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清霜接了,她开口:“阿珩啊,忙完了?”

她的声音意思意思地压了压,但明显没有刻意压着,隔着茶室透过手机听得清清楚楚。

“忙完了就好。”

隔着道茶室的门,傅清霜的口气像极了在教训不听话的小孩子。

“下面姑姑说的这些话呢,你可能不爱听,但是姑姑也没有办法,姑姑必须要说。因为这是姑姑的责任,大哥把你交给我们,我们必须要对你尽到应尽的义务。”

“你知道爷爷年纪大了,经不住你这么折腾的。”

“阿珩你结了婚,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孰是孰非该分得清吧?我和你姑父有半点儿亏待你的地方吗?”

“你这又是何必呢,阿深是你哥哥,理应要多照顾着你一些,但你作为弟弟,也不应该这么对哥哥吧?”

“退一万步来讲,绕是你不念这份兄弟情,也该体谅体谅爷爷不是?清让离家这么多年,爷爷又当妈又当爸地把你养这么大,教你读书教你是非,你怎么就养不熟呢。你姓傅,阿深也姓傅,大家都姓傅,为了那些虚的值得吗?”

“那些虚的都是过往烟云,一朝聚散的东西,你要真那么在乎,你和姑姑说,姑姑还能不应不成?再说,这些本该都是大哥的,理应有你的不会少的,何故又教外人看了笑话去?”

静了会。

傅清霜又说:“行了,至于你和安小姐的事姑姑也管不着,管多了还落个不是。独独这事,姑姑必须要说说你,有时间呐回来和爷爷好好认个错,多陪陪爷爷!”

脚步声走远,通话声跟着模糊。

外面彻底静了下来。

再一次,算准了时间,就为了让傅老爷子听听这一番话。

安歌扣着手机的指关节愈发地发白,闷到心口疼。

说得什么屁话!

一家子除了陈意涵都是一丘之貉,道貌岸然又虚伪。

“傅斯珩没有错!”安歌脱口而出,“他没有认错的理由!”

傅老爷子沉默。

吸了口气,安歌揉了揉眼角内眦。

良久,安歌又开口:“爷爷都知道了?”

“爷爷很早就知道了吧。”

出乎意料的。

傅老爷子的反应相当平静,回了句:“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呢?”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大家族的事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

他老了,不想再折腾了。

话是这么说,哪能真撒手不管,一辈子见过那么事,他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当初傅清让撂挑子走的时候他就做了两手准备,这才有了他以前的助理吴建安和傅清霜二分宁瑾互相抗衡的局面。

护着傅斯珩,又能护多少护多久呢,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啊。

傅斯珩若是自己不成长起来,没有能力,迟早都会被撕碎,所以当初他才狠下心顺了傅清霜的愿把他丢了出去。

和围棋一样,只有生和死。

走出来,是海阔天空任鸟飞,谁也拘不了他。

往事一桩桩,傅老爷子无声叹息。

怕安歌多想,以为自己是个坏老头子,傅老爷子又说:“丫头,你还是太年轻了。爷爷没有你想的那么坏,自己的孙子有本事,当爷爷的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埋怨呢?”

“爷爷啊,没你想的那么迂腐。”

“那小兔崽子的小九九,我这个糟老头子呢,多多少少也知道一点儿。宁瑾始终都有他的一份,我还没老糊涂呢!他那性格,若不是阿深招惹他,他断然不会管的。”

“至于宁瑾购物和万象广场,都是正常的商业竞争手段,没本事的才在网上散播谣言胡说八道。从古至今,商场如战场,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爷爷拎得清!”

安歌默默听着,抬头看着天边。

风拂过,似低语。

宁瑾是傅斯珩想要的吗?

显然不是。

“爷爷…”安歌斟酌着开口,“他不要宁瑾。”

“我知道!”傅老爷子吹胡子瞪眼,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炸了。

安歌撩开发丝:“…”

她总有一种爷爷追着亲孙子喂饭追得满院子跑,亲孙子却不愿意停下来吃半口的错觉。

捏着指关节,安歌问:“爷爷,你知道傅斯珩他到底想要什么吗?”

问完,傅老爷子沉默了一瞬,继而拍着桌子问:“你不知道吗?”

安歌抿了抿略干的唇,她要是知道她也不会大晚上搁这里兜圈子了。

最终,傅老爷子长叹了一口气,慢悠悠递道:“不是他到底想要什么,而是你让他觉得自己得到了什么又得到了多少,明白吗?”

“不…太明白。”

傅老爷子一哽。

这丫头看着机灵的狠,怎么在这方面笨得跟呆头鹅一样。

“爷爷?”安歌又唤了一声。

“爷爷长,爷爷短,爷爷在家也不来看!”

安歌再次噎住。

“行了,逗你玩呢。”傅老爷子摇摇头,“爷爷上次和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安歌想了下:“记得。”

“记得就行,爷爷没有和你开玩笑,可能你站在自己的角度一时半会没办法理解也理解不了,那不妨换个角度,试着用心去看,说不定能理解一二。”

“傅斯珩这兔崽子啊,好懂的狠,他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后面傅老爷子又说了什么,安歌记不清了,她脑子里都是上次傅老爷子对她说过的话。

“兔崽子这是醋了!”

“你进去了,你就是他一个人的,别人看不得更碰不得。”

“不是他到底想要什么,而是你让他觉得自己得到了什么又得到了多少。”

挂了电话,安歌抱着膝盖,愣愣地看着远处的灯火。

那她到底让傅斯珩觉得自己得到了什么呢?

她又给了傅斯珩什么呢?

阖上眼睛,黑暗中,安歌仿佛看见了小时候的傅斯珩。

斑斓的色彩,到他那里迅速褪去,只剩下大片大片的黑暗。

穿着黑色短袖的小男孩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前面是纵横各十九道的围棋盘,黑白子错落。

年三十,屋外的雪花簌簌地往下落。

他守啊,守啊,守了很久。

老宅中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儿人声。

小男孩困了,蜷缩在沙发中不小心睡着了,只一会,他又醒来。

窗外的寒梅枝丫被大雪压断,咔擦一声响。

他垂着腿,规规矩矩地坐好,盯着客厅里悬挂着的时钟,数着时间。老式的钟表指针滴滴答答地向前走,他的瞳孔漆黑深沉。

小男孩从小长得就精致,眉目似淡描的画,小小年纪又透着股疏远。

过了好久,一丝天光爬上窗沿,屋外还是静悄悄的。

大雪纷飞,年三十过了。

倏忽间,小男孩眼里零星的火光灭了,眼里满是清冷孤寂,死气沉沉的。

他很不舒服的模样,额头冒了一圈冷汗。

抿着苍白的唇,他动了动手指头,捻过了围棋盘上的黑子,独自一人下着。

白子被黑子吞杀。

小男孩垂下手,低着头转身,上了楼。

房间门口贴着喜庆的福倒。

在他关上门的瞬间,恍惚中安歌看见小男孩心底倒映着夫妻俩手牵手画面的镜子碎了。

碎成了渣。

小男孩还在原地,喊他们,可他们却不曾听见一声,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

夫妻俩踏入阴影中,背影消失不见,小男孩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安歌站在他身后,蹲下身想抱抱他,却怎么也抱不住。

父与母,傅斯珩有。

但他自始至终,都和孤儿一样。

有着父母的他,得到了什么呢?

世界是热闹的,沉寂的他的。

他看着傅清霜和陈远带傅周深去游乐园去电影院,去很多很多地方,而接他的总是形形色色的助理。

父母不会给他开家长会,不会给他过生日,不会给他打电话…什么都没有。

小男孩渐渐长开,眉目出落地愈发精致,他上了初中,穿着白色的衬衫校服,依旧一个人放学一个人上学。

画面突转,他一个人被姑姑和姑父送到了国外。

离家很远,那里不过新年不过中秋,连爷爷都没有了。

没人记得他生日,没人问他过得开不开心,没人记得他喜欢什么又不喜欢什么…

十几岁的男生长起来和抽条一样,稚气和青涩褪去,眉眼凌厉了起来,他的世界隔绝了所有的人。

所谓的好姑姑和好姑父,把他一个人扔到满是qing色金钱的环境中,巴不得他坏到无药可救。

他没有父母教,也没有父母管着。

没人告诉他,他应该要去做什么,又能去做什么,从男孩长成少年,他顶着漫天的风雪,一个人不断地向前走着。

自童年起,他便独自一人,照顾着历代的星辰。

而孤独就像很久以前,火星照耀十三座州府,没一处是他的。

安歌捂着嘴巴,咬着掌心上的肉,睁大了眼睛,大颗大颗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滚。

父母不能陪,至亲算计排挤,现在又要遭受网上那些肆意的谩骂。

好难受。

一阵接一阵地窒息感蔓延上来,安歌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揪紧了心脏,呼吸困难。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自己是傅斯珩的引子了。

他怕她和他父母一样,失信于他,一声不吭沉默着从他的世界离开。

不要他,不管他,抛弃他。

眼泪滚烫,止不住地往下滚,安歌弯下腰,埋进了膝盖里,浑身冰凉,如坠冰窟,手心那层薄汗跟着凉下。

不夜城灯火通明,热闹不息。

露台上的女人一直蜷缩着身子,头埋在膝盖上,发丝干透,随风飘扬起。

父母守国门守社稷,谁来守傅斯珩?

傅斯珩回来时,酒店房间内漆黑一片,了无人声,也没有了熟悉的甜香。

安歌不在。

收购手工纽扣工坊的事尘埃落定,刚签好了合同。

半靠着玄幻柜子,傅斯珩阖下眼,一时没动。

安歌会离开吗?

成为别人的缪斯女神,不再陪他,不再要他。

和他的父母一样,去守着别的什么…

有些闷,傅斯珩仰头,喉结轻滚,大口chuan了下气。

凶兽隐忍到极点,红了眼,一直在咆哮。

没开灯,傅斯珩只身走进黑暗中,脱了风衣外套,丢到了沙发上。

指尖刚捏上领结,带着熟悉的香甜气息的黑影从后面蹿了上来。

动作又快又凶,非常急切。

傅斯珩微愣,被人攥住了领带。

安歌攥着傅斯珩的领带,把人拖进了卧室。

安歌使出了吃奶的劲,一只手的手掌撑在傅斯珩肩上,把人摁到了床上。

傅斯珩仰面,半躺到了床上,看安歌。

安歌跟着爬上床,揪着傅斯珩的领带,双膝跪在他身侧。

“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