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庆雄浑身颤抖,连带着五官都开始抽搐,他发了狠,扬起巴掌左右开弓,连着扇了赵彦章十几个耳光,直打到他皮开肉绽,再也笑不出来。

李管家上前捉住辛庆雄的手:“三爷,犯不着为了个狗东西动这么大火气。”

辛庆雄犹不解恨,提起脚便往他心口踢去。沉重的闷响声中,辛霓浑身一颤,悚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爸,不要这样!”

祁遇川扶住她的肩膀,轻轻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掺和。

泄掉浑身的怨怒,辛庆雄颤巍巍地站在原地,一行老泪从他赤红的眼中滚落:“你记不记得,当年你不懂规矩,得罪青龙会那群人,是谁把你从刀口下救回来的?”

赵彦章急促地喘着气,不发一言,死死盯着他。

“你记不记得,是谁栽培你,让你有了这么多年的风光?”

赵彦章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冷的嗤笑。

“好,这些事都当没有。”辛庆雄在他面前席地坐下,“你记不记得,那年我不肯跟泰国佬做生意,他们找杀手暗杀我,是谁帮我挡的子弹?”

赵彦章眼底突然有了一点泪光,他拼尽全力地吼道:“我没忘,我没忘!”

辛庆雄哆嗦着揪住他的衣领,发力地摇晃着他:“我一直当你是亲生儿子,把所有生意交给你!我从没有信过什么人,但是我信你!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对我?”

赵彦章被他晃得龇牙咧嘴,忍无可忍地狂吼一声:“因为你强奸了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

整座明辉堂骤然静了下来,辛庆雄缓缓垂下手,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

赵彦章发出一阵怪笑,泪流满面地逼视着辛庆雄:“大小姐十六岁生日那天,你对青蕙干了些什么?”

赵彦章说的每一个字,辛霓都听得很清楚,突如其来的,她的耳边传来一阵“嗡”的拉长音。一股巨大的、黑暗的力量朝她扑去,将呆立在原地的她直直压回椅子里。全身的血液像是失去了温度,先是她的小腿,紧接着是她的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辛庆雄的脸一片煞白,发紫的嘴唇翕动着,结结巴巴地说:“你、胡说…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最清楚。那天晚上,那个喝醉酒的船员从背后袭击了青蕙,把她拖进二等舱的船员室。没想到你黄雀在后,打晕了那个船员,接着强暴了青蕙。”

赵彦章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情形——他从衣香鬓影中抽身,一路尾随辛庆雄到后甲板,远远看见那个醉汉捂着青蕙的嘴,将她往楼梯上拖。他们身后的辛庆雄踌躇了片刻,紧跟着进了二等舱底。他心生万念,有好的揣测,有不好的揣测,他在夜风里站了许久,才下定决心跟过去一看究竟。结果,刚下到舱底,他就听到少女凄厉的哀号。那哀号犹如来自地狱,让他心惊肉跳。他鬼使神差地穿过那条甬道,将虚掩的门推开一条缝隙。他骇然看见肉体罪恶的耸动,继而迎上少女绝望、痛苦的求救目光。

面对那双眼睛里的悲愤、凄楚,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恐惧。他闪电一般收回手,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去,连滚带爬地攀上楼梯。嗅到腥咸湿冷的海风,他攀爬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就像从炼狱中惊慌失措爬出来,即将逃脱升天的人突然发现此生最宝贵的东西遗落了一般,他一下子失去了逃跑的欲望。他慢慢潜回黑暗里,虚脱般靠在船舱壁上。青蕙已不再呼救、挣扎,死寂的船舱里阴魆魆的,他闭着眼睛感受她的痛苦,灵魂从此不再安宁…

回忆到最后,赵彦章的嘴角微微浮起一丝满足的笑意,仿佛此刻的他,已经救赎了彼时的她。

和他一起陷入回忆的,还有辛霓。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有放下一个心结:青蕙被强暴那天晚上,她拨打爸爸的电话求救,却在电话拨通时于船舱里听见手机铃音。只一声,那铃声便戛然而止,短促得她以为是幻觉。

事后,她经常会想起那道铃声。平静下来的她可以肯定那不是一个幻觉,但她无法解释为什么那一刻会有铃声响起——

现在,她终于可以解释了。可是结果,竟是这样的不堪!

她想要哭,却怎么都哭不出来,只是一声紧过一声地干抽气。她憋得满脸通红,额角的青筋都暴了出来,目眦尽裂却还是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

辛庆雄不敢回头去看辛霓的反应,他死死看着赵彦章:“是,那件事是我做的。可是我在赎罪了!我每天都在内疚,我想尽办法弥补她,从物质到精神…”

听见辛庆雄亲口承认,辛霓用双手捂住口鼻,尖叫一声往门外冲去。祁遇川迅疾地追上她,将她紧紧箍在怀中,任她发泄似的挣扎踢打,直到她软瘫在他怀中。

“赎罪?弥补?”赵彦章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如果不是青蕙告诉我你一直在蹂躏她,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她身上的伤痕,我简直真要相信你做那么多善事,是在为当年的事忏悔!你不是人,你根本就是个道貌岸然的禽兽!”

“你说什么?”辛庆雄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什么一直在蹂躏她?什么伤痕?”

这时,辛霓停下了呜咽,懵懵然抬起头看向赵彦章。她想起青蕙自残的那一幕,电光石火间,一些曾让她起疑的记忆碎片在她脑海中迅速闪现,她潜意识里已经隐约知道了一个可怕的真相,但她的理智仍在负隅顽抗。

辛庆雄仰起头,喘气如风箱,他一下子全明白了——

一个并不新奇的局,犹如当年貂蝉离间董卓、吕布,那个女孩用同样的方式离间了他和赵彦章,终于为自己报了仇。

但他百口莫辩,说什么都没有用,无从解释,无从自证,然后他从心底放弃了挣扎。他一点点平静下来,目光静邃地看着赵彦章:“如果我告诉你,我后来再也没碰过她。那些事都是她编出来骗你的,她在利用你报复我,你信吗?”

赵彦章虎视着他,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不信!”

“好。”辛庆雄抬手止住他,慢腾腾地走回书案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枪。

“爸爸!”辛霓冲上前,死死按住他的手,她泪光粼粼地望着他,哀求似的朝他摇头,“不可以…不可以!”

辛庆雄决然将手一推,将辛霓推倒在地。他紧皱着眉,咬着牙,抖抖索索地上膛。他快步走到赵彦章面前,拿枪口死死抵住他的额头,像是用尽所有力气,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真的信她不信我?”

赵彦章脸色煞白,额上唰地冒出一层冷汗,他的喉结快速地滚动,片刻后,他像一只发了狂的野兽,猛地直起身,号叫着顶住枪口:“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辛庆雄喉咙里发出一声呕哑的哭声,一滴浑浊的眼泪无声地从他眼角滑落。他握枪的手抖得越来越急,五官随之抽搐歪斜。随着手枪“砰”的一声掉在地板上,辛庆雄身子一歪,猝然朝地上倒去。

年少时,辛霓最喜欢的颜色是白色,它纯净、崇高,带着神圣的象征意。但是在医院待得久了,她渐渐发觉没有一种颜色比白色更冰冷、更狰狞、更让人窒息。

从那夜倒下后,辛庆雄就再也没有醒来过。脑血管破裂成为植物人的他,免去了牢狱之灾,却将永远以活死人的状态,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整整一个月,辛霓每天都待在他的身边。最初那段时间,她总是忍不住扑在他怀里痛哭,慢慢的,她习惯一个人默默悲怆。她开始不停翻阅各种有关植质状态康复理疗的专著,上网搜索各类唤醒植物人的新闻。她总结出一套完整的亲情唤醒方案,不知疲倦地对辛庆雄实施。

祁遇川看在眼里,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劝她放弃这种“除了感动自己,别无他用”的做法。

他们因此爆发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争吵,吵完冷静下来,辛霓又不得不哭着跟他道歉。

自名仑紧急停牌后,祁遇川代行董事长职务,一边应对廉署的调查,一边忙于筹划定向增发的事项,忙得脚不沾地。饶是如此,只要得空,他都会来医院探看他们。他请了国内外最好的脑科专家轮番为辛庆雄会诊,定期找主治医生沟通新的治疗方案。尽管将一系列最先进的唤醒法试遍,都没有实质性地改善辛庆雄的状况,但他实实在在地替她扛起了大部分压力。她不该这样任性,同他吵得那么激烈。

见她耗尽力气般坐在那里抽噎,神情恍惚凄楚,祁遇川余怒渐消。他又心疼又无奈地看着她,却不知道拿什么态度对她。沉默了一阵,他便带着几分挫败径自离开了病房。

秋凉的时候,辛霓回了趟名仑,以股东的身份参加名仑的股东大会。大会以“不适当履行职责”为由,罢免了辛庆雄董事长的职务,并推选祁遇川担任名仑新一任董事长。

整场会议,辛霓一句话都没说,亦不参与任何表决。名仑复牌在即,公司推陈出新无可厚非,但当她看见父亲的旧部集体倒戈向祁遇川后,她的心底,还是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占据。

会议一结束,她即刻离开了会议室。祁遇川匆匆应酬完向他道贺的人群,在大楼外的过街天桥上拦下了状若游魂的辛霓。两人静静站在人来人往的天桥上,眼神相对,却似乎再也不能抵达对方心底。

祁遇川叹息了一声,破天荒用有些疲倦的口吻说:“阿霓,这样的形式,这样的结果,我们都别无选择。如果你介意,等名仑彻底稳定后,我向董事会递交辞呈。”

辛霓摇摇头,低声道:“我不是介意,我只是有些难受。”

“为什么?”

辛霓眼圈微微一红,缓缓说:“名仑是爸爸的作品,是他一辈子的心血,也是承载他思想意志的那个载体。我很怕它变得面目全非,变得没有爸爸的痕迹。”

她的样子那么脆弱,脆弱得不太像她了。祁遇川心底莫名一酸,不发一言地上前拥住了她。辛霓将头轻轻埋在他肩上,哀哀地啜泣说:“我真的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就是感觉,爸爸是真的走了,很快,那些打上他烙印的东西,也都要跟着消失了。到最后…他会像从没来过这世界一样,彻彻底底地消失掉。”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十指揪紧他的腰身,放声痛哭起来。在行人探究的目光中,祁遇川用手轻轻顺她的背。过了很久,大概哭尽了眼泪,辛霓轻轻推开祁遇川,缓缓朝天桥的另一端走去。

祁遇川跟着她走了几步,最终在原地停下。

辛霓在天桥下的巴士站等到一辆能回大屋的巴士,她选了最后一排的位置,昏昏沉沉地斜倚着车窗。

巴士晃晃悠悠的,走得很慢,她的头一下下轻轻磕在车窗上,她合上眼睛,有种身如浮萍的漂泊感。风从车窗缝隙里灌入她的耳朵,有一道只有她可以听见的苍凉呜咽声。她在这道风声中浅浅地睡去。那睡眠有多浅?她能听到巴士的报站声和前排女士议论家长里短的声音,但她知道自己是睡去了,因为她看见了大屋的草坪和在草坪上散步的爸爸。

她长长久久地注视着他,就在她一点点沉进那个世界时,一道纤弱的白影从父亲身后的假山后出现。辛霓浑身猛地一抽,如从云端坠落,她大喊一声“青蕙”,从梦境中醒来。

她在明亮的现实世界中喘息了一阵,涣散的目光渐渐聚拢,空茫的表情平静下来。

这些天里,她不止一次想给青蕙打个电话,问清她心底的疑惑。但那些问题,每一条都让她越想越怕,越想越无法面对——

她不要弄清楚,一旦弄得那么清楚,她的世界也许又要塌陷一处。

巴士在大屋前的巷口停下,辛霓于暮色里下车。转过一道弯,她就看见了大屋的门楼。失去主人的大屋,一下子陈旧、凄寂起来。她在门口发了好一阵呆,才伸手去摁门铃。

保姆来开的门,李管家闻讯快步迎了出来:“大小姐,你怎么回来了?”

辛霓原本没有什么来意,只是想回来看一看、坐一坐,但被这样一问,突然的,她有了目的:“李叔,赵彦章在哪里?我想见见他。”

李管家迟疑了很久,点了点头,将她带去囚禁赵彦章的耳房。门打开后,辛霓良久才适应里面的光线,她慢慢看清木然蜷在地上的赵彦章。他还穿着那天夜里的血衣,瘦得皮包骨头,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他的伤口发炎后全都留下了丑陋狰狞的疤痕。辛霓倒抽一口冷气,惊疑地看了几眼李管家,但苛责的话终究没有立场说出口。她一步步走进潮闷的屋里,奋力打开一扇锁住的窗户,然后在离他不远的椅子上坐下。

赵彦章戴着镣铐,麻木地抱着膝盖,沐着从窗外照来的昏黄阳光,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