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偏偏,杨成林什么都没来得及说。所以,没有人能证明他曾经历了什么:是水中跋涉的辛苦,还是获得理解的释然;是几十公里的劳碌,还是终于踏进家门的兴奋……人们只知道,杨成林最后专程跑去见面的,是离家出走的儿媳妇,那么,即便她未曾杀人,却也已经是最大的犯罪嫌疑人!

而仇恨的心许多时候比法律的审判更可怕——法律规定要有证据、案发地点、作案工具等才能定罪,而仇恨,它不需要佐证,只需要恨!

那是单纯的归咎,无从辩解,无法开脱,你身处其中,像被一张大网牢牢缚住,可是你钻不出来,也没有人想要救你出来。因为在一个消逝的生命面前,人们需要这张网,去锁定他们认同的逻辑。

那天,穆忻是带着最后的希望问杨谦:“杨谦,你相信我吗?我没有伤害你爸爸,是雨太大,他——”

“别说了,让我静一静!”杨谦突然大喝一声,抱头蹲到地上,他的声音在夜晚空荡荡的走廊上孤绝而凄厉,他哽咽着说,“我没有爸爸了……”

穆忻终于泪如泉涌。

她记得,多年前,也是一个深夜,在家乡的肿瘤医院里,她和妈妈一起给爸爸穿上寿衣,然后打开病房的窗户等待灵车到来。那是寒冬,冷风肆无忌惮地吹进来,她都不觉得冷。因为她全部的意识都退散了,她只是伏在病床前,最后握上父亲开始僵硬的手,绝望地告诉自己:穆忻,你没有爸爸了……

夜深了,走廊上仍亮着惨白的灯光。穆忻靠坐在墙角,杨谦抱头蹲在不远处。他们没有说话,也无法再继续刚才那个至关重要却完全无解的话题,甚至没法看彼此的眼睛——失去亲人的悲伤,在那个夜晚,将他们彼此的命运,冲向未曾预料到的相反方向。

直到,完完全全,背道而驰。

☆、第九章:倘若时光能倒流(1)

褚航声再见到穆忻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场景。

医院门口到处充斥着失去亲人的哭号声——三个小时的暴雨,这个城市失去了三十四条人命,其中秀山七人。那些前一天还活生生的人,在暴雨倾盆的时刻,或许只是为了过一条马路,或许只是为了捡一个提包,却被一个浪头卷到了另一个世界。

褚航声是跟着见义勇为的热心人来到这里的,他带着见习记者在附近采访,看到一棵被大水冲倒的大树砸伤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拼力游过去把孩子拖出来,刚好遇上一个热心车主,一路停停走走无数次才在天亮前赶到人民医院。他知道自己的形象也很狼狈:卷着裤腿,满身泥污,站在医院大厅里像个流浪汉。他四处找洗手间,想要做简单的梳洗,却没想到在不远处的太平间门口,居然看见正被推搡的穆忻。推她的那个人他不认识,只看到是个披头散发的老太太,凄厉地哭喊着,一巴掌一巴掌地往穆忻脸上抽。努力想要拦住她的那个人他认识,是穆忻的丈夫杨谦,只听到他一声声地吼“妈你冷静点,你冷静点”……褚航声恍然大悟:那人是穆忻的婆婆?他记得以前见过的,似乎是个气质还不错的中年妇女,可是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声嘶力竭、瞬间苍老?

他来不及多想,因为肖玉华已经脱下一只鞋往穆忻身上扔。褚航声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刚好接住了那只沾满泥垢的鞋子,再一把将穆忻揽进怀里。

他伸手挡住肖玉华的巴掌,急忙打招呼:“阿姨您好,我是穆忻的哥哥,上次见过的。”

“好什么好!”肖玉华眼珠子都是红的,“你的好妹妹,她逼死了自己的公公!你知道吗?她活活逼死了我老伴儿!我现在是一个人了,一个人了啊!”

杨谦眼里也是泪,还要死死拖住肖玉华:“妈,你还有我。”

“有你有什么用?你还不是偏着这个毒女人!你有本事替我打她啊,你替我打她啊!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不打她,你就别打算烧你爸!你要是不休了她,我就天天在这儿陪着他,我看他是不是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褚航声目瞪口呆,为肖玉华的控诉,也为她几乎疯了一样的神态。可他不能松手,因为他感觉到穆忻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已经快要站不住。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就像在抓一段洪水中的浮木。

“哥,你先带她走,”杨谦深吸口气,“咱们电话联系。”

褚航声点头,转身把穆忻拖出了医院。迎面还碰上闻讯而来的张乐,他惊讶地看着褚航声和脸色苍白的穆忻,见褚航声瞄一眼身后,张乐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直奔杨谦和肖玉华而去。穆忻整个人都木了,也不知道要打招呼,只是随着褚航声的脚步往外走,很多年后想起来,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哪怕是在失去自己父亲的时候,都没有像那一刻那样,疑似一具行尸走肉。

随后,穆忻在禇航声家高烧了整整三天。

三天里,她无数次在全身肌肉疼痛、火烧火燎的时候幻想自己能够烧得更厉害一点,最好是失去知觉、神智昏迷,因为如果是那样,她就不会每天眼巴巴地看着门口、听着手机铃声,焦急到甚至会幻听。她多么盼着杨谦来探望她,来接她回家,哪怕只是打一个电话,问她在哪里、她好不好……可是,没有。

最心灰意冷的时候,她不是没有想过,活着还不如死去。

可是禇航声不许。

她不吃饭,他就叫来社区医院的护士给她打葡萄糖;她不说话,他就从自己和妻子离婚的缘起开始讲,企图用自己的悲痛冲淡她的绝望;她不睡觉,他就夜夜守在她身边,说他们未曾见面的这些年里,他去过哪些地方,看过哪些痛不欲生的人与穷途末路的事……他从不评价她的人生,也没有打探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用他比她多走过的那些路、多看见的那些故事告诉她,永远没有哪种不幸,敢说自己是世界上最惨烈的那一种。

他劝她:“忻忻,两口子过日子,总有这样那样的误会。若是针尖对麦芒,或许就再也无法挽回;若是先退一步,说不定就海阔天空。所有走到绝路的夫妻,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不过是因为在最应该退步冷静的时候,共同选择了针锋相对。所以,如果你想挽救你们之间的关系,不妨给他点时间,让他沉下心来思考一下。他应该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思考清楚了,自然迎刃而解。”

穆忻不说话,只是木然地看着他。过很久,禇航声才叹口气,放下手里的粥碗,转身离开房间。就在他快要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他听见穆忻问:“离婚后,你后悔过吗?”

禇航声背对穆忻站在门边,客厅的灯光在他身上笼了微弱的一圈,穆忻注视着他的背影,重复:“后悔过吗?”

“怎么说呢,寂寞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后悔过。可是即便当时不放手,又能怎样呢?有些日子是可以挽回的,可是另外一些,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挽回的。到那时候,如果还死不放手,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他背对她,声音低沉,没有回头。

“你爱她吗?”

“决定结婚的时候,一定是爱的,不然谁也没有勇气走到这一步。所谓婚姻,是爱到富有勇气,是愿意不后悔。只是,即便我们再慎重,再认真地对婚姻负责,也总有一些人是你怎么挽留都挽留不下来的,”褚航声叹口气,“可是忻忻,你和我不一样,你们之间显然还是有感情的。”

“感情?”穆忻苦笑,“三天了,我一直在想,他承诺过的,那些爱,还有照顾,究竟都还在不在。是,到现在我也不敢贸然否定,但我已经不可能不怀疑。”

“解铃还需系铃人,除了他自己,你问谁都没用,”禇航声终于回过身,平静地看着穆忻,“两口子之间的事,往往是胜在开诚布公,败在各自揣测。人的意念比自己想象得要强大,很多问题,明明子虚乌有,揣测得多了,自己都会相信是真的。倒不如别给自己揣测的时间和空间,赶紧去要个答案。”

“如果时光能倒流,该多么好,”穆忻叹息,“算了,我还是去上班吧。就当是分开冷静一下……反正现在见了面,想要开诚布公也不可能。”

“喝点粥,你现在太虚弱,也没法去上班。”禇航声指指粥碗,关门离开。穆忻看着阖上的房门,有些怔怔地发呆。

她想:杨成林应该已经火化了吧?他的骨灰葬于何处?她还来得及去祭拜他吗?那样一个殷殷期盼着儿女能将日子过好的老人,他可曾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情景?

郝慧楠一路找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张乐。

“你们——”穆忻看着眼前的俩人有点张口结舌,却不知道下一句应该说什么。

“我们没什么,他去市局办事,我搭顺风车,哎你哥呢,上班去了?”见穆忻点头,郝慧楠没好气儿,“你至于吗?被个老太太折磨成这样?”

“她是自我摧残,你看不出来吗?”张乐把手里拎着的两个西瓜扔下,一抬头就被郝慧楠瞪,立即投降地伸手,“当我什么都没说。”

“是我最近太忙,没顾得上跟你联系,谁知道就出这么大的事儿。”郝慧楠转头看着穆忻道。

穆忻笑一笑,截住话头:“你最近在忙什么?”

郝慧楠看她一眼,叹口气,也转移话题:“一村之长还能忙什么,创收致富呗。”

“上项目了?”

“还得感谢我们那新书记,看着挺普通的一个人,没想到还真干人事儿……”郝慧楠赞叹。

“她这是在夸人吗?”穆忻纳闷地看一眼张乐。

张乐摆摆手:“习惯就好了。”

“那到底他干什么‘人事儿’了?”穆忻看着郝慧楠问。

“给钱,给项目,这年头还有比这更实惠的吗?就说我们村吧,男人大多数都外出打工了,剩下的除了女人就是老弱病残。尤其是各家的女人们,又要干农活又要照顾一家老小,稍稍了解一下就知道她们的就业意愿不过就是‘不出家门还能赚钱’。我就去找书记了,我说您看怎么办吧,我有一点想法,我们村的妇女有的是干劲,就是缺项目。而且据我观察,随着适龄儿童越来越少,我们村的那个小学关闭也很久了,那校舍还不错,现在给村里当农机具仓库太浪费,只要有项目,我们腾出那废弃校舍来,刷刷就能当厂房。要是愿意支持我,咱就试试,说不定能有意外惊喜呢?”

“您真实在。”穆忻不得不表示赞许。

“在其位,谋其政。既然我是村长,就犯不着跟《百家讲坛》似的那么文绉绉的,该敲诈时就敲诈,该撒泼时就撒泼,”郝慧楠也笑了,“结果我们那新书记还真就让人给我们联系了一个包装粉丝的项目,校舍粉刷和消毒检疫都由厂家负责,免费培训,尽快上岗。一群小媳妇还有眼神手脚都还灵便的老太太都报名了,第一个月发工资,家家都没耽误孝顺老人养孩子,还增收好几百块。”

“真有魄力。”穆忻继续赞许。

“你还没见那些副产品呢——我们制定了个学习制度,每个月集中厂里的妇女上两次课,学学识字,再念点卫生科普之类的文章给她们听听,看上去效果还不错。”郝慧楠很得意。

“你真够有想法的,”穆忻这次是刮目相看了,“可是她们就老老实实去听课?”

“不去的罚钱,”郝慧楠手一挥,“旷课一次五块钱,虚假请假的十块!”

“我怎么觉得谁娶了她压力会很大,”张乐终于愁眉苦脸地发言,“她治人实在是太有一套了。”

“人家都说了是‘在其位、谋其政’,”穆忻帮郝慧楠说话,“没嫁人的时候是用村长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嫁人以后是用媳妇的标准重新修订自己,能一样吗?”

“不管一样不一样,跟他有什么关系?”郝慧楠纳闷地看张乐,“你怎么还在这儿?”

“刚才半路上不是把赵旭辉扔市局门口了吗?他一个人就够了,我是真心实意来看看穆姐,”张乐谄媚地看着穆忻笑,“穆姐你说是吧,你能感受到我的诚意吧?”

穆忻抚额,无奈地叹息:“是的,我感觉您特别有诚意。”

闻言,张乐得意地笑,郝慧楠真挚地看着他感叹:“我只能感觉到您特别不要脸啊!”

穆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笑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恍惚——这么多天以来,她一直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笑了。

当然,很久以后,穆忻知道了,年轻的时候,我们喜欢拿“一辈子”来说事儿,可后来发现,一辈子比我们想象的要长得多。所以,所有那些与“一辈子”有关的臆想,不过只是因为,当时,我们刚开始在这条叫做“一辈子”的路上走。

比如有些狗血淋漓的情节,你曾经以为,只有小说里才会出现。

再或者也应该解释为,穆忻并没有想到肖玉华会如此之快地重整旗鼓投入战斗——不过三天后,杨成林刚火化完毕,肖玉华就出现在了市公安局的大门口。

当然这也算不上什么稀罕事儿,毕竟公安局门口时常会聚集一些上访群众,所以市局才将每周三定为局长接访日,到这一天,有冤说冤,有屈诉屈。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一天接访的刚好就是分管指挥中心的副局长,而来上访的就是一直眼泪不断的肖玉华。

副局长在那个上午完全被震惊了。

只见肖玉华开始时是抽泣着进屋,扯着嗓子喊完“冤枉啊”这三个字后,开始号啕大哭。

局长急忙指挥旁边记录的民警递纸巾:“大娘您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

“冤枉啊!领导你得给我们老百姓做主啊!你们公安民警逼死自己的老公公啊!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呜呜呜……”

“您详细点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儿媳妇,是秀山分局的民警,你们借来帮忙的,”肖玉华抹着眼泪,眼睛红红的瞪着副局长,“局长你给我们小老百姓评评理,你们局里分房子,她一分钱不掏,是我掏了二十万给他们付的首付啊!二十万啊局长,你说我这么个老太太,那得攒多长时间?我不过是想让她也掏点钱贡献一下力量,哪知道他们啃老上瘾啊!她死活不掏钱不说,还离家出走!我老伴儿,下大雨那天出来劝她回家,想着一家人说到底还是一家人,总得太太平平地过日子,谁知道她就硬是把我老伴气得脑溢血,说没就没了啊!”

肖玉华的哭声凄厉得几乎要穿透□室:“我的亲人啊!你怎么就这么扔下我啊!我的亲人啊,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我的亲人啊……”

局长头大如斗。

第九章:倘若时光能倒流(2)

也不需要悬念,处理结果迅捷简单——二十四小时后,穆忻打包离开市局,回分局报到。

科长室门一开,是谷清欲言又止的脸。那些努力变换却不知道该拿什么来面对的表情让穆忻这样以为内心已麻木的人都忍不住轻轻被触动一下,过会儿才说:“对不起,科长,我回来了。”

谷清深深叹口气。

“你住哪儿呢?”这是谷清能想到的最迫切的问题,一天时间里,穆忻家发生的事情像饭后茶点一样飞遍分局,让本来存在感极其微弱、活动范围不超过指挥中心那层楼的穆忻瞬间成为名人——逼死公公,逼疯婆婆,这样的儿媳妇,居然以前没有被大家注意到,这是多少八卦爱好者们的失误?

家,应该是回不去了吧……

“要不,先住值班室吧,”谷清想了想,有点不忍,“就是那屋没空调,现在秋老虎又快到了。”

“没关系的,有地方住就很好了,”穆忻笑一笑,想奚落自己几句,却到底是没开口,过会儿才说,“我还是按原来的值班表接警吗?”

谷清踌躇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先把穆忻送出去躲躲风头:“你去区委组织部帮忙整理一下档案吧,那边正好缺人,你来分局时间短,政治觉悟也高,我们也不怕你会做出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你得知道,档案这东西有保密性质,要谨慎,要细心。”

穆忻点点头。

她不会有异议的——且不说服从命令是天职,单说现在这种境况,她还能要求什么吗?

第二天,穆忻就去区委组织部报到了。

不过数百米外的区委大楼还是那么安静,穆忻站在大厅里等电梯的时候有些恍惚——似乎不过是几个月前,当她在这里差点被踩踏成肉饼时,杨谦的从天而降让她觉得在这个背井离乡的地方,她终究是有依靠的。那时候,她再讨厌这里,再恐惧这种生活,可因为这个人的存在,她不孤独。

也不过过了几个月,现在,那个说她可以从此不再孤独的人,在哪里?在办案子,还是在安抚他那已经有些神经质的母亲?他承诺并娶她的时候,他说“还有我”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今天?

才不过几个月,她从不知道还有人会对自己的婚姻有如此大的破坏力。

家,不是两个人的家吗?为什么要掺和进来这么多人?

婚姻,不该是简单平实的吗?为什么要变得跌宕起伏?

为什么别人都好端端的幸福着,只有自己过得凄风苦雨,混乱不堪?

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

……

直到站在组织部档案科的门口,穆忻也没想明白。

但她总算明确了一点:她的生命从选择进这一行开始,就变成了国家机器上的一枚坚硬的螺丝钉,除了服从命令,抗拒的余地很小。这似乎和她的婚姻遥相呼应起来——可以服从,可以归顺,无法反抗,申诉无门。

当天上午穆忻就被分配了工作,去给整理好的档案做目录——这个任务的好处是不需要不停翻动那些已经泛黄的档案页,减少了和细菌的亲密接触;坏处是每天要面对电脑不停地打字,所以累眼累颈累脊椎,还要学仙人掌吸收辐射。

这样的生活,穆忻想,对自己而言,很疲惫。

是真的疲惫——从早晨八点半到中午十二点,再从下午一点到下午五点,除了打字就是打字。因为办公室里除穆忻外都是从各派出所借调来帮忙的男性警员,所以很少有人交谈,屋子里持久回荡着的只有敲击键盘的“咔咔”声和裁切表格时的“唰唰”声。时间久了,整个人都觉得缺乏生命力。每天下班后回到宿舍,除了躺着、闭眼,什么都不想干、不想看、不想听……

每到这个时候,穆忻都会感到愈发的失落:这种机器人一样的生活,可是她想要的?

杨谦再出现时已是几天后,整理了一天档案的穆忻刚回到宿舍,夏末的炎热把屋里屋外都弄得黏糊糊的。她正准备去后院的浴室洗澡,一开门,看见是杨谦的刹那,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穆忻心里不辨悲喜:十几天的杳无音信,他是要多么恨自己,才能捱到此刻方才出现?

“我们谈谈。”杨谦说,他的表情平静,语调也毫无起伏。

穆忻没说话,只是开门把他让进来,放下手里的洗脸盆,静静坐回到自己床边。

“这几天,我想了挺多的,”杨谦叹口气,也坐到对面那张单人床的床边,“我觉得我们压根不该闹成这样,说到底咱们是有感情的,你说呢,穆忻?”

穆忻抬头看看杨谦,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如此陌生——咱们是有感情的——什么人会这样说话?不到要分别的时候,谁会把感情挂在嘴上,口口声声用来缅怀?

可是,再怎么陌生,她也难以相信他们真的走到岌岌可危的一步,她觉得不应该——才几个月的时间,自己不该是如此懦弱的人,杨谦也不该是这样的人。他们应该很有勇气改善彼此的关系,应该可以相互迁就、相互忍耐。他们应该可以好好生活下去,一起生活一辈子,不是吗?

“我观察了我妈一段时间,我发现她就是突然受打击,神经有点错乱。其实她人挺好的,真的,以前我跟你说过吧?我们小学那个班上有个小女孩没有爸爸,跟她妈一起生活,家庭条件不好,有时候我妈就让她来我家吃饭。每次吃完饭我饭碗一推就去玩,那小女孩还知道去洗碗,我妈就很喜欢她,总是摸着她的头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说我要是有这一半懂事她就知足了,都一样大的孩子,她儿子哪会洗碗啊……”

穆忻没说话,她觉得立场不同理解自然不同——杨谦你父母双全,又是粗心的男孩子,自然会觉得这是你妈妈的慈悲与善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听在小女孩的心里会是什么滋味?谁愿意被别人称呼是穷人?再者,当着女孩子的面说自己儿子不会洗碗,那是失望的感慨还是幸福的炫耀?

“所以我想来想去,觉得有必要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她就是太闲了你知道吗?得给她找点事情做,”杨谦自顾自说下去,“我们生个孩子吧?”

“啊?”穆忻愣了——都到眼下这水火不容的情境了,还提生孩子?

“我们生个孩子吧,穆忻,有个孩子陪她玩,她就不会有那么大怨气,说到底她和我爸都盼着这一天了,盼了好久了……”杨谦的声音低下去,眼帘也垂下去,看着地板,让穆忻心里突然柔柔地撞了一下。

的确是盼了好久了——和杨成林相处的短暂日子里,有时候老人家看着电视里卖纸尿裤的广告都会呵呵笑出声,指着里面的胖宝宝让穆忻看……可是,他到底是没等到那一天。

但感伤归感伤,好歹穆忻还残存理智,想起来问:“你真的觉得一个孩子能改善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妈可是恨我入骨,她将来会不会告诉孩子说‘你妈妈就是杀死你爷爷的凶手’?”

杨谦也愣了,过会儿才答:“孩子肯定是我们自己带大的,老人不过是搭把手。”

穆忻沉默一会儿,问:“那你是怎么想的?你也恨我?你也怀疑我?”

“那么你呢,穆忻,”杨谦终于吁口气,问出他酝酿了很久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问题,“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穆忻啼笑皆非,“我早就说过了,那天你爸来找我,说你妈是个好人,你也是个好人,让我多迁就,好好过日子。我答应了,我打算继续忍,可是我没想到你妈她根本不给我忍耐的机会。这才几个月,杨谦?你妈才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几个月?天下已经大乱,我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知道婚姻中是需要忍耐的,很多坎未必过不去,可是眼前这情况,我怎么忍?想来想去,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妈从来就没认可过我,她每天都在历数我的缺点,比如我家穷、不够漂亮、没背景……她每天都在后悔你没有和青梅竹马的女孩子一起共结良缘、互帮互助,她只要想到我的存在就心里窝火。这些她都攒着,在见到我之前,她一直就这么攒着,来咱家后终于找到了爆发的契机,仅此而已!”

“胡说!”杨谦也生气了,“我妈不是那种人。她虽然有点小心眼儿,这个我和我爸都知道,可她不是那么缺德的人。穆忻你这么说你自己的婆婆,你觉得公道吗?她年纪大了,本来火气就大,赶上更年期看谁都不顺眼,她只是压抑不住那张刀子嘴,犯得着你把她往这么居心不良的角度理解吗?敢情这不是你亲妈啊!你妈对我是不错,可是她再婚后宁愿忙着给后来的老伴家带孙子,都没支援上咱家一分钱。你寄回家的那些钱,你以为你妈都用在自己看病上了吗?我都没好意思跟你说,上次你妈打电话来,说你后爹家的孙子要上幼儿园,入园要交赞助费,缺点钱,你当时在培训,是我直接掏了两千块给她寄过去的!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后来也忘了跟你说,可是我也纳闷,你妈就没再跟你提过?看你的反应,你是真不知道,那我倒是感兴趣——难道你妈是专门捡你不在家的时候打电话求助的?就为看我这做女婿的是不是抠门?”

“你血口喷人!”穆忻气得哆嗦,“我们家再穷,也不是要饭的!”

“我没说你家是要饭的,我只是就事论事。你跟我妈现在针锋相对,自然听不进去我说的这些话。可是穆忻,你扪心自问,我妈来咱家的这段时间,我是不是一直也没太偏心她?我总还得考虑你是我老婆,你的感受是什么。我就是一和稀泥的,你若是要求我完全站到你这一边,这也太难了,我也做不到。”

“得了杨谦别说了,”穆忻觉得自己手抖得厉害,“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穆忻,咱们都冷静了不算短的时间了,你看局里现在多少人都等着看热闹呢,你住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杨谦皱眉,“回家吧。”

“家?那还是我的家吗?”穆忻苦笑,“而且闹到今天这个样子,杨谦,你觉得是谁的责任?你不能说一句‘和稀泥’就完全不辨立场。你妈妈到市局去闹,誓要让我在哪儿都呆不下去。她已经快要成功了,我已经被谷科长送出去避风头了,你还要我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回家……说得轻巧,再和你妈吵起来,送命的就是我了。”

穆忻紧紧捂住自己心脏的位置,隐约又感觉那里疼起来,连同肩胛骨一起,似乎有一柄螺丝刀,在里面拼命地扭来扭去,好像要把一腔血肉钻出个洞来。

杨谦注意不到这些,他只顾着急:“都说了有问题要想法子解决,不能破罐子破摔啊!咱才结婚多久?谈恋爱那会儿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至于一结婚就想一拍两散?”

“杨谦,是谁跟你说我想一拍两散的?”穆忻疑惑地看着杨谦,“我自始至终没有说过‘离婚’两个字,杨谦,你千万不要告诉我,这是你模拟了一千一万次的场景,你千万别告诉我,因为想了太多次,所以你已经假戏真做,以为这就是我说过的话,或是我要做的事。”

杨谦哑然,他张张嘴,却一时没想好要怎么说。他的这幅表情看在穆忻眼里,只带来浓重的失望,那情绪铺天盖地,好像海啸一样掩埋她心底深处最后的生机——可是,即便如此,她仍然舍不得把最决绝、最残忍的话说出口。

她只是挥挥手:“你走吧,让我休息一下,我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