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ne看着他,不惊不疑,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等他道明来意。

陈致的手脚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放,他在心里骂了句,真是个妖精。脸上还是很快挤出个成熟男人该有的笑:“刚才的事情我已经弄清楚了,作为餐馆的负责人,我向你道歉。”

June的眼神变得深邃,像是看透他内心深处的东西:“好,我知道了。”

“你的手臂…”陈致目光去寻她臂上的伤,有些肿了,“要不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June嘴角一动,像是笑了:“去医院涂点消毒水然后回来?”

陈致也觉得自己有点蠢,他抬腕看了眼时间:“中午了,不如我请你吃饭?”

“谢谢,我中午还有别的工作。”

陈致不依不饶:“要不我送你去?”

June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好吧,你去那边等我。”

陈致心花怒放,走到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下。正午的阳光很烈,不到一刻钟,西装革履的他已经热得不行,June那边却丝毫没有要停工的意思。但越这样受煎熬,陈致心里越舒坦,他从来没这样贱不嗖嗖过,这感觉真新鲜。

过了四十多分钟,June走到汗流浃背的陈致面前,垂下眼帘俯视他:“走吧。”

她也不等他,自己快步往教堂里去了。

陈致跟着她领了薪水,拿了救济面包。她把法棍从中折断,连同一个苹果派,一小袋黄油递给陈致,算是请他吃饭。

陈致喜滋滋地咬了一口,带她往车上走去。

掉车上马路,他故意炫了车技——杂志上说,这是最能引发女人心潮澎湃的十大行为之一。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幼稚。

“瓦里克街137号。”她言简意赅。

“这份工作是什么?”陈致用余光瞥着身旁专心吃东西的June,有细微的面包屑沾在她润泽的红唇上。他想伸手替她擦了,却又不敢造次。

“家政。”

“哦?”陈致来了兴致,一个美丽的会做家务的女人,对男人来说完美得如虎添翼,他开始盘算小九九,“你会煮东西?”

“你是说煎蛋和把黄油抹在吐司上?”

不做饭,看来是收拾家务,陈致又幻想出她穿着女仆装跪在地上擦地的画面,差点没把车开沟里去。

“帮忙照看一对双胞胎。”

“报酬应该很不错…也很辛苦吧?”

June点点头。

“何必把自己弄这么累?女孩子的好时候就那么几年,要珍惜啊!”陈致别有用心地说。

June像是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为什么来美国?”陈致换了一个话题。

“因为在国内受到了迫害。”

陈致失笑:“我又不是移民局的。讲真,国内有什么不好,何必来美国?”

“那你为什么来美国?”

“养老。嗳,你国内老家是哪里的?”

June突然向他投去一个“你问得太多了”的眼神。

气氛骤然尴尬。少顷,June指着前方不远处:“那个电话亭边停一下。”

“明天你还会去餐馆打工吗?”停下车后,陈致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生怕她说不,他连忙又补充,“麦阿婆被炒了,我们餐厅需要你这样的员工。”

“明天再说。”June双腿移出车外,回头,眼神从他脸上滑过,“谢谢。”

陈致觉得自己的魂儿都被那眼神攫走了,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他才缓缓活泛过来。

距明天早上还有十八小时,一千零八十分钟,六万多秒,今天注定难熬。

陈致的生活轨迹很简单,忙时玩儿命各国飞,闲时就静静待着。每天早晨,他会准点在自己的餐馆过早,然后雷打不动地去自家珠宝店看看,逛到下午去自己的茶店来一壶下午茶。他没有夜生活,不是力不从心,而是单纯觉得没意思。在国内白手起家那些年,灯红酒绿里摸爬滚打,从要几十个串儿就欢天喜地到蘸点芥末都要用块鲨鱼皮现磨;从看见个锥子脸长腿的女人就激动到现在嫌陪酒的女明星腮骨削得太过。堪破了色相,一切都那样索然无味。

他没有生活目标,一切都是惯性使然,习惯性地往高处攀,习惯性地滚财富雪球。June的出现,像粒石子砸进他一潭死水的心湖,那里面有了点涟漪,有了点荡漾。他被她牵着鼻子走了一天,但他事后想来一点也不气恼,他倒要看看她有本事牵他走多久。

踱进珠宝店,店长和伙计正忙着招待一个旅行团看宝石。国内的旅行团埋单相当豪气,不到十分钟就卖了好几粒克拉钻。

陈致正陶陶然,电话响了,却是顾连娜。他接起电话一听,对方晚上想请他去看芭蕾舞。他对顾连娜的邀请一向缺乏兴致,今儿兴致就更缺乏了,但语气反而更温柔:“七点半?我去接你。”

当初是陈致先撩的顾连娜,她不是他好的那口。不知道顾家怎么培养的,明明是个端正的姑娘,非把人往古典大家闺秀上拗,害得他们家这三十多岁的大小姐开口必带着点莎士比亚的诗意。陈致犹记得他俩初次约会,对方选了个下雨天,两人撑了把伞傻兮兮地去公园,拍默片似的走了半个多小时,对方才幽幽说了句:“这阴柔缠绵的天气,恰是五月里最好的风景。”

酸得陈致从此将她代称为“阴柔缠绵”。

但架不住人家有间银行做陪嫁,娶了这样的老婆,勉强也就挤进上流社会的门槛了。

那边,顾连娜又说了几句什么,言语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矫揉的嗲气。

这类大小姐对男人是最有分寸的,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态度对男人,一点也不能偏差。这是怎么了,她对他的态度更进一步了?陈致正疑惑间,招待完客人的经理走了过来:“陈哥,有个事儿,那颗火油钻怎么镶?”

“什么火油钻?”陈致蒙了。

“就是那颗九克拉的镇店之宝啊,您不是要拿它向顾小姐求婚吗?”

“我什么时候…”陈致忽然抚额,“坏了!”

他上周带顾连娜来珠宝店玩,恰好店里来了一批尖货,顾连娜一眼就看中那颗九克拉的圆钻,爱得不得了,当即要回家拿支票簿。偏他轻浮,来了一句:“取什么支票簿,这就是你的东西。”

当时他是奔着娶她去的,见她喜欢这钻石,随口说句拉近关系,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们都当他这是要预备求婚了。

陈致莫名抗拒:“先放着。”

说罢恹恹地回去了。

入夜,他给顾连娜打了个电话过去:不舒服,晚上的芭蕾舞会去不了了。

泡了个澡,他给自己倾了杯拉菲,早早睡了。支离破碎的梦里,全是June的影子。

次日早上起来,陈致问自己:“你疯了吧?”

他赶紧挂了个电话给顾连娜道歉,对方等铃声响到了头才接起,起初有几分拿乔,不一会儿便被他逗弄得溃不成军,又向他约了改天去骑马的时间。

陈致想,他在顾连娜这样的女人这里都能所向披靡,他一定是疯了,才会在一个黄毛丫头那里乱了阵脚。

他故意慢悠悠地出门,故意慢悠悠地往餐馆赶,到了地方也不急着直奔目的地,而是在楼上吃完早餐,才做巡视状去了后厨。然而她竟没有来。

太羞耻了!陈致跟有表演型人格似的在那里演了半天,灯亮了,发现台下观众居然压根没来。

他挟裹着一股无名火,直奔教堂。那里也没人。

他的方寸登时乱了,她怎么了?是病了,是出意外了,还是被人捷足先登?抑或是从此消失了?

哪一条设想都是他不愿意接受的,他没头没脑地把车开去瓦里克街137号,找地方泊了车,怔怔坐在车里头,他不相信自己这么在乎一个刚见了一面的女人。

但流逝的时间却让他相信。他足足傻等了三小时。三小时后,他看见她从一扇门后出来,再见她的瞬间,他被荷尔蒙淹没。他对自己说,他要这个女人,无论如何。

他开车偷偷尾随着她,她不疾不徐地走着,和她迎面而过的人都回头看她,她却不做任何回应。她对自己的美毫不自知,像走在一座寥落的空城。陈致不遑他瞬地望着她的背影,她行走过处都变得模糊、虚无,只有她越来越明晰。

陈致跟着她走了两条街区,见她走进了一间胶囊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