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蕙见他态度冷硬,心绪不佳,只好轻叹一声,引入正题:“法务通知我,你要卖掉我们在香港的公司,为什么?”

祁遇川简单明了地答道:“因为时机合适,价格合理。”

青蕙声音软软的,像是在哀求:“价格再好,我也不想卖。这是我们第一家公司,我不想让它变成商品。”

“我已经决定了。”

青蕙顿了一下,怅然问:“难道在你心里,什么东西都是可以拿来买卖的吗?”

祁遇川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突然笑道:“论陶朱术,我怎么能跟你相比?为了达到目的,朋友可以卖,爱人可以卖,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卖。”

青蕙静默了一阵,一丝水汽顺着她的长睫垂下:“我有什么办法?你不帮我,我只好找别人。如果没有赵彦章,那个禽兽没准还在颐养天年。”

“我说的不是这个。你对那个孩子做过什么,你自己清楚。我曾以为你的极限是出卖我,没想到你连一个无辜的胎儿都不放过。”

青蕙如被电流击中一般战栗了一下,勃然变色。当初她和高衍僵持不破,濒临分手。为了挽回败局,她蓄意怀上赵彦章的孩子,谎称是高衍的。高衍不疑有他,欢欢喜喜地娶她进了门,然而高燕琼却对那个孩子的来路满腹狐疑,三番五次地盘问她受孕时间。在这样的高压下,她不得不暗自去医院照了数次X光,使那个孩子致畸,从而名正言顺地流产。

唯独这件事,她心底是虚的。她不敢发作,含泪凄楚地诘问:“我做这一切是为了谁?难道不全是为了你?”

祁遇川默然半晌,神色间有了些忧悒:“我从没有要求你这样做。我们的约定早就作废了。我不能为了你无恶不作,你也无须为了我恶贯满盈。我们…到此为止吧。”

青蕙打了个冷战,眼眶中的泪滴熠熠闪烁了一阵,扑簌簌滚落:“什么到此为止?怎么到此为止?十年了,我们一路披荆斩棘,你一句到此为止,就想把一切斩断?”

像被逼入绝境,祁遇川压低声音,恨声道:“那条路上,没有我们,只有你!”话音刚落,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残忍,一种莫大的怜悯油然而生。透过这点怜悯,他仿佛看见那年雨夜帮他撑伞,对他说“别怕”的她。他枯涩的眼角有了些湿意,柔声哀求道,“小蕙,回高衍身边吧。总有一天你会觉得幸福,你会发现曾经受过的伤害变得很轻,很不足道。”

青蕙冲上前将他紧紧抱住,贴着他的胸口呜咽:“不,我不爱他,一点也不爱他。除了你,没有人能让我觉得幸福。我后悔了,我不该让辛霓再遇见你,不,从一开始就不该让你们遇见。川哥哥,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太晚了,真的太晚了。”

青蕙松开他,满面泪痕,嘶声问道:“你爱过我吗?”

像是早已设问过自己千百遍,祁遇川没有丝毫犹豫地答道:“如果没有遇见辛霓,我会以为我爱过你。”

青蕙的眼泪一下子止住了,带着被魇住的神情,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祁遇川有些伤感地回望着她,和辛霓不一样,她无论是哭、是惊、是怒,都美得像电影里的画面,青春年少时,他也曾为这张脸心动过。但如今对着这张脸,他心底只剩本能的反感,他反感的不是她行下的丑恶,而是她为这丑恶戴上的面具。

青蕙用很久将他那句话吃透,悲愤转为心酸,颤手指着他连声冷笑。她再也没说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决然离去。

辛霓木然坐在床上,卧室里窗帘紧闭。祁遇川用了好久才渐渐适应里面的光线,他走到窗边,将窗帘些微拉开一条缝。一道光柱如舞台追光般直射在辛霓秀挺的鼻梁上。她从未有过的瘦,脸色呈现出病态的苍白,未经梳理的长发凌乱地垂在脸颊上。

从医院回来后,她又自杀过一次。她有预谋地以沐浴为由,在浴缸里喝下兑了大半瓶西酞普兰的红酒。

全身换血后,她深度昏迷五天,最危险的时候心跳每分钟只有四次。他整整守了她五天,连打盹时都不敢松开她的手。

他遭遇过很多能让人从生理上感觉到惊慌与恐惧的事情:失去一切、在黑暗中迷失、绑架、与狼共舞,他以为自己的心理承受力已登峰造极,可握着她的手腕时,他每一秒都噤若寒蝉,生怕在哪一秒,她的脉搏就永远消失。

他想象不出一个人内心要多决绝,才敢顶着对死亡的恐惧,一而再地对自己下手。那次之后,他不得不安排人24小时贴身陪护她,并让人在别墅里装上摄像头,以便他无死角监控她的行为。

求死不得,辛霓便无日无休地呈现出这种行尸走肉的姿态。他对此无能为力,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尽可能不打搅她,让她内心的伤口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复原。但他今天突然没了耐心,因为他意识到如果任其发展,有些伤口不但不会复原,反而会从里面往外溃烂。

他走到床边,在她不远处坐下。仅仅是这样一个举动,都吓得她觳觫不已。他看了她一阵,猛地伸手拽住她,将她拖进了他的怀里。他抿着唇,一手用暗劲将她按在自己腿上,一手状似温柔地帮她梳理着长发。他的每一次碰触,都让她恶寒似的战栗,她忍无可忍地挣扎。她用一分力,他便加一分镇压。

经历了大出血、换血,她的身体虚弱得厉害,看似用尽全力的挣扎,其实力度也不比扑腾的鸽子大。冷汗湿透了衣衫,辛霓艰难地扭过头,怨怼地盯着他。祁遇川视若无睹,腾出一只手伸向床头柜,拈起白瓷汤勺舀了一勺燕窝递到她嘴边。辛霓咬紧牙关抗拒,再次挣扎起来。他将汤勺丢回碗中,翻身将不要命一般踢腾的她压住。他再次舀了勺燕窝送入自己口中,趁她呼叫时堵住她的唇,缓缓将那口燕窝渡入她口中。

骤然被他这样侵入,辛霓“唔”的一声闷哼,一下子干呕起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一把将怔住的祁遇川推开,爬去床边,对着地面搜肠刮肚地呕吐起来。她吐得惊天动地,却没有吐出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倒是眼泪流了一脸。

祁遇川冷眼看她吐完,待她平静下来,闪电般抓住她纤细的脚踝,轻轻一拉就将她拖到面前。他利落地将她的睡裤扯掉,欺身覆了上去。辛霓憋着一口气,豁出去一般疯狂推打他。祁遇川完全不抵抗她的推打抓挠,直起身撕扯她的上衣。辛霓越加绝望地推阻扭动,但几乎是徒劳,她无论如何都没法摆脱他的辖制。上衣被撕开那一刹,她停止了动作,幽幽睁开眼,无比轻蔑地看向他。这时,她才发现他脸上并没有一丝半点欲望的痕迹,他目光静冷地俯视着她,像是驱魔人在看他降服的魔灵。

辛霓无声地哭了起来,向死而生的一哭。像是沉沦中的震醒,她发现自己活过来了,会屈辱,会仇恨,也会悲恸。

祁遇川翻去一旁,仰躺在床上。他合着眼睛,静静等她哭完:“把东西吃了。去洗个澡。”

见辛霓纹丝不动,他用没有半分感情起伏的声音说:“十分钟吃完它,否则我就让人切断你爸爸的生命维持系统。”

辛霓慢慢抬起头,愠怒地瞪了他许久,咬牙切齿地迸出两个字:“你敢!”

祁遇川唇上浮出点冷冷的笑:“你还有九分半钟。”

桂花椰汁燕窝,香甜绵软,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嚼劲,她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着,然后含泪望着天花板一点点咽下去。

她压抑地将那盅东西喝完,遵从他的命令去浴室冲了个澡。从浴室出来,她惊见祁遇川还在,他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床边,面容凝重深刻得像尊雕像。辛霓停在门口,靠在冰冷的磨砂玻璃墙上,静等他离开。

这时,祁遇川冷不丁开口:“辛霓,你为什么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

他一直在期待她开口向他要一个解释,抑或像青蕙那样问他一句他是否爱她。这样他就能知道她在意的是什么,从而借这点“在意”为突破,将她一点点暖过来。可她沉默如谜,固若金汤。更叫他芒刺在背的是,她那引而不发的沉默里,仿佛有一支随时都有可能射出的箭。

辛霓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涣散的目光有了焦距:“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祁遇川将她的神情变化看了个清楚,才说:“你什么时候好了,我什么时候放你出去。”

辛霓的目光在他脸上汇成一个冷硬的点,她用讨价还价的尖酸语气逼问:“什么是好?你给我一个标准!”

迟迟没有等到祁遇川的答复,她眯起眼睛一笑,缓缓走到他跟前,一下子将浴衣的带子抽开,露出半副躯体和一对玉管似的长腿,她用最卑微的姿势在他腿间跪下,一手柔婉地沿着他大腿内侧蛇形而上,一手去解他的皮带扣:“是这样吗?这样好不好?”

祁遇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忍无可忍地按住她的双手,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辛霓古怪地笑了一声,双臂缠向他的脖子,微饧星眼,目光如钩地望着他,颤声缠绵道:“这样呢?这样你喜欢吗?”

祁遇川被她逼得透不过气来,眼前莫名浮现出仪表指针猛烈摆动的意象,好一阵,他定下心神,恶狠狠地将她推去床上,大汗淋漓地离开。

辛霓死过去一般将脸深深埋在鹅绒枕里,她僵僵地趴了许久,一道闷闷的呜咽声切入满室的寂静里。

祁遇川给辛霓请了心理医生。每周二、四,心理医生都会上门为她做一些心理康复治疗。与此同时,一向事必躬亲的祁遇川下放了部分权力,腾出大量时间陪伴辛霓。

所谓的陪伴,对辛霓来说,全是变相的折磨。自从拿住辛霓的七寸后,祁遇川以辛庆雄的人身安全为要挟,迫使她遵从他的各类意愿。每日天不亮,他便逼她起床跟他去长跑五千米,她反抗一次,里程数便捉高一千米;跑完长跑,他则会亲自下厨,按心理医生给的抗抑郁食谱做好早餐,盯着她吃。那个食谱大概是按照养相扑手的标准做的,从深海鱼到西柚,十几种抗抑郁、焦躁的食物都有所涉猎,而祁遇川的要求是必须一点不剩地吃完。除此之外,他还有了按时回家的习惯,他倒也不怎么叨扰她,往往她在一间屋子里静坐,他便在另一间房里办公。偶尔有了兴致,他会屏退所有人,让她陪他看一场电影。

他的这些举措或多或少起了些作用,辛霓一天比一天平静,渐渐听得进话了。素日跟着她的那位用人是个基督徒,这些天将她的痛苦看在眼里,早就起了向她传道的意图。如今见她有些活泛了,每天都要见缝插针地跟她说一番天父的恩慈。

辛霓不排斥也不接纳,她说,她便听着,当个响动。

“太太,以后千万不要再寻短见。轻裁自己或他人生命,是有罪的。”伺候完辛霓用餐,名唤燕姐的用人边收拾餐盘,边苦口婆心地劝导她,“也不要恨先生。恨人犹如杀人,也是有罪的。你如果不克制自己的恨,这恨以后会演变成更大的罪,那就不可收拾了。”

对不信教的人来说,这番话矫情得厉害,但辛霓联想到尹青蕙,竟都听进去了。

见辛霓怔忪,她用几分慈爱、几分嗔怪的语气问:“割手腕疼不疼?吃药难受不难受?死了能比活着好?”

辛霓喃喃道:“我不是想死,只是活不下去了。”

“欸!”燕姐薄责道,“哪里就活不下去?那么多受苦受难的人,不都拼命在活着吗?”

见辛霓置若罔闻,燕姐斟了杯红茶,换了个角度劝慰,低声安慰她:“你要相信神的美意和神的拯救,这样,那些失去的盼望和信心就会重新回到你心中。”

辛霓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可以拿本《圣经》给我吗?”

燕姐大喜过望:“我那里就有一本,这就去拿给你。”

说着,她匆匆跑回自己房里拿了本黑色羊皮革封面的《圣经》,她一路走一路翻,翻到某一页时停下,指着上面的一句话,朝辛霓使了个眼色。

辛霓定睛朝那句话看去,上面写着:我差你们去那险恶处,像羊进入狼群,你们要驯良像鸽子,灵巧像蛇。

她一下子就意会了,这个女人在教她怎么面对祁遇川。她将这句话细细咀嚼了一番,暗暗点了点头。那以后,她对祁遇川不再那么疾言厉色,偶尔与他单独相处,她也勉强可同他虚与委蛇一番。

这天,祁遇川正在书房批阅销售报表,辛霓破天荒主动推开了书房的门。她站在门口久久徘徊,欲言又止。祁遇川略一想便猜到她的来意,他收回眼神,无动于衷地翻阅着手里的文件。

辛霓靠着门,轻声道:“祁遇川,明天是爸爸的生日,我想去医院看看他。”

太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祁遇川感觉有些陌生,他的手指顿了顿,没有抬头:“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辛霓不敢在这件事上得罪他,只好走到他跟前,隔着书案,将刚才的请求再说一遍。

祁遇川将文件轻轻摔回桌上,身子往后一仰,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笔一边打量她。他认真思考了一番,将她近期的表现做了个评定,似笑非笑地问:“半小时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