欢那姑娘呢。

车子驶进双林湾时,夏尧便开始焦躁不安,路两边一排排银杏树的叶子被风吹得在半空飘落。她回忆去年在饭桌上,宋婉绿上下打量她的眼神,虽然没有瞧不起的意思,却满满当当都透露着同情可怜。

好比贵妇同情孤儿,她可以不假思索给福利院捐款,却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和那里的孩子谈情说爱。再加上宋老将军宁愿跟贺三闹翻,也没有要接受她的意思。越想越觉得不妥,她让贺煜宸停车,说是不舒服想回去。

车子拐过弯,果然依她的意思停下来,夏尧刚松口气,却见系着围裙的吴翠翠眼巴巴地站在大门口,还极其兴奋地朝着车里挥手。

她推开车门,慢腾腾往下走。吴翠翠欢呼雀跃地跑过来握她的手:“闺女,可长时间不见怎么又瘦了?我今儿炖了热汤,您随我喝上一碗去。”

贺三摁下手里的车钥匙,笑着打趣:“合着你眼里就只看见一个人?”吴翠翠嗔怪地笑:“您还来打趣!老爷子病着呢,也不说回来看看。”

他的笑容褪去,沉着一张脸,牵过夏尧的手往屋里走。贺煜娴和贺煜景倒算客气,端茶倒水上糖果,见她规规矩矩的模样都还印象不错。贺煜景放上一杯热茶:“咱家这小祖宗可算逮着人收拾他了!我俩从小被他欺负,你可要帮忙讨回来!”

凌烟带着狗也出来凑热闹,粘巴巴地自来熟,摇着夏尧的手臂乖巧地叫了声舅妈。贺三高兴,当即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粉红票子,塞进凌烟手里:“乖!”贺煜景嚷嚷:“这是干什么!你老用金钱收买我女儿!小孩子都叫你惯坏了!”

贺煜娴轻轻撞了撞她的胳膊,抬头一看,宋婉绿已经站在客厅里。两个女儿齐齐喊了声妈,她轻描淡写地扫过夏尧一眼,灼灼目光顿时落在贺煜宸身上,几步走过去又细细瞧了瞧,眼眶里竟生出湿意:“这么些天不见,竟瘦成这样了。”

贺煜景十分不屑地打断:“他就没胖过!”贺煜娴又撞撞她的腰,看着俩人说:“姥爷在楼上,你们先上去看看吧。”

宋婉绿波澜不惊地啜口茶:“你姥爷想跟你单独谈谈,你一个人上去就行了。”他把玩着夏尧肩上的头发,想了想才对贺煜景说:“你回去跟姐夫提点提点,他跟达成谈的合资案有问题。”贺煜景无限哀怨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拉着夏尧的手:“我知道啦!你上去吧,我在这儿盯着,没人为难她!”

凌森近几年才弃政从商,还不精通生意上的道道,刚开始没少从贺煜宸这里学经验。前年贺三看中她新买的车,限量版的再没多的,他也是用同样的方法威胁爱夫心切的二姐把爱车拱手相让。

谢东奎站在床头,低声叫醒假寐的老爷子,他抬起眼皮装模作样地瞅了瞅贺煜宸,支吾半天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三儿,你终于舍得来看看姥爷了。”谢东奎低着头默然,早年怎么不知道老爷子这么会演戏。

贺煜宸往他背后塞了个枕头,又把热粥端到他跟前:“他们说你不吃饭,不吃饭病怎么能好。”一口口喂过去,老爷子二话不说吃得特别香。一是因为小外孙终于回来了,二是因为实在是饿得慌。他还惦记着砂锅里的鸡汤呢,给谢东奎使了个眼神,却在汤到手的时候被贺煜宸拦下,“肠胃病不能沾油腻。”

谢东奎奇怪,谁告诉他老爷子得的是肠胃病?老人家饿了一天,只能眼巴巴看着到嘴边的油汤汤飞走。一碗粥下肚,他终于开了正题:“那姑娘你带来了?”贺煜宸将碗递给谢东奎:“她还在楼下候着您。”

他靠着软垫子叹气:“姥爷的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你要是还有孝心,就别惹我生气了。”贺煜宸摸出只烟,拿在手里不急着点:“生什么气,养好身体,明年准备抱重孙子。”

老将军惊讶,一个你字在嘴里说了半天都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贺煜宸点头:“前天领的证,不管你认不认,她已经是我媳妇儿了。”他一口气吸得急,咳了半天才缓和下来,静静地看着他:“还怪姥爷把公司给你撤了?”贺煜宸没说话,他又慢腾腾地说,“弄这么大动静也不同意你俩的事,你应该明白我的立场了。”

他终于点燃烟,走到窗前看外面的景:“不要公司不回家,你也应该明白我的立场了。”

老将军冲谢东奎皱了一个十分难看的眉,咳了两声又说:“姥爷和那姑娘,你选一个。你要和她在一起,就别认我这个姥爷!”贺煜宸转过身来笑:“还说明年就多一个人叫你太姥爷,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老爷子真气着了,颤抖着手指头对着他:“那姑娘究竟哪儿好,竟让你六亲不认!”他也不耐烦地皱眉:“她就究竟哪儿不好,让你们老针对她?”

“她父亲偷税漏税,还违法套现资金,干的全是洗黑钱的事。后来夫妻两个人没了,丢下这个孩子无依无靠无人管教。这样个性散漫的女孩儿和你不配,无人管教的孩子谈何素养品质?”

这番话在贺三听来自然是无稽之谈:“你喜欢素养好品质好的人你娶去,我就喜欢她,一辈子只喜欢她。”老爷子不提还好,一提及他就想起几年前的车祸,仿佛依着她的话身临其境地看到满车的血,心里难免更加对她生出一丝怜惜。

“你要跟我闹是不是?”他掀开被子,怒得像头狮子。到底是战场上下来的人,脾气的劣根性还摆在那里,这是他自押着小时候的贺煜宸练字后,第二次对他发火。

就着谢东奎刚搁在窗棂下的烟灰缸,利落地朝他砸过去。可能是年纪大了,虽然老爷子故意偏移了方向,水晶缸子却仍然好巧不巧从贺煜宸额头边上擦过去。光洁的皮肤立时红肿一片,被擦破皮的地方还露出点点血丝。谢东奎和老太爷都心下一紧,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贺三斜眼看了看他灵活的腿脚,不屑地笑出声:“您这病好的真快。”说完就转身往楼下走。

44

贺煜景正用鞋拔子逗胖墩儿打圈转,抬头便看见他额上的伤,鞋也顾不得穿了,三两下跑过去,作势用手碰他额上的伤痕:“怎么了这是?在哪儿撞的?”他一挥手挡去她伸过来的手,左右看了看后,便皱着眉问:“人呢?”

贺煜景扬了扬下巴:“在厨房,老太太教人做菜呢。”

西边小厨房里,夏尧正握着菜刀切土豆。幸好她在钟鼓巷学会一些,要不然可能连怎么握刀都不会。但是贺煜宸平常都不太让她做饭,除了在外面饭店吃,晚上基本都带热的饭菜回家,所以她到底手生了些。砍成两半的土豆按在指尖老是打滑,好几次都差点脱离刀口滚向水槽。

宋婉绿一张脸已经皱得十分难看,她抱着胳膊操着手指点:“刀口对准了,竖着切,你这切得太厚。”夏尧照着她的吩咐做,却因为过于紧张终究让半块光秃秃的土豆,顺着菜板溜进水池里。

宋婉绿十分不满意地啧了一声:“你这样我怎么放心把儿子交给你?连一顿饭都不会做,难怪他瘦了这么多。”夏尧从水池里捞出土豆,又在凉水下冲了两三下,尴尬地对她笑:“阿姨对不起,其实简单的菜我还是会做的,这段时间也一直在学习做饭。”

“还有比切土豆丝更简单的吗?连这个你都弄成这样,其他的菜还能吃了?”她还准备继续数落,却被忽然闯进的人碰撞了肩膀,歪头一看可不是自己的儿子。

贺煜宸从夏尧手里夺过菜刀,对着小土豆就开始胡乱地切。急得他妈不停拍打他的背:“死孩子!当心伤着手!”

“平常我都不让她进厨房,到你这儿倒好,当厨子培养呢!”他三两下把土豆当剁成块,“欺负我女人是吧,今儿我就来告知一声,除了这丫头我谁也不娶。甭挑挑拣拣地为难她,多此一举也不嫌累。”

家里有人做饭,宋婉绿她自己也不怎么进厨房,现在倒反过来严格要求他的女人。

夏尧已经把他的袖子都扯变形了,也堵不上他那张嘴,于是也有些生气地小声责备:“怎么说话呢?”他偏头冲她帅气地笑,恰好显露出头上的伤。

“怎么破皮了?”她踮起脚还未捧过贺煜宸的脑袋,倒被她妈一惊一乍地拽过去:“呀!哪儿伤的这是?你姥爷又动手了?”见他不说话,宋婉绿气得跺脚,“多大的事儿,竟还动手,他也真狠得下心!”

匆匆忙忙拎来小药箱,贺三却死活不让他们上药,这点儿擦破皮的小事哪值得兴师动众,以前和陆翊明他们几个打架那会儿,没少受伤,都比这严重。

老爷子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宋婉绿一双桃花眼已经泛红,包着眼泪珠子怨:“敢情不是你孙子就不知道疼惜!谁叫你当初不多生个儿子!要是现在有孙子陪着,我儿子哪能遭这份罪。别说我这儿了,贺家上下知道你又动手,肯定也跟你置气!”

他刚才在房间里,已经三省四省过了,自小捧在手心里的人,对他动了手却是比任何人都难过。现在轮到自家闺女数落自己,老爷子倒难得没有发言摆谱,带着点儿委屈地瞅了瞅贺三,又幽幽然看着夏尧。

小姑娘倒是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原以为是庸脂俗粉的妖娆类型,没想到这女孩儿虽然不出众,倒干干净净的很是耐看,也不像秦家小丫头那般娇气。

“姑娘。”他将拐杖递给谢东奎,拍拍柔软的沙发,“过来坐。”

夏尧很紧张,以前考试时都没这么紧张过。拘谨地端正坐着,面带微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老爷子偏头细细将她打量,好半天才开口问:“三儿本来是要娶秦依的,你知道么?”这边还没点头回答,靠着窗户站着的贺煜宸倒三两步走过来,拎着人就准备往外带。

“去哪儿?这刚回来就跑!”宋婉绿捏着纸巾看着老爷子,“爸,您就不能好好说话?”

他的表情已经无可奈何:“我这不是正在好好说?这些事情总是要谈开的。”

夏尧点头:“他的事情我都知道一些。”

他顿了顿又说:“你父亲的事,我也知道一些。”屋里的气压骤然降低,他啜了口茶,“你怎么看待?”

“生意上的事我不懂。”夏尧重新坐回老爷子身边,并用眼神示意气呼呼的男人也坐下,贺煜宸虽然十分不高兴,却还是乖乖坐在窗户下的凳子上。老爷子都看在眼里,却听她接着说,“违法是他不对,可人都有两面。在我眼里,他是个好父亲。”

“我还听说你曾为了别的男孩儿,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既是那么喜欢,又为何会和三儿在一块,难道不是为了赌气?”这话倒说得尴尬,夏尧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贺煜宸十分不满地看着老爷子:“提这些干什么!谁愿意拿这事儿赌气。”

大概是顾忌刚才伤了他,老人家的语气分外柔和:“看看,我还不能提了。”夏尧一记暴风雨般锐利的眼神扫过去,充满警告意味地瞪着他。他厌烦地从烟盒里掏烟,半截烟叼在嘴里含糊着说:“提!接着提。”

观战的谢东奎面带柔和的浅埋着头,添茶倒水的吴翠翠倒是憋不住,颇有深意地盯着贺三笑。

宋老将军眯着眼睛开口:“总要了解清楚,你见过谁娶孙媳妇都不了解别人情况的?”贺煜宸被

一口烟呛住,咳了半天都没缓过来。宋婉绿抽噎着问:“您的意思是,同意这事儿了?”

他张大眼睛看了看身边的女孩儿,夏尧也被弄得一惊一乍。他又看了看周围的人,最后目光落在谢东奎身上,神采奕奕的脸立马痛苦地皱成一团:“哎呦!”他揉着脑袋,“头疼,头疼呐。东奎啊,快扶我回屋歇着。”

谢东奎立即配合,恭敬地说了声好,然后就掺着他往楼上走。宋婉绿还站起来冲着他的背影问:“爸,您到底什么意思,同意还是不同意啊?”贺煜景扒拉着狗毛搭腔:“您还不明白?姥爷好面子,就算同意也不能说呀!”

关上门的老太爷果然一脸松懈,叹口气和谢东奎说:“你也看见了,砸都砸不醒。要是再不同意,估计他是真不认我了。”谢东奎安慰:“依我看这女孩儿不错。不扭捏造作又不娇气霸道,挺自然的。三儿什么时候这么听话过?那姑娘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坐下来。”他笑得无奈,“您说,除了这姑娘还有谁能治他?”

他叹了口气,往床边走:“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假寐前还不忘吩咐谢东奎,“你去厨房乘碗鸡汤上来。”谢东奎笑着应了声唉。

睡觉前一家人为了住房问题争论不休。凌烟摇着夏尧的胳膊撒娇:“我不管,今晚上我要和舅妈睡。”贺煜景一把将她扯过来:“你舅妈当然是和舅舅睡,小孩子瞎搀和什么!”

贺煜宸十分赞赏地看了看贺煜景,丢给她一个你老公的事包在我身上的眼神。宋婉绿从房间走出来:“房间又不是不够,有什么好争的,小夏跟我上三楼。”

贺三太了解自己的妈,要是把夏尧丢给她,估计一晚上是别想睡了,何况这丫头又爱瞎想。他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上什么三楼,我俩证都领了,去我房间。”凌烟咯吱咯吱地笑,捂着眼睛从指缝里偷看上二楼的两个人。剩下不断唠唠叨叨的宋婉绿,和不断劝解的姐妹俩。夏尧瞪着他小声训:“什么时候跟你领证了?”他在她脸上亲一口:“迟早的事儿!”

他的房间很大,壁柜上摆满各种坦克模型。洗完澡的男人从浴室出来,就看见她好奇地把玩着各个年份的珍藏版,他从身后拥住她,脑袋直往她脖子里钻,嘴里不断念叨着好香好香。最后见她实在不理他,才用强的,直接抱起丢在床上。夏尧死活在他怀里挣扎,打闹间触碰到额上的伤

口,听得他微微吃痛。

她一咕噜从床上坐起,连连问他疼不疼。“疼!”贺三点头,委屈地看着她,“一晚上人前人后地擦药,就不见你动静,长没长心!”她玩味地笑:“你不是说不疼嘛,连药都不让人擦。”他横在床上,脑袋直往她怀里拱:“那会儿不疼,现在疼了,帮我吹吹。”她笑得像清晨的燕子,捧住他的脑袋:“多大了?还吹吹!”

“吹吹就好了,真的,不信你试试。”

“…”

“贺煜宸你骗我!”

他已经顺着她的脖子往下啃:“多大了还信?小笨蛋。”

45

窗户外是大片银杏,太阳光照在树叶上,像沾了星光的水,风吹过时特别美。昨晚因为某人过于旺盛的精力,很晚才入睡,醒来时树上的鸟已经扑哧着飞来飞去,夏尧在他怀里翻了个身,眨巴着眼睛看窗外的鸟飞。

赖了一会儿床,估摸着时间也不早了,才悄悄起身到卫生间。刚挤上牙膏,腰便被人从后面搂住,她穿着他的衬衣,歪斜的领子露出光洁的脖子,空空荡荡的衣服显得她更加单薄,贺煜宸的大手在腰间按了一会儿,便像蛇一般顺着衣摆从里向上滑去。

她靠在他身上不依,不断拍打着他的手,一再警告要是乱来就不再理他。抱着亲了一会儿,他意犹未尽地任她跑开,才弓着脊梁,对着镜子刮胡子。

跑开的女人不足半分钟便又自觉地溜回来,手里握着牙刷,顶着满嘴的泡沫怨愤地怒视镜子里的男人。贺煜宸侧过身子,示意把空间让给她。

她趿着拖鞋,警惕地看着他,慢腾腾地移步到盥洗盆前。吐完口里的泡沫,再抬头时就从镜子里看到身后的人,手握刮胡刀正和自己的下巴奋战。是该刮了,胡茬儿扎得她脸疼。她打开水龙头洗手,从镜子里打量他。个子高就是好啊,前面站个人也阻碍不了别人的视线,妨碍不了剃须的工作。

“看什么,没见过这么帅的?”他昂着下巴,欠揍的眼神睨她。

“你怎么不用电动的,也不嫌麻烦?”

他的侧脸对着镜子:“那东西刮不干净。”

在钟鼓巷住的日子,她早上都起得晚,也不清楚他是怎么打理这些事,现在看到了倒觉得新鲜。静静观察了一会儿,转身面对他,神采奕奕地提议:“我来帮你吧。”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坏坏地笑着把剃须刀递给她。沾了水的手凉凉的,轻轻触在下巴上特别舒服,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眉清目秀的脸上还沾着水珠子,一双澄亮的眼珠子水灵灵地滴溜溜转。往前走了两步,双手撑在洗漱台上,他把她圈进怀里。

夏尧的背向后仰着,手上的动作还在继续,咯咯地笑出声:“靠这么近,怎么剃啊。”

他不出声,眼睛里的感情似一潭水,仿佛要把她看进骨子里,再放进嘴里吃了。她被看得脸红,空出一只手推他,嘴里小声抱怨:“干嘛呀!”

卧室的门忽然被大力推开,伴随着宋婉绿呼唤一声儿子,夏尧被吓得手上使了力,刺啦一下便在他脸上划下一道。她啊呀叫了一声,就看见他下巴上的口子往外冒血,还染红了洁白的泡沫。

“还没起床?”宋婉绿神清气爽地靠近卫生间,却见贺煜宸转过来的怒容,“哎呀!脸上怎么出血了?”急冲冲走过来,看到夏尧才反应过来儿子屋里有女人。

宋婉绿盯着夏尧套在身上松松垮垮的衬衣,凌乱的发无辜的眼,最后看到她紧紧捏在手里的剃须刀,真真一副我见犹怜的小模样:“你说你剃个胡须也让她帮忙,给刮伤了不是?”

贺煜宸挡在夏尧前面,一只手向后碰着她的肩,将她往背后揽了揽:“进房间得先敲门,这是基本尊重,多少年了还不改!”

宋婉绿坐在床尾,翘起二郎腿:“我是你妈,进来看看还不行了?”

“要看是吧!”他转身将夏尧打横抱起,急得她左右跳不下来,挣扎中只得紧紧圈着他的脖子。贺三把她抱到床头,轻轻放下后脑袋就凑了过去,亲她前还特意偏头看了看坐在床尾目瞪口呆的宋婉绿,“还要看吗?”

宋婉绿噌地站起来,羞窘难当地佯装啐一口:“死孩子!”然后便愤愤然摔门而去。不过打从那时候起,她算是彻底改掉进别人房间不敲门的坏习惯。

吃饭的时候宋婉绿还盯着贺三脸上的伤抱怨:“昨儿挨了打,今天脸上又挂口子,什么时候才能让人省心。”她给宋老将军盛了一碗汤,又责备夏尧,“这些事不该你做,得空进厨房学学怎么做饭,可别再替他刮胡子了,这脸上要是挂了彩还怎么和人谈生意。”

夏尧低眉顺眼地应着知道了,脸上又被羞得通红。贺煜宸顶着下巴上的口子,给夏尧夹菜:“刀片都锈了,今天不伤明天也会挨一刀子,生锈的东西还放屋里让我用,安的什么心。”

宋婉绿如人意料地开始自我反省:“是吗?是生锈了吗?也对,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住,也该锈了。”

贺煜景咬着筷子猛摇一阵头,嘴里嚷嚷着:“无药可救、无药可救。”

一桌子人在这时倒十分轻松地笑起来。老先生喝着汤,淡定地发言:“既是结了婚,就搬回来住。我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抱上重孙孙。”

大家一致把目光放在贺煜宸身上,他闲适地嚼着嘴里的东西,看着盘子里的菜:“见面礼都没有,搬回来干什么。”

夏尧又嗔怨地扯他袖子,倒是老先生几分吃亏地瘪了瘪嘴:“东奎,去我房间把东西拿下来。”

挨个给了见面礼,贺煜宸又看着他妈说:“还是不要了,人说不准要被你欺负死。”

宋婉绿都快哭出来:“有你这小祖宗护着,我哪儿还敢欺负她,怕是连一句重话都说不得了。”他抽了两张纸巾擦手:“算了。我们搬回以前的地方住,定时回来看看就得了。”

一句话已经给众人吃下定心丸,宋婉绿顺水推舟:“经常回来看看也行,我知道你喜欢自由,不过现在可有人能管着你了。”贺煜景也帮腔:“就是。小夏你可得替我们将他管得死死的,看他

在你面前那吃瘪样儿我心里就痛快!”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

下午两点,当贺煜宸顶着一张贴了创可贴的脸去谈合资的事情时,夏尧接到展翼母亲的电话,和曾经想象中相差无几,她是个十分和蔼的人。

快过年了,商店饭馆都挂上红灯笼贴上红对联,一派喜气洋洋,医院却永远一副冷冰冰的面孔。

“新城的项目刚落实,他就倒下了,医生说他过度疲劳,还营养不良。”她手上戴着玉镯,清清亮亮一派淡雅,“从接受展氏后他就一直很忙,过度疲劳也在意料中,可怎么会营养不良呢。”输液管的液体往下落的频率很低,床上的人安安静静睡着,几乎感觉不到他清浅的呼吸,夏尧看着他陷下去的双颊,好一会儿才张开干疼的嗓子:“他一忙起来,总是忘记吃东西。”

章桦枫抬手擦去眼角的泪:“这孩子命苦,跟着我受了不少罪。可他又心地善良,为了他爸拼命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也是到了今年,父子俩的关系才有所好转。”

也就是去年发生的,可现在却觉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结婚头一天,我劝他要是不愿意就别勉强,还计划送他去国外读书。可他说没关系,说人一辈子也就这个样子。”她看着床上熟睡的人,眼睛里写满忧伤,“那一天我特别心疼他。他还没体验过爱情,却要先一步迈进婚姻。可能是在我和他爸身上看到的太多,所以想的也多,从小就比同龄的孩子成熟。”

床头的加湿器悄无声息地往外喷着烟雾,章桦枫转头看着夏尧:“你对他来说是很特别的,从他离婚我就知道。其实我很高兴,他孤独太久了,太需要别的感情。但是你们为什么又分开了,是因为他对你隐瞒了婚姻吗?”

展翼每天忙碌工作,不给自己休息的时间,一休息下来就会思考自己的选择到底对不对。从分开到她和贺煜宸在一起,他什么也没对任何人说,所有的想法苦闷都装在自己心里。

“当时我不能原谅他。”夏尧看着章桦枫,“阿姨,换做是你,在那种情况下能原谅他吗?”章桦枫怔怔出神,并未回答。她撩起袖子给她看,笑言,“我还为他自杀过呢,后来被救活了。我一直在等,他却再也没出现过。这期间一直陪着的是我现在的男朋友,他脾气坏性子直,我也没想过怎么会走到一起。”

被一个人伤害,又将伤害自己的人等到绝望,空白孤独的日子恰有另一人的陪伴,等之前的人终于来解释时,即使有不得不原谅的苦衷,却也已经轻舟已过万重山了。你可以说这是趁虚而入,也可以说是巧合安排,可它就是发生了。

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的人,喉结哽咽着上下滑动,眼角浸出冰凉的湿意。他睁开眼睛看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的人:“如果我及时出现,你还会跟他在一起吗?”

她看着他,喉头越发疼:“不会,我会和你结婚,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过一辈子。”

展翼对她笑,笑容愈显凄凉:“这是你的想法。如果真的发生,他也许会追到那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继续缠着你。”

他心思敏感,向来看得很透,连贺煜宸的心思也拿捏稳妥。那个狂妄的男人,不讲道理又自以为是,可却有着他没有的勇气和热情。假若夏尧真的嫁给他,怕是他也会搅得他们不得安宁,最终闹得两个人离婚。其实把她托付给这样的男人,他没道理不放心,更何况她的心已经不再他身上。既然如此,为何不放手,只是这个世界从此又剩下他一个人。

“我曾想过和他争,也想过用手段再让你回到我身边。可是我不想再骗你。”他看着她,“我以为的一生一世,却输给了短短几个月。”

章桦枫已经泣不成声,夏尧哽咽着站起来,走到床头替他倒上一杯热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阿姨年纪大了,她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他已经瘦成一把骨头,笑着对她点头:“我知道。”

有句话怎么说,教会你爱的人给了你爱的甜头,却也让你尝到苦的滋味。

但是谁也不能保证,人生路上的下一个转弯,是否能遇上刚刚好的爱情。

46

化妆师正往夏尧的脸上刷腮红,淡粉的颜色很衬她的洁白肌肤。那头姚漫已经只剩口红,同样漂亮的像仙女。姚漫从梳妆镜里看夏尧的背影:“你说姚城怎么那样啊,我们是她妹妹,他是娘家人,居然跑过去帮他们。”

夏尧睁开眼睛,漂亮的眼影衬得她淡雅端庄:“他们从小关系好,早就处的像亲生兄弟,你就别抱怨了。”

夏书瑜端了两碗汤圆进来:“来来,先吃点东西垫垫胃,仪式一完就得敬酒,一圈下来都下午了。”姚漫接过碗,瞅了瞅圆滚滚的糯米团子:“大早上的,怎么吃得下这个!”

夏书瑜责备:“团团圆圆,不就图个好兆头,说什么也得吃几个。”说完倒哽咽起来,“我说什么来着,有些事就不能说。这下好了,你俩倒是真的同一天出嫁,丢下我这个孤老婆子没人管。”

“妈妈!”姚漫握着她的手,“我们是结婚,又不是一去就不回来了,你瞎想什么。”

“呸呸呸!净瞎说,什么一去不回来了,你俩还得经常回来看我,每个礼拜轮流回来看我。”

化妆师羡慕地笑:“您可真好福气,一双女儿出落得如花似玉,又都同时出嫁,真是喜上加喜。”

夏尧牵过夏书瑜的另一只手,难得俏皮地看着化妆师:“我妈妈还年轻吧?有时候出去,别人都以为我们是姐妹俩呢。”化妆师连连夸赞夏书瑜皮肤好,气色也好。她本想摸摸夏尧的头,可看她的发型实在精致好看,又想摸摸她的脸,却担心花了精致的妆容,最后只得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倒是夏尧一下扑过来抱着她的腰,这一下夏书瑜的眼泪却是止也止不住了。

张茜茜进来的时候抱着一张巨大的结婚照,筱言西损她:“你该不是暗恋贺三吧,人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张茜茜从她脚上跨过:“去去!”她将照片靠墙放下,“路过那婚纱店,人把你俩的结婚照当宣传片呢,你俩不是没同意搁橱窗展览么。擅自利用可是违法的,我替你俩教育那老板一顿,顺道儿把东西物归原主。”

张茜茜斜眼看着筱言西:“你倒是也做点儿什么啊?”筱言西坐得端庄,美滋滋地看了张茜茜一眼:“我准备待会儿多要点红包,贺三和小陆都是大款,不宰他个痛快我心里可过意不去。”

夏书瑜笑得老泪纵横:“陈老二的媳妇儿会在乎这些?”张茜茜说:“阿姨您别理她,她就是被惯得脑子出了毛病,喜欢角色扮演呢。”

一屋子女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贺三和陆翊明过来接亲时确实遭遇了一番为难,塞了无数个红包后终于能够进门,却又被要求找新娘的鞋子,找不着就不让带人走。贺煜宸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屋里转了一大圈,最后双手撑在床上,圈住床上的新娘子问:“在哪儿放着,你告诉我。”

张茜茜不依:“唉唉,三哥,你以为娶媳妇儿容易啊,今儿这么点事儿都办不成,往后我们还怎么放心把人交给你?”

姚城帮忙:“你说你俩嫁了就得了,早完事儿早幸福嘛,快说说鞋拔子藏哪儿了?”

田诗诗跳出来阻拦:“那哪儿成,必须找出来,要找不见就别想娶老婆!”

姚城笑着看她:“你站在哪一边?居然跟我对着干?”

田诗诗自豪地一笑:“那是,我现在可是娘家人。”

屋里闹哄哄的,又笑又嚷嚷。

贺煜宸盯着美丽的新娘子,偏头冲她脸上就是一个吻。屋里的女人嚷嚷着把他拉开,筱言西也不依:“人还没嫁给你呢,便宜倒让你占尽了。去去去,没找着鞋子,一米之内不许靠近!”

他心情极好,找就找,于是和陆翊明俩人在屋子里继续翻来翻去。

到牵着新娘的手走红地毯时,台下的相亲老少已经感动成一片。秦介霖的脸色十分轻松愉悦,挨着他坐的秦依,望着红毯上的一对璧人,心里却掀起无限惆怅,水灵灵的眼睛湿漉漉的,看起来依然娇弱可怜。宋婉绿今天妆扮得十分有名门之后的风范,唇角边始终扬起淡淡的微笑,瞧不出有多么喜悦的表情。

全场最激动的应该数宋老将军,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激动得吃不下饭,这时候盯着俩对璧人,更是满面通红,容光焕发得连唇边的小胡子都一翘一翘的。谢东奎和吴翠翠也打扮得十分得体,他俩进入宋家多少年了,看着贺三从襁褓中的娃娃长成叛逆的少年,再从少年到今天娶媳妇,心里颇有一番感慨。

连胖墩儿也被带进现场,乖乖地坐在红毯旁边,脖子上系了只红色蝴蝶结,嘴里还叼着刚才在夏家,贺三给塞进嘴里的红包。

凌烟穿着淡紫的小礼服,神秘兮兮地问宋婉绿:“姥姥,你知道舅舅为什么非要娶她?”

宋婉绿看着执手相看泪眼的两个人,轻轻松松抛出一句:“喜欢呗。”

“那你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么?”

宋婉绿终于偏头,狐疑地看着凌烟。小丫头继续神秘兮兮地从包包里掏出一个样式很旧的钱包:“昨天吴婶婶在双林湾打扫家,从舅舅小时候住的房间里找到了这个。”

宋婉绿接过钱包,打开一看,透明胶框下压着一张很旧的照片。照片上的人顶多十五六的年纪,扎着清爽的马尾辫,嘴角扬起淡淡的笑容,眼睛却明亮得像夜空里的星星。取出照片再翻个面儿,发黄的白底上赫然写着三个字,我媳妇。这一刻,宋婉绿的嘴角却是漾出情不自禁地微笑,嘴里轻轻淡淡地说了一句:“这孩子!”

举行完仪式,再给满堂的人敬完酒,等零零散散的事情处理完都已经半夜了。贺三把自己的老婆抱到床上,晚上宴客的时候,她换了身轻巧的中式红旗袍,上好的缎子衬她凹凸有致的身材,美轮美奂简直像画一般。

“累死我了。”她看着他靠近的面容,环着他的肩膀娇嗔。

“这就累了?正事儿还没开始,怎么能说累。”他亲她的眉毛,她的眼,滚烫的唇一路滑到旗袍领子口,再用牙齿一颗颗解开扣子。

辛苦一天的新娘子不足片刻便软成一滩水,在他身下哼哼唧唧地娇滴滴撒着气。分明已经软成丝,他却迟迟不再行动,他老婆睁开媚眼嗔怨地看着他。

他趴在上面,亲了亲她的鼻子:“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