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霓含羞带怯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青蕙的肚子上:“先做姨妈也很好啊。怎么还没有鼓起来?我可以摸摸吗?”

青蕙淡漠道:“三个月怎么鼓得起来?你摸不出什么的。”

但辛霓还是固执地、小心翼翼地将手覆在她肚子上:“好神奇,这里面有个小生命!”

青蕙下意识露出嫌恶的表情:“这个小东西弄得我很疲惫,有种变傻变弱的感觉。最近整个人肿了一圈,也许还会长斑——说起来,我还要去加一个紧肤套餐。”

“你悠着点!”

“不管,万众瞩目的时刻,我必须要是最美的样子。”说着,她招来美容师,并扭头叮嘱辛霓,“不要告诉高衍!”

由于昨夜很晚才回酒店,今晨辛霓迟了一小时才醒。醒来时,青蕙已不在酒店。她们前日约好上午一起去试婚纱,辛霓疑心青蕙等不及自行先去了,有些懊恼地迅速起床沐浴更衣。

从出门到进大堂,她给青蕙打了三四通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她不再犹豫,坐上门童为她叫的出租车,吩咐司机加急赶去婚纱店。

司机看了眼路况:“去那边的路都堵死了,你要是不介意,我从复兴西路绕一绕再过去?”

得到辛霓的同意,他便驾车环酒店绕了一圈,从后门开上复兴西路。星期一的早晨,哪里都是堵的,车子刚顺畅地走了几分钟,便堵在了路上。辛霓不得不又去拨青蕙电话,让她失望的是,照旧无人接听。

司机见她着急,尽心尽力地巧妙穿行了一通。见始终冲不出这个格局,他无奈了,只得好声好气宽慰她:“堵不了太久,至多十五分钟。你不妨看看街景,放松一下心情。这一带过去是法租界,住的都是名人,旁边的老房子虽然换了门庭,但哪一栋都有来头。”

辛霓摇下车窗朝外看去。诚如司机所言,这条街透着浓浓的法国风情,道路两旁俱是高耸的悬铃木和老式的洋房,唯一遗憾的是,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完全打乱了这里的柔美、纯洁。

见辛霓看得出神,司机又说:“我推荐你找一个不忙的清晨,或者傍晚,从酒店步行过来,四处逛逛。那时候没有这么多车子,这一带安静得不像上海,很有味道的。”

辛霓微微一笑:“好啊,谢谢。”

车子缓慢往前开了不到一公里,司机指着街对面一处道:“嗳,你看,那就是蓝妮弄堂,老有名气了。”

辛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料竟在那冷僻的弄堂口看见青蕙。远远看去,她正神色激动地和一个男子争辩着什么,辛霓展眼朝那男人一看,背影熟悉得厉害,竟有八九分像赵彦章!

她不敢确定那就是赵彦章,以她和赵彦章的熟悉程度,她原不该有这一两分迟疑不定,但她怎样想,也想不到赵彦章会出现在这里,且与青蕙发生争吵的理由。这太吊诡,以至于她强烈怀疑自己看错了。她从钱夹里拿出钱:“师傅,请在这里停车。”

她下了车,寻了个路口越过马路,快步朝青蕙那边走去。远远的,青蕙看见了她,她反常地没有向辛霓打招呼,而是对面前的男子说了句什么。很快,那人便头也不回地往弄堂深处匆匆走去。

“青蕙,你怎么在这里?”辛霓的眼睛仍在追寻那名男子的背影。

青蕙淡淡说:“一早很想吃这边老字号的汤包,见你还睡着,就自己走过来了。”

“刚才和你说话的人是谁?”

“一个推销保险的。”青蕙皱着眉说,“都说了不需要,非涎着脸纠缠我。我见到你,吓唬他说我老公过来了,他就落荒而逃了。”

辛霓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他背影看上去十分像赵彦章。”

“赵哥?”青蕙惊笑一声,“呵,你没看见那人正脸,獐头鼠目,猥琐极了,哪里有半分像他。”

辛霓默默点头:“我们现在就去婚纱店吧。”

“堵着车,怎么也去不了,不如你陪我在这条弄堂走走?”刚才那个推销员似乎对青蕙的情绪造成了不佳的影响,她闷恹恹的,透出些颓靡。

辛霓上前携着她,伴她往前行去。这条弄堂并不长,灰扑扑的不甚起眼,最打眼的建筑也不过是七座三层高的洋房,辛霓左右看看,并没有看出什么意趣。青蕙却不同,她专心致志地看着街景,仿佛那些街景同她是连着心的。每走出几步,她周身的感性情绪就更浓几分。

“阿霓,你八岁时的女性偶像是谁?”青蕙突然停下脚步问。

“八岁啊?”辛霓被她问得有些发蒙,“那时候我还不懂什么叫偶像呢。”

“我八岁时的偶像,就是这条弄堂曾经的主人蓝妮。”青蕙有些感慨起来。

“噢?原来蓝妮竟是一个人的名字。这条弄堂冠她之名,这个人有什么丰功伟绩吗?”

“倒是没有,民国时期那么多名垂青史的名媛淑女,她并不是顶有名气的那一个。”青蕙略顿一顿说,“那年,我爸输掉了祖业里最后一笔遗产——虹口那边的一套联排别墅,带我搬到这条弄堂后的棚户区。那天我穿着雪白的洋装和红皮鞋,拖着一箱子玲珑累赘的小玩意穿过蓝妮弄堂,走到那片棚户区的门口。我震惊地看到另外一个世界:密密麻麻,暗不见天日的纵横巷道,最窄处还没有我的皮箱宽。那里到处都是露天灶台和臭烘烘的生活垃圾,以及行尸走肉一般的人。你猜我联想到什么?猪大肠!对,那些巷子让我联想到层层叠叠,藏污纳垢又臭气熏天的猪大肠。我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一夜之间要从带露台的卧室搬进一副猪肠里住。

“我爸带我穿过一堆又一堆垃圾,敲开一扇木门,叫我在门口等他。他去跟房东交钱的时候,有个光着上身的男人走来跟我搭讪。他非要把自己手里的橘子塞给我,我不要,他就强硬地把橘子往我怀里塞,脏手借机在我身上乱摸。我恶心得快要哭了,突然明白我妈为什么会在房子被输掉后的第二天,抛夫弃女地逃去深圳。搬进那间不到九平米的屋子里,我想尽办法讨好家族里的亲戚,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一点恩惠。恩惠倒也有些,残羹与冷炙,吃得人好悲怆、辛酸。就是那时,我知道了蓝妮的故事。

“和我一样家道中落的富家女,十几岁从云端跌进泥里,为养活一家人‘卖婚’给一个纨绔子。当了几年生育机器后,已是三个孩子母亲的蓝妮选择离婚,净身出户,去十里洋场做了交际花,谁承想竟遇到了孙中山的公子孙科。孙科很钟情于她,不久就娶她做了二夫人。跻身上流社会后,她凭着地位与人脉,叱咤商界。谈吐优雅,貌若天人的她很快又征服了当时的地皮大王杨润身。在蓝颜知己杨润身的资助下,她买下这条弄堂,建了这片在当时堪称一流奢华的玫瑰别墅。

“细说起来,她这一生没有任何丰功伟绩,既没有倾国倾城,万人为之写诗,也没有去浴血沙场,保家卫国。就是这样一个被生活逼到绝境,凭着一肚子精刮盘算改变命运的小女人,竟给上海打下了一个烙痕。在当时的我看来,她可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英雄。”

说话间,她们走到玫瑰别墅的2号楼前,爬满藤本植物的楼门前,贴着蓝妮和孙科的结婚照。青蕙指着照片上的女子问辛霓:“她美吗?”

辛霓对这个故事并无过多感触,她不敢说多认同这位女子,但也能理解她的人生,就像她十八九岁时读张爱玲,既能读懂葛薇龙那样的傻瓜,也能读懂白流苏这样的精明人,但这种懂是似是而非,抵达不进心底的。她极认真地将照片上的女子端详了一番:“美。”

“比我呢?”青蕙驻足仰望。

“你更美几分。”

“谢谢。也谢谢你听我讲故事。懂得了过去的我,也许有一天,你会懂得现在的我。”很突兀的,青蕙说了这样一句毫无来由的话。

青蕙和高衍的婚礼,隆重程度并不下于辛霓和祁遇川那场。婚礼当天,拖着长长白纱的青蕙随高衍走向礼台。在万众祝福下,她在泼天富贵里登顶,嘴角勾出一个弧度怪异的笑。隔着头纱,辛霓不能完全看清她的表情,但可以肯定,与其说那一瞬她是幸福的,不如说她是满足的。

在接下来的婚宴上,辛霓被安排和新人父母同桌,恰巧就坐在高燕琼的左手边。那是她第一次那么近地和高燕琼接触,她备觉压迫,紧张得口干舌燥。高燕琼本人和照片略不同,虽也有高颧骨、三白眼等明显面相缺陷,却没有半分凌厉之感,反倒有种风含情、水含笑的媚态。但这种媚态,无端叫辛霓联想起南方的某种剧毒的花蛇。

席间,高燕琼和她聊了几句场面话,辛霓噤若寒蝉地一一对答过去。好在高燕琼需要周旋的人物太多,不多时就将辛霓和战战兢兢的尹融晾在了一旁。

挨到婚宴结束,辛霓向高衍和青蕙告了辞,乘当天的航班回了镜海。

5月初正是玫瑰初绽的日子,家里有万紫千红迎接她,唯独没有男主人。她幽幽叹了口气,手一松,将行李箱撇在了甬道上。她默默将花检阅一遍,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屋内。她从冰箱里找出一瓶碳酸饮料,小口喝着,汩汩的气泡翻进她心底。愣怔了一会儿,她走去他们的卧室。床上的被子还是她走前叠的样子,暗红的木地板上蒙了层薄薄的、糖霜似的灰。

他们的卧室、书房是家政的禁地,辛霓作为小女人的贤惠也只在这两处显示。她不顾身体的疲累,将一屋子尘埃擦净,又拆下被单、床单洗净。天黑下来时,她去厨房,给自己煮了碗清水面。洗青菜时,她望着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又发了回呆。年华如流水,逝者如斯,他们接下来的一生都要这样过吗?

她在清水面里放了一勺虾酱,一个人坐在灯影里吃饭,吃着吃着,她突然放下筷子,趴在餐桌上轻轻地哭。

如有感应一般,祁遇川的电话在这时打了进来。

“回家了吗?”

“嗯。”

“在干什么?”

“吃饭。”

“你哭了?”

“你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后天的饭局可以推掉两个,我飞回来陪你吃晚餐。”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那还是算了。”

“你在生气?”

“没有。你要迁就的人和事太多,我不想要你还来迁就我。不过,下个月的结婚纪念日,我要你关机陪我去日本,就三天,可以做到吗?”

那边又是一阵更深的沉默,良久,他说:“阿霓,我不能对你这样保证。”

心中一阵锥痛,辛霓无声地挂掉电话。这么多的分离她都平静地度过了,她也不懂,为什么这次偏就不能。

第二天,祁遇川发来的短信,打来的电话,辛霓统统不再回复。但这样晾着他,真正受煎熬的反而是辛霓自己。她时而怀疑自己在祁遇川心目中的分量,时而怀疑自己是否太过矫情,时而想认输回电话给他,时而又想将这场冷战旷日持久地打下去。

昨夜她还堪堪能入眠,但今晚她怎么都睡不着,她的身体因惆怅疲累至极,神经却因心底的痛楚亢奋。时间流逝得格外仓促,夏夜短得让人恐惧。天微微发白时,她如惊弓之鸟,下意识地抓起手机——曾经经历过抑郁失眠的她,比任何人都害怕再一次回到那种可怕情境。

她的手指已经落在他的名字上,最终却滑落下来。她紧紧咬唇,她不能认输,否则这辈子就要被他吃定。

这样想着,她翻身下床,将头发扎成马尾,沐着晨光去做了一次长跑。流过汗,做完一次香薰沐浴,她的精神顿时饱满起来。她暗暗得意,自觉赢了,神清气爽地下山陪辛庆雄吃了个早茶,又去拍卖会举牌买了一扇清朝的屏风。

午后,她跟送屏风的车一起回到山里,远远见到别墅里的窗帘仍然闭着,她徒有其表的欢愉一下子支离破碎。原来她竟一直记得他说要推掉两个饭局,回来陪她,而这个才是她容光焕发的源头。

她欲哭无泪,失落与不甘糅合成的怅然涌上心头,脸上的光彩快速褪去。她步履沉重地带工人进了屋,抱臂呆立在客厅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