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北岛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他的声音里有浓浓的悲伤,简直让人潸然泪下,我不敢仔细听歌词,只好正襟危坐逼迫自己不去思考。

陆北岛唱完后,靠在沙发上,眼中有些迷离,他看着我恍恍惚惚地说:“慕雪,你知道吗?一直我想给你种一片向日葵,我希望你以后的生命里,可以由我带给你阳光温暖,可是你为什么不等我了呢?”

我仰头让眼泪逆流,然后轻声地,对着他说:“对不起,陆北岛,对不起。”

陆北岛笑了,往嘴里灌了很多酒,渐渐地,和大家一样睡着了。

我看着他的睡脸,像是曾经在沙发的阳光下,漂亮的向日葵少年。

我轻轻地低下头,看着陆北岛的脸,眼泪落在了他的睫毛上。

那一颗,在霓虹灯光下,晶莹的泪珠,让它纪念失去的美好。

我起身,拉开大大的门,独自走了出去。

这一夜,陆北岛,我和你告别。而你和我,本来就不是一条线上的人,我怕世事无常地变迁,我承受不住不可预知的未来。

〖夏慕雪与陆北岛的告别〗

陆北岛走后,我搬离了那套公寓,走之前在窗台种下了一排向日葵,我希望有一天有人可以看到它,记得日光下曾经美丽的诺言。

我习惯去谢安林的迪吧喝酒,声音喧闹中我才可以尽情地发泄自己的情绪,每次喝完酒,内心空荡荡的像是没有了灵魂和阳光。

我再也没有陆北岛的消息,只是听说有一首网络歌曲非常流行,它叫《南国北岛向日葵》,伴奏只有简单的钢琴,声音却有柔肠寸断的悲伤。

我突然想起陆北岛2003年冬天在我窗户外对着雾气写的那首诗:

红豆生南国,北岛寄相思。

冬雪秋无歌,朝暮莫奈何。

那时候我对着窗外的陆北岛轻声地说了三个字。

可是他永远都不会听到,不会知道,在2003年的南国,夏慕雪心里的伤痛。

那是面朝着阳光却无法拥有的遗憾,那是伸出手就无法触及的幸福,那是属于我心里最温暖的向日葵。

作者后记: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从新加坡第一次回国,陪一个朋友去看房子。她想买一间单身公寓,我们在九亭地铁站看到青年公寓的楼盘。小小的复式上下两层,样板间设计精致,每一个空间都充分利用,而我却被他们种在窗台上的一排向日葵所吸引。

那是一排真的向日葵,生机勃勃地朝着阳光的方向生长,或许是因为长期的颠簸辗转,在看到向日葵的瞬间,那种渴望归属的感觉,让我心里恻然。

后来我写南国北岛,我写窗台前的向日葵,我写希望与未来。

那是每个人,所有的憧憬与向往。

第6章 胡桃夹子

那是我记忆里最珍贵的眼泪,在弯弯的月亮中和胡桃夹子的故事一样珍藏。

〖景光大剧院门口的纪梅桑〗

《胡桃夹子》的第一场演出定在景光大剧院的周日晚上七点半。

纪梅桑在一个月前就把票放到我的手里,她握着我的手露出笑容说:“格子,你要记得来啊,你一定会喜欢的。”

1997年的景安景光大剧院,采用的还是暗红色的梁柱,雕刻凤凰的图案,牌子上挂一排花红柳绿的彩灯,夜幕低垂的时候,它就会散发五颜六色的光。

这些光有些暗陈,又有些碎散,更带着一点难以说清的俗艳,一把一把地投影在门口的水红色牌子上,照出晚上的演出剧目。

那里上演的都是一些很枯燥的歌剧或者有些陈旧的戏曲,并不是我中意的曲调,我每天都必须经过那个歌剧院的门口然后一个大转弯直走一百米,到达家中。

我不喜欢这个歌剧院。

它晚上的音乐总让我无法安静地学习,它俗艳的灯光让我反感。

还有,我最讨厌歌剧院门口那个总喊我格子的女生纪梅桑,她喜欢在头上插一朵花,靠在牌匾的旁边对着每一个人露出她整齐的牙齿。

〖梁伊源在转角处〗

歌剧院的转角,我第一个看到的人是梁伊源。

那是我搬到剧院后面的小院子来的第一个月,我见到了梁伊源,他坐在歌剧院转角的地方,拿着剧院的小册子,在上面写字。

他的手好小啊,握着一支黑色水笔,眼神专注,时不时拿笔挠挠头,显出有些思维短路的样子,麻雀在剧院的顶层欢快地叫,好像在告诉我,快看快看,这是个多么可爱的男生。

他的眼睛圆鼓鼓的,真的很可爱,他抬头的时候朝我这个方向看过来,我想他能看到我,我满怀期待,可是纪梅桑扯着声音在楼上喊,“格子格子。”

男生的眼睛就顺着她的声音望了上去。

所以他在那天第一个看到的是纪梅桑,他笑了一下,再低下头,眯起眼睛看到我。

他眯眼睛的姿势都是可爱的,却带一点点的小优雅,翩翩有礼,贵气得很。

我的心跳得很快,可是却有些恼,我上楼的时候狠狠瞪了一眼纪梅桑。

她吐了吐舌头说:“格子,那个男生好可爱。”

“是吗?”我假装没听到,翻开自己的书开始看。那些黑色的字体,让我想起刚才那个男生坐在凳子上写字的表情。

后来,我在第一次进歌剧院的时候看到了他,他走到我面前,很有礼貌地说:“我叫梁伊源。”

我还没说话,纪梅桑就跳出来冲他喊:“你好呀,我叫纪梅桑。”

我很苦恼,我永远无法摆脱纪梅桑的阴影。

看歌剧的时候,我偷偷跑出来,沿着街道一直走,在一个蜜饯店里看到了纪梅桑和梁伊源。

他们笑得那么灿烂,我隔着厚厚的玻璃,突然有些恼了,那是我第一次开始嫉妒纪梅桑。

那一年,我和梁伊源十三岁,而纪梅桑只有十二岁。

〖你听过胡桃夹子的故事吗〗

梁伊源有来找过我。那是我十三岁记忆力最深的一幕。

是数学奥赛的前夕,每个班级选出来前三名的尖子生要去赛前训练。

他站在我们家楼下,喊我的名字,我下去的时候,他递给我一本奥赛的书。

那是春天刚刚复苏的季节,下了一场雨,空气很清新,散发着麦田的味道,他站在我面前,阳光下的影子修长好看,我接过他递过来的书,和他一起去了训练的地方。

年级里的三十个同学聚集在一个小小的教室里,老师在黑板上沙沙地写字,所有人都低头算术。

梁伊源左手支撑着脑袋,右手在白纸上迅速地移动。

我望过去,他根本没在写题,他在画画,人是没有脸的,却扎了两根辫子,我一下就想到了纪梅桑。

我有些不乐意,老师问谁上来做题的时候,我故意回答得很大声,老师朝这儿看一眼,就看到了梁伊源的小动作。她很生气,立刻让他把画撕了写题目。

他不紧不慢地说:“我不撕。”

老师面子挂不住,说:“那你出去。”

他慢慢收拾好东西朝外走,老师气坏了,奥赛你不用参加了。

他连头也没回,背对着老师做了一个再见的姿势。简直帅呆了。

我不知道哪来的狠劲,我也收拾好东西跟在梁伊源后面,老师在后面喊:“格子,你要去哪里?”

我转头对老师说:“奥赛题目太难了,我做不出来,我就不参加比赛了。”

书包也来不及背上,就这么抱在怀里跑了出去,我喜欢我那个晚上的举动,那样勇敢,仿佛要去追赶我的爱情。

我慢慢地跟在梁伊源的身后,景安七中的校园,到了夜晚亮着奶白色的菱形灯,细细长长的柱子衬托着小小的菱形灯泡,那些柔暖的灯光把梁伊源的背影打得漫漫长长地俊朗。

快到校门口的时候,他终于转过头来,看着我。

他说:“格子你真让我失望。”

我疑惑地瞪大眼睛。

他走近我低着头说:“指望你拿个第一名请我吃东西的,现在你也放弃了。”

我微微地笑起来应他:“我只不过有样学样。”

他说:“那我请你吃东西好了。”

我第一次和他吃了路边摊,放在碳上烤的羊肉串,香得不得了,我们坐在路边很快地把它吃完,风悠悠的,光是淡淡的,时光的印记就这样一点点地落到脑袋里。

他说:“格子,我以为你比纪梅桑聪明,原来你们都是傻的。”

他提到纪梅桑的时候我愣了一下,我撇撇嘴说:“她那是真傻。”

他问:“你不喜欢纪梅桑?”

我想了想,故意转移话题:“你刚才画的是谁啊?假装不经意,其实非常紧张那个答案。”

他停了停,低头去看地上我们排在一起的脚。

我故意试探性地问:“是纪梅桑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笑着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又是一愣。我怎么知道的?我随便乱说的,难道真的被我说中了?我有些不开心地说:“我要回家了。”

他跟在我后面走:“你生气了啊?你们女生是不是都喜欢莫名其妙地生气啊?”

我气鼓鼓地回:“你才生气!”

他大笑。问我:“你听过胡桃夹子的故事吗?”

我摇头。

他说:“胡桃夹子会带着克拉拉找到她的王子,尽管胡桃夹子并不好看。”

这个故事对于十三岁的我来说,真是太难懂了。

我并没有和他道别,我很快地回到家中,躺好睡觉。

可是睡觉的时候,我好像梦到我真的有一个胡桃夹子,它会唱会跳,会和我所有的困难做斗争,它还会给我带来一个好看的王子。

那个梦很美,和我第一次遇到梁伊源一样美,我以为那是我和梁伊源的开始,可是没想到,那就成了唯一美好的记忆。

〖纪梅桑的悲惨遭遇〗

这都起源于纪梅桑父母的去世。

纪梅桑的父母在她十二岁生日的时候出了车祸。这就说明纪梅桑成为全世界最不幸运的人。

车祸发生的那天我看到纪梅桑坐在楼下等她爸爸妈妈回来,她穿了素白的蕾丝裙子,黑色马尾辫,拖鞋松松地穿在脚上。

我坐在她旁边,她握着我的手说:“格子,为什么爸爸妈妈还不回来呢?”

那天我和她玩拍手游戏,梁伊源急匆匆地跑上来说:“纪梅桑,你快下楼,你爸妈…”

纪梅桑连拖鞋都来不及穿好就跑下楼去。

我从楼梯口的栏杆上向下望,人群聚集,黑色的脑袋在我眼前闪来闪去,那么密集,像歌剧院红榜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字一样。

纪梅桑的哭声惊天动地,整个夜晚的星星都骤然明亮了,我站在远处,突然开始悲伤。

我蹲在地上开始哭。梁伊源蹲在我的身边扶着我的肩膀。

那天的一切就像一场梦,好像一个夜晚过去,纪梅桑那个永远满目笑颜的父母就突然消失在我的面前。

他们是在歌剧院门口左边的十字路口被车撞倒的,之后我每次路过那里的时候,都会想象他们倒在地上的情景,血汩汩地留出来,像夏日里毒烈的罂粟花。

〖梁伊源和纪梅桑的童年〗

纪梅桑父母去世后,她就被人收养了,收养她的是歌剧院的院长,也是梁伊源的爸爸。

她还是爱笑,爱做好人,她总是被人欺负被人嘲笑。

她开始在那个歌剧院里跑来跑去,很多人说她很坚强,那么快就从父母双亡的惨剧中站立起来。人们都很欣赏她,同情她。

她常常来找我,她把我当成她最好的朋友,她会给我唱她学的曲子,我端着椅子坐在房间写作业,听她的声音稚嫩地穿过夏日里的爬山虎落到耳膜中,我不做表态。

自从纪梅桑父母死后,我对那个歌剧院有关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除了梁伊源。

梁伊源是歌剧院院长的儿子。纪梅桑理所当然地就成了梁伊源的名义上的妹妹。

梁伊源长成了非常纯净的样子,拔高的个子,水黄色的衬衫,永远落在额前的碎发,走路的时候把手放在口袋里,抬眼浅笑的时候有点坏坏的小不羁。

当所有的人都说梁伊源是好学生的时候,只有我看到了他眼底的坏。只是一丝丝简约的,暮色中的淡然,摇摇飘飘地朝你的心里飘了去。

他很疼纪梅桑。

纪梅桑因为成绩差常常被老师罚扫地,梁伊源总是一下课就跑来帮她打扫。有人欺负纪梅桑,梁伊源总会冲上去和他拼个你死我活。纪梅桑简直就是最可怜最幸运的灰姑娘,当她一无所有的时候,还有一个梁伊源在身边保护她。

我们是同时认识的梁伊源,可是就因为纪梅桑遭遇的不幸,梁伊源心里的那杆秤就跑到纪梅桑那边去了。

我无法争过一个与梁伊源朝夕相对虽然傻气却又可爱,还失去双亲的纪梅桑。

我在学校里看到梁伊源的时候,也只有微微点头,当别人在讨论梁伊源的时候,我只是侧耳倾听不做任何表态。

我去查过胡桃夹子的故事,有很多个版本,而我最喜欢的那个版本就是梁伊源说的,胡桃夹子会带着克拉拉找到她的王子。王子会给克拉拉幸福。

梁伊源,他会不会和纪梅桑说那个胡桃夹子的故事?会不会在说胡桃夹子故事的时候眼睛也露出仔细的、幸福的光芒。

〖十八岁生日的草莓蛋糕〗

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刚刚考上大学,纪梅桑请我去听她第一次的正规演唱。

地点就在景光大剧院。说是送给我的礼物。

十七岁的纪梅桑已经变得很漂亮,她渐渐脱离了小时候的傻样,变得高挑迷人。

她会唱很好听的歌,是梁伊源爸爸一手教出来的,她偶尔参加歌剧院的演出,好评如潮,她的声音清亮饱满,是最青春的象征。

我开始走低调颓废路线,戴黑框大眼睛,穿宽松的日式服装,代表学校参加无数比赛,拿了好多奖。枯燥无趣地生活着。

她那天唱百老汇里面的经典剧目,从浅蓝色的灯光中一点点地走出来,睫毛卷翘,妆容精致,梁伊源站在台下,闭着眼。

梁伊源刚刚考上景安大学的建筑系。你可以了望到他若干年后会成为一位优秀的工程师。

他站在漫漫人潮中,黑漆漆地涌出让我着迷的气息,歌剧院的灯光突然让我害怕,我转身逃离。

十三岁的时候,是无聊地逃离,而十八岁的时候,是害怕地逃离。

逃离那个渐行渐远的梦,那个一直还在我的世界里浅眠的梦。

我沿着十三岁的那条街一直走,我以为我这样走就能走回我的十三岁,还能看到那时候的梁伊源,他静悄悄地露出顽皮的笑容,问我有没有听过胡桃夹子的故事。

那时候景安只有一个剧院,可是现在,景安已经有三个剧院了,他们都比景光大剧院的装潢漂亮。

我走到另一个剧院的门口,看到《胡桃夹子》的芭蕾舞剧目,我说,给我一张胡桃夹子的票。

售票小姐有些不高兴地说:“这个剧临时取消了。”

“为什么?”

她不耐烦:“谁知道那个男主角搞什么鬼?人跑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