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卓群端起手边的咖啡抿了一口,蹙了蹙眉:“这是你今天第三次跟我说谢谢,既然这么感谢我,不如实际点——请我去外面喝杯像样的咖啡。”

他突然转移了话题,且转移得如此顺理成章,辛霓有些措手不及。她张开嘴,长长地“呃”了一声,能想到的推托之词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然后不得不颔首:“好的。”

珍霓所在大厦的顶层便有一家咖啡馆,很大的玻璃阳光房,洁净明亮,巧妙分布着极具禅意的植物。他们去的时候,咖啡馆生意很淡,除了他们再无别的客人。

辛霓要了杯苏打水,康卓群要了杯蓝山。他们很快注意到正在播放的那首歌,Quelqu’un M’a Dit,康卓群很喜欢的一首法文歌。他们交往时,辛霓经常能在他的车上听到。

辛霓有些尴尬,康卓群却很放松,他慵懒地靠向柔软的沙发背。他垂着眼帘,眼神复杂地望着辛霓,食指随着音乐的节拍轻轻叩击着沙发的扶手。

他先开的口,受环境影响,话题很感性:“伯父还好吗?”

短暂的沉默后,辛霓平静地说:“不是很乐观,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但总归有一线希望。”

“当时听到那个消息,我很担心你,我怕你走不出来。但看到你这样,我放心很多。”

辛霓抿紧唇线,没有说话。

“不过,现在的你,和我刚认识的你已经大不一样了。”康卓群的目光有些忧悒,“辛霓,你婚后过得幸福吗?”

辛霓的眼神跳荡了一下,明明是很温情的问话,她却有种被挑衅的感觉——她大概真的不幸福,所以才会这样敏感。

辛霓嗫嚅了一下,倔强地仰起脸一笑说:“我觉得很幸福。”

康卓群摇了摇头,用一种将她完全看透的、介于爱怜和嘲讽之间的那种眼神看她:“他几乎没时间陪你,连纸婚纪念日都不陪你过;在你爸爸病倒,你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忙着架空名仑,改朝换代。哪怕是这样,你都甘之如饴,觉得自己很幸福?”

辛霓的神情立刻冷了下来,她紧紧盯着他,质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康卓群无视她的质问,将那个问题重复了一遍:“你真的幸福吗?”

辛霓腾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一道刺耳尖啸:“如果这才是你今天真正的来意,那么对不起,我失陪了。”

她定了定神,放下一张纸钞,快步走下台阶。

康卓群跟着起身,站在她背后不疾不徐道:“我收到内部消息,祁遇川已经签字同意全面停止投建深圳阳光城。”

辛霓脊背一僵,下一秒,她用更加急促的脚步往外走去。

康卓群提高声音:“你真的不好奇,今年6月17日晚上,你老公在干什么?”

辛霓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了原地。

“你们的纸婚纪念日,你的生日,你老公却在对另一个女人唱生日快乐歌。对,你没想错,那个女人就是你最好的朋友——尹青蕙。”

辛霓缓缓回过头,与此同时,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当她完全面向着他时,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片骇人的青白。片刻后,她涣散的眼神迅速向中间聚拢,化为一道锋锐的薄刃,刺向康卓群。

“你不信?可以理解,因为我刚开始知道的时候,比你还不敢相信。”康卓群慢悠悠地坐回沙发里,从包里拿出一台笔记本。他不慌不忙地掀开屏幕,将它缓缓地转向辛霓。

她一眼看清了照片上的内容,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去,良久,她从腔子里发出一声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哀呼。她恨自己一眼就看清了,连一点幻想、猜疑的余地都没给自己留。

屏幕上的幻灯片每隔几秒切换一次,她的心魂还停在原地,但躯壳先一步走到了桌子前。她更清晰地看见了一个个完整的场景:夜幕中,他们从同一辆车下来;他们并肩走进华光璀璨的酒店;他在前台开卡,她则在不远处含情脉脉地仰望他…

他们没有任何亲密的举动,却诡异地透着一种形之于内,发之于外的默契,那种默契,甚至超越了世间任何一对同吃同睡、同进同出的夫妻。像戏台上演对手戏的生与旦,私底下用十几年乃至一生一世的协作,摸索出的那种可用眼风、呼吸、心念交流的极致默契。

辛霓没有被背叛后的那种绝望、无助、悲痛、激愤,那一霎,她竟没有任何一种情绪,只是生理性地喉咙发紧、头脑抽痛。就像猛然被人按进了水底,还来不及做任何应对,就被生不如死的窒息吞没。

眼前有些模糊,她茫然地看着康卓群,他的声音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那天在婚纱店,我听完你和祁遇川的故事,心中有了些疑惑。也许是见多了各种各样的圈套,我直觉你被人做了个局。为了解开这个疑惑,我去找了Joseph Chen,雇他帮我跟踪调查祁遇川。Joseph调查了半年,都没有查到一点破绽。他告诉我,祁遇川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工作狂,私生活单调乏味,生活轨迹循规蹈矩,简直无懈可击。

“Joseph一度准备放弃,但有天,他的搭档韩圭帮他找到了一个突破口。韩圭卧底黑社会很多年,几乎了解所有社团的内部动向和关键人物。有次在KTV,他听见有个醉酒的人嚷嚷‘他现在是出尽风头了,可当初要不是我,他能有机会娶大小姐’。韩圭从语境中判断他说的人是祁遇川。他打听到那个醉汉叫陈佐驹,是和义胜分管油棠溪一带的大哥。来镜海前,他一直在龙环岛附近活动。就是这个人,你应该认识他——”

康卓群退出幻灯片,点开陈佐驹的照片。辛霓对上那人标志性的三角眼,眼前一阵晕眩,这个陈佐驹就是当年的驹哥。

“韩圭从陈佐驹的心腹旧部身上下手,套出些东西。原来祁遇川早年帮陈佐驹玩过一阵股票,很受陈佐驹赏识、倚重。陈佐驹曾卖过祁遇川一个人情——帮祁遇川在你面前演了场苦肉计。也就是说,你跟祁遇川回家后,遇到的黑社会要债戏码,完全是祁遇川事先就设计好的。”

说到这里,康卓群点开了韩圭偷录的谈话录音。录音中的那个人将当年的事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包括打伤祁遇川哪条手臂、哪条腿,用几成力,都有事先安排,他甚至提到了辛霓用来还债的梵克雅宝。

康卓群看了眼辛霓,她直挺挺地站着,煞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紧绷的下颌线透出一种异样的倔强。他有一种报复的快感,但这快感还不够强烈,因此他又接着说了下去:

“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很简单的一个推理——祁遇川怎么能预知自己会在某天把你带回家,并提前跟人排演好苦肉计?只有一种可能,他有一个可以操控你行为的同谋。这个同谋是谁,我想已经不言而喻了吧?”

“坐实我心中的猜疑后,我又开始好奇祁遇川和尹青蕙的真实关系和布局动机。他们为什么要联手算计一个无辜的少女?

“鉴于祁遇川的底子太干净,Joseph 转而从尹青蕙身上下了手。他很快查到,尹青蕙曾遭遇过强暴,时间是你们十六岁生日那天。案发后不久,你被尹青蕙骗去了龙环岛,也险些遭遇强暴。Joseph 认为事情的关键在这里,所以专程跑了趟监狱。他见了那个强奸犯。那个人坚称自己没有强奸。他告诉 Joseph,那天他把尹青蕙拖到船员室,制住她后,正欲行奸,却被人从背后打晕,不省人事。等他醒来,人就已经在警察局了。受审时,他宿醉未醒,供词破绽百出,句句话都对他不利。而后,尹青蕙又亲自去警局指认了他。在你爸爸的安排下,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定罪入狱了。

“如果那个人没有说谎,那当晚强暴尹青蕙的便另有其人,这个人是谁?为什么尹青蕙要违心地指认那个船员?为什么你爸爸要在这件事里出那么多力?为什么尹青蕙被强暴后不久,你也险些遭遇强暴?我们分析的结论是:真正侵犯尹青蕙的人是你爸爸。尹青蕙和祁遇川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为了向你们父女寻仇。不但陈佐驹的苦肉计是演戏,连你被强暴,可能也是他们设计好的。”

这句话戳进辛霓心里,她露出疼的表情,眼神一片空白。当年那个龌龊男人的可怖声音再一度在她耳畔响起:

“你来了?”

“你收了老子的钱,就要让老子办事!”

原来每一句话都有深意,原来每一句话背后都有事情的真相:有人收了他的“嫖资”,并约他在那座废工厂见面。

原来尹青蕙对她的报复,开始得那么早,那么狠!

“这样一来,整件事的真相水落石出。尹青蕙和祁遇川不但要报复你,而且还想通过你窃取整个名仑。他们先安排人强暴你,再让祁遇川英雄救美,赢得你的感激,再用苦肉计让你心生同情。善良如你,果然不忍把恩公丢在贫病之中,留下照看他,继而慢慢爱上他。你们的婚姻,表面看上去是天作之合,其实每一个环节都是被人精心算计过的。

“说真的,弄清楚这一切后,我们都很震惊。Joseph 破过很多绑架富家子的案件,没有一件比这桩更有艺术性。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以爱为绳‘绑架’了他们想要的目标,然后用五六年的时间,兵不血刃地报了仇,还拿到一份天价的补偿——整个名仑集团。明明是天大的罪行,却没有任何触碰法律的地方,不可追诉,无从举证…”

说到这里,康卓群“呵”地笑了一声:“辛霓,我很佩服你,到现在居然还这么镇定。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怜、很可笑吗?你所谓的幸福婚姻从头到尾都是骗局!上天曾给过你改变命运的机会,可是你是怎么对我的?弃、如、敝、屣!”

辛霓缓缓抬起眼帘,深而有力地看定他,像头一次看清这个人一样,她露出一个凄凉而鄙薄的笑纹。

“我最后额外奉送你一个真相,祁遇川和尹青蕙才是真正的情侣。他们在镜海、美国、法国、上海都有共同的房产和联名账户,连他们彼此的生意都是互相渗透,息息相关的。你除了有个祁夫人的名分,什么都没有。”

“你都说完了?”辛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同他拉开一定距离,“再见。再也不见。”

在她转身的当口,康卓群快步上前用力扼住她的手臂,迫使她转身朝向他,做最后的努力:“辛霓,离开那个骗子,跟我在一起吧。我仍然爱你,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辛霓木然听他说完,抬起右手,将他紧扼着她手臂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康卓群,你我都很清楚,真正的爱是什么样的。你爱的不是我,你爱的是得不到。”

如遭一记冰冷的耳光,康卓群脸色一变,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辛霓不知道自己是以何种心情出的门。她走进空荡荡的电梯,异常平静地按了珍霓所在的楼层,走向最里面的角落。这时,她周身的骨头像被骤然抽去,整个人贴着冰冷的电梯壁一点点滑坐向地面。她缩在那里,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将头缩进怀里。很快,她听见一阵接一阵的抽噎响起,那声音呕哑古怪,像鸟类的哀鸣。她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发出那么恶心的声音,悚然抬头看向面前的镜面。她沐着电梯里暗淡的灯光,看见自己的脸是青灰色的,眼睛是血红色的。她想,如果这时她死去,一定会成为世间最厉的鬼。

她双手撑住膝盖艰难地站起身,喉咙中发出三声似哭似笑的喘息。冷气从电梯轿顶嗖嗖地泄下,她嗦嗦地抖起来,连带着牙齿开始打战。眼泪像新伤口处的血,一点点往外沁出。愤怒、悲哀、羞耻,铭心刻骨的痛,拧绞着她的心,她再也忍受不住,孩童般放声大哭起来。

电梯不知道在哪一层停了下来,一群人惊骇地看着电梯里歇斯底里大哭、口鼻处全是鲜血的女人,迟疑着不敢踏足进去。电梯门复又合上,剩下渐渐止住哭泣的辛霓。

电梯再一次停下,像受到无声的催促,辛霓恍恍惚惚地出门,沿着走廊走进尽头处的洗手间。她掬一捧水,将脸埋在水里,将满脸狼狈洗去。新的眼泪和鼻血又冒出,她便再掬一捧水。这样过了很久,她神志清明起来。

她没有回珍霓,一路下了楼,走出大厦。马路上的喧嚣声很大,渐渐盖掉她心底的喧嚣,正午阳光很有几分暖意,她站在那薄薄的温暖里,麻木地看着这个有些脏又有些浮华的世界。

还是那个世界,但也不是了,她成了一个真正一无所有的人。

辛霓沿着马路往北方一直走,许许多多的往事在她眼前穿梭。像理一团乱麻,她将十六岁后有关祁遇川和青蕙的回忆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终于从心底完全肯定了康卓群的说法。

眼泪再一次从她肿胀的眼中滚落,单单是因为委屈。她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为什么要招致这样的欺骗与戕害?但她又无法理直气壮地委屈,无所顾忌地宣泄,因为导致这一切的是她此生最亲的那个人。

她忆起大一那年复活节,她在尹青蕙的强烈要求下,陪她去独立剧院看了场话剧《群鬼》。那个过程,她一直都有种莫名的不适,因为整本故事的主题都围绕着《圣经》里那句“父辈的罪孽,要由子辈偿还”展开。她很排斥这种价值观,也不能理解一个人为什么要成为另一个人的替罪羊。

现在想来,尹青蕙邀她看这场戏也是有深意的——她用这种方式向她阐明了自己复仇大计的思想体系:她和易卜生一样,信奉父债子偿。

“父债子偿…”

辛霓出神地将这个词默念一遍,凄恻一笑,随着这一笑得了几分松快。这样也好,她替父亲受了过,那他就不再欠尹青蕙什么了。她的牺牲,促成了对父亲的救赎。从此以后,他们两清了。

祁遇川一边松着领带,一边开别墅的门锁。他表情疲惫,像负重行了很远很远的路。门推开时,一片暖暖的烛光出乎意料地映入他的眼帘。他的手从领带上滑下,带着几分疑惑穿过光线暗淡的大厅,走进烛光如霞的饭厅。

象牙白的长桌上布满了食物、鲜花、蜡烛,微微摇曳的烛光后,着一袭轻薄烟灰夜礼服端坐的辛霓,正静静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