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通冯小海的电话,这个个性桀骜的男人正坐在支队中巴车上打盹。

听到岳渟川说起刚才的插曲,他拧着眉毛,问:“她真这么说的?”

“嗯,曹娜姑娘说,她这辈子找不到老公,也不会找你。”

冯小海扑哧一下笑了,他摇摇头,“还真是她的风格。”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岳渟川问道。

“没什么,我说我想追她,问她要电话号码,她却瞪了我半天,气哼哼地跑了。”冯小海语气平静地叙述刚才发生的不平静的一幕。

岳渟川眯起眼睛,修长的手指在黑色的方向盘上敲了几下,薄唇微启,吐出两个意味深长的字:“难得。”

冯小海在那边笑了笑,“还好。”

能让清心寡欲的技术参谋冯小海一见倾心,并且不顾形象,展开求爱攻势的姑娘,果然不是平凡人。

他看了看身边听到他们谈话后眉心纠结的米果,轻咳一声,说:“小海,你知道她。。”

话还没说完,就被冯小海打断,“你想说,她和你心仪的姑娘都是殡仪工,还有过一段不大美好的恋情,如今刚刚分手,是吗?”

岳渟川眉心一蹙,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偏头,看向米果,米果冲他点点头,用口型告诉他,是真的。

“是她告诉你的?”岳渟川沉眸问道。

“嗯。可能我的直白吓到她了,她一时激动,和我多聊了几句。”冯小海依旧语气平静。

“哦。那你准备怎么办,是继续追还是。。”

冯小海不假思索地回答:“追!”

岳渟川撇唇一笑,“成!我帮你!”

岳渟川刚挂断电话就被一旁焦虑不安的米果握住手臂,“岳渟川,你怎么答应帮他了,娜娜不愿意和他好!”

岳渟川温柔地睨着她,“不愿意和不能,是两码事,前者,有很多挽回的余地,后者,就是绝无可能。你的朋友曹娜,既然愿意和小海分享她人生中最私密也最痛苦的回忆,就证明,她的内心里没有那么排斥小海。你相信我,他们会有发展的可能。”

米果眨眨眼,犹豫着问:“那这个小海,是不是好人啊。。娜娜受过一次伤害,我不想让她再受伤。”

岳渟川目光一柔,他用没被抓住的左手,摸了摸米果的头发,“我用我的人格保证,小海是个值得曹娜托付终身的好男人,你愿意相信我吗,米果。”

米果想了想,点头,“我相信你。但我必须要见见小海。”

“见之前,你先听我讲一个故事。”岳渟川眉目峻然地看着她。

十几分钟后,米果扬起通红的眼眶,再次握紧岳渟川的手臂,“你说的是小海吗?他就是那个童年失去父母,又遭受养父虐待,之后逃出家门靠打工撑到入伍成为消防兵的人,是吗?”

岳渟川缓慢地点头,“是的。小海沉默寡言的性格就是那个时候养成的。别人都说他是怪物,一个一心扑在事业上的科学怪物,但鲜少有人知道,他当初入伍之后,为了考上军校,付出了旁人一生都不可能累积到的辛苦。他还是个极重义气的男人,是我非常敬重的一名军人。”

米果沉思了一会儿,再仰头,已是淡淡的笑靥,“好吧,我愿意帮小海。娜娜这边,我负责去说服,不过,岳渟川,你能保证娜娜对小海也有意思吗?”

岳渟川笑了笑,“不能。”

米果撅起嘴,“那你刚才还说。。”

岳渟川反手扣住米果温热的小手,他低眸看着她,语声清浅地说:“我是以我的经验做出的判断。但是我,毕竟没有恋爱过,所以,我不能百分百保证。”

米果愣了愣,“你没恋爱过?”

那之前接起他电话的女人是谁?

“我确定,我没有恋爱过。”岳渟川忽然俯下身子,拿起米果的手,贴在他的胸前,“米果,我很喜欢你,说爱也不为过,所以,我今天在台上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你愿意信我吗?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米果感觉手底下砰砰跃动的频率,和她已经失速的心跳交织在了一起。

她的脸红的发涨,嗫嚅着,小声地说:“可是上次,我打你的电话,有人却说,她是你的女朋友。”

岳渟川听后微微蹙眉,“几号?”

米果想了想,“是月中吧,爸爸妈妈原谅我了,我发了奖金想请你吃饭,可谁知。。打过去。。是个女人接的。噢,我想起来了,她说她姓孔,叫什么,我忘了。”想起那天的事,她就觉得委屈,满腔热情打了水漂,还平白被人瞧不起。

原来是她!

怪不得之后米果的态度就变得奇奇怪怪的,最后还把他列为拒绝往来户。

岳渟川沉下眼眸,“你信我还是信她?”

米果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岳渟川忽然叹了口气,摸了摸她因为愕然蹙起的脸庞,“米果,你是我第一个女朋友,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第一百三十二章 凌河化工厂(一)

然后,在米果以为自己的初吻就要丢掉的时候,岳渟川俯下身,低头,拿过她手里的白色三星。。

只是拿走了手机,就掠开身体,她的粉唇微微开启,雾蒙蒙的黑瞳里,漾起一阵怔忡的波光。。

她看到岳渟川用他修长的指尖在她的手机屏幕上跳舞,之后,拿出他的黑色手机,又跳了几下,然后,白色三星又回到她的手里。

“好了,重新加上了。”他眸色深沉地看着她,“以后不许再删掉了,记住了吗!”

她有些难为情地点头,“哦。”

好像整件事是她做的不够好,至少应该听听他的解释,再决定删还是不删。

不过,汽车停在平安小区门前树荫下的时候,米果才猛地意识到,他好像始终没给她一个像样的理由。。

但,还是算了。

他因为工作繁忙,不能继续陪她,所以,她很利索的打开车门,准备下车。

可就在她转身的那一瞬,胳膊却忽然一沉,她愕然回眸,却撞上一双如遥远星空一般深邃幽远的黑眸。

“果果,好好的。”

米果愣住。

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小名,和爸爸妈妈亲人朋友间亲昵宠爱的称呼完全不同的一种感觉。

甜甜的,暖暖的,心情还有点飘飘然的荡漾。。

“哦,好。”她红着脸低声应了一句,看到他松开手指,她赶紧跳下车。

他拉开车门,也要下来。

她赶紧摆手阻止,“你别下来,我自己回去!这儿,邻居挺多的。”

她警觉地看看四周。

岳渟川蹙起浓眉,想说什么,最终又顿住。

他看到米果向他挥手,“再见,岳渟川!”

他也晃了晃手指,“再见。”

我的果果。

凌河化工厂隶属于上市企业安平化工集团,地处a市近郊。该厂厂区占地面积1500亩,职工近两千人,是a市最大的一家大型化工企业。它的前身是一个生产丙稀酸脂的化工厂,后改扩建成为年生产能力达到十几万吨的乙烯裂解装置和相配套的公用系统工程企业。

八月初的一天,由安平化工集团派遣的安全生产监督小组到达a市近郊的凌河化工厂。

三辆黑色大众轿车驶进厂区大门,早早等候在外的化工厂厂长冯利,急忙迎上前去。

“哎呦,欢迎欢迎!!李经理大驾光临,辛苦了!辛苦了!”冯利的眼睛挤成一道缝,双下巴也更加明显。

他边笑边握住李成勋的手,顺便向安监部的其他成员,逐一问好。

李成勋不动声色地撤回沾染上黏腻汗渍的手,垂在黑色西裤边,应声回道:“冯厂长太客气了。”

“哪里哪里!我们本就是一家人嘛!哈哈。。大家说是不是啊。”冯利意有所指,李成勋沉下黑眸,偏头,朝占地广阔的厂区望去。

远远的,鳞次栉比的管道像是一条条长龙盘踞四方空地之上,空气里散发着化工原料浓郁刺鼻的气味,三三两两的工人在管道附近穿梭,他们穿着单薄的工作服,连最起码的防护措施都没有。

李成勋微微蹙眉,指着前方,问冯利:“不是有防护服吗?怎么一线作业的工人,却没有穿?”

冯利脸上的笑容一僵,他朝厂区那边随便瞄了一眼,打个哈哈,吩咐身边的秘书,“去!告诉他们穿上防护服!”

秘书诺诺应下,走远。

冯利赶紧圆场,他拉着李成勋,“李经理,您真是内行啊,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怪我管教不严啊,疏忽了,疏忽了。。哈哈,天热,我在会议室准备了一些瓜果饮料,不如,李经理先带着各位去休息休息!”

李成勋轻轻推开他,“不用了,冯厂长,今天时间紧,我们还是加快进度吧。”

冯利精明的小眼里泛起冷光,一瞬即逝。随即,他又堆上笑容,夸赞道:“李经理真是敬业,咱们集团能有你这样负责任的安监部经理,有福喽!”

李成勋淡淡撇唇,没有说话。

他指着四个方向,安排同来的安监部职员前去检查,他自己,则向厂区地势较高的地方走了过去。

他刻意支开冯利,就是想登高望远,去观察这个受到某位权重人物青睐和庇护的化工厂,到底有何蹊跷神秘之处。

半途,李成勋遇到几个厂里的工人。

他们的年龄普遍偏大,而且像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一个个面色憔悴,神情疲累。他们穿着平常的旧衣服,前后走在一起,却不见有人交谈,见到陌生的李成勋,有的撩起眼皮看看,更多的人,则是继续埋头赶路。

后来,他又遇到几波工人。

无一例外,这些人均是年纪偏大,面目憔悴,视他为无物。

李成勋实在忍不住,拉住一位工人,问他:“你们这是去哪儿?”

工人的脸呈现一种病态的青灰色,头发和眉毛也被灰尘覆盖,透着一层晦气,他抬起迷茫困倦的眼看了看李成勋,指着前方一排白色的平房,神情木讷地说:“回去睡觉。”

睡觉?

大白天的回去睡觉?

不用工作?

工人已经转身走了,李成勋想了想,跟在后面,一路来到白色平房区。

路口竖着一个辨不出颜色的木牌,上面写着宿舍两个黑色大字。

工人们陆续走进各自的房间,里面隐约传来交谈声,但,很快,一切都归于沉寂。

李成勋走到离他最近的一个房间,从简易窗户外朝里面望去。

不到十平米的黑乎乎的屋子里,挤满了被褥凌乱的高低床,有人在里面走动,有人躺在床板上睡觉。

李成勋向前走了走,朝另一个屋子里看过去,也是一样的情况。

他环视四周,发现这里条件简陋,只有一个公用水龙头和挂着脏污布帘的厕所。

这时,左侧屋子里走出一个脱光上身的工人,他一脸狐疑地盯着衣衫笔挺的李成勋,“你找谁?”

李成勋转过身,清幽的视线扫过工人,镇定地回答:“我是集团安监部的,下来检查安全生产。”

工人觉得他看起来挺正经的,所以放松戒备,回道:“哦,那你怎么跑这边来了,这里是宿舍,没啥好检查的。”

“是这样,我刚才见到几个工人,觉得他们有点奇怪,就过来看一看。”李成勋说。

工人朝身后望了望,“有什么奇怪的,我们都是一个样。”

李成勋看看他,说:“为什么这里的工人年龄都偏大,而且,一个个看起来都很累,你们是夜班工人吗?”

也只有夜班工人才会在这个点儿下班,并且临时在厂区宿舍休息。

工人摇摇头,“我们是临时工。”

“临时工?”李成勋挺直脊背,目光也变得严肃起来。

集团早就不允许下属企业招收临时工了,他之前在人力部工作的时候,对下属企业的人事情况了如指掌,凌河化工厂报上来的人事资料里,根本不存在所谓的临时工。

“是啊,厂里前几年裁掉了一大批正式工,他们专门录用我们这样的企业下岗人员、或是农民工来顶替,只给发很少的工资,还要求我们吃住在厂里,随时加班。”工人叹了口气,接着说:“不瞒你说,我已经有三十多个小时没睡过觉了。他们和我一样,都是一个班的工人,那些空出的床铺,是和我们交接班以后现在在厂区上班的临时工。。”他回头,谨慎地看了看四周的情况,“我实在熬不下去了,才敢跟你说实话,这里。。有人管我们,不让我们和外界接触,多说话。”

原来是这样。

用一些廉价劳动力赚取更多的利益,而上报的,却是一堆弄虚作假的报表数字。

这其中获利的,当然就是以冯利为主的一些利欲熏心的人。

李成勋脚步沉重地离开宿舍区,越往上走,离核心厂区越远,但是刺鼻的臭味,却越来越浓。

听到轰隆隆的水声,李成勋掩着口鼻,加快脚步,来到一处围着铁丝网的低洼地带。

水声就是从掩埋在土里的一个口径巨大的黑色管道里传出来的。

李成勋看到,粗大的排水口正源源不断地向厂区内一条河沟内排放着黄白色液体,河面上漂浮着一层白色泡沫。由于天气炎热,气味发酵蒸发,简直比毒气弹的威力还大。

向前走了一段路,李成勋又看到一个类似的管道,可这次出来的不是工业污水,而是冒着黄色粉末的工业废气。

李成勋只呆了不到几分钟,就感觉到喉咙肿痛,鼻腔充血,心跳也明显加快。

他退出来,沿着之前的小路,走上山坡。

这里,是化工厂地势最高之处,站在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厂区的全貌和周边的建筑物。

他首先看到的,是刚才的排污的小河,直通向围墙外的人工河。

人工河紧邻着十几幢高楼的铜城小区,距离最近的楼房,与排污口仅仅只有数十米之遥。

空气里弥漫的废气,笼罩在小区周边,李成勋看到,靠近河岸的树木,在盛夏的季节,却已变成了青黄色。

第一百三十三章 凌河化工厂(二)

缓缓转回视线望向化工厂的另一面,李成勋曾在城市地图上查到的那些依附于凌河化工厂生存的小型化工企业,却变成了一大片占地广阔,正在紧张施工的建筑工地。

他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睁大,以确认他所看到的,不是幻境。

之后,整个人变得僵硬无比,犹如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从脚底生出一阵阵的寒气,一直蔓延到头顶。

那些化工企业,人间蒸发了吗?

还是城市地图受到某些特权人物的指使,在明面上维持着虚妄和平的假象。

国家《化学危险物品安全管理条例》 第十条明文规定,凡距离居民区1000米范围内不得规划和兴建剧毒化学危险物品生产厂,即厂点围墙到居民区的边界不少于1000米。

因为化工厂是重度危险物品生产厂,环境污染的危害自不必说,最严重的莫过于火灾或是爆炸,一旦发生这些事故,那后果将是毁灭性的。

这才是隐藏在凌河化工厂背后的真正秘密。

这才是那些立在利益链顶端的人处心积虑提拔他这个傀儡的用意之所在。

李成勋的后心被一层层的冷汗浸透。

他的眼前,不停闪现着鸿门宴上一张张虚伪精明的丑恶面孔,还有刚才看到的,那些神情疲惫的临时工,他们没有经过专业的消防培训,更谈不上精通业务,他们如同机器人一样,昼夜加班,却从事着安全系数最低的工作。这些临时工,就是一个个隐藏在厂区的定时炸弹,一旦哪个环节出错,就是一场人类的灾难。

李成勋在山坡上木然呆立了很久,等他下来的时候,冯利已经在派人满厂区的找他。

坐在温度适宜的空调房里,吃着瓜果,喝着饮料的安监部的下属,向他汇报检查的结果。

如他猜想的一样,这些被蒙在鼓里的同事,对凌河的事一无所知。他们提出的,都是面上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小问题,冯利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向安监部的人,保证他们会逐一整改。

一转眼,就到了饭点。

冯利早有安排,一行人开了四辆车,浩浩荡荡驶往化工厂附近的一家中档饭店。

饭店装修俗气平庸,可是桌上的菜品却丰富昂贵得令人咋舌。

猴头燕窝海鲜鱼翅,茅台汾酒泸州老窖,菜式从荤到素,从白酒到红酒,一应俱全,应有尽有,真真是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人家做不到。

李成勋推说身体不适,挡回冯利这边花样百出的敬酒由头。

随行的下属就没他这般幸运了,酒过三巡,大多是醉意朦胧,和化工厂这边的陪酒客打成一片,言语也渐渐失了分寸。

宴席进行到一半,实在待不下去的李成勋借口去卫生间,来到饭店后院的农家菜地,以期平静一下内心纷乱烦闷的情绪。

刚刚站定,就听到背后响起一道熟悉却令他心生厌恶的粗重嗓音,“李经理,怎么跑这边上厕所了?厕所在那儿,要不要我带你过去。”

李成勋双手抄进裤兜,头也没回,冷冷说道:“不用了。”

冯利拿着根牙签挑着牙缝里的碎肉,慢慢踱步,走到李成勋身边,“李经理是不是发现什么了?怎么忽然对我这般冷淡了。”

李成勋没有说话,他沿着菜地中央的垅土,向前走了两步,然后,缓缓蹲下,摘下一根鲜红的辣椒,放进嘴里。

正宗的朝天椒,干辣冲鼻,咀嚼下咽,从唇皮到胃部,一路烧灼下来,如同燃烧的火焰。

“冯厂长喜欢吃辣椒吗?”他背对着冯利,忽然甩出一个问题。

冯利愣了愣,依旧在抠着牙缝,“我可没李经理这么勇敢。这种朝天椒是最辣的,省着吃,会辣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