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觉得无趣,抑或是乏了,辛庆雄再扬手时,把鞭子丢回了托盘。

随着脚步声的远离,青蕙软软瘫坐在地上。她没想到他的惩罚方式是这样的,这里头的暗示让她不寒而栗,她瑟瑟坐在正堂昏暗的灯光下,隐隐觉得自己真的闯大祸了。

第二天,东南角的桃花树被赵彦章泼了汽油,一把火点了。大火烧了很久,滚滚黑烟迟迟不散,等到火熄,那棵树已通体焦黑,面目全非。

这就是赵彦章,他明明可以利落地将那棵树砍了,扔出大屋毁尸灭迹,但他偏要用一把火慢慢烧,烧得犯错的人心慌意乱,烧完了还要悬尸原地,永久性地警示。

然而等他办完一切准备离开时,却在大屋门口撞见一直在等他的青蕙。青蕙什么都没有说,将一只纸盒递给他。他面无表情地将盒子打开,目光一滞:里面装着一件熨得纹丝不乱的衬衣,一串娇俏生动的重瓣小苍兰花静静躺在叠好的衬衣上。

看着那柔弱美好的生命,刚刚放完火、施完暴的赵彦章侧过脸去,像挨了一记不疼的耳光。

经过那次鞭打,青蕙的胆是寒了,辛霓再求她带她出去,她便把辛庆雄的那一番道理说给她听,劝她说,阿霓,外面的世界是危险的,你要懂得认命。

辛霓也劝自己认命,但呼吸过外面的空气,她觉得大屋里到处都是让人窒息的腐朽味;吃过外面浓鲜呛口的排挡,下人们一传二传三传上来的精美食物变得难以下咽…她像是被魔附了体,困在阵法里团团转,却又无力自我解脱。

辛庆雄看出了她的狂躁,专门空出了一天,亲自带辛霓去了老街市。他在老熟人那里买了对猪肺,并借他的厨房一用。他在腌臜的后厨,用小刀一点点将猪肺外有肉有筋骨的那层膜剔下来,细致地净、切好、腌至变色。然后点了只小碳炉,架上放了大料和黄酒的石锅,下入食材慢慢地炖。

已经有隔阂的父女守着那石锅,没有半点语言交流。石锅里渐渐有了食物的香气,随着时间流逝,香气越来越浓、越来越烈。

辛庆雄找来筷子,拣了一点,吹凉了递到辛霓嘴边。辛霓本在负气,又嫌食材恶心,可眼见着爸爸费心费力地精工细作,又不忍拒绝,强忍着吃了一口。

意料之外的美味,既有肉的鲜嫩,又有筋骨的柔韧爽脆。

辛庆雄笑看着她,目光里有深深的爱怜:“你爷爷以前就在这个摊位卖肉,那时候家里穷,卖肉的吃不起肉。我七八岁时馋肉吃,冲你奶奶发脾气,你爷爷没了办法,就像这样给我做了猪肺捆吃。我吃完后,气就消了。”

这时辛霓才知道爸爸如此大费周章,原是想让她消气。她眼睛里含了泪:“爸爸…”

“你要是喜欢外面的味道,爸爸每个月都给你做一次猪肺捆,你想吃了,就让人从冰箱里找来做捞饭吃。但你不能多吃,下水这种东西太粗俗,女孩吃多了会口重,就没办法香喷喷的了——就像威廉王子也不能天天吃大蒜一样。”

“爸爸,我现在不喜欢威廉王子了,我长大了。”辛霓一面抽泣,一面哀哀地说。

辛庆雄明白她的意思,却装作没有听懂,伸出拇指将她的泪擦了。

小雪那天,青蕙接到一个陌生来电。彼时她正和辛霓一起翻漫画,她一听到那端的声音,慵懒的身体突然绷紧。她手忙脚乱地下地出门,连拖鞋穿反了都未察觉。

那通电话耗时很长,长到辛霓不得不把那本漫画再看一次。青蕙回屋子里时,脸颊红得厉害,润泽的眼睛里有了一抹异样的光亮。

辛霓默默期待青蕙向她解说这通电话,但是她没有,一直都没有。

那个冬天,青蕙变得心神不宁,手机成了她不可离身的要物,任何一个来电或是提示音都会让她眉开眼笑,然后失魂落魄。她习惯性地在谈话间隙打开手机,看一眼再合上,这个动作反复久了,她会神经质地发怒,想尽办法找碴和辛霓吵架。

那样子的青蕙看上去不再聪明,也不再强大。

辛霓知道她在等一个人的消息,而这个人稀释了她和青蕙的亲密无间。

青蕙的等待感染了辛霓,她也渐渐开始期待这个人的出现。

春天的时候,这个人终于从青蕙的口中冒了个头。青蕙是这样说的:“阿霓,如果有一天,我需要你帮助,你会不会用尽全力帮我?”

还不待辛霓开口,她又自问自答:“可就算你用尽全力又怎么样?你到底不是你爸爸。”

辛霓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她知道她离那个人近了,但她表现得很平静:“很大的麻烦吗?要不要我叫赵彦章出面解决。”

“他啊…”青蕙沉吟道,“唉,还是算了。”

“不要算了,你告诉我,兴许我有办法呢?”辛霓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说。

青蕙有些病急乱投医:“我有个朋友…”

电话铃音非常不凑巧地响起,是那个人的电话。她们的谈话因此中止,从此以后,她们也再没有过有关“那个朋友”的交谈。

6月,辛霓将满十六。在辛霓看来,十六岁也好,十七岁也罢,哪一年都没有什么不同。但在辛庆雄看来却不同,中国男人自古便对女子的“二八年华”有种暗昧的痴迷和偏爱。《聊斋》中的花妖狐怪,哪一个都是二八佳人,连李白笔下一个匆匆一瞥的当垆女子,也必然要是“红妆二八年”。

辛庆雄决意让世人都记住辛霓最绚烂娇艳的碧玉年华,他借了配有高尔夫球场和泳池的豪华游轮,将她十六岁的生日派对办在了海上。

镜海各大家族都来了人,各界名流也纷纷来捧场。生日派对前的那几日,游轮从镜海出发,经香港到高雄。白日里红酒啵啵地开,夜里烟火砰砰地放,连绵不绝的笙歌听得人耳朵长茧,白花花的泳衣美人看得人眼睛起腻。

生日当天,直升机降在游轮上,带来了巴黎定制的礼服。辛霓满怀期待打开盒子,里面果然躺着两件一模一样的礼服。辛庆雄居然遵循了她的心意,同意她把风光分一半给青蕙。

青蕙拿起其中一件贴在胸前,走到镜子前张看。若说她不喜欢这样的华服,那是假的,但若要她提起十二分的兴致,她又有些做不到。再好的东西,若是从一个同性那里领受的,便总有些受辱的感觉。

晚宴开始时,两个女孩双生花一样从地下升到中央舞台上。主持晚宴的是位名嘴,一番热闹的开场白后,他突发奇想地插入了一个小游戏。他指着香槟塔后的姐妹花,让众人猜猜谁是辛大小姐。

辛霓一向深居简出,没有几人见过她的真容。面对两个同样美丽、同样高雅的少女,众人有些犯了难。争议了片刻,有人提议让两个女孩为大家弹一曲肖邦。

辛霓和青蕙对视一笑,先后去钢琴前奏了一曲。辛霓的钢琴弹得不可谓不好,但比起青蕙,免不了稍逊风采。这下所有人都有了主意,齐齐指认青蕙就是大小姐。

“名嘴”没想到自己玩砸了,正尴尴尬尬不知道如何收场。一个人却帮了他的忙,那人指着青蕙:“这位小姐天阁生得太高,虽然聪明却并不是天生贵人相,相反七岁后多受经济之苦。”

众人循声看去,见说话的是近些年备受珠三角达官贵人追捧的风水大师易邵明。

易邵明又指向辛霓:“这个肯定就是大小姐了,你看她天阁生得既满又阔,且三停平均,是贵得不能再贵的贵人相。你们不好好带眼识人,偏要拿什么肖邦断人贵贱,无怪外面那些小家小户的人家,豁出家底也要送儿女学钢琴、学画画了。”

“名嘴”赶紧接过话头:“大师不愧是大师,一眼定乾坤呐。”

一席话说得青蕙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礼服裙摆不觉被她死死揪住。

好在蛋糕车来得很及时,灯光熄灭得也很及时。八十人列席的交响乐队奏起生日快乐歌,既盛大又可笑。兴致全无的青蕙在烛光里鄙薄一笑:杀鸡焉用牛刀。

吹灭蜡烛,切完蛋糕,场面就又归还给了成人。

辛霓无心流连,牵着青蕙去追往门外退去的易邵明。

辛霓如小粉丝一般堵住易邵明的去路,仰脸请求:“易大师,你当我老师吧。”

易邵明打趣道:“大小姐以后的志愿是给人看相?”

“我喜欢易学,你愿意教我吗?”辛霓无比诚恳地说。

易邵明没有当真:“好多人都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但是第二天他们又找别人学魔术去了。”

辛霓有些着急,为了证明自己,她说:“我能背《周易》里的所有卦象,还能背邵康节的《梅花易数》。”

易邵明有些讶异:“这可了不得。”

辛霓笑得很清浅,青蕙第一次从辛霓眼睛里看到了一点陌生的深意。她忽然意识到,正如自己对辛霓有所保留一样,也许辛霓的心里也有一个她未曾能涉足的地方。

易邵明对辛霓有了兴趣,主动同她聊起了邵康节。

青蕙不喜欢易邵明,更对这些陈腐的东西没有兴趣。她向来不信命,因为她的命不好,她只信“我命由我不由天”。

她挣开辛霓的手,以打电话为由,往大门外走。

出了大厅,她脚步顿了一下,回眸看住里头的衣香鬓影。

醉意熏熏的辛庆雄遥遥看见门外少女的身影,比起一年前初见,她圆润了很多,像只成熟的蜜桃。因为这点圆润,绷在她身上的礼服显得有些紧窄。辛庆雄的目光缓缓滑过她被勒得十分禁欲的身体曲线,产生了…同她说十六岁生日快乐的欲望。

等青蕙的身影从门外消失,他低声跟陪他跳舞的美貌女子说了“失陪”,眸光幽深地跟了出去。

在角落品酒的赵彦章看见这一幕,也放下酒杯追了上去。

甲板上,青蕙寻了处护栏趴上去,她懒懒将高跟鞋踢去一旁,出神地望着脚下的海面。通过船尾红色的灯光,可以看见黢黑海面上喷出的层层白浪。

他的电话为什么还没有来?他是不是忘了她的生日?

她一点点解开头上的盘发,赌气似的将那些昂贵的插针一根根丢进海里,丢一根,笑一回。

一把插针丢完,她终于没了耐心,从手包里拿出手机,那样巧,铃声响了起来。

这一次,她没有急着接,目光脉脉地盯着屏幕上的那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