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这样说,高衍低下头,右手的笔无意识地在笔记本上画着凌乱的线条:“辛霓,你信吗,我也许就是想让她失望。”

辛霓疑惑地看着高衍,他没有说话,笔下的划痕越来越重,脸色也越来越凝重,笔尖划破记事本的霎那,他猝然开口:“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

凄厉决绝的表情让他清秀的脸扭曲变形,伴随这句话的,还有他突然就决堤的眼泪。

辛霓蹙着眉,将面巾纸递给他,迟疑了下,又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肩膀。

他的悲伤略微松动:“养过热带鱼没有?很漂亮,五色斑斓的,机灵可爱,很容易让人心生喜爱。但只有亲自养过,才知道它们之所以能够活下来,变得更大、更强,是因为噬咬残杀同类的本领比别的鱼强。知道这种真相的人,再看见漂亮的热带鱼,唯一的感觉只会是恶心、毛骨悚然——

“你可能知道,我妈妈是内地最有名的实业女王,她救过一个濒死的国企,开过摩托车厂,现在又把冰箱卖到了全国市场份额第一。很多人都认为,我内心一定很为她骄傲,其实并没有。我就像是一个亲手养过热带鱼的人,我比谁都清楚她是怎样成就今天的。”

他擦去眼泪,声音腔调变得低柔而沉静:“辛霓,你愿意听听我们的故事吗?”

辛霓点头,眼神里有种让人变得祥和的温柔。

“我妈妈出生在温州苍南县一个农村,她的原生家庭很穷,她下面还有一个弟弟。穷人家的长姐,命中注定是要为家庭、为弟弟牺牲的。她只读完初中,就辍学在家务农,赚钱补贴家用,等着十八岁那年换一笔彩礼给弟弟娶媳妇。

“但是十八岁那年,她未婚怀孕了。没人知道那个让她怀孕的人是谁,也没人站出来负起这个责任。外公外婆逼她打掉孩子,然后嫁人,给弟弟换嫁妆。她假装同意,却在第二天逃走了。

“那个年代,一个贫穷的单亲妈妈,要吃多少苦,要受多少侮辱,不是你我能够想象的。她打了很多份零工,没日没夜,终于在生下我的时候,攒够了一部照相机的钱。那时候去公园帮人照相,是很赚钱的行当。她把我绑在怀里,一边干活一边照看我。

“这样过了一年多,我学会走路后,不再甘于被她绑在怀里,无时无刻地哭闹挣扎,她不得不把我关在家里。她怕我乱跑出事,就学着别人的样,用根绳子把我绑在窗户的把手上,然后把饼干丢在地上,方便我饿的时候捡起来吃。

“有天她去公园上班,走了一半路,肚子忽然疼得不得了,于是急急忙忙地往回赶。谁承想刚打开门,她就看见我的脖子不知怎么被绳子缠住,正不断翻着白眼。她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当时的心情,因为她起码跟我念叨了一百多遍:她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把我解开,抱着我撕心裂肺地大哭。她哭了很久,然后发誓要赚钱,赚很多很多钱,让我过最好的生活。

“会说话以后,我常常追着她问:我爸爸呢?为什么我没有爸爸。她的回答是,你爸爸去外地赚钱了,等他有了钱,就会回来接我们。她当时的表情好天真,比两岁多的我还天真。你看过《大话西游》吗?和紫霞仙子说‘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总有一天他会踏着五彩祥云来接我’时一模一样。但哪怕是两岁多的我,也不会去吃一个虚无缥缈的饼,我不要等,跟她吵着闹着要爸爸。她没办法了,就花五分钱买支棒棒糖给我,笑容甜甜地对我说,以前她心情不好了,爸爸会买这种糖给她吃,这种糖里就有爸爸的味道。我尝了一口,就更想要爸爸了,因为爸爸的味道好甜。

“等我长大些,日子更艰难了,好多人劝她趁年轻嫁老头,她咬紧牙关就是不同意。她高傲地对那群大婶说,我有老公的,我老公去深圳捞世界了,我老公是苍南县最聪明最能干的男人,他总有一天会西装笔挺地来接我们去住大房子。真的,那天晚上,他发过毒誓,许过诺言,他不会骗我…

“她就一直这样等啊等,等到那种棒棒糖涨到一毛钱时,她终于明白,他不会回来了,棒棒糖会涨价,女人会老,誓言会变,一切只会越来越糟。

“她第二次发誓要赚钱,要赚很多很多钱。那个男人不会来接她了,那就让她西装笔挺地去接他吧,把他接进大房子里,用钱活埋他。那个时候,最赚钱的小行当是修表,现在很多有钱的福建人都是当年修表起家的。其实修表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外行人看得金贵,内行人往往只要打开表盖动个螺丝,加点油就能让一只表动起来。但只要师傅一开盖,就所费不赀了。那段时间…”

高衍流畅的叙述忽然中断,他强迫自己,把头死死地往桌面上压。

“高衍,不想面对的事情,就不要去想。”辛霓揪心得厉害。

“不,你听我说完。”像被逼迫到了极致,他的肩膀和手开始瑟瑟发抖,“那段时间,我经常撞见一个修表的男人来家里。后来,我妈的修表摊子开了起来,但没开多久,她的摊位就被一个女人泼了粪。泼粪的是那个修表匠的老婆。两个女人扯着头发在大街上打架,样子不比阴沟里的老鼠好看。街坊开始说我妈是妓女。我走在街上被人指指点点,在学校被同学嘲笑殴打。我真的是受够了,有天我把饭碗砸在地上,大声和她争吵,吵到崩溃的时候,我骂她是妓女。她当时愣住了,然后把掉在地上的饺子捡起来,一个个放进嘴里。她说,这些饺子是我花钱买的,我赚的每一分钱都不容易,以后你再糟蹋钱,不要怪我打你。外面的人,怎么说我都可以,说我是鸡也不要紧,但你不可以说我,为什么呢?我养活你啊,活着有多难你知道吗?你不但不可以说,以后等你功成名就了,还要回这里来给我盖一座贞节牌坊。

“从那天起,我开始恨她。我觉得面前这个人是个邪恶的魔鬼,这个魔鬼占据了我妈妈的躯壳,吞噬了她的本性。我变得阴郁、自卑、自闭,连走路都只贴着墙角走。一整年,我都不跟我妈说半句话。考虑到我的身心健康,她带我搬去了省城,在Z大附近租了房子,继续摆修表摊。她白天工作,晚上就扮成学生的样子去Z大自习室读书,她自学了金融和英语,不懂就问那些男学生。那些男学生个个都恨不得对她倾囊相授。她用功极了,像海绵一样汲取一切知识。这样半工半读了一年多,她考下了会计证、驾照、证券从业资格证书、英语四六级证书。在省城,没人知道我们的过往,同学对我很友善,我不再缩成一团。妈妈努力蜕变的样子打动了我,因为屈辱而产生的仇恨开始淡漠…

“两年后,我妈妈的存折上有了一笔很可观的数字,那个数字给了她创业的勇气。那些年,温州的‘小狗经济’已经开始萌芽。所谓‘小狗经济’,理念来源于狗猎杀食物的战略——几条狗协同合作,分工明确,干掉比它们强大几倍的大型猎物。那时的温州,每个村都是作坊,甲村造冰箱的散热器,乙村造冰箱的电路板,丙村造冰箱的机身,最后用极低的运输成本组装成一台冰箱。大家分工明确,把全部资源、精力、智慧都用在研究自己擅长的领域,因此可以把质量和品种创新搞得很好。这样一来,温州造的冰箱,比别处更具有成本优势和质量优势。我妈妈受到启发,决定回去开个做冰箱散热器的公司。为什么是散热器呢?因为散热器是一台冰箱里最关键、最需要技术,也最需要不断变革的部分。

“她带我演了出衣锦还乡的大戏,租了名车,雇了司机、演我爸爸的演员,大张旗鼓地回到外公外婆家。她给他们一大笔钱——足够帮我舅舅风风光光地娶个媳妇。她成功地洗白了自己,成了乡里的励志人物。外公外婆很为她骄傲,慷慨地拿出地皮、老宅让她建工厂,知根知底的乡邻也成了她最可靠的员工。工厂开起来后,我妈妈每天都在工厂里食宿,研究技术,遇到难题了,她就去城里买专业书看,找老修理工请教,或者直接去拜访一些老专家。她一旦掌握了新的技巧、技术,会很慷慨地分享给邻村的工厂。她的热心和传奇经历,让她的散热器比别家畅销,厂子的效益连年翻番。

“成功让她变得躁动,她的胃口越来越大,决定直接生产冰箱,但这一次,她遭遇了滑铁卢,她不懂政策,在没有拿到有关部门批文的情况下就贸然生产,导致这批冰箱无法在正当渠道里销售。她破产了。我们灰溜溜地回到省城。那时候,我们真是困窘极了,经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妈妈的意志全线崩溃,她找了份销售的工作浑浑噩噩地度日,每天疲惫得如丧家之犬。有次,我看见她悲愤地站在火车轨道旁,我吓坏了,生怕她做傻事。那天以后,我想尽办法赚外快,捡废品,帮同学代写作业,批发火腿肠、面包在课间时卖,最冒进的一次,我去卖了血。但是卖完血后,我发了很久高烧,足足病了两个月才好。我妈妈知道我去卖血后,又抱着我大哭了一次。哭完后,她振作了起来,去一家卖彩电的国企做了销售员。

“当时,那家国企正处在最困难的时期,外部欠债多。进了那家国企后,我妈妈豁出去似的谈客户,当年就搞定了一个大客户,拿下了三百万的订单。到了第二年,她的销售业绩突破了一千五百万。这个数字,是五个省的销售额总和。接连三年,她的销售额一直上升,被公司票选为营销部部长。成为营销部部长后,她着重树立品牌和完善销售系统,并且敢为天下先地开始试水国际化。

“也就是那一年,她终于和我爸爸重逢了。她奋斗了十二年,终于有了和我爸爸列席于同一场合的资格。他不愧是全苍南县最聪明能干的男人,只用了十二年,就成了一家知名企业的老总。说来真是巧,他也是靠做冰箱发的家,算算时间,他和我妈妈是同期开始做冰箱的,只不过他背后有高人指点,也有可以依靠的靠山。所以,作为一家乡镇企业,他的工厂能被列入国家定点生产企业名单。我爸爸的野心很大,精力也很旺盛,他不满足于只做冰箱,同时还搞了服装厂、饮料厂和电动车制造厂,几乎所有赚钱的行业,他都有所涉猎。当时,他最看重,也最想开拓的市场就是国产手机。那是一个巨大而又空白的市场,他要打开这个市场,最缺的就是一个老练而又值得信赖的营销天才。而这时,他和我妈妈重逢了。你可以想象,他有多百感交集…那个早已被他遗忘的村姑,奇迹般地长成了他最需要的女人,这个女人,如今是那样光彩照人,叫人心动。

“他们两人开始互相试探角力。这么多年来,我妈妈所受的苦和委屈,她对他只字未提,只让他看到自己的能力、才华和对他忠贞不渝的深情。不久,他重新追求我妈妈,但我妈妈始终保持若即若离、欲拒还迎的态度。快把他折磨疯了的时候,她对他亮了底牌,她可以接受他,条件是明媒正娶…”

说到这里,高衍的叙述第二次中断。像是遇到了什么无法逾越的心理障碍,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将这个故事说下去。

辛霓从头到尾都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听着这个故事,她已经完全被吸引,迫切地要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见他停下,她急了:“然后呢?”

面对她的追问,高衍露出一种微妙的、恍惚不安的神情。好几次,他欲言又止,有停止叙述的打算,但又担心辛霓漫无边际地揣测、求证故事的走向。他后悔一时冲动开了这个头,浑身每个毛孔都透出不自在的感觉。

灌下一大杯柠檬水后,见辛霓仍然满怀渴望地盯着他,他只得继续讲述:“因为一些原因,我爸爸并不愿意娶她…”

“是因为要停妻再娶吗?”辛霓忽然打断他。

高衍脸色骤然变了,他警惕地望着她,一种孱弱的、本能的警惕,就像忽然被光扫到的老鼠。

“那十二年里,你爸爸又遭遇了什么呢?他一定结婚了,也许有一个孩子…”辛霓开始进行推理。

“我也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高衍很巧妙地中断了她的思维发散,让话题回到故事本身,“他们僵持了很久,这个当口,我爸爸的工厂生产出第一批全国产化的手机,但讽刺的是,这批手机还没来得及打入市场就被淘汰掉了。在这样一个时机下,我妈妈把我推到了爸爸面前。他彻底震撼了,如果说,他之前还有过犹豫,对我妈妈还有虚情假意的成分,但见到我之后,他的心被内疚、感动填满。我妈妈娓娓向他说出我差点被勒死的故事,说出我为了补贴家用卖血的故事…我该怎么去形容他当时的感受呢?《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结尾,那个作家知道一个女人为他献祭一生后,感觉有道冷风穿过他的心脏。我猜那时,我爸爸的心一定也被什么洞穿了…

“他很快娶了我妈妈,把我接进了他的别墅——在那里,我第一次遇见了青蕙。青蕙的爸爸一直在我爸爸的庭院里工作。他们结婚后,我妈妈毅然决然地辞去了国企的工作,全力以赴地帮我爸。在我妈妈的提醒下,我爸认清彼时国产手机不可能赢得了洋品牌的现实,及时转型去做洋品牌的代加工厂。他们夫唱妇随,恩爱无比。而我,终于感受到了父爱的滋味。

“爸爸很爱我,因为愧疚,也因为爱屋及乌。那几年,我幸福极了,幸福得不安,生怕哪天一觉醒来,发现一切都是我在做梦。在我妈的协助下,爸爸旗下各线的产品销售额连创新高。也就是一年左右,我爸的公司就顺利完成了股份化,在深圳交易所挂牌上市了。”

“多好啊,苦尽甘来,上天没有薄待你们。”辛霓忍不住感慨。

听她这样说,高衍唇上浮出一丝诡异的笑纹:“但是我爸爸坐牢了,就在去年年初。有人做了个局,让他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也就是一夜之间吧,数罪并罚,他被判了死缓。做这个局的人,正是我妈。”

辛霓骇然张开嘴,鸡皮疙瘩瞬间爬满全身。就像坐在骤然俯冲的过山车上一样,伴随着一种刺耳的啸鸣,辛霓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地一跳,魂飞天外。

“五年,她演了五年贤妻良母,给他布下必杀之局,他却在给她做嫁衣裳。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她…谁也想不到世界上有这样心狠的女人。”高衍的眼睛盯着辛霓,却没有焦距,他失魂落魄地盯了她良久,终于有一点晶亮的眼泪落了下来,“不久,她取他而代之,成了实业女王。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什么都可以容忍,除了背信弃义。背信弃义的人,就该天地诛灭,千刀万剐!

“这样一个女人,不放过别人也不放过自己,和魔鬼有什么区别?她伤害了那么多人,到头来对我说,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辛霓,你知道吗,我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在地狱里给她还债…”

辛霓靠向椅背,难以置信地看着高衍,寒意从脚下升起,她犹如置身冰窟。这个故事颠覆了她的三观,颠覆了她对人性的认知,她顾不上去安慰他,她觉得自己甚至比他还需要安慰。

第十章 朝云暮雨

5月初,辛霓收到CIE统考的考试时间表,各门类的考试从5月持续到6月中。这样的凌迟方式,让辛霓痛苦不堪,熬得形容憔悴。相比辛霓夙兴夜寐地对战考试,青蕙从容很多。她的心思已经飞去生日那天,她专门从法国预订了玫瑰和香氛,并且开始节食,瘦得纤腰一握。

生日前夕,辛霓接到了辛庆雄的越洋电话。近一年来,辛庆雄很少给辛霓打电话,他不想让辛霓不自在,也不想让自己不自在。有了隔阂的父女,言语来往变得审慎,他告诉她,十八岁成人礼的礼物会由赵彦章搭早班飞机送到萨默塞特郡。辛霓不想见到赵彦章,连忙找了个理由推托:“我和青蕙约好去西班牙旅行庆祝成年,礼物或可邮寄。”

“考试进行得怎么样了?”

“6月中旬就全考完了。”

“回来吗?”

“呃…”辛霓生理性地抗拒大屋,但她很想去龙环岛找祁遇川,“也许吧,也许会在法国南部待到秋天开学。”

“你就没有一丝一毫想念爸爸?你还恨爸爸?”

“不…没有。”这个话题让辛霓心力交瘁,她疲惫极了,“爸爸,这边夜深了,我想休息了。”

挂掉电话,她打开笔记本,竟真的订了张飞往马德里的机票。理由很多,比如她考累了,比如躲开很有可能出现的赵彦章,比如躲开即将到来的、属于青蕙和高衍的甜蜜之夜。

辛霓一早出发,抵达希思罗机场时,伦敦阴霾欲雨。希思罗机场庞大而繁忙,进出口吞吐着成千上万的旅人。离飞机起飞尚有一大段空隙,辛霓在入港大厅敲定路线后,步去海关后面的免税店消磨时间。商店一个门洞连着另一个,货架上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奢侈品,有种逛不到尽头的感觉。漫无目的地逛了会儿,辛霓在路标上发现了宝格丽。青蕙曾对她说过,宝格丽可以在任何时候讨得她的欢心。她决意去宝格丽为青蕙挑件礼物。

“G124…宝格丽…”辛霓念叨着,抬眸往南边看去,霎时间雷轰电掣,她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巷道的尽头闪过。

仅仅一眼,仅仅一个后侧面,不需要怀疑,不需要求证,辛霓确定那是祁遇川。她的心骤然狂跳,不顾一切地朝那个方向追去。

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巷道,她扯开玻璃门,穿过一家门店,快步冲向最近的扶梯口。她一眼就看见他的背影,他正穿过人群,往免税店大厅外走去。外面就是出入港大厅,一旦他去了那里,她无法想象怎样才能从茫茫人海里找回他。她不再矜持,站在扶梯上大喊:“祁遇川!祁遇川!”

他像是没有听到,没有半分停留,拉开大门,径直汇入外面的人流中。

辛霓飞奔而下,穿越过拥挤的人群,冲进大厅。她急促地呼吸,站在大厅里四下环顾,四处茫茫皆不见他的踪迹。她不甘心就这样和他错过,她赌他去了出租车道,发足朝那边狂奔而去。偏生那样巧,一名摇滚偶像插着兜从她身后的通道里步出,一队乱哄哄的、举着灯牌接偶像的粉丝忽然尖叫着朝她拥去,生生将她围在了人群中央。她越急着往外挣,他们就越将她往里推,她绕不开他们,急得大声哀求:“请让一下,我有重要的事情。”

鼎沸的声浪吞没了她的请求,有人被她推得重了,勃然朝她竖起中指,做出“bitch”的唇形。她愣怔了片刻,心底发了狠,她不信他们的追逐会比她狂热,这一刻,谁挡在她面前都不可以,就连神佛都要对她退避三舍。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一个又一个地推开面前亢奋的少年,跌跌撞撞地冲出人群,直奔出大门外。

门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不愧是人们随身带伞的伦敦,候在出租车道旁排队的人群撑开了千奇百怪的雨伞,那些伞面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与去路。她绝望了,呆呆立在雨中。一位绅士将自己的伞递给了辛霓,她机械地接过,泥胎木塑般望着雨幕。

这时,她遥遥瞥见一个没有撑伞的身影坐入出租车中,她直觉是他,扔下手中的伞,疯魔般分开挡在眼前的伞面往前追去。她的举动引起了人群的骚乱,在她挤到最前方时,一个肥胖的白人男子愤怒地在她肩上一推,她猝不及防地朝马路上扑去。电光石火间,一只手迅疾地拉住她,将即将扑倒的她拽回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