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新东方的课程结束了,假期也要结束了.我大学的最后半年扑面而来,我和阿羽的最后半年,扑面而来.

我和美人鱼,阿可,叮咚坐在食堂里吃四菜一汤.我们说,我们要做半年再加八十年的好姐妹.阿可说,她和大飞要做半年再加八十年的好夫妻.我说:"我要再爱阿羽半年,不加八十年."美人鱼说,她和我一样.我问她:"你也要再爱阿羽半年?"美人鱼说:"我爱班长."她说得气势汹汹,音儿传出去五张桌子开外.我们三个不约而同地对她伸出了大拇指.

第六卷 (101)

系主任对我们说:"这一学期,你们的任务,唯一的任务,就是,毕业设计."我们系主任就这样,一句话掰成八瓣儿,一瓣一瓣往外扔,铿锵有力.系主任还说:"你们,一定要,全力以赴.这是,检验你们,学习成果的途径."一旦他说了比较长的词组,我们就鼓掌,根本不管到没到鼓掌的时候.这叫"以资鼓励".我一边鼓掌一边寻思,我全力以赴也没用啊,这不是我想设计就能设计出来的啊.

毕业设计的分组,是采用自由结合的方式.只要你们能完成任务,你们乐意怎么搭配就怎么搭配,这就是老师的意思.我们小组是很有质量的.这个质量是长相上的质量,而并不是学习上的质量.我们组有三女两男,这三女就是我,美人鱼和阿可,那两男就是大飞和健康.叮咚没和我们一组,这是为了保护她为数不多但是埋没了也可惜的实力.这是人之常情,一个中等的学生如果进了下等的学校,免不了近墨者黑,可如果进了个上等的,八成也会近朱者赤.所以,我们这组下等的,就把叮咚这个中等的学生鞭策去了上等的环境.阿羽也没和我们一组,因为我们没必要再在长相上锦上添花了.我们够绣花枕头的了.阿羽也去了一个上等的环境.

我们组的导师是系里的二把手,他是我们公认的一个"光说不练假把式".我们之所以揣着明白装糊涂地跟了他,是因为我们一致认为他的身份地位足以把我们几个庇护得顺利通过毕业答辩.毕竟,他在系里是一人之下,多少人之上.一开始,我们叫他头儿,后来,我们叫他萝卜头儿.当着他的面儿,我们叫他主任.实际上,他是副主任.

萝卜头儿也是精英班的班导师,象征性地带领着一群包括小顺和丁之在内的精英.因为他和精英们,不见得谁比谁厉害,所以我说"象征性地".有一天,萝卜头儿把他手下的几个小组通通招呼到了精英班的专用机房,给我们和精英们开会.我们进机房的时候特不好意思,完全端不起师哥师姐的架子,毕竟,这些弟弟妹妹个个儿身手不凡.我从机房的头排走到末排,才看见小顺和丁之.这一路上,精英们面前的屏幕上清一色地显示着我看不懂的东西,到了小顺和丁之那儿,我看懂了.他们在玩魔兽.不愧是精英中的精英.

丁之先看见了我.他忙不迭退出了游戏,对我说:"来了啊."小顺听见了丁之的话,也退出了游戏,说:"坐,随便坐."我说:"你们别退出啊,继续啊."他们俩又忙不迭说:"不玩了,不玩了."大飞和健康站着就和他们俩讨论起了魔兽,我们三个姑娘搬了椅子坐下,也听得津津有味.什么叫物以类聚,这就叫物以类聚.

萝卜头儿来了后,说:"这次,我会让精英班和毕业班一起做毕业设计."我打心底觉得萝卜头儿圣明,出了这么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既让该锻炼的得到了锻炼,又让该解放的得到了解放.大飞作为我们组的组长,小声对我们说:"怎么样,跟他跟对了吧?"阿可说:"不是我提议跟他的吗?"大飞点头,点得跟磕头虫似的.

萝卜头儿把精英班分成了五组,分别对应着他的五组毕业生.而我们组,就对应上了丁之那组.我们的题目一点儿也不抽象,但是以工程浩大而让人望而生畏:计算机考试管理系统,从后台到前台,边边角角都包括在内.我听到这题目的时候,特跃跃欲试,我想象着下一届,下下一届,再下下一届的学生们,每次登录上考试系统,一排开发人员的姓名会首先映入他们的眼帘.而我的尊姓大名,就赫赫然在其中.我这么一想象,就笑出来了.丁之问我:"有什么头绪?""头绪?"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又一筹莫展了.

如此一来,毕业设计这个笼统的概念具体化了.它规划了我们之后几个月的学习方向,鼓动了我企图大显身手的愿望,也让我切实地体会到了"书到用时方恨少".我对阿羽嘀咕:"你说说,为什么我这三年半什么也没学到?"阿羽一本正经地开导我:"你学到的是怎么去学习,怎么去做人."我会学习了?我会做人了?不,我不会.所以,我对阿羽说:"胡说八道."

第六卷 (102)

周末,小舅和小舅妈来姥姥家吃饭.吃完饭,我和小舅妈在厨房里收拾.小舅妈问我:"功课紧不紧张?"我说:"忙,可也不知道忙什么."小舅妈顿了顿,说:"我昨天看见阿羽了."我仍旧低着头洗盘子,问:"在什么地方?"小舅妈说:"大悲院."盘子从我手上滑了下去,掉在水池里的另一个盘子上,清脆得很.我说:"洗洁精放太多了,太滑了."小舅妈没再说什么,但是我又问:"他一个人?"小舅妈又顿了顿,说:"不是,他和一个女的.""女的?""女的,头发都快到屁股了."我结束了这个话题.我说:"这剩菜都好几天了,扔了算了."说完,我把一盘土豆倒进了垃圾袋.

晚上,我并没有在电话中和阿羽提及这件事.阿羽在挂电话之前,说:"宝儿,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儿闷闷不乐?"我否认:"没有."

我是在第一教学楼三楼的东楼梯口和阿羽提及这件事的.阿羽不知道我为什么在我们相安无事地吃完饭后把他拖到了这么个僻静的地界儿,而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这地界儿僻静.我靠着墙,他也靠着墙,我们间距着一条走道面对面站着.

我说:"前天,你去哪儿了?"

阿羽的嘴动了动,没发出任何声音.马上,他说:"前天?我去踢球了."

"是,你的确是告诉我你去踢球."

"我的确是去踢球了."

"你去大悲院踢球了?"

阿羽把头转向了一边,而且低了下去.

我问:"圆圆还没有走?"阿羽轻轻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于是我问:"你说什么?"阿羽重复了一次:"昨天走的."

我一步迈到阿羽面前,说:"一个星期前,你不是说她走了吗?前天,你不是说你去踢球吗?一直以来,你不是说你不会骗我吗?你不是说你不会骗我吗?"我的言语沉闷而明晰,有如我的情绪.我说:"你这个骗子."阿羽抬起头,直视着我.他的目光理直气壮得不可一世.他说:"你觉得我为什么骗你?"这次是我把头转向了一边.我说:"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阿羽沉默了.我又说:"我只需要知道,你以后还会不会骗我."我以为阿羽会说不会,我几乎是笃定了他会说不会.但是,他说:"会,我以后还会骗你."

我的右手掴在了阿羽的左脸上.然后,一切静止了.我的手没有回复原位,它停在了它顺势的方向.阿羽的脸,也是如此.他的头发垂了下来,遮住了他的额头,眉毛,还有眼睛.他好像一尊石雕,一尊体内有着满腔热血而无处洒淌的石雕.他的脸慢慢地转向我,慢得他的头发还是纹丝不动地垂在前面.我还是看不见他的眼睛.阿羽一字一句地说"会,我还会骗你."于是,我的右手又掴了上去.

我暂且把阿羽说一句"我还会骗你"和我掴他一巴掌算作一个回合,那么,在第七个回合之后,我哭了.

我的手从没感觉到有感觉,再从有感觉到没感觉,从一个巴掌厚,到两个巴掌厚.而阿羽的脸上,指印也由模糊到了清楚.

阿羽一伸手,把我拉进了他怀里.我拼命压抑的哭泣在空旷的走道里格外诡异,暗淡的光线从窗外打进来,打在我和阿羽这两只厮杀过后紧紧依偎的野兽身上,有着无济于事的灿烂.

我在阿羽胸前说:"我手疼."阿羽从喉咙中发出短促的笑声,然后说:"傻姑娘,是你手疼还是我脸疼?"我说:"我手疼."阿羽又说:"傻姑娘,我骗你是因为我不愿意伤害你."

这话冠冕堂皇.但我不得不承认,如果我爱着阿羽,如果阿羽爱着圆圆却又不离开我,如果阿羽爱着我却又不离开圆圆,如果一切都和事实不差一丝一毫的吻合,这冠冕堂皇的话也的确符合逻辑.但是,当我比疯子更疯比傻子更傻地爱着阿羽时,我的骄傲好像我握在手中的一把沙,绵绵地流失,而残存的那些颗粒,正是因为我以为我了解所有的真相.我会说:"阿羽爱圆圆?我知道啊."我也会说:"阿羽和圆圆在一起?我知道啊."所以我肆无忌惮地漠视旁人善意和恶意的揭穿,所以哪怕我的心脏和血液一起颤抖,我也绽露着事不关己的嘴脸.这一切只因为,我以为我了解所有的真相.但是,阿羽的"骗",扒开了我的手掌,一阵风吹过,我手心上的汗水竟然也粘不住一粒沙.

所以,我打了阿羽,整整七下.作为一个失去了唯一一块遮羞布的恼羞成怒的人.

之后,我说:"这是我头一次打别人耳光."

阿羽又短促地笑了笑,他说:"这也是我头一次挨别人耳光."

"谁让你瞒着我去和圆圆烧香拜佛?"

"难道你希望我敲锣打鼓地知会你?"

"是,你不可以瞒着我."

"傻姑娘."

"是,我傻."

"哎."

阿羽在这声叹息后,吻住我.我用我肿胀的手掌抚上了他肿胀的脸.

第六卷 (103)

阿羽回家疗伤疗了三天,直到他那有目共睹的是让人扇耳光扇出来的指印淹没在他黝黑的表皮下.他在电话里对我说:"宝儿的巴掌惊世骇俗."我还谦虚:"三成力而已,三成力而已."可事实上,我是用了十二成力,以至于在后来的数日里,我的手不碰也疼,碰了比不碰还疼.我对阿羽说:"我以后再也不做这么损人不利己的事儿了."阿羽拖着长音儿说:"这才对,知过必改还是好同志."我说:"好同志再也不用手打人了,好同志下次脱了鞋用鞋底扇."

我并没有马上投身于毕业设计中,因为每次我们小组开会讨论的时候,大飞组长一开口就说:"同学们,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只有三个多月了."听了这话,我们这些本来一本正经的组员反而如释重负了.我们说:"咳,还有三个多月呢啊."之后,就散会了.

同一段时间对同一个人来说,可长,也可短.就好像我觉得游八个小时戏很容易,但是学八个小时习难于登天一样,如果这三个多月的终点是毕业答辩,那么我觉得绰绰有余,但是如果它的终点是我和阿羽的天各一方,那么,我忌惮时钟的奔跑,日月的旋转,还有我一次次的睡去和一次次的醒来.

阿羽报了雅思考试,而我,报了托福.

我报名的那天晚上,在寝室里给阿可染头发.阿可说:"一会儿我也给你染点儿."我一边在她脑袋上揉一边回答她:"我姥姥不让我染."阿可说:"其实你也不用染了,反正你没几天就出国了,到了国外,黑毛比黄毛漂亮."阿可说"没几天",于是我的手停了.我咬了咬牙,把塑料手套脱下来交给了一直看着我和阿可的美人鱼,我说:"你来吧."说完,我跑出了寝室.

我一口气跑到阿羽寝室的楼下,在他们窗户底下喊:"阿羽,阿羽."猴子哥探出脑袋,问:"妹子,啥事啊?"我还没说话,阿羽就把猴子哥拖到后面去了.他说:"宝儿,我这就出去."

我抱住阿羽,说:"我们不分开,行吗?"阿羽说:"行.""不,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分开之前不分开了,行吗?"我词不达意了."我们不分开,不分开."阿羽安抚着我的不安,用他的语言和肢体语言.我抓住阿羽的手,摩挲着.我说:"阿羽,我们,找间房子吧."阿羽抹去了我沾在睫毛上的汗水,说:"好."

阿羽的应允驱逐走了我胸腔中满满当当的慌张,它空了,什么也没剩下.

转天一大早,我白着一张脸黑着两只眼就直奔了学校附近的房屋中介所.我一个人去的,而且,没告诉任何人.我的脚步仓促而拖沓,时不时地撩拨起地上的灰.中介所里坐着一个大妈,头上顶着五颜六色的烫发卷.我问:"有附近的独单吗?"大妈说:"没有,只有偏单."我扭脸准备出门,大妈叫住我,说:"这偏单比独单还便宜."我回头问:"多少钱?""五百.""我先看看行吗?""行,五十块看房费."我又扭脸准备出门,大妈又叫住了我,说:"看了觉得满意,就不用交看房费了,不满意,再交."

我和大妈去看房了.我走在她身后,盯着她丰腴的屁股和花哨的脑袋,胃里莫名其妙地翻腾.我身上挂着城市的烟尘和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有的结着痂有的流着血的感情的伤,灰头土脸地行走在这个应该和我没有任何交集的女人身后,我扪心自问:我要去哪儿,我要去哪儿.

那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在一幢六层楼的顶楼.主人搬了新房,这套旧房留下来出租.里面有一个木头衣柜和一个玻璃茶几,一张床,还有一个比床大的床垫.大妈喋喋不休地说:"多好啊,多好啊,家具这么齐全.你们什么也不用买了."我说:"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我给阿羽打了电话.我说:"两室一厅,有几件破家具,五百块."阿羽说:"你去看房了?怎么不叫我一起去?""我打算把生米煮成熟饭再通知你.""煮熟了?""没有."阿羽笑了,然后说:"煮吧."我挂了电话,对正在厨房里寻摸的大妈说:"行,我租了."我又和大妈回去了中介所,交了中介费,交了订金.大妈从厨房里搜刮走的刷子,是红色的.

再转天,阿羽和我一起去正式签订了合同.他不同意我自己去,他说:"这事儿男生怎么可以袖手旁观?"他又说:"宝儿这么没心眼儿,让人算计了怎么办?"我问:"你是说我缺心眼儿吗?"

我把房子的钥匙拴在钥匙圈上,在食指上转,叮啷叮啷的.阿羽拉着我的手边走边说:"老婆,新婚快乐."我的手一颤,钥匙圈飞了出去,叮啷叮啷地摔在地上.阿羽把它捡起来,拉着我继续走.我轻轻地说:"老公,新婚快乐."

第六卷 (104)

我和阿羽在那几件破家具中走了一遭,就各回各的寝室了.毕竟,那房子里的土多得就跟坟地似的,睡在里面,就跟活埋似的.

我犹豫了半天,也开不了口告诉美人鱼和阿可我的乔迁之喜.阿可问我:”你怎么了?欲言又止一晚上了.”我说:”没事,没事.”美人鱼说:”有什么话你直说,只要不是抢了我和阿可的男人,怎么都行.”我心想,我还真不是抢了你们俩的男人,我是惦记着跟我自个儿的男人走.于是我说:”行,我说.”我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我和阿羽找了间房子,明天搬进去.”美人鱼和阿可愣都没愣,直接嚷嚷上了.什么你这个见利忘义,处心积虑的东西,什么你把我们俩扔下,我们俩可怎么活,什么你明儿搬走,今儿才告诉我们,这和私奔有多少区别?我耷拉着脑袋,有多少听多少,一边听还一边说:”是是是,组织批评得对,组织批评得对.”

错误人人会犯,但态度端正的是难能可贵.所以,美人鱼和阿可在我的不亢只卑下,理不屈但词穷了.说着说着,阿可说:”那,我和大飞能去你们那儿打牌吗?”我说:”能能能,组织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美人鱼一看阿可倒了戈,也不孤军奋战了.她说:”你搬,我也搬,明儿我就去和班长哥哥商量.”阿可喜形于色:”你们都搬走了,我就让大飞搬进来.”我越听越听不下去了.我拍案而起:”你们这些新时代的知识分子脑子里除了男人就别的了,这成什么体统?”说完,我就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了.

嚷嚷累了,美人鱼正儿八经地说:”你这简直是吸毒,而且量还一天比一天大.”我萎靡不振:”是啊,我就是在吸毒啊.”阿可问我:”你还打不打算戒?””戒,一定戒.”我打了个呵欠,又说:”美国,我的戒毒所.”

第二天中午,我和阿羽去买东西.从床上铺的盖的,到厨房里煮的炒的,再到擦桌子擦地的,我越买越忘乎所以.直到我驻足在电视冰箱洗衣机前,阿羽说:”宝儿,这些咱下次买,行吗?”我说:”下次?下下次也不买.”我又说:”咱俩这种上了精神层次的人,用不着这些物质的玩意儿.”

我和阿羽,外加我们购买的铺盖和锅碗瓢盆,通通上了一辆自行车,跟演杂技似的在马路上移动.车筐里插着扫帚还架着锅,车把上挂着香皂肥皂还拴着簸箕,后车座上坐着我,我还抱着棉被和暖壶.演杂技的当然是阿羽,他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提拉个盆.我长这么大也没这么引人注目过.

在路上,我和阿羽达成了一个共识.以后,我们管那间房子叫做家,管回那间房子叫做回家.

回了家,阿羽把比床大的床垫搬到了地上,至于那光板床,他说:”这是咱的桌子.”后来,他回寝室去拿枕头,我在家里擦上擦下.阿羽是带着钥匙走的,可他回家后还是敲了门.他说:”老婆,开门,是我回来啦.”我拖着拖把跑去开门,然后说:”老公,你回来啦.”阿羽二话没说,抱着枕头抱着我回了卧室.那个拖把,我一松手,就咣当摔在了地上.

我们在散发着纤维味道的床单上和棉被下做爱.我看着阿羽的眼睛,他也看着我的.顶楼充足的光线打在阿羽的头发上和汗水上,让它们鲜艳而闪闪发光.我裸露在棉被外的缠绕着阿羽脖子的手臂,白得耀眼.我一点也不害怕,一点也不如同以往那样害怕在光天化日之下迎合并且呻吟,因为,这是我的家,我和阿羽的家.阿羽的汗水滴下来,滴在我的鼻尖,我觉得痒,于是伸手去擦.阿羽按住我的手,他的汗水一滴一滴滴下来,他说:”宝儿,别擦.”我说:”嗯,我不擦,不擦.”

阿羽在我的怀里说:”宝儿,我愿意为你流汗,流血,流泪.”我摸着他柔软的头发,问:”你愿意为我死吗?””我愿意.””这世上,你愿意为谁去死?””你,还有我爸.””没其他人了?””没了.””圆圆呢?””我不愿意为她死.””为什么?””不为什么.””我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因为你不欠她,你欠我.””为什么?””因为你大半的爱给了她,少半的给了我.””宝儿,别胡思乱想.”我不想了.我笑了.有汗水顺延着我的脸颊流下来,流到我的脖子上,我觉得痒,但是我没有去擦.

吃过晚饭,我和阿羽去附近的市场上买了一块花布.回家后,我把它扯成几块,有的当了桌布,有的钉在了一个劲儿掉墙灰的墙上.我看着阿羽钉钉子的背影,说:”谢谢你.”阿羽回头问我:”你希望我们相敬如宾吗?”我又笑了.

阿羽去厨房烧水,直到水烧开了才回来.我知道他在打电话,在和圆圆打电话.卧室的门关得紧紧地,连条缝隙也没有,我听不见卧室外的任何动静.我趴在床垫上背托福的作文题,背了两篇半.我心里踏踏实实的,我知道,阿羽会回来,哪怕他和圆圆打三个小时的电话,他也会回来,回到这个床垫的另外一边.我也知道,我会走,走到一个哪怕我喊破了嗓子,阿羽也听不见我声音的地方,在那里,我会忘记他.这一切都这么尽如人意.

阿羽端着洗脚盆进来,盆里已经有了热腾腾的水.我从床上蹿起来,嬉皮笑脸地说:”皇上,这应该是奴婢做的.”阿羽把盆放下,说:”奴婢,您先洗着,皇上这就给您拿擦脚布去.”我捧腹大笑,站在床上直到阿羽回来.我说:”皇上,来给奴婢脱袜子.”阿羽蹲在我面前,给我脱去了一只,又一只.我把脚放进盆里,说:”你也一起洗.”阿羽说:”不不不,皇上怎么可以和奴婢一个盆里洗脚.”末了,阿羽的脚还是放了进来.我的脚踩在他的脚上,格外小小的,白白的.

之后,我们七扭八歪地倒在床上背书,他背他的,我背我的.收音机里流淌出知名的或不知名的调子,掺和上从窗户的缝隙中挤进来的风.我枕在阿羽的胸前稀里哗啦地翻书,说:”我还要背十五篇作文才可以睡觉.”阿羽拍我的脑门儿,说:”宝儿,请面对现实.”我一翻身坐了起来,再一打滚,到了光板床旁边.我端坐着说:”我一定要背完这十五篇.”阿羽的手不依不饶地伸向我,伸进我的睡衣.于是,那十五篇作文飘着飘着,飘去了九霄云外.

第六卷 (105)

我一觉睡醒以后,半分钟没动换。我在哪儿?怎么这房顶这么高,床这么宽,怎么这衣柜的颜色这么深,窗帘这么厚。这不是我的寝室,也不是我爸爸妈妈家不是我姥姥家。我小心翼翼地思考,难道,我让人下了蒙汗药绑架了?半分钟后,我彻底醒过来。我明白了我和阿羽抛弃了礼仪廉耻承担了让多少人伤心欲绝又让多少人指指点点的危险,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我仰面在双人床垫的正中央,能有多舒展就有多舒展,但是我心里紧巴巴的,因为,阿羽不见了。

这时候,阿羽的手机开始在光板床上震动。它本来就在床的边缘位置,这一震,几乎一脑袋栽下来了。我伸手,伸到它垂直的下方。它再一震,就栽到我手心里了。我大喊:"阿羽,阿羽。"卧室里回荡着我的呼喊,卧室外静悄悄的。阿羽并不在另一间房间,也并不在厨房或者厕所。他在我睡醒之前,走了。

我擎着阿羽的手机,眼睛这么一扫,就看见了让它振动的人是圆圆。圆圆在阿羽手机的通讯簿里就叫做圆圆,这让我安慰。我不保证如果我看见的不是圆圆二字,而是老婆二字或者亲爱的三字或者我朝思暮想的圆圆等等等等,我不会一口把这块手机吞进肚子里。

一旦阿羽的手机落到了我手里,人性的阴暗面就会战胜光明面。我屡教不改地犯了个以前犯过的错误,我又在他的手机按钮上按来按去了。

我刚刚操作了两下,手机又振动了。我大惊失色,把手机往旁边一撂,自己吱溜一下钻进棉被里了,就露个脑袋在外面。这次的振动只有一下。是条短讯而已。卧室外还是静悄悄的,这坚实的房子里还是只有我一个人。我坐起来,阅读了那条新鲜的短讯。圆圆说:"坏蛋,还在睡觉啊?我这边差不多完事了,我们下星期应该可以见面了。高兴吗?要是高兴,一分钟之内给我回电话,要是不回,说明你不高兴。"我翻来覆去看了四五遍,它好像一团苦涩的麻絮,让人无法下咽。下星期你们可以见面了?怎么见,你回来见他,还是他过去见你。这不是才刚开学吗,你不是才刚走吗,我和阿羽这不是才刚过两天消停日子吗。我把手机放回原位,又钻进了棉被。我心想:我不给你回电话,因为我千真万确的不高兴。再之后,我做了一件事,一件对我对阿羽对圆圆来说,特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我又拿起了阿羽的手机,在他的通讯簿中找到了圆圆的手机号码,而且,该死的过目不忘。

防盗门响了,有人在用钥匙开门。我喊:"阿羽?"阿羽的声音飘进来:"醒了?""你去哪儿了?"卧室的门开了一条缝,一只手和一个塑料袋伸了进来。我揉了揉眼睛,虽然不敢相信但是不得不相信那塑料袋里装着油条和豆浆,还有一个团状的,应该是我心心念念的炸糕。

我蹿了起来,朝那塑料袋扑了过去。塑料袋后是阿羽漂亮的脸蛋,比炸糕更让我心心念念,更让我情有独钟。

阿羽把塑料袋交给我,走向了他的手机。我大难临头,因为我应该删除来自圆圆的那通来电和那条短讯而我却缺心眼地让它们存活了下来,而这样,阿羽会发现我又侵犯了他的隐私。我来不及思前想后,我大叫:"等等。"阿羽回头看我,问:"怎么了?"我坦白:"圆圆来过电话,也来过短讯。我,看了。"阿羽没说什么,又转回头去看他的手机了。

我拎着早点去厨房了。我把豆浆倒进碗里,把油条和炸糕放进盘子里。之后我没有回卧室去叫阿羽出来吃饭,我以为,他会给圆圆回个电话,毕竟,他没有理由不高兴也没有理由不回电话。我一个人站在厨房,咬了一大口炸糕,不知不觉地竟有两滴眼泪滴进了盛着豆浆的碗里。也许我麻木了,我的脸和身体,我的大脑和心脏,通通在这场爱情中变得麻木了,但是,我的情绪还是小孩子一样的敏感,阿羽的圆圆和阿羽的炸糕通通让我想哭,想都不用想地想哭。

阿羽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搭在我的肩膀上,吓了我一跳。他说:"怎么也不叫我,自己站着就吃上了。"我说:"我忍不住了。""忍不住想吃,还是忍不住想问我些什么?"我一边吃一边说:"二者。"阿羽说:"那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什么?""你,看完了为什么不删?""我没来得及。""没来得及?""我,懒得删。""懒得删?""删了有什么用?你和圆圆一通气,我的罪行还不是一目了然?"阿羽笑了。他看上去很开心,不知道是因为我的话还是因为圆圆的话。他说:"傻姑娘。"我打了他一拳,很重。我说:"轮到我问了。""请。""你们,下星期怎么见面?""她回来。"我松了一口气,我觉得这已经算得上不幸中的幸了。"这才开学几天,她怎么又回来了?""你以为只有咱们学校的毕业生没事儿干吗?"我嘟囔了一句:"这什么世道啊。"

我和阿羽搬了椅子面对面地吃饭。我们用一模一样的筷子和勺子,煤气炉上的水壶在冒着热气,我身上是松垮垮的睡衣,阿羽的外套挂在门口的挂钩上。尤其重要的是,我们正在吃着一向晚起的阿羽早起去买的早点。我应该觉得我面前的男人是我的丈夫的,是我的模范丈夫,可惜,圆圆好像一只飞虫,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心烦意乱,我挥挥手,但怎么轰也轰不走。

我洗碗的时候,阿羽站在阳台上抽烟。他淡淡地说:"宝儿,我答应过你我不会骗你了,但是,我们尽量不提她,好吗?"我点点头。阿羽又说:"这对我们都好,不是吗?"我说:"都好,都好。"我有点儿难过,为什么甜的不长久而长久的又那么苦,苦得让我没有根本勇气去尝试,那么,我只有咀嚼着这不长久的甜,患得患失地。

下午,我去学校参加我们毕设组的讨论会。通过开会的地点,足以说明我们这个会的严肃性。大飞组长是这样通知我们的:"下午四点在东院食堂开会。"我对阿羽说:"我去食堂开会了,我会买晚饭回来的。"阿羽说:"瞧大飞选这地儿,这是开会的地儿吗?"

第六卷 (106)

我进食堂的时候,大飞和阿可,还有健康,已经对着三盘凉菜张牙舞爪了。我在健康对面坐下来,健康一抬眼,问我:"你今天怎么这么耀眼?"我摸了摸脸,问阿可:"我是不是粉儿抹多了?"阿可含着一口小葱拌豆腐说:"不是不是,你纯粹是容光焕发。"他们三个贼头贼脑地朝我乐。要么说这世上尤其流氓的事儿并不是当局者干出来的,而是旁观者琢磨出来的呢。幸亏,这几个我和阿羽没打算瞒而且瞒也瞒不住的至交们,琢磨得再怎么流氓,也榨不出点儿恶意来。我羞答答地转移话题,问:"美人鱼还没来?"大飞组长说:"为了惩罚她迟到,我决定把这次毕设中最困难的部分交给她。""哪部分最困难?"我和阿可质疑道。大飞嗫嚅:"这个,这个,我还不知道。"

直到两盘热菜上了桌,美人鱼才姗姗而来。她瞪着眼睛地问我们:"你们怎么都这么早?""不是我们早,是你晚。"我回答她。她坐在我旁边,还理直气壮:"咱每次不都是约了几点,但是几点半才到齐吗?"健康一语道破:"以前咱都是约在教室,今天这不是约在食堂吗?"美人鱼恍然大悟,赶紧抄起筷子挟菜。

大飞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摊在盘子中间,他又掏出一支笔,说:"别吃了,别吃了,现在开始讨论正事儿了。"阿可体贴地问他:"你吃饱了?"大飞说:"吃饱了。"阿可一翻脸,说:"我们还没吃饱呢。"大飞无奈了,说:"那,你们继续吃,一边吃一边听我说。"然后,他说:"首先,我们先设计一下流程。"在这句因为过于笼统而找不出任何瑕疵的话之后,大飞放下笔拿起筷子又吃上了。

桌子上没了菜只剩下菜汤儿后,我们方才正式开始了讨论会。健康的两只手放在他满足的胃上,滔滔不绝,特有领导的架势。他的句子都很长,句子里的词也都很生涩。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他说什么呢。我瞄了瞄美人鱼和阿可,她们俩的表情如出一辙,都是懵懂中掺杂着钦佩之色。大飞是越听越高兴,他拍了拍健康的肩膀,说:"兄弟,有你在,我就放心了。你别说这些理论的了,赶紧给我们分配实际任务吧。"健康收敛了他的胃,坐得直立了点儿,领导的架势荡然无存。他说:"实际的?我不懂啊,我是理论型的。"大飞在健康的肚子上打了一拳,说:"什么理论型,你他妈的就会纸上谈兵。"健康挨了这一拳,作呕吐状,吓得我一捂脸一猫腰。

五分钟后,我们这场食堂讨论会结束了。我们并不是一无所获,我们分配了和大飞那句开场白一样笼统也一样找不出瑕疵的任务:我和美人鱼负责客户端的设计,大飞和健康负责服务器,而阿可,鉴于她的打字速度,我们让她负责数据库的录入工作。阿可问我们:"那我答辩的时候怎么办?我就跟老师说我打了几个月的题库?"我问她:"咱俩换换?"阿可直往后闪,她说:"不了不了,让我招待客户还行,设计客户端?不行不行。"大飞最后说:"下面一个星期我们分头行动,一星期后我们再碰头。散会。"我对美人鱼说:"明天我回寝室找你,咱俩好好商量商量。"美人鱼点点头:"明天咱去图书馆借几本VB的书。"我也点点头:"咱得抓紧了,如今这些无人问津的书肯定抢手了。"

我买了一盒咖喱炒饭,回家找阿羽去了。

阿羽在听着收音机用功,他左边摊着报纸,右边摊着雅思单词。床垫上扔着他的袜子,床板上搁着他的烟灰缸。我说:"您是一个比较邋遢的丈夫。"他伸了一个懒腰,问我:"你是希望我在内部邋遢着,还是希望我去外部花天酒地?"我说:"我两样都不希望,可您两样兼备了。"阿羽大叫:"冤枉。"

卧室的顶灯足够光亮,罩在我和阿羽还有我们面前的书上,白花花的。我说:"我眼睛疼。"阿羽放下他的书,拿过我的托福单词,说:"你闭上眼睛,我考你。"我枕在阿羽的腿上,闭上眼睛,陷入一种因为周而复始所以有点多此一举的悲伤。房间里散布着关于英语的书册,但是,它们明确地分为了两个体系,让我和我用灵魂交往着的男人走向两个截然不同的国度,当他考我单词的时候,必须先放下他手中的书,然后拿过我手中的。这种分裂之前的融合应该叫做无用工。

第六卷 (107)

我觉得累觉得困倦。我在阿羽考了我几个单词而我一半会一半不会后,就那么躺在他腿上昏昏沉沉了。之后,我听见阿羽手机的短讯动静,腾的就从躺着变成了站着。我好像做了恶梦似的捂着胸口,阿羽也因为我突如其来的敏捷而捂上了他的胸口。他看了看短讯,然后拉住我的手让我坐在他旁边,把手机交给我。我说:"我不看。"阿羽说:"你看看。"我看过去,上面写着"我老婆又闹着打牌了"。我眨了眨眼睛,问:"大飞?""当然。"我吐了一口气。阿羽说:"宝儿,圆圆并不是占据我多半的生活。你放松一点。""我知道。"我闷闷地说。但即使阿羽这样声明,即使我这样应诺,之后我的心脏还是一次次地在他手机的动静中及时地痛不欲生。我觉得那动静会带走他,带走他的人和他的心。

我问阿羽:"那什么占据了你多半的生活?"阿羽说:"你。"谁说谎言不能取悦于人,那么,伪造的珠宝又何以拯救女人虚荣的欲望。

我在床垫上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哪天请他们来呢,后天吧,我得把地板再擦擦。"然后我一跳,说:"啊。"在这个"啊"之后,我没有说出那句我想说的"我们可以买些水饺回来煮",因为床垫发出一个声音,那声音代表着有一根弹簧断了。阿羽说:"宝儿,我说你精力充沛不是冤枉你吧?"我垂头丧气地说:"不是。"

那根弹簧硬生生地支棱着,我和阿羽动用了钳子和棉花也没解决它,它宁死不屈地迫害睡在它上面的肉体。当然,是阿羽的肉体。阿羽说:"我可以为你上刀山,又怎么会在乎这么区区一根弹簧。"我说:"你这么铁齿铜牙,干脆把嘴放弹簧上面。"

我和美人鱼去图书馆借了几本又旧又破的VB教程,显然,我们下手下得晚了。大飞和阿可来了我和阿羽的家里打牌,我们也一起吃了一顿水饺。大飞赖在我们的光板床上不走,他说:"这地方太舒服了,你们俩也太享受了。"我每天回寝室去和美人鱼讨论客户端的问题,我们按照教程制作了一套中看不中用的界面。我问美人鱼:"这怎么才能和服务器连上啊?"美人鱼说:"让大飞他们的服务器来连咱们的客户端吧。"躺在床上看闲书的阿可开口了:"你们俩说的话怎么这么外行啊?""你说句内行的让我们听听。"阿可翻了个身,不说话了。我们问她:"你那数据库怎么样了?"阿可说:"不急,不急。"我每天晚上主动给姥姥和妈妈打电话,恐怕她们把电话打到我的寝室,而我总是不在。我妈说:"你是越来越懂事了。"阿羽的妈妈会隔三岔五地给我打电话,问阿羽过得好不好,问我和阿羽过得好不好,督促我和阿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应着她,心里特不是滋味。我明白,阿羽对我不是情比金坚不是誓死不渝,那么别说他妈妈,就算是他姥姥他太姥姥的祝福,也没什么实质性的用处。我和阿羽朝夕相对,和合法的夫妻生活没什么分别。准确地说,我们是夫君和妾,由于新婚燕尔而恩爱,然而他有另一个女人也是勿庸置疑。

我和阿羽吃同一个锅里的饭,用同一个盆洗脚,收听同一个频道。阿羽会在我们听相声的时候记住我中意的片断,然后在我状态低靡的时候把它们抖搂出来。阿羽也会在我精力充沛的时候,保护我也保护那根残疾的弹簧,让它不伤害我也让我不伤害它。我常常信誓旦旦地说:"明天我负责买早点。"但是各种各样的闹钟叫醒的只有阿羽一个人。我自然醒来后,会说:"今天这闹钟怎么又没响。"阿羽困得睁不开眼,他一个胳膊伸过来压在我身上,说:"宝儿,你以后别定闹钟了,它对你不起作用并不代表对我也不起作用。"在阿羽身边,我睡得不可救药的踏实。这踏实开始于每晚睡觉前阿羽的手机发出的那一声象征关机的"滴"。这样,我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带走他了。

此外,阿羽还会偷偷摸摸地发短讯或者打电话。发吧,打吧,身为有妻有妾的男人,你的确不应该厚此薄彼。我如此告诉自己。

就这样,我悲喜交加但总体上来说喜大于悲的日子策马扬鞭,一下子就到了圆圆在短讯中说的那个"下星期"。她回来了。那天,阿羽义不容辞地去了火车站,而我,去出席我们毕设组分配任务后的首次碰头会。

第六卷 (108)

碰头会才刚刚开头,他们就问我:"你怎么心不在焉啊?"我说:"啊?没有啊。"其实,我多想扑进美人鱼和阿可的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多想说"圆圆回来了,阿羽去见圆圆了"。可惜,不行,因为我的底线是我可以低声下气但是我不可以让别人见识我的低声下气。

再怎么惴惴不安,我也得先把心思往正事儿上挪挪,毕竟我和美人鱼已经事先商量过了:由我来主吹我们美轮美奂的客户端界面,她来敲边鼓。我正襟危坐,一边晃悠鼠标一边讲解:"首先,考生会看到这个欢迎界面。"这时,屏幕上出现了一行金光闪闪的字:"欢迎您参加计算机系统考试",下面还有几个同样是金光闪闪的字:"祝您考试成功"。大飞开口了:"嗬,晃得我睁不开眼了。"我一拍桌子,说:"就是的就是的,我也觉得这太晃眼了,可美人鱼非说这色儿好看。""那你觉得什么色儿好?"大飞问我。我说:"粉的好。"健康在我后面命令道:"换,赶紧换,换成黑的。"我回头说:"不是黑的,是粉的。"这时,大飞说:"换,换成黑的。"于是,我和美人鱼的第一个别出心裁的细节在问世前就成为了历史。

第二个界面理所应当的是让考生输入考号。我说:"如果考生输入的考号与数据库中的考号相对应,考生就可以进入考试了。"我补充说:"反之,他会看到一个提示界面,提醒他输入有误,重新输一次。"说完,我给大飞他们演示了一下那个提示界面。这一演示,大飞本来支在桌子上的胳膊肘顺着桌子边就出溜了下去,至于健康,从喉咙中爆发出了一种差点儿摧毁了我耳膜的声音,而他通常是在看见了什么特荒谬的东西时才会发出那种声音。我和美人鱼先是一愣,后是勃然大怒。健康挤到屏幕前面,指着上面唯一的一行字问:"这是什么?"我说:"你不认识中国字了?这是'您输入有误,请您抖抖手抖抖脚后重新输入您的考号'。"健康说:"我认识中国字,我是问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让考生缓解一下紧张情绪吗?""哆嗦就能缓解紧张情绪?那考试之前请监考老师带领全体考生哆嗦哆嗦?"健康这么一说,美人鱼乐了。我打了她一下,说:"注意自己的立场。"美人鱼不乐了。不过末了,我还是把"抖抖手抖抖脚后"这七个字删除了,因为大飞的理由非常具有说服力,他说:"考生一看见这个,会笑,考生一笑,考场气氛会玩儿完的。"于是,我和美人鱼设计的第二个闪光点也胎死腹中了。

大飞和健康对我们的打击还不仅仅如此。之后,在各种题型以及结束界面,查阅界面等等上,他们继续残忍地嘲讽和抹杀我们的心血。美人鱼坐在一边不吭气了,我坚持着演示了所有的流程,但是,我越来越像一堆烂泥糊在椅子上了。

这些还不是关键,关键是大飞直勾勾地盯着我,说:"你们这叫单机版考试系统,不叫客户端。"我辩解:"先有单机的,才能有多机的,就好像先有单细胞动物,才能有多细胞动物。"健康在我头发上打了一下,说:"胡说八道什么呢。"我给了美人鱼一个眼色,告诉她:"上。"美人鱼扭扭捏捏地说:"你们服务器做得怎么样了?"我嗖的站起来,把主位让给了大飞,说:"对,对,先看看你们做的。"大飞说了一句话,气得我连吐血都吐不出来了。他说:"我们,我们,我们还在构思阶段。"

散会前,大飞还恬不知耻地说:"从下星期一开始,我们取消分头行动,所有人去机房共同努力。因为事实证明,分头行动只会让个别同志误入歧途。"我和美人鱼二话不说,扑上去痛打大飞。这叫什么事儿?我们俩累死累活地忙活了一礼拜,结果成就了一个反面教材。典型的吃力不讨好。大飞向阿可求救。阿可说:"哎,我从小就是帮理不帮亲啊。"

散会后,阿羽正好打来电话。我撇着嘴,心想:你以为我随叫随到啊?就这样,哇啦哇啦的手机恢复了安宁。我拉着美人鱼去吃饭。美人鱼阴阳怪气地问:"今天怎么了?不当贤妻良母了?"我说:"今天不当贤妻,当良母。"我又说:"女儿乖,妈妈这就领你去吃香的喝辣的。"美人鱼乖乖地说:"妈妈请客。"

吃完饭,我给阿羽打了电话。但是,他没接。过了半小时,他又打来。我接了。

他说:"宝儿,我今天回不去学校那边了。"

"哦。"

"我现在在她家吃饭,一会儿直接回我爸妈那边。"

"哦。"

"你呢?是回寝室,还是回你姥姥家?"

"哦。"

"嗯?"

"哦,姥姥家。"

"宝儿,你相信我吗?"

"哦。"

"我晚上会用我爸妈那边的座机给你打电话,以证明我的清白。"阿羽轻松地说。

"哦。"

我没有直接回姥姥家,我去图书馆找美人鱼了。美人鱼问我:"还当良母?"我坐在她旁边,说:"乖,好好看书。"这是一个定规了,每当我和阿羽耳鬓厮磨相亲相爱,我就会在通往美国的道路上别别扭扭地磨蹭,而每当圆圆如同一个铁锤一般砸下来,我就不由自主地退缩,而退缩的方向,也是美国。如此一来,我在英语上的那点儿出息,都是在我愤愤的情绪中生长出来的。

晚上十点,我对美人鱼说:"我回家了。"美人鱼说了句"妈妈再见"后继续埋头啃她的财会教程。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充点儿什么电了。

美人鱼以为我回了我和阿羽的家,可实际上,我上了回我姥姥家的公车。

末班车上没有几个人,零零散散地坐着。我坐在临近下车门的位置。我喜欢那个位置,因为我喜欢为自己准备充裕的出路,而偏偏在爱情上,我失去了这份对于从容的掌握。我攥着电话,安安静静的电话。十点四十分,电话还是安安静静的,有两个男人上了公车,坐在我左后方,一身酒气。他们交谈,旁若无人。我有点不安,胡乱地按了按手机上的按钮。之后,圆圆的电话号码在我脑海中闪现出来,一排数字,我发现我可以脱口而出。我忽然想找她,想和她说些什么。我输入了她的电话号码,准备编辑短讯。手机屏幕的亮光好像白玉一样的颜色,我端详着这块白玉,不知道应该加上去怎样的瑕疵。直到公车的喇叭中广播了我的目的地,我整个人震了一下,包括我的手。于是,一条空白短讯自我的手机发送去了圆圆的手机。我不知所措地攥着车门边的扶手,看着车静止下来,看着车门打开,看着我的脚软绵绵地迈了下去。

第六卷 (109)

我下车后坐在路边的栏杆上。晚上的风还是很凉,行人的脚步还是很匆忙。我可以看见姥爷姥姥给我的那间向阳的卧室的窗,可以看见姥姥给我缝的碎花的窗帘,还有里面的光,那是姥姥听我说我会回去,给我留的温暖的方向。我有些恍惚。

我站起来,笑了笑。让那条空白的短讯随风去吧,让我在那一刹那萌生出的罪孽的念头和那差一点伸出去搅了一切安宁的手通通随风去吧。我向那温暖的窗走了去。

电话响了,是一条短讯。我以为是阿羽,但是是圆圆。她说:“你是辛对不对?”我怔住了,好像掉进了一个混乱的世界,要么,就是这世界是正常的,而我是混乱的。我又坐在了路边。我该理直气壮地说“没错,我就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辛某某”,还是该当个缩头乌龟,说“抱歉,你认错人了”,又或者,我该置之不理。又一条短讯,又是圆圆。她说:“我知道是你,我以前在阿羽的手机上看见过你的号码。你找我有事?”我攥着电话张嘴就说出来了:“没,没事。”然后,我给圆圆回了短讯:“我是辛,刚才把短讯误发到你那里,抱歉。”“你的意思是你的电话上存了我的号码?”圆圆追问。我向她解释:“是,当时阿羽去你那边的时候把你的号码告诉了我,说如果有急事联络不到他,可以联络你。”圆圆说了句“很高兴认识你”后,我没有再回。我觉得我说了个连傻子都能拆穿的谎言。阿羽为什么放着那么多哥们儿不交待,偏偏交待我这个下堂妇去联络他。这不是有毛病吗。我应该大包大揽,说:“我嫉妒你,所以偷了阿羽的手机,查了你的号码。我会每天骚扰你。哈哈哈。”至少,这样可以让阿羽择得一干二净。但我终究没有再去解释。我笃定,那是欲盖弥彰。

我又起身,走向温暖的窗。阿羽在我上楼的时候打来了电话,我手机上显示着他爸妈那边座机的号码。阿羽说:“宝儿,我到家了。”我说:“废话。”“我们明天回家吧。”“你不是已经在家里了吗?”“我是说回我们的家。”“那不是我们的家,那是我用来藏娇的金屋。”“宝儿,我这黑不溜秋的狗模样还‘娇’啊?”“是焦啊,焦炭的焦。”

挂了阿羽的电话后,我又收到了圆圆的短讯。她说:“很高兴认识你。”我看了看她之前的那一条,两条的区别就在于一个有句号而另一个没有。我关上了电话,从头到脚地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