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致将车泊在旅馆对面,抬头往上看去。只见二十多层的细高大楼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两平米见方的玻璃窗格,这让有点密集恐惧症的他呼吸一滞。

彼时不过下午五时许,潮闷了一整天的曼哈顿忽然起了大雾,白雾从天边涌起吞没暮色,迅速从四面簇来,攻陷了整个曼哈顿。白昼掉进了黑夜,但这风起云涌的变幻在曼哈顿并不罕见。

陈致打开车灯,然后对面旅馆大厅的廊灯亮了,紧接着,他头顶上无数盏灯渐次都亮了。在幕天席地的雾霭里,那五色光亮迷蒙如孩童惺忪的睡眼,又像是万花筒里的浓彩色片。

June就活在那片迷离而斑斓的光里,活在小小一方水晶棺里。

他想起年少时在录像厅里看过的一部老港剧,王家卫拍的,绝色的长腿美人躺在逼仄的三尺矮床上自渎,那一幕曾是他的欲念之火。如今他这样想象着阿June,他浑身的血液开始沸腾,整个灵魂都开始摇荡。

他的性意识萌醒得很早,但他爱一个人的意识直到这一刻才迟迟醒来。

这爱来得莫名其妙,这爱来得摧枯拉朽。

次日,陈致在餐馆见到来上工的阿June。

他耐着性子等阿June忙完,再使人将她叫进包间来。

“坐。喝茶。”陈致将内心的狂浪收拾得很妥帖,笑吟吟对阿June道。

阿June在他对面坐下,左手支在桌上,用纤长的食指托起尖俏的下巴:“有事?”

陈致不急不慢地拉家常:“June啊,你来曼哈顿多久了?”

“半个月。”

“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

“噢?比方说拿绿卡,或者多赚点钱寄回去,或者,哪怕让自己过得舒服点?”

阿June像是认真想了一下,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陈致被噎了一下:“是这样的,阿June。我打算找一个信得过的住家用人,我思来想去,觉得你非常合适。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不考虑。”阿June毫不犹豫地拒绝。

“为什么?”

“因为我信不过你。”

陈致喝口茶压了压那种噎得慌的感觉:“你一天打三份工,风吹日晒,居无定所,日薪才不到一百美元。如果接受我的聘请,你可以有一间能看到哈德逊河景,有独立卫浴的卧室,你只需要做做家务就能拿到至少两百美元的日薪。这样的好事,你真的不要考虑考虑吗?”

“来得太快的好事就像鱼钩上的饵,陷阱上的肉。陈先生,不要再打我主意了。”

阿June神情变得严肃,她起身,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

陈致快速跟上,在众人狐疑的目光中追出门外,他觉得自己错了,像June这样的美人,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没见过?他拉住阿June,打出诚恳牌:“June,我承认我是喜欢你的。你何必这样拒人千里?”

阿June抬头,嘴角一翘,笑里有一丝嘲讽的意味:“你喜欢我什么?你知道我叫什么,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是个什么样的人?陈先生,看过《聊斋》?被皮相迷惑的人,很可能招惹到一只画皮鬼,你就不怕吗?”

陈致不禁又重新审度面前这个女子。

是啊,他从来还没在哪个女人面前这样失态过,见了区区几面,魂儿都被她勾走了,难不成她真是个来噬他心的画皮鬼。

见他怔住了,June轻轻挣开他的手往前走去。

她的走姿依然那样漂亮,妩媚里透着潇洒。

直到她走出十米开外,陈致才猛然惊醒,他冲上前去再度拉住她,将她扳过来,逼视她,语气里也透出了点决然的狠劲:“就算你是个画皮鬼,我也认了。”

June定定盯着他脸上兽性的表情,忽然笑了。那笑是有层次的,各种意味层层递进:“陈先生,你这样的表情,我只在一种人脸上见过。”

陈致沉迷在她那一笑里,无意识地问:“什么样的人?”

“赌红眼的人。”

陈致如遭当头棒喝,脸上的偏执、决绝、狠戾很快渗到面皮下,仿佛从未出现。良久,他才说:“June,我不管你叫什么,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我不能让你走。我要和你赌一把,要么赢全部,要么输全部,筹码就是我的一切,你…肯接受吗?”

等了好久,等到他说这番话时的霸气全都泄掉,等到他芒刺在背,等到他灰心丧气,她说:“为什么不?”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从见他第一眼起,June就洞穿了他的心思。她其实是需要他的,她需要他的援手,需要他的力量,需要他将她隐匿起来。她的欲擒故纵不过是想看看,他可以为她奋不顾身到什么程度。

June搬进陈致家述职那天,正是陈致和顾连娜约好去骑马的日子。

陈致跟June交代完事情后,装备齐整地出门。

车已经开在去马场的路上了,他却忽然掉了个头去了Whole Foods Market。

陈致选了上好的雪花牛排和松茸,买了海鲜和水果,想了想,又千辛万苦地跑回唐人街找了只土鸡。

家里没有吃的,他不想June饿着,更不想她吃块面包了事。

打开家门时,June已经做完了家事,她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抽一支细长的女士烟。淡蓝的薄荷味烟雾缭绕着她,因背着光,她修长柔美的身姿呈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剪影。

陈致走了片刻神,在她回头看他时,上前抽掉她手指间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好好的女孩子,抽什么烟?”

她答:“也是。”从善如流地将剩余的大半包烟丢进了垃圾桶。

陈致满意极了,决定犒赏她:“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他献宝一样把食材举到她面前,以为她会欣喜若狂,没想到她说:“这些东西我都不会弄。”

陈致讪讪收回手,笑道:“我做,你吃。入职大餐。”

说完,顾连娜的电话到了,陈致走到一旁接听。对方语调不高,语气却尖锐高冷:“陈致,你迟到了。”

陈致忽然没了和她周旋的心,语气疏离客套:“抱歉,顾小姐,我有事去不了了。”

“你确定?”

“对不起,我…”

话还没说完,电话被掐断。

被挂了电话,陈致有一瞬的恍惚、失落,他默然走回June身边。

“你怎么了?”June问。

“刚才我的理财顾问告诉我,我的投资全赔了。”

“赔了多少?”

“大概,值一个华通银行那么多。”

“我帮你把东西放冰箱?”

“不,打电话帮我再要只龙虾过来,晚饭吃好点。”

“然后去跳楼吗?”

陈致忽然失笑,紧接着阿June也笑了。

晚餐很丰盛,中西合璧,龙虾刺身、牛排松茸,还有锅鸡汤,一切都出自陈致的手,June偶尔帮手。

June用眼神赞了大厨陈致。

陈致受用得很,道:“男人都好吃,好吃到一定程度的,都会烧菜。因为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味道。”

开饭前,June做了饭前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