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音响到了头,断了,又重头响一次。

她终究不敢惩罚他太久,一面按住被海风撩得纷乱的长发,一面接了电话。

他跟她说了生日快乐。

起先她一直在羡慕嫉妒辛霓,但这一瞬她忽然不羡慕也不嫉妒了,她发自内心地满足。

这时,一丝酒味从背后传来。

她的大脑被快乐麻痹,连回头看一眼的工夫都没有。

“我想你。”她柔声说。

那酒味越来越近、越来越浓,仿佛还混着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

青蕙腾出点意识,迟钝地追溯曾在哪里闻过这气味,猛然间,她想起了什么,心惊肉跳地回头,朝来人看去。

一双手猝不及防地捂在了她的嘴上。

辛霓终于说服易邵明收她做弟子,她第一时间想要把这个消息同青蕙分享。她提着礼服跑回派对现场,遍寻青蕙不得,一边拨着她的电话一边往房间走。

电话占线,房间里也没人。

她对青蕙的行踪做了分析,挂了电话,穿过挂满彩色气球的甲板走廊,走到了光线暗淡的后甲板上。那里仍然没人。但她没有回头,而是凭直觉走到了一面护栏处。

她还未低头,就看见了柚木板上有一处闪着零星的光。她蹲下身捡起来一看,是一枚萤火虫状的水晶插针,刚从巴黎运来的大牌高定,只有她和青蕙有。

她打了个激灵,匆匆起身,一边继续拨青蕙的电话,一边绕过甲板小跑步寻找。

青蕙的电话仍在占线中,她的心跳冷不防加快,小跑步变成了疾步奔跑。

她感觉青蕙遇到了危险,尽管她没法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跑到客舱的楼梯口处,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她想得很清楚,来宾都集中住在头等舱和一等舱,那两层太过灯火通明,太过人满为患,不大可能容得下意外的发生。而三等舱以下道阻且长,又过于黑暗逼仄,也不符合意外发生的条件。

她沿着陡而窄的楼梯下到二等舱,不期竟在舱口撞见了赵彦章。

赵彦章颓废地靠在舱壁上,猛烈地吸着烟,廊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的脸白得吓人。辛霓差点叫出来,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良久才将手移去胸口,她自我安抚地拍了拍胸口:“赵彦章,你怎么在这里?”

但这并不是她真正关心的,她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你看到青蕙没有?”

赵彦章闷闷地咳了一声,像是有烟呛进了他肺里,他露出痛苦扭曲的表情:“没有。”

“青蕙不见了,你帮我去找她。”辛霓一边说,一边往幽邃的船舱走廊里张望。

因为没有人住的缘故,廊灯光调得很暗,白惨惨地亮着,走廊里黑一段明一段,有种望不到头的森然。

辛霓有些害怕,幸喜赵彦章在这里,她边拨青蕙手机边对他下令:“你去挨个找找看,要快一些。”

青蕙的电话仍在通话中,辛霓焦躁地挂掉电话,转而去拨爸爸的电话。

电话拨通的一瞬,辛霓忽然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仰面看向赵彦章狐疑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赵彦章目光闪烁:“什么?”

辛霓指着前方,不确定道:“铃声…就一声…”

她再一次把手机移去耳边,电话仍在连接中,却始终没人接听。

“赵彦章,你刚才有没有听见那边有铃声响?”辛霓指着前方某一处蹙眉问道。

“没有…”赵彦章的脸越发的白,白得发青,“我什么都没听见。”

“不可能。”

辛霓不信自己幻听,她陡然生出一种孤勇,一头扎进黑暗里,她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青蕙,你在里面吗?青蕙,是不是你?尹青蕙!”

赵彦章冲上去抓住她,狠狠将她按去墙上,他捂住她的嘴,重重喘息:“冷静一点,你的朋友不可能在这里。我要是你,会去泳池那边看看。”

辛霓对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神色厉内荏。

“泳池不是关着吗?”

“今天开通宵。如果泳池那边没有,去高尔夫那边看看,今天所有地方都开通宵。”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辛霓松了口气,终于有闲心关心他,“你为什么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在这里?”

赵彦章哑着嗓子,咬牙切齿说:“我、吸、毒、啊!你见过谁在大庭广众下吸这个?”

辛霓鄙弃地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有这种下流爱好了?我劝你早点戒了,免得像我哥哥那样掉进海里,害我爸爸伤心。”

赵彦章用劲拽着她往外走:“我陪你找她。”

辛霓默默跟着他往外走,出了舱门,辛霓飞快地往游泳池那边跑,待她跑到那边,却见几个工作人员迎上来说:“抱歉,泳池例行消毒,欢迎别的时间过来。”

辛霓厉色看向赵彦章:“你骗我?”

十六年来,赵彦章第一次看见糯米团子样的大小姐发怒,而她发怒的样子,比他想象中有震慑力。

“谁想到他们要消毒?去高尔夫吧。”

就在这时,正在前行的游轮突然停了下来,喇叭里响起警报声和广播声。广播里一遍遍告诫有意外发生,请乘客停留原位,不要慌乱。

数名穿黄色救生服的海员飞快地往甲板上奔走,辛霓陡然心惊,随手抓住一人高声询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有乘客坠海。”那人挣开辛霓,一边跑一边匆匆回了一句。

辛霓如坠冰窖,整个人被钉死在原地,她有种强烈的预感,坠海的人是青蕙。

她目光迟缓地望向赵彦章,然而他的脸色并不比她的好看。

他们赶到事发地点时,青蕙已经被捞了上来。她湿淋淋地躺在地上,像一尾人鱼。医务人员围成人墙,其中一人将青蕙身上的礼服剪破撕碎,再将她翻转过来控水。等到她发声呕吐,便有人上前打开她的气道,插入了氧气管。

辛霓越过人墙来到青蕙身边,用浴巾将她裹好。约莫几分钟,青蕙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瞳仁起先是一片空茫,片刻后,散乱的神采一点点汇聚,汇聚成一个小小的光亮,那光亮在她充血的眼球里飞速扩大,突然变成两团熊熊燃起的血色火焰。

她死死抓着辛霓的手腕,直到医护人员将她掰开,抬上担架。

辛霓抹去眼泪,吸了吸鼻子起身,六神无主地回过头去,她一眼看见她爸爸遥遥地站在人群最后头。她的情绪终于失控,快步走到他面前,钻进他怀里哭泣。但这一次,他既没有像平时那样用力抱住她,也没有摸她的头发安抚她,他的身体比她的还冷、还僵。

哭了一会儿,辛霓松开他,径直朝前走去。

她鬼使神差地回到了二等舱的走廊,凭模糊的记忆走到某扇门外,她推了推,门纹丝不动。她往旁边走了几步,站在另一扇挂着“船员室”名牌的门外。她伸手一推,那门骤然就开了。

扑面而来的空气里有股强烈的酒味,她听见男人粗重的鼾声。

她借手机的光亮环视四周,这间船员室不大,只放着一张榻榻米和一张桌子。榻榻米上被褥凌乱,一个肥硕的男人滚卧在地上的角落里。

辛霓在原地观察了一会儿,确定他酗酒过度,已睡得昏天黑地,这才打开房间里的灯。她一眼看见桌脚边的手机,那是青蕙的。

像有火星掉进她眼中,她的眼睛猛然间重重合上。

她忽然明白可能发生了什么。

她心如刀绞般缓缓蹲下身去,颤手捡起手机,手机机身烫得厉害。她惊讶地发现手机竟然还保持着通话,并且通话时长显示为一个半小时。

这意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电话那端的人都听见了。

她的目光移到来电人姓名上,那里写着三个字:あなた。

那是日文中的“你”,但这个“你”往往只用在夫妻、情人间。当一对情人互相以“あなた”称谓对方时,它的意思又可以理解为“亲爱的”。

但它远比“亲爱的”来得含蓄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