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青蕙盯眼望着她,一字一句说,“祝你幸福。”

辛霓回LSE不到一周,康卓群便如影随形地跟来了伦敦——理由是想跟她一起吃早餐。他确实也只有和她一起过早的时间,喝完咖啡,他就乘中午的航班回了国。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短短一个季度,他在伦敦和镜海间奔走多次。来回三十个钟头,坐飞机坐到腿脚浮肿,却又只能陪她听一场音乐会,或是跟她的朋友们一起吃个饭。

辛霓不是不动容的,在没有认识康卓群之前的那段赴宴时光里,她对自己的婚姻做过悲观的联想:在门当户对的前提下,只要条件合适,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成为她的丈夫。她不需要对那个人动太多感情,也不需要同他演山盟海誓、生死相从的戏码,只需要凭着一个“贤妻良母”的扮相,就能同他将这人生安稳地走完——

所有利益联姻的夫妻都在演着这样的样板戏。但康卓群改写了这出戏,他爱她、宠她、迁就她,多少人眼红他们既相配又相爱。他让辛霓觉得幸运,又让她觉得虚荣。

12月,辛霓和青蕙借圣诞假回到镜海。近四个月迢迢暗度,辛霓和康卓群再次相逢,感情自然比夏天时亲厚许多。接连七天,康卓群完全放下康氏的公务,佳期密约,成天陪着辛霓四处散心。

坊间小报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信息,跟拍了两人几天,发了“福王少小风流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大标题,图文并茂地攻击康卓群不务正业。铺天盖地的新闻导致康氏内部议论纷纷,也间接影响到康氏的股价波动。

康卓群被迫收敛几分,辛霓这才有了陪青蕙逛街的机会。因着辛霓最近的风头,她们用墨镜和丝巾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从牌坊街逛到永宜街再到偏远些的白马尾街。

白马尾街有青蕙颇喜爱的一间小店,店主是名独立设计师,常有媲美大牌的独特设计。那家店的衣服似为青蕙量身设计,她走几步便有收获:“康卓群霸占了你这么久,今天你要给足我八小时。”

“你们都一样霸道。”辛霓取下一件宝蓝一字肩毛衣,“说来也怪,我被人叫了一辈子大小姐,但身边紧要的人,都比我霸道,都需要我去逢迎。”

说到这里,辛霓认了真:“青蕙,我真有些闹不明白了。”

青蕙在镜子前比着条珍珠灰长裙,她显然早辛霓一步思考过这个问题,答起来不假思索:“因为你有一种专门吸引‘掌控者’的特质。”

旁边理着平头,做中性穿着的女设计师低头一笑。

“什么意思?”辛霓一头雾水。

“这和你从小被长期控制的经历有关,”青蕙将裙子递给设计师,走到男装部,“我没办法再对你深入解释了。这里面有一些心理学层面的东西,我也无法精准说明。”

辛霓放回衣服,跟随青蕙的步伐去了男装部,青蕙很快选好了衬衣:“这两款,给我分别包一件41号的。”

这时,辛霓注意到青蕙下意识在看一条暗蓝色的领带上,那并不是高衍用得着的东西。很快,她的手指指向架子上的一双鞋:“这个要一双40码的。”

继而她又分门别类地买了外套和裤子,无一例外,都是适合大男孩的学院风。

“这些全都带回英国?”

“没办法,你知道的,高衍根本不懂穿衣服。你不给康卓群挑些什么?”

“说起来,我还真不知道他的SIZE。”

青蕙抬腕看时间:“一会儿去哪里吃午餐?”

“你定就好。”

“那就在这条街随意选一家吧。”

青蕙说是随意,出了店门,却带着辛霓沿七弯八绕的白马尾街走足一公里。最后,她指着一家门脸全是黑色的,名为“入巷”的餐厅:“不如这家?”

辛霓联想到“豪斯”酒吧,莫名不喜:“这家的装潢好压抑,还是不要去了。”

青蕙扑哧一笑:“我倒是觉得很有创意,让人有探险欲呢。”

青蕙拉开厚重的大门,先一步进到厅内,大厅很狭窄,从顶棚到地面都是一派肃穆的黑色,顶棚只亮着几盏射灯,整体氛围大有赶客之意。

辛霓正要开口,青蕙却叫来侍者,指着东南方的和风障子门:“这门是去哪里的?”

“穿过这道门可以去后院,上二楼包间。”

“别有洞天。阿霓,我们去看看。”青蕙不由分说地挽住辛霓,朝门后走去。侍者帮她们拉开门,一片葳蕤的日式庭院出现在她们眼前,庭院算不得太大,但山水石组均有,层次颇为丰富。

她们眼前一亮,辛霓不解地看向侍者:“都说敞开门做生意,你们为什么要把风光藏起来?”

侍者有几分傲慢:“我们是会员制的私房菜馆,不着重做外客生意。”

她们摘下墨镜、丝巾,跟着侍者穿过游廊往楼梯方向走去,青蕙左右顾盼:“你们这儿也是主打日料?”

“不,我们主打是寿喜锅。当然也有刺身。”

“好特别,”辛霓有些惊奇,“吃寿喜锅的地方为什么建一座这么有禅意的庭院?”

还有那古怪的门脸,一切都透着违和感。

青蕙却笑了:“这家店的大老板应该不止一个人。”

侍者朝青蕙露出一个“正解”的表情,说话间,他们已走到了楼梯下。暗红的榉木楼梯,上头铺着伊斯法罕地毯,一级级上去,颇有几分陡峭。就在这时,楼梯顶上走下一行人来,为首的两个粗犷男子一边叫骂,一边推搡着对方,他们身后跟着七八个男人,辛霓一眼就看到了最后面的那一位。她的心突然跳动了一下——仿佛在此之前,她的心跳一直是静止的。她眼前有些发黑,站不住地靠在了廊柱上,她竭力让自己镇定,再抬头往那边看去:

真的是他,祁遇川,他们又见面了。猝不及防,她的鼻根连带四肢百骸都酸楚了。

祁遇川也发现了她,前行的脚步顿住,垂眸看着失魂落魄的辛霓。那群人警觉地停下了脚步,杀气腾腾地望着楼梯下的两名女子。

辛霓目光笔直地望着他,一股热气从心口腾地蹿上眼眶,她感觉自己已经流泪了,但眼角始终是干涸的。

她笃信他会把自己藏得无迹可寻,她也已做好这辈子都遇不到他的准备,然而他却在这种时候出现了。像醉生梦死的人,忽然看到一个重大bug后陡然惊醒一般,只用了短短一个对视的时间,辛霓就意识到,自己构造了三年的宁静世界在颠覆、崩溃。她对这个人的爱,从没放下过。爱是什么?也许只是对厄运的追逐。即便明白了这一点,她的腿还是忍不住朝他的方向追逐而去。

她微微发着抖,一路走上楼梯,大概是她表情太紧绷,紧绷到有些吓人,一个剽悍的精瘦男子从人群中蹿出来,挡在楼梯中段,疾言厉色地恐吓辛霓:“你找死啊?”

辛霓罔若未闻,神情依旧,只是往上走。有人识出了她的身份,将那个飞扬跋扈的瘦子拽去了一边:“辛三爷的千金,你斯文点。”

人群自动退避,给她让出一条道来。她走到祁遇川面前,忽然扬手狠命打了他一个耳光:“祁遇川,你不是很厉害吗?那么厉害,就不要让我再遇到你啊。”

那群人眼皮同时一搐,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本分地扮演什么都看不见的背景板。

祁遇川转过脸,低垂眼睛,不动声色地说:“是,我的错。”

辛霓连哭带笑地看着他,到底没有再做出更失态的举动。

眼下的情势不由得他二人如此僵持。“跟我走。”祁遇川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出人群,大步往楼下走去。

“川哥!”

“你们先散了,我有事要办。”

祁遇川头也没回,眼冷似灰地牵着辛霓从青蕙身边大步走过。

走到门口,祁遇川打开一辆奔驰的副驾。辛霓僵僵地坐进去,车门“砰”的关上,惊得她一悸。

他耐着性子将车开出曲曲折折的白马尾街,一上马路他便路怒般将车开得飞起来。辛霓渐渐冷静了下来,车子停在大十字路口时,她问:“你好吗?”

“还那样。”祁遇川手握方向盘,盯着前方的红绿灯。

“你不问问我吗?”

“你好吗?”

“我很好,我当你已经死了,所以很平静地活着。我有男朋友了,像你为我描画的那样,家世清白,体贴入微,也能让我老死在一座花园里。”

“我知道,最近的报纸写得很清楚。”

“你不问问我感觉怎么样?”

“感觉怎么样?”

“似是而非地幸福,像醒着也像在梦里。”

“世人都这样。”

“他什么都比你好,唯一的不好,就是不能变成你。”

“这三年,你没有什么长进,好像一直在原地兜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