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温情浪漫,布置这一切的人却散发出一种古怪的寒意。祁遇川一时拿不准辛霓的意思,他环视四周,朝窗边走去:“为什么把窗帘都拉上?”

“想给你一个惊喜。”

祁遇川听见她声音里有一丝异样的颤抖,顿下脚步,返身回到餐桌前。他拉开椅子坐下,洞若观火地盯着辛霓的脸。她静心装扮过,编了条希腊风情的发辫,白玉般细腻无瑕的面庞被烛光映照出一层霞光般的艳色。这让他联想起他们在爱琴海共度的蜜月,心底不由有了些被取悦的欢愉。唯一叫他不满的是,过浓的烟熏眼妆掩去了她的清澈明净,让她看上去平添了几分鬼阴阴的攻击性。

别有一种野性的美,可惜他不太欣赏得来。他伸手触向她眼角,用指腹摩挲了一下那里的妆面:“去卸了。”

辛霓眸光流转,魅惑一笑:“不好看?”

祁遇川收回手指落座,微眯着眼睛打量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我就喜欢你原本的样子。”

辛霓没有理会,打开红酒,小心翼翼地为彼此斟上。

祁遇川也不再纠缠那个话题,目不斜视地铺开餐巾,挑了些沙拉放入口中:“今天没有去医院?”

辛霓温声软语说:“车已经开到医院门口了,突然想起这段时间忽略了你,就匆匆看了爸爸一眼,折回来为你准备了这个惊喜。”

祁遇川接过辛霓递来的红酒,一饮而尽,完全放松了下来:“你最近太累了,应该准备惊喜的人,是我。”

辛霓低头一笑,用眼风领受了他的心意。她小心翼翼地拣了两只心形的起司球,推到祁遇川面前:“我按你的口味做的,伴红酒不错。”

祁遇川握住她的手,一面暧昧地揉捻,一面为自己倾了半杯红酒:“下周找个时间,我们飞额济纳。这阵子的胡杨林不错。”

辛霓巧妙地抽回手,拈起一只起司球喂到他嘴边说:“好啊,你说话算话。”

祁遇川无声一笑,将那只起司球衔走,就势在她指尖上轻轻咬了一口。

辛霓陪他吃完东西,放下刀叉,起身步去置物架旁,打开了音响。舞曲倾泻而出,辛霓优雅地打了两个旋儿,转到祁遇川身边,朝他递出手。

祁遇川起身将她拉入怀中,一边跟着节拍走步,一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辛霓同他对视,缠绵的旋动中,她的眸光随着光线的变化忽明忽暗。一曲舞罢,她伸手抱住他的腰,轻轻将头倚去他怀中。

他温热的唇落在她柔美的耳翼上,鼻息变得意乱情迷。辛霓数着他的心跳,感觉时机成熟后,轻轻踮起脚尖,突然在他耳边,学尹青蕙的声音叫道:“あなた。”

那声音惟妙惟肖,足有九成相似,宛若青蕙亲临。

祁遇川触电般将她推开,倏然睁大眼睛,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她。

辛霓眉一扬,露出孩子一样天真的笑容:“あなた,青蕙是这样叫你的吗?”

见祁遇川洞心骇耳的样子,辛霓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扭曲。烛影下看去,像有另一个灵魂分裂而出,迅速充满了她的皮囊。

祁遇川朝她伸手,猛然间,脑中传来一阵让他发晕的摇荡,他勉力抬起不断下垂的眼帘,在看清她脸上那道黑色的泪痕后,不可抵挡地向地上倒去。

祁遇川醒来时,脑仁疼得厉害,他没想到自己还能醒来,有些恍如隔世之感。他很费了些力气,才睁开眼睛。还在那间餐厅,室内的窗帘关着,只是没了烛光。良久,他麻木的躯体感觉到了些什么,他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绳索反绑在了椅背上。

他缓缓支起头,看见空荡荡的桌面上摆着一排利器:匕首、美工刀、剪刀、叉子、锥子、盆栽铲,家里能搜罗来的利器,都被摆了出来。

他目光移到辛霓脸上,她冷冷地审视着他,脸上妆面全花了,厚重的长睫像残了的蝶翅,歇落在她毫无人气的脸上,这使她看上去只剩可怜。

祁遇川逆着灰蒙蒙的光线看了她很久,艰涩开口:“你都知道了。”

平静的陈述句,没有一丝波澜。

辛霓的眼泪唰地下来了。就像死刑犯人听见那道宣判“罪名成立”的锤音,她最后的那一丁点幻想彻底破碎。她绝望地看着他,这个人是她青春里全部的幻梦,是她黑白世界里的那道七彩炫光,是她植入骨血的执念,然而这个人现在却把她推进了世界上最黑暗的深渊。

她原本设想过,这其中也许会有什么误会,她拟了很多问题想问个清楚明白,但这一瞬间,她什么都不想问了,她觉得一切都没了意义。

祁遇川看着那样的她,表情比她还难受,他想说些什么——但他能说什么?他总是梦到今天这个场景,总是一头冷汗地惊醒,这一刻,他无比渴望又一次惊醒,发现一切是梦,然后继续携着她如履薄冰地前行,骗过一程是一程。

无声的对峙中,辛霓止住了眼泪。心痛得已经没有感觉了,她需要做点什么来唤醒自己。她颤手拿起一把美工刀,一点点推出雪亮的锋刃。

当她知道那个真相时,她恨不得把所有带尖的东西刺进他胸口。她刚刚对着沉睡的他试了很多遍,却怎么都下不了那个手。此时,她拿起这把刀,一个灵感像烟花乍绽,照亮了她一片黑暗的灵台。

她突然明白该怎么做了,她有了彻底解脱的方法。她抬起左臂,将刀尖重重按在了左腕上。她用仿似醉到已极的眼神直直望着他,微弱又空洞地笑了笑。

“辛霓,你要干什么?”祁遇川这才明白那排利器的用意,像读懂一个最恐怖的故事,他一下子汗流浃背,困兽一般猛烈地挣扎,惊慌失措地嘶吼,“你住手!你不可以!我让你停下,停下!”

如果说之前辛霓还有些恐惧,但现在,那些恐惧消失了。他绝望的嘶吼声让她更加兴奋起来,像得到了肯定的指令,她的手一沉,刀刃稳稳没入了她的手腕。

像挨了当头一棒,祁遇川僵住了。他剧烈地喘息,但呼进肺里的东西反而让他窒息。他觉得全身发热,热得快要燃烧,他有很多命令、哀求甚至哄骗的话想说,可他的喉咙像被什么扼住了,只能惊心吊魄地看着刀尖从她的皮肉里犁过。他的心脏里同时传来一阵锐痛,整个人如受重创般瘫软了下来。

暗红色的血线汩汩流出,伤口上焦灼的剧痛让辛霓求告无门,她一边哀鸣一边扬起刀子,在伤口上划下第二刀、第三刀,她的心理防线被自己的疯狂举动击溃,脱力地倒在了雪白的地毯上。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祁遇川开始悍然地挣扎,如被巨蟒缠住的兽,他绷紧全身筋骨血肉同那绳索对抗。钻心的裂痛中,祁遇川身上的绳索开始松动。他猛力蹿起身,却在几乎站起来那一霎连人带椅滚落在了地上。

汩汩的鲜血在辛霓身下蔓延,她脸贴在地毯上,淡静地望着蹭着地面、艰难往窗边挪去的祁遇川,她的视野变成了灰色,从浓灰、白灰、惨灰,到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但耳朵里还有声音,她听见他用头撞击窗玻璃的声音,一声紧过一声,混入她耳中绵延不绝的嗡鸣里。一滴眼泪从眼角滚落,刺骨的寒冷浪潮般吞没了她。

第十九章 光之破晓

李管家的目光停留在祁遇川额角的疤痕上,结痂很厚,足有硬币那么大一块。年轻人复原力好,也许不会留疤,但总归要留下点什么痕迹的。

他着人调查过那天的事,报回来的消息说,彼时,救了辛霓和祁遇川的那对中年夫妇正在花园里摘山楂,隐隐听见远处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喊“救命”。他们都是胆怯之人,先报了警,看见警车上了山,这才跟过去看了个究竟。

第一现场隔着花园的栅栏,他们看不太真切,只晃见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虚脱地趴在破了洞的窗户上。紧跟着,几个警察抬出了一个浑身浴血的女子,那个男人亦被人扶上了警车。

他们跟着警察去警署做完笔录,回到半山后不久,就接到一帮访客。那群人一看就是黑社会,却斯斯文文朝他们奉上手信、谢礼,口口声声感激他们救了“大哥大嫂”。这样一来,他们不得不识相地闭了嘴,彻底将这件事烂在心里。若非他的人软硬兼施地撬他们的嘴巴,恐怕到现在,他还被蒙在鼓里。

“姑爷,冒昧来名仑打搅你,是为了大小姐的事。”李管家毕恭毕敬地说,“大小姐有二十天没去医院看三爷了,打她电话也找不到人。我们去别墅拜访,门里门外一层层保镖拦着。我实在没了办法,只好来这里向姑爷讨个示下。”

祁遇川不动声色地听他讲完来意,沉缓道:“阿霓有些不舒服,需要静养。她什么时候好了,你自然就能看到她。至于爸爸那边,我刚约了一个英国的专家,他后天会来镜海会诊,你大可以不用太担忧。”

李管家身体前移,交扣的双手放在他的办公桌上:“那天去山里,看见保护大小姐的保镖个个五大三粗,口无遮拦的。既然大小姐需要静养,我看不如让我挑一批斯文安静点的去保护她?”

祁遇川眼皮一掀,原本蓄着潭笑意的眼睛霎时有些森寒,他盯了李管家几秒,冷声道:“不必了。”

李管家抬头,金丝眼镜片上折射出一道白光,他收起微笑:“还有一件事情要请问姑爷,我听说你停了深圳阳光城的项目,把资金都投进了内地的新项目。如果三爷醒着,他一定不会高兴看到这种结果。”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这是整个董事会的决议。”祁遇川面不改色地说。

“什么时候的董事会?大小姐与会了吗?她是名仑第一大股东,她有权召开股东会,重新讨论这项议案。”

祁遇川嘴角一动,权当笑容:“不会有股东会,不会有重新讨论,我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

李管家咬着牙,良久才说:“那好,我先不打搅姑爷了。”

李管家走后不久,祁遇川将笔重重丢回抽屉,他拨了个电话出去:“她吃东西了吗?”

得到否定的答复,他心烦意乱地起身,在落地窗前吹了会儿冷风。觉察到自己实在无法安心待在这里,他做出回别墅一趟的决定。他刚收拾完桌面上的东西,不料助理的电话切了进来:“祁先生,有位叫尹青蕙的女士想要见你,但她没有预约。”

祁遇川沉默了片刻,说:“请她进来。”

助理很快将着一身粉紫连衣裙的尹青蕙带了进来,助理的眼神飞快在两人面上穿梭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门掩上。

祁遇川已经坐回椅子里,他点上一支烟,淡淡地瞥着她:“你怎么会来这里?”

“阿霓失联了,我找不到她只好来这里找你,这个理由够正当吧?”青蕙目光如水地望着他。

祁遇川皱起眉头:“今天就算了,以后不要再这样。”

“为什么不?现在还有什么要顾忌的?”青蕙径直走到落地窗前,将窗户再次推开,放进冷风。她施施然走到祁遇川身旁,将他手中的烟拿下:“为什么一见到我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她的手就势落在了他的手背上。祁遇川不着痕迹地收回手,抬腕看了眼时间:“我十分钟后有个会。”

青蕙斜靠着桌角坐下,优雅地将那支烟熄灭。她抬起右手,用无名指将如瀑的长发轻轻掠去耳后,露出耳垂上华光璀璨的天女珠。珠光同她的雪肤交相辉映,令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叫人难以逼视的明艳。她像是被他的冷漠刺伤,带着哭音怯怯地说:“川哥哥,干吗这样拒人千里之外?”

“我说过不要这样叫我。又不是小时候。”祁遇川垂眸,漠然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