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霓脸白了一下,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强忍着情绪点了点头。

次日,祁遇川亲自送辛霓去了医院。

她被禁足的日子,护工把辛庆雄照顾得很好,他看上去整洁、安详,只是比两个月前又枯瘦了几分。辛霓在他床边坐下,静静端详着父亲的脸,看得入了心,她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来回摩挲着那里的纹路。

她留意到他的指甲长了,起身从包里找出一把指甲剪。她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手,边剪边唤他:“爸爸,醒醒啊,阿霓来看你了。”

她修完一只手,温柔地念叨:“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给你烤了蛋糕,你最喜欢的栗子味。如果你能吃得到,我该多高兴?”

她眼圈有些泛红,声音却平稳、温柔:“你是不是怕我怪你做错事,所以才一直不愿醒来?其实我跟你一样,都好护短的。”

她绕到病床另一侧蹲下,托起他另一只手,正要下剪时,她冷不防瞥见他中指一侧上写着一行极细极密的字。她的心“咚”地一跳,心湖里起了一片波澜,但她很快便镇定了下来。她眼皮微微一掀,眼角余光几不可察地瞄了眼不远处的祁遇川。他抱臂而立,状若深思,似乎并没有发现这边的端倪。

她不动声色地拿锉刀慢慢挫着辛庆雄食指的指甲,确定自己看清了那行字,她将脸贴在他指尖上,一行眼泪适时滚落。她低声啜泣了好一阵,缓缓止住悲痛,自然地从柜上抽出纸巾,将他手上的泪和字迹擦去,然后继续刚才的修剪。

最后,她循例拿出今早买的报纸,心平气和地为他读了几则新闻,又为他念了一篇散文。她注意到祁遇川抬腕看表的动作,知道时间将尽,当下紧攥着病床扶手,贪恋地看着父亲的面孔,像是要将他的容颜镌刻进自己心里一般。临别时分,她再一次抓住他的手,含泪亲吻:“爸,我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了。但请你相信,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我在什么地方,我的心永远都跟你在一起。”

祁遇川轻轻摇了摇头,先一步出了门。辛霓恋恋不舍地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看着父亲,从心底同他做了最后的告别。

出了病房门,她快步追了祁遇川一会儿,在离他两米外的地方放缓脚步,默默缀行。快走到电梯口时,她停下脚步,叫住祁遇川:“我去趟洗手间。”

得到首肯,她匆匆走进右手边的洗手间。幽暗的密闭空间,没有窗,只有三个狭窄的隔间。她稳了稳呼吸,朝最里面那个隔间走去。她轻轻一推,那门就开了,一个戴着头套、口罩,穿着医生制服的女人闯入了她的眼帘。

她们迅速地交换衣服。那女人一边帮辛霓整理衣服,一边用对讲机通知外面:“做好准备,她十秒钟后出来。”

说完,她拍了拍辛霓的肩膀:“数到十,从这里出去。”

十秒钟后,辛霓拉开卫生间的大门,稳稳朝门外走去。与此同时,电梯的闸门打开,一群人喧哗着从里头拥出,挤到祁遇川面前。辛霓不慌不忙地从那群人身畔走过。电梯门仍然开着,她没有一丝犹豫,飞快地踏进了门洞。帮她按住电梯的人骤然松手,电梯门合上,缓缓朝一楼降去。

出了电梯,辛霓一路飞奔朝大门口冲去。祁遇川也许已经察觉到不对了,这座医院到处都有他的人,稍微慢一点,她也许就永无逃脱的机会。她惊慌失措地冲到马路上,一辆黑色轿车的门同时打开,她甚至没给自己一秒钟分辨的时间,就直直冲进了车里。

车子驶离的那一霎,她从车窗里看到一群人从四面八方朝他们这边奔来。

出市区后,辛霓被换上一辆面包车。面包车转悠了几圈,确定没有异状后,直奔向白沙路尽头而去。

一小时后,辛霓在白沙口岸见到了一个穿天蓝夹克的粗粝男人,他自称向坤,是李管家昔年的至交。向坤丢了一件救生衣,并一个袋子给辛霓:“老李让我送你去香港,到了那边,会有人接应你。他跟我说,让你在那边躲一段时间,等他布局好再接你回来。”

辛霓一脚已踏上快艇,但听到“布局”二字,她收回了脚步。对辛霓而言,世间再没有一个词比“布局”更让她洞心骇耳。以前她对这个词最终极的理解是棋盘上的黑白交锋,但现在,她比谁都清楚这些人所谓的布局是什么。

鼻端的海腥味化为浓浓的血腥气,她头晕目眩地望着脚底翻涌的浊浪,像是看到了不久后的那场厮杀混战。她往后退了一步,对自己说了一声“不”,这条路,她不能往前走。

“快走,水路上也有他们的堂口,再晚就来不及了。”

也就是他一句话的工夫,辛霓心里的主意落了锤:“向叔,你有办法送我去别的地方吗?”

向坤诧然望向她:“你…”

辛霓决然道:“我不能去香港。你送我去别的地方,哪个国家都行。我知道你有办法。”

不待向坤出口拒绝,她一下子将无名指上的钻石戒指捋下来:“三克拉,够去哪里?”

向坤的目光被钻石闪得有些发慌:“不行,我答应老李的。”

辛霓不由分说地将那只戒指塞进他手里,急切道:“我要是去香港,李叔的命就算交代出去了。你是他的朋友,又怎么忍心看他临老了还不得善终?”

向坤剧烈地挣扎,神情瞬息万变:“不行…我讲义气的…”

“求你让我走吧!”辛霓的眼泪骤然滚出,毫无征兆地,她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是绝望,也是悲从中来,她从没想过自己有天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哭成这样。

她的哭法吓了向坤一跳,就像他刚才对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一般。他有些无辜地,又有些无奈地攥了攥手里的钻戒,片刻后,他恶狠狠地说:“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条路九死一生!”

二人达成统一后,船改道去了福建。在福州猴屿村上岸后,辛霓和数十个黄皮寡瘦的男男女女待了一天,于半夜上了开往美国关岛的船。

在辛霓的认知里,从海上去美洲少说要几个月,她做好了得疟疾死在船上的准备,也设想过葬身鲨腹的结局。现实还好,并没有九死一生,只是脱了层皮。船颠簸了七天,就在关岛附近的海域停了下来。

船一停,蛇头便像赶猪羊一般逼他们往海里跳,恐吓道:“还有一里路,自己蹚过去。小心别让巡逻队发现,不然他们可能开枪。但是脚一旦上了岸,他们就拿你们没办法了。”

那群人借着星光面面相觑,发出一阵骚乱,蛇头喝止住他们,又说:“水不深,但我们不保证绝对安全。蹚过去了,是你们的命,蹚不过去,也是你们的命。走!”

这时,一直抱膝缩在角落里的辛霓从人群中起身,毅然决然地跳了下去。

冰冷的海水倒灌进她耳朵,她直直往下坠了一阵便浮出了水面,她凫了会儿水,试着往下探了探,水果然算不得深。于是她踮起脚尖,在齐颈深的水里朝远处的岛屿溯去。

他们运气很好,登陆的过程中都没有遇到巡逻警。

从水里踏上河岸,浮力完全褪去那一霎,辛霓筋疲力尽地倒在关岛的沙滩上。很有几分奇怪,在涉过那段海域时,她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尹青蕙。那年,她们十六岁,花样年华,旗鼓相当,然而命运却将她们一个送上云端,一个打下深渊。她想起青蕙被人从海底捞起来时,那种死而复生的眼神。她意识到原来人的改变,源于一次又一次“死亡”。曾经那个明澈的青蕙死在了海里,如今,那个同样明澈的辛霓也死了。等她站起来,她就会无可抗拒地变成另一个辛霓。她纹丝不动地躺在沙土里,不知是喜是悲,然后慢慢地流下了那一世最后一滴眼泪。

第二十章 龙舌兰的谎言

依照蛇头的吩咐,这群偷渡客一上岸就找到当地的驻军,以受到迫害为由寻求政治庇护。那几年,美国的法律对这类人很包容,他们很快被驻军空运去了西雅图的移民监狱。

半年后,接受完调查的辛霓被蛇头保释出狱。她有了个税号,也有了在这片土地合法生存的机会。

她不想再跟过去的任何人牵扯上瓜葛,为防有人循着这条线找到她,一攒够机票钱,她就去了曼哈顿。也正是在那里,她遇见了新生后最重大的转机——陈致。

和她接触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同,陈致是那样的真实。他有一些烟火人间里的俗气,有一些自以为是的精明,有一些八面见光的滑头,但若是你能收服他,他又有一片足够动人的赤诚天真。

那天在马里兰州,他向她求婚,她不咸不淡地回了一个“好”,内心其实是当了真的。他们是那样的互相需要,他想要她的全部,那个“全部”刚好是她不吝惜的;她想要他给的一点温暖,那点温暖也恰好是他最不欠缺的。这样互惠互利的结合,也许不够纯粹,却是能天长地久的。

从旧金山回到曼哈顿,他们的婚事就提上了议程。陈致心里固然风急火燎的,可婚礼的细节和日期怎么也定不下来。他什么都想给她最好的,酒店看了十几家,婚纱从Vera Wang看到Elie Saab,总能挑出配不上她的地方。如此一来,原本迫在眉睫的事情又有些遥遥无期了。辛霓本就无所谓婚姻,她由得他作天作地,只要他高兴就好。

进5月后,辛霓将买钻石送的那只杯子找了出来。她以陈致的名义,将它委托给了苏富比。苏富比办事处的人在接受委托前,对辛霓拿来的杯子做了番鉴定,最后报了个一千万美金的估价。

乍然听到那个数字,陈致难以置信:“多少?”

工作人员重复一遍,起身握住陈致的手:“谢谢您对我们的信任。相信这只天青釉的汝窑杯会是今年春拍的宠儿!”

陈致忍到出门,忍到车驶离约克大道,才如梦初醒道:“一千万美刀,你捡了这么大一漏?你一点也不激动?”

“在马里兰州时已经激动过了。”辛霓莞尔一笑。

“你那时候就知道这杯子值一千万美元?你城府够深的!”

“不止,拍出价至少是一千五百万。”

陈致有些失态:“我干了小半辈子也不过这点身家,你买个杯子就赚回来了?简直天方夜谭。”

“少见多怪。早些年有人花十块钱在潘家园地摊上买了只海螺,转手一千万人民币拍出去了,知道那是什么吗?”

陈致摇头。

“那是密宗的法螺,而且还是只极稀罕珍贵的右旋螺。如今怕是一千万也买不到了。”

“你学考古的?”陈致一直没放弃对她身世背景的探究。

“不是。”

“祖上是做这个的?书香门第,家学渊源?”

辛霓仔细想了想,认真地答道:“我祖上是杀猪的。”

“噗!”陈致没忍住笑出声来,“你逗我玩儿呢!”

“你这个人,真假好坏都分不清。”

“那一千五百万你打算怎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