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陌时绿如歌

陌时绿如歌,少年落幽兰。一别数清风,旧梦薄衣衫。

【竖笛后面的如歌】

认识如歌的那一年,我随姐姐在少年宫学习竖笛。

姐姐学的是琴棋书画,我只当玩耍般学习一样,最简易的竖笛。

杏白色的一支,通透晶莹,八个孔次第而下,尾端坠一个璎珞下摆。

我将这小小的玩意视如珍宝,掬在手心里,偶尔会举过头顶,放在刺亮的阳光下,凝望天空。

如歌便以这样的方式,映入了我的眼中。

他的瞳孔沉静而灼热,柔软的发丝在风中摆荡,衣服领口露出一节海青色的蓝,他俯着身子,整个人像是要倾倒下来,仿佛下面有人在迎接他。

那时我并不知道,这是一种直面死亡的姿势,我只是觉得他美丽,动人,让人忍不住想要迎接他。

我上楼的时候,他正好下楼来,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倒是停下脚步,挡在我的面前,我朝左,他便左,我朝右,他便右。后来我恼怒地蹙眉看着他,他竟坏坏地笑了笑,指了指我手中的竖笛说:“小孩子玩意儿。”

我瞪大了眼睛理直气壮地回应:“本来就是小孩子,能玩出什么大人玩意儿?”

他先是一怔,随后大笑,牙齿整洁白净,他扶着楼梯的扶手,像是恍然大悟地说:“真是个小孩儿。”

如歌的声音,有一种妖媚的气质,随意挥洒一把清灵,就容易让人夜不能寐。

梦中我几乎反复听到他的笑声,大汗涔涔地惊醒过来。再也无法入睡,于是拉了一盏小灯,读席慕蓉的诗集。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露台和白白】

那一年我只有十三岁,少年宫的学习结束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吹奏过我的竖笛。

我开始在一间普通中学里上初一,每天骑着一辆绿色底带白色斑点的自行车去上学。我的成绩一般,长相普通,没有喜欢的朋友和同学,也没有见过和如歌一样的男孩儿。

班里许多女孩子都有喜欢讨论的男生,他们或高或丑,或瘦或壮,他们会在人群里默默传递气息,有时候只是一个眼神,有时候只是一道笑声。

它们藏得隐秘,却无处不在。

而我,却始终如同人群中的一点翠绿,陪衬了这个世间的花朵,永远不会被人注意。

那时,我的鼻子有点塌,面色蜡黄,偶尔还会冒两颗青春痘,眼睛不大,却意外狭长,妈妈说,这并不是讨喜的面孔。

我的姐姐和我完全不同,她在全市最好的重点中学,皮肤细润如脂,眼睛皎洁,高高的鼻梁红润的嘴唇,十五岁的年龄,就有窈窕天香的姿色。

妈妈对她很满意,觉得她继承了她年轻时的美貌芳华,她让她学习琴棋书画,把她培养成一个无可挑剔的美女。

所有见过姐姐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为她停下脚步,流连忘返。

自小,我们家门口的垃圾桶,就开始堆积署名甲乙丙丁的情书,大了一点,就有男孩子等在楼下,送巧克力、饼干、花。

姐姐总是烦恼地对我抱怨说:“阿绿,他们太讨厌了,好像怎么样也赶不走。”声音里,是属于这个年龄的骄傲。

我只是静静地靠在露台的白色藤椅上,抱着一只小小的比熊普照阳光。

我叫它白白。它很温顺,从来不挑剔主人的美丑,只要对它好,它就忠心地待在你身边。

我最喜欢我房间的露台,窗户密不透风,所有的阳光和气流都通过露台跑进来,拉开露台的窗帘,一瞬间,就能和大自然无比亲近。

【如歌,我又看见了你】

中考前的四个月,白白生了一场奇怪的病,不爱吃食,无精打采,整日对着露台外的松树发呆。我让妈妈带白白去看病,妈妈就丢两颗感冒药丸给我。

“没一点爱心。”我气恼地抱着白白,拿上存钱罐就往外面走。

天空下了一点点小雨,白白开始瑟瑟地抖,我将头靠着它,希望给它点温暖。

我看着宽阔的马路,却不晓得如何去兽医院,但是看着白白可怜的眸子,却又焦急如焚。

不知道如歌是从哪里来,我只感到有一个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轻柔的节拍。

“阿绿。”他的声音是动人的舞曲,“怎么了?”

如歌穿一件黑色的风衣,身上挂着琳琅的配饰,脸上涂得惨白,像是标新立异的边缘族群。

“你怎知我的名字?”我从未告诉过他。

“我猜的。”他有些得意,“你喜欢穿绿色的衣服,扎绿色的头绳,整个人就像一片树叶。”

“你是神婆。”我笑,这是我第二次遇到如歌,他却能记得我爱穿绿色。

“我叫如歌,我们同学周末来步行街表演,你是不是已经不记得我了?”他笑了笑,露出编贝的齿。

我摇头:“我记得你,如歌。”空气似乎顺着话语停顿了一下,白白呜咽了两声。

“白白生病了,可是我不知道兽医院在哪里。”

“你的狗吗?”他指指白白。

“嗯。”

“我带你去吧。”他说,“不过,我现在这样子,你介意吗?”

我感激地说:“怎么会,你无论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介意。”

他愣了一愣,笑着来拉我的小辫:“我以为你讨厌我。”

讨厌,或许只是为了掩饰喜欢吧。我垂着头,没有言语。

兽医院并不太远,公交车坐四个站就到了,因为不大,在角落的一个小店面里,平时不太有人注意。

“它没有生病。”兽医在检查之后告诉我。

“那它为什么不爱吃饭,毫无精神?”我不解。

“或许,它患了相思病,你好好回忆一下有没有带它去哪里玩,遇到了什么小狗?”

“原来狗也会单相思。”如歌摸摸白白的头。

我开始回忆我曾经带白白去过哪些地方,突然想起有一天带它散步到少年宫,在院子的滑梯上坐了一个下午,有一个女孩儿也带了一只白色的比熊,它们玩得很开心。

少年宫的滑梯下面,那个小女孩儿对我说:“你们终于来了呢,咪咪可想你家狗狗了。”

如歌说:“你看,别人的主人都知道狗狗是单相思,你怎么没看出来?”

我望了如歌一眼:“你为什么不觉得是白白隐藏得太深呢?”

如歌被我一语噎住,又过来拉我的小辫:“伶牙俐齿。长大怎么得了。”

我买了牛奶和芝士蛋糕给白白,它们两个在院子里欢快地奔跑,一扫前几日的阴霾。我脱了鞋子,抱着膝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静静地望着它们。

“阿绿,在想什么?”

“有时候世界真奇怪。”我答非所问,“前一秒你还为见不到这个人而不开心,下一秒他却突然出现在你的视线里,开心到不知道要如何表达。”

如歌递给我一块小小的巧克力:“这么小的丫头,想得这么多呢。”如歌捡起身边的一片绿叶放在手心里,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的竖笛呢?我记得你有一管竖笛。”

“不吹了。”

“为什么?”

“不喜欢了。”

“小孩儿,总是喜新厌旧。”

我赤着脚站起来,走到院子的桃花树下,还没到开花的季节,院子里一片突兀,只有如歌清亮的眼睛点缀在萧索的院内,显得生机盎然。

我不知如何告诉如歌,遇见他,是一种烦扰的忧伤,连吹竖笛,眼前都是他笑起来的样子。

有些东西因为太真切,所以不敢靠近。

如歌拎着鞋:“阿绿,穿上,别着凉。”

我靠在树后,伸伸懒腰:“就不就不。”

如歌没法,摇着手说:“你真不听话。”

“有人宠着,为什么要听话。”我冲如歌做了一个鬼脸,继续赤着脚奔跑,只听见如歌在身后脆生生地喊我:“阿绿,阿绿。慢点跑呀。”

我觉得自己像重新找到生气的白白。

如歌和我分别的时候,又拉了拉我的小辫,他说:“我在实验中学读高二,希望能再见到你。”

实验中学,姐姐读的那所全市最好的中学。

【陌时绿如歌】

回家之后,我开始丢掉所有闲散的心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停地做习题,我的体内迸发了一股我自己都不曾发现的冲劲,我只有一个目标,考上实验中学,与如歌再次重逢。

中考过后的暑假,我的成绩刚好压线,妈妈和姐姐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高兴得飘飘然,拿着通知书看了又看。

班长陌枫组织了小型的毕业晚会,地点定在他家新开的休闲吧。

休闲吧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叫“陌时绿如歌”。

宣传语是:我不是在家,就是在去往绿如歌的路上。牌匾是天蓝色的底,毛笔题字刻成浮雕版,带着几分风雅。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班级聚会,起因还是陌枫在中考结束后的教室门口叫住我。

“苏绿,7月12号我们搞一个同学的毕业聚会,你能来吗?”

在这之前,我从未注意过陌枫的脸,那天才看仔细了,那是一张精致、干净,有少年的清秀的面孔,举手投足有阵阵清逸。

这之前,他除了在考试的时候向我借过一张纸巾,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集。

我本想拒绝他的邀请,可是他突然抢着说:“很多同学都来的,大家都希望看到你。”

初中三年,我从未听到任何人对我说他希望见到我,我存在的意义就是所有人在惊奇姐姐美丽的同时,都会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说:“这是苏蓝的妹妹苏绿啊,怎么可以如此不相似呢?”

我的存在,只是为了证明苏家有两个反差如此大的女儿。

所以,那天我看着他期待的眼睛,点了点头。

这次的聚会陌枫想了一个别出心裁的花招,让上过家政课的女孩子都做一道菜或者一道甜品。

我们整个班在初二的时候有一半的女生报了家政课,另一半则选择了园艺课。

我刚好属于前者。

我从妈妈的厨房里找出了西米露、芒果布丁、可可粉和新鲜的山竹,在厨房里折腾了三刻钟做出了一道令姐姐和妈妈都闻风丧胆的甜品,它颜色黝黑,色泽不均,味道有点怪异。

我将它装在一次性的圆盒里,兜在白白小时候住过的篮子窝里,拎到了休闲吧。

姐姐曾经说,若是有人真的喜欢我这道甜品,一定是味觉有问题。

【原来,你就是苏绿】

聚会那天很热闹,女孩子们穿得争奇斗艳,终于可以摆脱常年一成不变的校服,大把大把地释放美丽的青春。

我还是穿着平日里的白色短衫,搭配绿色的小披肩,下面一条素色百褶裙,头发结成两个辫,绕上我喜欢的绿色头绳。

我到的时候,已经听到里面有隐隐的歌声,我顺着歌声上楼去。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到如歌。

如歌一身白色的短衫,扣子全都敞开,黝黑发亮的肌肤正对着我的瞳孔,像极了风流的公子哥。

他手里拿着一支烟,星火明灭,我走左,他也左,我走右,他也右。我有些惊喜,故意仰着脸说:“你真无聊。”

他吸了一口烟,笑的时候烟雾缭绕在他的脸上。

陌枫的声音在楼上的转角喊我:“苏绿,快上来,我在这儿。”

如歌转过头去,对着陌枫挥挥手,再转过来对我说:“原来,你就是苏绿。”

坐定之后,我才知道,如枫就是陌枫,他和如歌是兄弟,他们原本一个叫陌如歌,一个叫陌如枫,只是在他们十岁的时候,他们爸爸将他们中间的那个如字给去掉了。

只是,我喜欢如歌的名字,我不愿意当作那个如字已经消失。

陌枫把音乐关掉,让女孩儿们把自己做的甜品和菜拿出来,一道一道精致美味的小菜立于人前,赢得阵阵赞叹。当我将我的小点心端出来的时候,世界瞬间安静了。

暗黑色的一团,所有人都不能猜出是什么。

这是我想到的画面,我缓缓扣上盖子对大家道歉:“不好意思。”

陌枫却走过来,掀开盖子,开始细细品尝这道甜品,在大家惊奇的目光中,吃得精光。

如歌靠在门边先带头鼓掌:“如枫,难为你了。”女生的目光顺着声音看了过去,顿时呈现无数迷惘。

如歌长得太妖孽,冠玉的面色,却有一种邪气,慵懒的站姿,却又无法忽视地好看。

陌枫看我一眼说:“真的很好吃。”脸上痛苦的表情却又出卖了他。

我笑了笑。觉得这一趟真没白来。

【初次见面,多多关照】

待到新开学的时候,我才在人群里面看到如歌,他如此醒目,在千篇一律的校园衬衫中,你一眼便能望见他的瞳孔,是寂寞和不羁。

与此同时,我还看到了我的姐姐,他站在如歌的身边,和他细细耳语。如歌笑了,挑着眉毛,是放肆的笑。

我曾经想过,姐姐这样的美人身边要站着怎样的男生才得当呢,当如歌和她站在一起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席慕蓉写“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那不是花瓣/那是我凋零的心”这几句诗的真正含义。

同时,我也明白了姐姐晚上开始缩在案头对着本子写日记,偶尔会偷偷笑出来的心情。

我低头开始踢路边的石头,对这所全市一流的新高中产生了莫名的排斥。

我知道,我排斥的不是这个环境,我排斥的是看到姐姐和如歌站在一起的画面。

放学之后,姐姐拉我和如歌见面,在学校废弃的停车场,她羞怯地为我介绍:“阿绿,这是如歌,我新认识的朋友。”

如歌说:“阿绿,你好。”

我绽放出一个笑容,假装第一次和他见面:“初次见面,多多关照。”

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一下子从云之顶端,狠狠地被摔到了泥里,疼到无法发声。

他也点点头,冲我挑挑眉,并没有戳破我。

夜里我给白白喂食,可可味的饼干,它吃得欢甜。它找到了新的朋友,它沉浸在幸福之中。我竟开始羡慕白白。

沿着露台的边缘坐下来,吹着露台的风,看着碎钻似的天幕。

姐姐站在她房间的露台,快乐的打电话,是打给如歌的吗?他们要说什么呢?他们认识了多久?

少女的心事永远藏得比自己预想的多而丰盛,光是猜度未来就用去了大部分,再暗自神伤又消耗了小部分。于是,悲伤变成了全部。

【绿叶的绿,还是绿色的绿】

姐姐和我说她和如歌认识的经过。

她缩在我的被子里,瞳孔皎洁明亮,脸上有红红的色泽,嘴角始终上扬。

那是高一开学初,苏蓝站在宣传海报前面看一幅毛笔字,天色有点暗了,傍晚的时分,天空像是混沌初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