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了定神,他从斗柜里找出CD机打开,丢了一个耳塞给辛霓。辛霓缓缓将耳塞放入耳朵,耳塞里传来一阵阵飞机从低空掠过的声音,还有各种仪器、武器发出的声音,接着,恢宏的交响乐响起,她听了一会儿:“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星战》原声,John Williams啊,就算你住在古墓里,也应该听过。”

辛霓第一次见到那么放松的祁遇川,仿佛云销雨霁,那些笼罩在他身上的沉重阴云悉数散去,他真实的灵魂得以回归。

“你很喜欢听电影的原声带?为什么?”

“生活太无聊了,需要点情绪。”祁遇川忽然笑了起来,“你闭上眼睛听一会儿,有没有感觉自己像活在电影里,是个马上要去征服世界的大英雄?”

辛霓想笑又笑不出来:“完全看不出来,你心里住着一个杰克苏。”

“杰克苏?”

“说了你也不懂。”辛霓顿了顿,莞尔一笑,“不过蛮可爱的。哎,真的,听到这里,确实有种变身成大英雄的感觉。”

他们对视一笑,外面的惊涛骇浪已然不足为惧。

“能不能换一首安静点的?”

祁遇川点点头,换了一首钢琴与管弦协奏曲,他依稀记得是一部爱情电影里的配乐,他没有耐心看爱情文艺片,却很喜欢那支曲子。辛霓果然也是喜欢的,他看见她眼睛里有了少女独有的那种感性。

低沉忧郁的基调,舒缓缠绵的节奏让他们的心一起沉静下来。他按了单曲循环,仰靠在船舱壁上,缓缓闭上了双眼。

沧桑、缠绵的情调萦绕在耳际,辛霓心中柔柔一动,不禁侧脸朝祁遇川看去,他像是睡着了,神情很安宁,面容有些疲惫,被水打湿的头发卷卷地贴在额头上,这使他看上去有种凌乱颓废的美感。

这片刻的放松与安宁让早已脱力的她觉得疲倦,她的头不由自主地往他肩上靠去。他的肩膀宽厚有力,她静静地依偎着他,出神地望着船外的狂风恶浪,不可抗拒地沉沉睡去。

辛霓感受到一阵剧烈的摇晃,她动了动手指,眼皮却因太过疲惫抬不起来。

“辛霓,醒醒,暴风雨停了!”

祁遇川的声音灌入耳中,辛霓才渐渐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之前遭遇了什么。她吃力地睁开眼睛,视野中先是一片青黑,紧接着,一大片刺眼的白光刺入她眼帘。她的眼睛用了很久才适应这片白光,很快她看见祁遇川的脸和一片近乎魔幻的海面。

平整如镜的海面,只有一点点滞重的轻微起伏,海水看上去像是假的一样,静得瘆人。天水交接的地方,即将西坠的红日发出神迹一般绚丽的光芒,这光照亮每一朵云的轮廓,使它们呈现出瑰丽梦幻的色彩。光与色暴烈得让人窒息,辛霓难以置信,嗫嚅着:“我们是不是已经死了?”

祁遇川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没有,风突然就停了。”

海上的天气一向阴晴不定,变幻莫测,他们侥幸得生,心里都是百感交集。

辛霓走到船板上,痴迷地望着海面,此时的所见,让她觉得满足,就像目力所及的一切都属于她。

就在她出神之际,一个更不可思议的奇迹出现——一道巨大的彩虹从海平面探头,直往上升,越升越高,拱桥般于海的那一头垂下,笼罩着整个海面,七色光晕如佛光般将无与伦比的天空照得更亮。

周遭一片死寂,她感觉胸口开始慢慢膨胀,仿佛沉睡在心底多时的那份渴望正在苏醒,它一下下撞击着她的心,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电流般从她的心脏流向四肢百骸,良久良久,直到那彩虹逐渐消失,她才喃喃自语般说:“祁遇川,我叫辛霓,霓虹的霓。但今天以前,我从没有见过真正的霓虹。

“你可能不知道,我从出生到长大,得到过太多太多东西,但我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幸福。因为我得到的那些东西,是拿自由换的。

“我想象过这个世界的美,我看过一本书,写书的女作家放弃伦敦的繁华,去非洲驯马、驾驶飞机。她在书里写她曾看见十万只颜色亮丽的火烈鸟齐集一堂,她在那样壮丽的背景下训练马匹,多年以后,她回到无聊的伦敦,想起那一幕仍然觉得不可思议。那本书里有很多很多类似的描写,我每一段都看了好多遍。然后想,世界是不是真的那么美,我是不是能有荣幸亲眼看看。

“但是现在,我看到了,比她写的还要漂亮——祁遇川,谢谢你,你让我知道比起我所能享受到的那些物质供养,生活阅历才是真正会让人幸福的东西;谢谢你让我知道,怎么样活着,才有意义。”

一行眼泪从她眼中滑落,她望着天边逐渐暗下去的云层,拼尽全力大喊:“我发誓,我要出去看看更好的世界!我发誓,从今往后,只有我自己可以决定我怎么活…”

祁遇川在金红的霞光里定定看着她的侧脸,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审视她这个人而非她的眼睛,她美得很端正,恰到好处的端正,像用尺子比着画出来的一般。她生着一双细长舒扬的远山眉,长而深的双眼皮褶痕在眼尾处微微垂下,这使她无论是哭是笑,都比旁人动人。她脸部的每一根线条都很柔和,透着一种圆融敦厚的亲和力,连玫瑰骨朵似的嘴唇都有些过圆。以前他不喜欢这种传统的美,但现在他忽然觉得,这大约才是世界上最美的容颜。

在她回头望向他的同时,他恰如其分地收回眼神,仿佛刚才他并未有半分动容。

第七章 不一样的烟火

他们的船最后是被警察用拖轮拖回岸上的,因为祁遇川处理得当,渔船的发动机并没有因此失灵。

辛霓却发起了高烧,以致祁遇川不得不反过来照顾她。他的腿伤略好了些,有时候不拄拐也能拖行一段距离。他左臂脱臼的地方原本近乎痊愈,却因暴风雨时用力过猛且沾了冷水,留下一道可能终生反复的隐痛。但无论怎么说,他总算脱离了行动艰难的窘境,有了照顾辛霓的能力。

辛霓的高烧来势汹汹,每每用过退烧药后,也只能勉强降到三十九摄氏度左右。祁遇川不得不时刻留在她附近监测体温。她大多时候都在昏睡,情形时好时坏,坏的时候,浑身大汗,呼吸急促;好的时候,则能睁开眼睛看一看他,管他要水、要粥。祁遇川一遍遍用温热的毛巾擦拭着她的额头和颈动脉,反复太多次,他被迫产生了一种彼此要这样相依为命,直到天荒地老的错觉。

第三天凌晨五点,辛霓的烧终于退去。祁遇川长长松了一口气,对微眯双眼朝他微笑的辛霓说:“一会儿喝完粥,你马上坐轮渡过海,回镜海去。”

辛霓使劲咳出声音,楚楚可怜地说:“你不要赶我走,我还没有完全好呢。”

“好,那就中午走。”祁遇川态度很坚决。

“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

“可是,如果没有我帮你,你一个人怎么出海,怎么赚钱?”

“这些不需要你操心。”

“帮人帮到底,行百里半九十算什么?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走。”

祁遇川点了点头,忽然探手将她从床上拉起来,扛在肩上:“看来我只好亲自送你了。”

辛霓吓得叫出声来:“祁遇川,你疯了!医生说你不能负重。”

“没办法,谁让你太不听话。”

辛霓的眼泪顿时落下:“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我自己走就是了!”

听她表了态,祁遇川把她丢回床上,目光冰冷地盯着她的行动。辛霓不得不磨磨蹭蹭地穿鞋、洗漱、喝粥,直拖到窗外天光大亮。实在拖无可拖,辛霓才万分沮丧地说:“你送送我吧。”

“好。”

“我是说,起码要送我上火车。”

“好。”

“最好…”

“你有完没完?”

“哦。”辛霓委屈地扁了扁嘴,泫然欲泣地往门口走去。

一路无言,辛霓好几次回头去看慢慢跟在她身后的祁遇川。在她第六次回头时,祁遇川忽然停下脚步。

辛霓心中生出些侥幸:“你是不是改变主意了?”

“我只是想最后给你个忠告。”

“什么忠告?”

“不要回头。”

“欸?”

“你有没有听过‘不能回头’的传说。”

辛霓自然是听过的,很多国家都有。希腊神话中,俄耳甫斯之妻因为一回头,永远留在地狱。《圣经》里的罗得之妻因为回头化身盐柱。中国神话里的奈何桥也是只准前行,不可回头的。她不知道祁遇川为什么会同她讲这个。

好一会儿,祁遇川才非常冷淡地说:“走了就是走了,只能一往无前,回头只会徒增烦恼。就像做梦,再美的梦,醒了就再也进不去了,只能等下一个。

“不要回头,回头会生执念,人一执就迷,一迷万惑,永无解脱。”

祁遇川从未同她说过这么多话,每一句话都像一柄匕首,刺入辛霓心底。她真真正正地哭了起来,哭得浑身颤抖。

良久,她抬起迷离的泪眼:“没有用,我从一开始就回头太多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