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那次谈话后,辛霓和孤僻的高衍成了朋友。那是一种很莫名其妙的朋友关系,他们能一起去图书馆做作业,一起去参观雕塑展,一起做手工,却没有任何共同语言——除了青蕙。

高衍对青蕙的爱,叫辛霓发指。他每天早晨都要用精致的信纸写一首情诗,和白玫瑰、早餐一起送给青蕙。他是男生宿舍楼里唯一一个去厨房的男生,目的是为了保证青蕙每周都能喝两次老火靓汤——因为这个,他被同寝室的男生当成娘炮羞辱、排挤,但他丝毫不以为意。

有一次,高衍对辛霓打开了他的藏宝箱,里面有青蕙写给他的信。如果不是那些信,辛霓简直不能相信,青蕙其实也深爱着他——除了例行约会,青蕙很少和高衍独处。

厚厚的一摞信,信封的一角上标着小小的数字和日期,日期是从青蕙去镜海时开始的,一周一封,没有间断。

青蕙在信里写了对他的思念,发自肺腑,无比真诚、无比感人,辛霓读不出任何矫饰的成分。但奇怪的是,她的每封信都没有抬头,全文也并不见她称呼高衍,都是用“你”“亲爱的你”来指代。

“我十三岁时第一次见到青蕙,她穿着一件白色裙子,留着一头齐腰的长发,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孩都漂亮。她坐在开满奥斯汀玫瑰的栅栏下对我说,你就是那个新来的?”高衍目光悠远地回忆着,“她的样子很高高在上,像个小女王。我从没见过那样高贵的女孩,不敢回答她的话。然后她跟我说了第二句话。”

“什么?”辛霓听得津津有味。

“她说,把你的衬衣下摆从裤腰里拿出来。”

“噗。”辛霓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来青蕙有给别人下马威的习惯。

高衍的脸红了,嘴角却挂着幸福的笑:“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真的很土。我当时脸红心跳地站在那里,局促极了,心里想的却是,要是有天,这个女孩会对我笑,那该有多好?”

“不对、不对。”辛霓想起了什么,“你认识她的时候,你十三岁,她十一岁,那之前的三年你在哪里?她说自己八岁就跟着爸爸去你家了,你们是青梅竹马。还有,你是少东,她是花匠的女儿,为什么听上去,你们的地位像是反过来的?”

高衍怔住了,他的目光闪烁起来,神情变得不安。

“她说,你就是那个新来的…新来的,是什么意思?”辛霓大脑转得飞快,“难道…”

“没什么难道…”高衍额上冒出冷汗,生硬地打断她,胡乱将那些信件放回箱子里,狼狈地逃离。

真是好古怪呢,辛霓拼凑着他们的爱情故事,总觉得哪里缺少了一块,甚至所有的地方都不太对。

第九章 半月斗鱼

12月,学校放圣诞节假,辛霓以“俱乐部要去非洲远行”为理由拒绝回国。她不走,青蕙自然也不走。高衍却不能不回国陪高燕琼过新年。回上海后,高衍给辛霓打过几次电话,除了问候新年,就是问她有什么需要带的。辛霓想了想说,你给我带些虾酱吧,镜海产的,多多益善。

1月,高衍返校,除了带来各种煲汤材料和小礼物,他还实心实意地给辛霓带了十几罐虾酱。

那以后,辛霓多了一个习惯,隔三岔五吃一顿虾酱清水面。

青蕙和高衍见得多了,有次也忍不住挑了点尝尝,然后都皱着眉吐出来。

“辛霓,为什么喜欢吃这种东西?”高衍难以理解。

“我的大小姐…”青蕙若有所思地放下筷子,“你不会是在想念那个渔民吧?你不会喜欢他吧?”

辛霓没有回答,慢条斯理地将面吃完。是啊,她还想念着他,她已经自由了,不需要他救赎了,但她的想念没有一刻停止。

她经常会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因为天边某片云彩像他们曾经看过的,因为某个男人吸烟的样子和他有些像,因为有对情人骑着摩托从她身边驰过…

她觉得自己一分为二了,一个她正常地读书、生活,另一个她分秒不懈地想念着他。世间一切都是假的、虚妄的,只有那想念是真实的。

3月里的某天,她路过罗马浴场,在那附近,她看见一家刺青店,她鬼使神差地走进去,在那个涂着烟熏眼的亚洲刺青师面前脱下外套。她指着锁骨的位置,让她在那里刺上“QYC”。

那是家泰式刺青馆,没有文身枪,只有一根根很长的针。她们聊了一会儿泰国的刺青文化,刺青师告诉她,泰国的刺符是有法力的,而3月正是刺青的吉时,她建议她选择一个图腾或者符文一并刺上。辛霓把图册翻阅一遍,问清她每种图案、符文的寓意,最终选择了一个火红的太阳神图案,她要让他永远在太阳神的庇护下。

没有麻醉药,四十厘米的长针,蘸上幸运草药油制成的明墨,刺进她幼嫩的肌肤里。针刺进去的每一下都很疼,她默默承受,这样就更刻骨铭心了。

复活节假,青蕙和高衍邀辛霓和他们一道去巴斯旅行。辛霓不想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找了个理由准备推辞,却被高衍以“会有纪念简·奥斯汀的活动”说服了。

巴斯是简·奥斯汀创作《傲慢与偏见》的城市,至今仍保留着优雅古典的田园风光。和所有去巴斯的人一样,他们抵达后,最先去的地方是普特尼桥。普特尼桥横卧在河水碧绿的亚温河上,桥上桥下布满了卖珠宝衣饰的商店,站在那里,有种置身佛罗伦萨的感觉。

高衍望着远方感慨:“果然和简笔下描写的一样美妙、有序!”

“那边的修道院,好像原著里描写的那座。”辛霓指着不远处对高衍说。

和他们不同,青蕙看中巴斯的,却是它作为本郡第一大城市的都会感,她伸手从高衍那里拿过卡:“陪我去购物。”

高衍抬腕看了看时间:“很快会有纪念简·奥斯汀的展出活动,我们不去看看吗?”

“展出只有今天有,购物什么时候都可以。”辛霓附议。

青蕙微微一笑:“既然有分歧,那你们去看简·奥斯汀,我去购物。”

高衍自然不可能和青蕙分开,辛霓只好自己去纪念馆。

她乐得清静,缓步下桥,去圆形广场喂了会儿鸽子,画了张速写,这才坐车去了纪念馆。

纪念馆的展出活动很精彩,她在那里遇到很多简的书迷,他们一边享受下午茶,一边聊书里的细节,直到纪念馆宣布闭馆。

辛霓捧着一束花回到宾馆时,刚好碰见满载而归的青蕙,确切地说,是满载而归的高衍。他手上拎了二十几个袋子,苦力似的跟在青蕙身后。

辛霓叹为观止,目光微妙地瞟了眼青蕙。

高衍将购物袋放在她们房间的柜子里,念念不忘地问辛霓:“活动怎么样?”

“很好。”辛霓忍不住跟他说活动的细节。

他们二人互相问答之间,青蕙开始拆各种购物袋,除了少数几件衣服,里面多是各种奢侈品包包和珠宝首饰。她坐在战利品中间,神情安宁而满足,就像脱离了他们两人,去到了另一个空间。

末了,青蕙把高衍打发去订餐。她关上房门,拉上窗帘,去卫生间更衣。不久,辛霓看见青蕙如内衣模特般走了出来。

“好看吗?”她穿着一套让辛霓脸红的情趣内衣,轻薄的玫红蕾丝,极其紧窄的G弦裤,近似全裸。

从美学的角度来看,她的身体是完美的,尤其是小腿和腰窝处的线条,足以让任何女人自卑。

辛霓本能地觉得她其实是在挑衅她,她暗忖,莫非是她介意自己最近和高衍交流太多。

“为什么买这样的东西?”

青蕙在镜子前拨弄着自己的头发,眼含深意地妩媚一笑,答非所问:“6月就要到了…”

接下来的假期,辛霓哪里也没去,专心为考试月做准备。而青蕙则忙于将她的战利品在亚马逊上转售。那些包包和珠宝,她一件没留,全部变成了现金,然后再花很少的钱,买了几件赝品。

全新的二手奢侈品依然保值,青蕙因此进账了一大笔钱。

巴斯之行,大概在经济上重创了高衍,好几次,辛霓撞见他一个人在自习室啃面包。辛霓考虑了一下,装了些现金在信封里,找了个时间递给他:“天天吃面包,怎么受得了?”

高衍打开看了看,将信封推回辛霓面前,感激地冲她微笑:“心领了,我从小受的家教是不能举债。”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你妈妈,让她提高信用卡额度?”辛霓食指支着下巴,探究地盯着他的双眼。

“我花钱的地方一向不多,如果打电话给她申请额度,她一定会怀疑我,让人来查我的。”

“你的信用卡已经刷爆了吧?你不怕她发现异样来查你?”

“巴斯那趟,主要用的是我的私房钱。”

“所以,你破产了?”

高衍点头,喃喃地说:“我得重新考虑我的大学志愿了,修哲学的话,可能没法养活青蕙。”

“你原本竟然是打算修哲学?那新思集团怎么办?”辛霓诧然。

“交给职业经理人吧,我哪里管得来一个集团?”高衍耸肩。

辛霓想得出神,高燕琼一介女流白手起家,纵横捭阖多年,打下偌大的江山,却要面临后继无人的凄冷境遇,不可谓不讽刺:“你妈妈恐怕要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