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啊。”

“你不可以吃海鲜的。”

“给你吃啊。”

“你疯了,我才不吃呢!”辛霓气得直跺脚,“你看你,现在完全没法卖了。”

祁遇川垂着眼帘,淡淡一笑:“这么好的大黄鱼,为什么不吃?”

“这是要卖钱的!”

“你掉钱眼了?”祁遇川抬眸瞥了她一眼,“正是因为稀罕,所以才要自己享用。这一带的渔民,打到大黄鱼都是给自家孩子吃的。”

辛霓心里莫名有些暖暖的,却还堵着气:“我又不是小孩子。”

祁遇川将鱼收拾干净,连葱姜都不放,直接丢入蒸锅里。二十多分钟后,清蒸大黄鱼出锅。

辛霓举着筷子,见祁遇川喝着冷水,吃着冷馒头,实在无法下箸。

“发什么愣?冷了就不好吃了,那不就辜负了这条黄鱼?”

辛霓听了,这才从鱼头下两寸处的脊上挑了点鱼肉放进嘴里。鱼肉入口极幼嫩鲜美,嘴刁如她,都不禁食指大动。见祁遇川面上有笑意,她停下筷子,好奇地问:“你笑什么?”

“我想起个故事,民国时,皖南一代闹匪患,经常有孩子被绑架。那些土匪把小孩绑回去后,就端一盘红烧鱼给他们吃,看他们怎样下筷。如果和你一样,就留下要赎金,因为他多半是富贵人家出身。如果第一口就把筷子指向腰身和鱼尾的,那就…”

“那就什么?”

祁遇川却不再说话。

辛霓一边吃一边问:“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故事?”

“意思是,你这样浑身破绽的傻姑娘,最好还是待在家里别出门,不然很容易惹麻烦。”

“我哪里浑身破绽了?”辛霓有些薄恼。

祁遇川似觉自己跟她说得太多了,噤了声,将一旁的电台换了个频道,专心致志地听了起来。

辛霓也懒得理他,将筷子伸去鱼腹处,就在这时,船身忽然摇晃起来。辛霓的手冷不防往前一推,整盘鱼摔向地面。她还来不及反应,船身的摇晃迅速加剧。辛霓的脊背骤然一凉,骇然朝祁遇川看去:“祁遇川,怎么了?”

祁遇川不以为意道:“海上起风了。”

“要紧吗?”辛霓本能地害怕。

祁遇川看了眼海面:“过几天就是九月初一,海上会起天文潮,这两天风大些很正常。”

“可是…”辛霓紧紧抓住船舷,“我头好晕。”

随着风力加强,海浪变得更急,船身颠簸得更加厉害。祁遇川关掉电台,走出舱外,展眼往海面上看去,当他看到涌过来的浪头呈三角状,浪花上泛出白沫时,眼神陡然沉了下来。他返回舱内,找出一件救生衣丢给辛霓:“穿上,一会儿紧紧抓住船舷,不要动。”

辛霓明白状况异常,脸色一下子白了,她接过救生衣:“只有这一件吗?”

“管好你自己。”祁遇川拖着伤腿快步走上甲板,没有任何迟疑,他一下子将缠在胳膊上的绷带扯下丢进海里。他将甲板上各个开口关闭,继而将通风口、舷窗、天窗、锚链管一一关好。

辛霓有些坐不住,猫着腰,艰难地爬到斗柜前,翻出防水服:“祁遇川,再怎么样你先把防水服穿好,你的手臂还没完全好,不能碰水。”

祁遇川深深看了她一眼,接过防水服套上:“有暴风雨要来,很突然,我们得尽快返航。”

气压越来越低,刚才还晴空万里,瞬间层层黑云压顶。海面上雾气蒙蒙,波涛汹涌,能见度降到五十米以下。从未经过这等场面的辛霓心跳骤紧,呼吸不稳地盯着祁遇川里里外外检查排水系、抽水机和分路阀。

风越发凶猛,浪越发高大,船身摇晃倾斜得厉害。甲板上,已经有雨点打下的声音。祁遇川返回仪器前,一边检测波群的周期和规律,一边飞快运算。几十秒后,祁遇川搁笔,返回驾驶室,加大船速,乘风破浪而行。

辛霓定定神,冒着惊涛骇浪高声大喊:“祁遇川,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你好好待着,别动。”

“我不,你告诉我,可以做什么?”

“很危险。”

“我不怕!”

祁遇川犹豫了几秒:“柜子里有一些棕绳,你把所有重的东西都绑上去,一个一个地往海里放。”

辛霓依他的吩咐,把她目力所及的所有重物:小锚、锚链、轮胎都一一绑好,于船尾处放进海里。这些东西放下后,船身的颠簸震颤大大减轻,与此同时,祁遇川加大舵角,在暴雨落下来的瞬间,完成整个船的转向。祁遇川略松一口气,降低船速,凝神屏息地顶浪前行。

剧烈的晃动中,辛霓跌坐在船尾,双手抓住船舷,沐着倾盆大雨呕吐。不断有海浪涌上甲板,劈头盖脸地打在她身上。滚滚的浊浪就在离她不到两尺的地方,她半边身子随着船尾时而沉入水中,时而浮出水面。她骇然承受着死亡的恐惧,近乎崩溃地无声饮泣。

“辛霓,你还在吗?”船头的祁遇川境遇并不比她好。久久听不到辛霓的声音,他疑心她掉进了海里,紧张地高呼起来。

他的声音触动了辛霓满腹心事,命运实在太过波谲云诡,几个月前,她刚在海上度过一个那样物欲横流的奢华生日,现在却要在这样一艘小渔船上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她甚至没有按照自己的心意好好活一回。她张大嘴巴,想回应他些什么,却哀恸得不能言语。腥咸的海水接连倒灌进她口中,她埋下头,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哽咽得弯下身来。

祁遇川感觉她仍然在,高喊道:“我们离港口已经不远了。你还有力气吗?赶快回船舱里来。”

良久,辛霓内心翻涌的各种情绪渐渐平复,她停止抽噎,弓起身,一点点朝船舱内移去。

外面的能见度已经降到十米以下,辛霓偶尔能看见别的返航渔船上的探照灯光。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祁遇川说:“我看到码头的光了,我们现在离那里不到两公里。”

辛霓绝望的心里又升出些希望,她双手攥紧,默默在心里祈求海神、各路神灵保佑他们平安靠岸。

“还有一公里!”祁遇川的声音有些激动。

辛霓稍稍松了口气:“谢天…”

一句话没说完,渔船船身剧烈地一颤,骤然停了下来。像忽然被人抽去了全身力量一般,祁遇川紧握着舵盘的手颓然垂落。

辛霓慌乱地惊问:“祁遇川,怎么了?”

“螺旋桨被渔网缠住了。”

辛霓惨然一笑,重重合上了双眼。

祁遇川从船头返回舱中,开始拨打报警电话。

打完那通电话后,他回头看了眼泥胎木塑一般的辛霓,慢慢走到她身边,同她并肩坐下。

失去动力的渔船在风浪中飘荡、颠簸,祁遇川已说不出安慰的话,他们都很清楚,渔船撑不了多久,也许只要一个大点的顺浪,船就会解构倾覆。

“辛霓,如果船翻了,你一定不要怕,不要放弃,努力往码头那边游。”

“那你呢?”仅有的救生衣给了她,他的水性固然再好,腿上的伤也决定他游不了多远。

“祁遇川,对不起。”辛霓出神地说。

“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如果不是我坚持要出海,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一行热泪从她干涸的眼眶里滚落。

“怪不上你。猎人死于山林,渔人死于海上,都是天理循环。”祁遇川靠在船舱壁上,眼神渺远,“你后悔吗?”

“就这样死在海上,我真的很不甘心,但是祁遇川,我不后悔认识你。”

祁遇川的胸口骤然一震,定定看着她,似乎想把她内心深处的东西一点不漏地挖掘出来。她的脸被冰冷的海水濡得发青,她的眼神明明是空洞虚无的,神情却是和她年龄丝毫不相符的冷毅决然。这样的表情让祁遇川备感陌生,一直以来,辛霓给他的感觉就像团温厚绵软的棉花,无论你对她使出多大劲道,落到她身上都无处着力,落雪消融。但此刻,他意识到,也许这个傻姑娘比他想象的更聪明也更强大。

祁遇川没来由地说:“可是我后悔了。”

辛霓朝他身边挪了挪,离他更近一些,她紧紧抓住他的手,神情磊落,语气坚定:“船要是沉了,我们谁也不要松手。要是能活下来,我们在一起;要是死了,我们也在一起。”

祁遇川眼睛微微一热,片刻后,他摇头:“不好,那样死在一起太难看。”

然而他却没有抽回彼此紧握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