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天旋地转地跌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伴随而来的是一道熟悉的、深沉的声音:“不要命了?”

她抬头,看见他的眼睛。他撑着一把打着机场logo的大黑伞,面无表情地垂注着她,他深沉如海的眼眸一如既往的冷静,但眼底似有一点光芒在闪烁。真的是他,他们在距离龙环岛千万里的陌生城市,以这样的方式重逢了。

两年未见,他飞速长成了成熟男人的模样,肩膀更宽更厚,身姿更秀颀挺拔。他理短了头发,看上去很精神醒目,在一身考究黑衣的修饰下,他的英俊显出逼人的危险感和压迫感。

辛霓犹如被施了定身法,浑身麻木,连头皮、脑子都是麻的。她深深望着他,她本应雀跃,但莫名其妙的,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感从她心脏扩散。

祁遇川也那样深深地望着她,她清减了几分,依然瓷娃娃般净透。她做平常学生装扮,一身暗淡的灰色休闲装,然而越平庸的衣装反倒越衬出她惊为天人的美貌来。她那样蹙着眉,含烟带泪地看着他,让他有些移不开眼睛。

良久,他的目光移去她的头顶,她长发简单绾成一束,披散在肩上,头上却别着只极小的、淡紫色的绢布兔耳朵。他嘴角浮起笑,抬手碰了碰那只小兔耳朵:“小丫头。”

辛霓连忙将那只发卡薅了下来,装进衣兜,她后悔一早搭错线戴这样一只幼稚的发卡。

“祁遇川,你怎么会在这里?”辛霓说话的时候,有些磕巴。

“办事。”祁遇川简洁地答,自然地伸手抬手,一点点将她额上、脸上的雨水擦净。

辛霓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你不打鱼了吗?来英国办什么事?”

“小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祁遇川不以为然道。

“你请我吃饭吧。”雨声、车声、喧哗声都在干扰他们。

“好。”他说“好”的样子和以前一样干脆利落,只要不触及原则问题,仿佛她对他要求什么,他都会说好。

他们等到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辛霓想了想对司机说:“Petersham Nurseries.”

那是一家开在花园里的米其林一星餐厅,新近刚对外试营业,里面充满花草,从杂志宣传照来看,既恬静又惬意。

出租车往前行驶时,辛霓开始专注地看身边的祁遇川,眼睛里闪着光亮。

“我长了三只眼睛还是两个鼻子?”外面的雨小了很多,祁遇川将车窗摇下一些,放了点风进来。

辛霓不好意思地收回眼神:“我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我们怎么会在这里遇到?”

关于彼此的重逢,她设想过很多场景,甚至在心里准备好了台词,但此时此刻,那些得体的话一句都说不出。

“你好吗?”

“就那样。”

辛霓好怕冷场,她滔滔不绝地同他讲话,把该讲不该讲的都同他说一遍,说到最后,她开始害怕,要是把所有话都说完,他还是这样淡淡的,她该怎么办?

但那天的交通很好,在她把所有话说完之前,出租车停在了郊区外的一条小巷子前。雨虽然已经停了,但那条通往花园餐厅的小巷却泥泞不堪。

辛霓懊丧地看着那条小路,她为什么总要做一些看上去很聪明,实际上很愚蠢的决定?她朝祁遇川尴尬地笑了笑,提起一口气,踮点脚尖准备往前走,这时,祁遇川将她拽了回来,在她面前弯下腰:“我背着你过去。”

辛霓眼波一动,乖顺地趴在他背上,搂住了他的脖子。她将脸轻轻地贴在他的衬衣领子上,一丝混杂着淡淡烟草味的、年轻男子独有的清香从他衣领里传出,温温热热的,叫她心跳耳热。

穿过那条小巷,两人停在了一座绝美的静谧花园前,玻璃温室内,高低错落地种植着各色油绿的植物,绿色中巧妙地铺排了上千种奇异花卉。

他们进去的时候,花园里并没有别人,只有慵懒的爵士乐。他们穿过花径,在一座藤架下坐定。

祁遇川慢条斯理地翻着菜单:“想吃什么?”

“随便。”辛霓抿了口柠檬水,“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不许说小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

“出差,帮老板做事。”

“你的船呢?”

“卖了。”

“你现在在哪里高就?”

“高就?谈不上。你走了不到一个月,我就去了镜海。”

辛霓想了想:“那个驹哥,后来有没有找你麻烦?”

“没有,卖船的钱还他的债,绰绰有余。”

“那…”这时,辛霓发现祁遇川看向她背后的眼神变了,她愕然回头,只见一群面目狰狞的华人鱼贯从门外走了进来,其中几个反应灵敏的,一个迅疾地冲入后厨,一个控制了吧台,一个断了所有电路和通信设备。

只一眼,辛霓就洞悉了他们的背景,她太熟悉赵彦章和他手下小弟的样子——面容粗粝,目光狠戾,居高临下地睥睨他人。由于长时间斗狠,面部肌肉或多或少有些扭曲。

她不明白,为什么祁遇川总是和社团的人扯上关系。

祁遇川收回眼神,从容地翻了会儿菜单,对躲在远处、脸色苍白的Waiter吩咐:“普罗塞克葡萄酒、蔬菜沙拉、鳕鱼片配马郁兰、威灵顿牛排、樱桃榛子派。先这些。”

点完餐,他抬头看向为首的那名男子:“鸿发社的原哥?带这么多人从镜海跟到伦敦,一路辛苦,要不要一起坐下喝杯东西?”

那个被称为“原哥”的男子生得极精瘦,双目炯炯。听祁遇川开口招呼,他大大咧咧地拖过一张椅子,在他们二人之间坐下。他朝辛霓龇牙一笑,太阳穴两侧暴出几条青筋,那神经质的笑容吓得辛霓往后一缩。

“你过来,坐我身边。”祁遇川气定神闲地对辛霓吩咐。

辛霓胆战心惊地起身,绕过原哥,在祁遇川的左手边坐下。祁遇川将酒水单推到原哥面前:“这里的威士忌不错。”

“财神爷做东,当然是你点什么,我喝什么。”原哥盯着祁遇川,抿出一道深深的笑纹。

辛霓看出他们似乎并无意于一上来就打打杀杀,倒像是要和祁遇川和平谈判,略松了口气。

“Waiter,威士忌。”祁遇川点完单,往椅背靠去,“不知道原哥找我有什么吩咐。”

原哥点上一支烟,猛吸了一口喷出,隔着烟雾乜斜着他:“听说和义胜,现在你最赚钱,不做粉档不捞偏门,把东叔的钱弄到内地翻了十几番,还洗白了…我们龙哥很赏识你,你有没有兴趣跟龙哥干?”

“原哥,出来混,讲究的是捧谁的碗,服谁的管,东叔给我饭吃,我不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原哥冷冷一笑:“小子,你要识抬举,和义胜连新马路都打不进去,你跟着东叔当个没名没分的门生,能混出个什么名堂?过来跟龙哥,沙梨湾给你管,你干不干?”

祁遇川耐着性子听他摆完条件,面无表情道:“我要是点头了,出去还怎么混?”

“你他妈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远处,一个古惑仔狠戾狂暴地亮出了武器。

“嗳,你干什么?对财神爷要客气点,不要吓坏小妹妹。”原哥举手制止了他,转而朝花园内大喊大叫,“酒呢,老子的酒呢?Whisky!Whisky,听得懂吗?”

侍者战战兢兢地将酒端上来,为二人分好。

原哥干尽杯中酒,微微一笑:“二十年前,我们出道时烧黄纸斩鸡头,出来混讲的是道义,现在是两千年了,时代变了,道义不存在了,大家都只讲一个钱字。现在,我就跟你讲讲钱。

“十年前,沙梨湾的夜总会,随便一个齐整点的北姑就能赚十万块一个月,现在呢?新马路最红的头牌也就是这个行情。内地管得太厉害,又要我们爱国。我们也想爱国,但是大佬们上深圳开个茶话会都被抓,你说,兄弟们还怎么吃饭?

“你不同,新人,底子干净,头脑清楚,很懂内地也会玩。你拿‘白纸扇’的,在哪个社团做不是做?东叔那个老东西能给你多少钱?整个和义胜一年赚的钱,还不如我一个堂口多。跟龙哥,我们给你十倍、二十倍的资本去滚雪球,你好我好大家好啰?”

话说到最后,原哥脸上的笑意凝固成一道狰狞的纹路,刀锋一般冰冷的目光落在祁遇川的脸上。

“要是我不答应呢?”祁遇川泰然自若地将牛排切成齐整的小方块,叉起来放进辛霓面前的碗里。

“年轻人,不要跟钱过不去啊!”原哥眼睛骤然眯起。他们正前方,所有古惑仔都杀气腾腾地亮出了兵器。

“知道为什么搭了机票钱来不列颠堵你吗?镜海太小,风太大,死个人都死不干净。戏里有句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这么能干的人,我们用不了,别人也别想用!最后问你一句话,跟不跟我们干?”

原哥话音未落,辛霓连人带椅子被一股巨大的巧劲推进了左边的墙角,刀光一闪,突然间,祁遇川右手上的餐刀就落在了原哥的咽喉处。

动作很快,连离他最近的原哥都没看清他怎么出的手。

古惑仔的气焰霎时被打消了一半,他们原以为这么多人对付一个文秀的“师爷”,简直是杀鸡用牛刀,但他这一出手,所有人都不得不重估赢面。

辛霓机敏地缩进墙角,把椅子掉转过来,用椅背罩住自己蜷缩的身体,探头透过缝隙往外张望。

“原哥,不介意我这样跟你聊几句?”祁遇川持着餐刀,静静地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