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如死灰,杨谦看见了,往前走一步,却没敢碰触她。她顺势躺回到床上,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捏成一团,闷闷的想要窒息。她闭上眼,筋疲力尽地叹口气,隐约听见房门响了,眼泪才沿眼角滑出来。

她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第九章:倘若时光能倒流(3)

也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身边有人。一睁眼,许是受了点惊吓,额头还窜过一阵酸胀的疼。

“醒了?”褚航声坐在不远处的另外一张床边,指指桌上的饭盒,“给你带了点我们单位食堂的拿手菜,就是有点凉了,你们这里有没有微波炉?”

穆忻迷迷瞪瞪地还有点反应不过来要说什么。她想坐起来,褚航声赶紧往前走两步,帮她拿个放在床尾的抱枕过来。

穆忻问:“什么时候来的?”

“没多久,一路打听着上来的,我敲门了,见你没锁门,就自己进来了,”褚航声微笑,似乎想缓和一下气氛,转身从包里拿出一瓶酒,“过节,怎么着也得庆祝一下。”

“过节?”整理了若干天的档案,穆忻已经对时间失去了敏感度,看他掏出酒瓶,再摸出几个印着“月饼”字样的小纸盒,才反应过来,“中秋了吗?”

“你都过糊涂了?怪不得自从回来就再没联系过,我还想着你好歹也会跟我说说近况,可现在看来,要不是我今天自己来了,你就是睡死在这间宿舍里,都不会记起我是谁,是吧?”

褚航声一边开玩笑一边用一个开瓶器仔仔细细开红酒瓶上的软木塞。拔开的一瞬间,屋里弥漫开一阵浅淡的红酒香。褚航声掏出两个纸杯,装了红酒,递一杯给她:“将就吧。”

穆忻苦笑:“你还真是将就……干脆菜也别热了,这天也不算太冷,将就吃吧。过节……不过就是个心意。”

她低头看看手里还印着省报LOGO的纸杯,抿一口酒,有浓郁的橡木香窜上来,弄得穆忻满脑子都是橡木渣子味。再加上纸杯的纸质气息一掺杂,这个落魄的节日倒也有些别样的风味。

褚航声把饭盒一一摆好:红烧排骨、蘑菇炖鸡、腰果西芹、拌菜心,旁边放个塑料袋,里面还装着两个三角形的面食制品,褚航声解释说这是“有省报特色的糖包”。

穆忻好奇,拿过一个来咬一口,没糖;再咬,仍然没见到糖的影子。

看见褚航声笑,穆忻终于也微微笑出来:“你千万别告诉我,咬第三口的时候,一不留神发现咬过头了。”

“你试试。”褚航声抬抬下巴,指一下穆忻手里被咬出一个大大月牙缺口的糖包。

穆忻再咬一口,终于有黏腻的糖汁喷涌而出——原来这是个肚子庞大的三角形糖包,虽然糖心距离表皮远一点,但内里的糖汁倒是不少,不知道的人因为前两口没咬到糖汁,第三口必然恶狠狠,于是也就中了招,像穆忻这样手忙脚乱地躲,防止糖汁滴到自己的衣服上。

褚航声乐得什么似的,不知道是因为穆忻的狼狈,还是因为终于成功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所以自顾自得意。他一边给穆忻递面巾纸,一边呵呵笑着道:“你看,这就是一个出其不意的糖包,告诉你随时都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穆忻顿一下,不知道他是不是暗有所指,只是笑一笑,一边擦手一边评价:“好吃。”

吃了满嘴的糖浆,再喝红酒时只觉得越发酸涩了。但红糖的气息和红酒的气息掺和在一起,竟然是一种奇妙的清香气。穆忻觉得红酒的口感越发醇厚起来,不知不觉就一杯杯喝了半瓶,喝到褚航声咂舌:“你如今的酒量,真是了得。”

穆忻自嘲:“进了公安,不对,是下了基层,还有不能喝酒的女人吗?在这里,只有酒量大小之分,没有男人女人之别。”

褚航声沉默一下,过会儿才喝口酒道:“那就离开吧,不喜欢,呆着也是憋屈。不过还有一年,再忍忍,凑够三年基层经验,就可以参加组织部的考试了。”

“你明知道那有多么难,”穆忻叹口气,继续喝闷酒,“百里挑一,看上去比例并不算太惨烈,可问题在于个个都是已经经历过公务员考试并且成功晋级过的人物,又都有基层经历,很多还是在基层专门从事文字材料工作。可你再看看我,两年了,不是在警校学摸爬滚打,就是接电话、整档案,我几时干过一点有意义的事?哦不对,我在市局帮忙的时候,也是想要好好磨磨笔头的,可是不到两个月就被遣返了。我婆婆……那真是一朵奇葩。”

褚航声用手里的纸杯碰一下穆忻的杯子:“其实你做的也是有意义的事情,你之所以觉得没有意义,不过是因为它用不着你之前学过的那些专业知识,可是回头想想,如果你身处险境,会不会觉得最有意义的一个电话号码就是110?那时候,你听见里面传出的说话声,会觉得那就是天使的声音。”

穆忻愣一下,过会儿才微笑:“好像确实是这样。”

“那就不要想以前了,以前的经历,是学历的资本或者学习能力的锻炼,但到底不是眼前养家糊口的凭借。人,看眼前才是最重要的,”他一边说一边翻身后的包,拿出两本红皮书,“闲着没事儿看看吧,总不能真的到了考试时再复习,临时抱佛脚太被动。”

穆忻定睛一看,竟是《行政能力测试》和《申论》。

她若有所思又有些感动地看着褚航声,低声说声“谢谢”,然后一仰头,把杯里的酒一口灌下去。红酒并不辛辣,但不知为什么,似乎有酒精窜到鼻子里,激起眼底浅浅的水花。

冬天到来的时候,穆忻终于结束在组织部帮忙的日子,回到分局,等待时过境迁后的再次分配。这次恰逢谷清出差,段修才皱着眉头看手里的值班表,说:“市局刚好在轮训,咱们科所有人都要参加。这阵子缺人,你也排进来一起轮值吧。每次去两个培训的,台子上留六个人。眼前的值班顺序全部打乱,基本上每24小时一个班,然后只能休一天,有意见吗?”

穆忻摇头,没说话。

段修才拿出笔改了几个地方,把值班表递给穆忻:“对照着值班吧。”

穆忻接过来,看见自己的值班时间是从当晚七点开始,到次日晚上七点结束。孟悦悦已经去了培训基地,所以穆忻的搭档换成了科里除她以外唯一的副主任科员石晓峰。

只有三十三岁的石晓峰,已经从警十五年。

这是穆忻晚上值班的时候才知道的。石晓峰是个健谈的人,第一次搭档值班就一边接着报警电话,一边从自己在警校读中专时的经历开始讲起,好像一场个人报告会。

他讲自己如何在高中的班上考倒数几名,成绩不好,毕业考不上大学,只能考中专。体能不错,就考上了警校。十八岁毕业,进派出所当民警,九十年代初市里有了巡警,他又进了巡警大队。后来市局要搞“110”“119”“120”的三台合一,警力不足,他就被调进了指挥中心。到这时他已经干了十几年的警察,而当年在巡警大队手把手带过他的队长已经是分局副局长。蒙副局长器重,他在从警第十五年的头上,终于有机会从普通科员提拔为副主任科员。听着虽然是虚职,但要知道在僧多粥少的公安分局,别说“副科长”,就一个“副主任科员”的虚职也是可以打破头的……

石晓峰舒口气感叹:“前阵子我们小学同学聚会,我们班当初总考第一名的那哥们儿也来参加了。当初都是我抄他的作业,而且他也是我们班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可是现在又怎样呢,还不是在批发市场卖文具?后来喝酒喝热闹了,他还跟我说‘没想到,这些人里面,还属你混得最好’。我一想,可不是嘛。”

他的那句“可不是嘛”,带着一点自豪,一点得意,一点扬眉吐气的畅快,让穆忻说不清楚心里的滋味。

不过好在石晓峰已经自顾自往下讲:“咱局以前,在你对象杨谦进来之前,也进过一个研究生,还是省大的呢。”

这次穆忻倒是有些好奇了:“是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谁会给你说这个,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咒你,也就我这胆大的敢说,还得知道妹妹你不是那种多心的人。”石晓峰笑呵呵的,穆忻顺势接过他扣过来的大帽子,只笑一笑,不再答话。

“那研究生来咱局后分在治安大队,来了没多久就辞职了,说是宁愿去他们老家一个没听说过的民办高校当老师,也不要当警察了,”石晓峰摇摇头,“这不是脑子不好吗?”

“为什么辞职?”

“说是嫌不自由,”石晓峰撇撇嘴,“还说他老婆在外企,赚得比他多,时间久了很没面子。当警察的晚上要值夜班,放假时间也不规律,又分在个穷山沟里——那时咱不还是县城吗?唉,反正一肚子牢骚。”

穆忻默然,心想:其实,自己也是这么嫌弃杨谦的吧?

“结果就是巧,前几天我去科技市场,遇见他了,你猜怎么着?”石晓峰看穆忻,当然也没指望她说什么,接着自问自答,“民办高校倒闭啦!他失业了,没办法,就去哪个培训学校教小孩电脑,哦对,他好像是计算机专业毕业的。”

“计算机专业毕业?”穆忻叹口气,“如果咱单位把人家安排在网监或者技术侦察也算是发挥所长,治安大队……每个月统共也就需要他做一次数据整理的EXCEL表格吧?”

“你是说大材小用?嘁,其实他有什么才?好不容易写篇公安简报,开篇第一句就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哎你别笑啊,后面还有一句是‘犯罪嫌疑人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誓与民警共存亡’……”

“还行,没写‘在一个伸手不见黑夜的五指’。”穆忻点头。

“所以我就说,1念书有什么用?你没见现在社会上多少一毕业就失业的!现在的大学不行!教育理念、老师水平什么的,都不行!”石晓峰一边说一边摆手,痛心疾首。

穆忻言辞恳切:“其实我也后悔了,多念三年书,现在看来也用不上,公安这个活儿,就是要有丰富的经验,你说是吧,哥?”

“你是明白人。”石晓峰赞叹,看穆忻的眼神再不像初始时那么探究,反倒多了些难兄难弟般的认同。

穆忻转回头去,一边看着电脑一边在心里苦笑。

你看,她现在学会了“踩”自己,往泥里踩,毫不留情。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跟不同部门、不同年龄段的多少人表过忠心——学历算什么?读书有啥用?没有办案经验、酒量也不好、胆子也小、花拳绣腿,解决了“副科”是沾国家政策的光,其实国家政策也不科学,凭什么给一个新兵蛋子这么好的待遇呀?我本人都觉得汗颜。这辈子估计也就在副科岗位上老死了,毕竟是女同志嘛,一辈子也出不了什么成果,全靠哥哥们有朝一日混出头来多提拔……

这些话说多了,穆忻觉得自己渐渐也真把这些话说出了惯性。有时候她也分不清哪些是拍马屁、哪些是顺水推舟,她只知道自己必须融入这个对她而言仍然有些陌生的群体。毕竟,这里极有可能是她要呆一辈子的地方,单是为了自保,有些话她必须要学会说,有些事她也必须要学会做。

不过好在,有些事她看透了,知道以自己的年纪而言,高层次的“勾心斗角”轮不着她;又以自己的毫无野心而言,低层次的“指桑骂槐”伤不着她。她只是脸皮比以前厚了一些,在大庭广众之下愈发百毒不侵而已。至于背人处那些没有平台施展专长的空虚、没有挚友分担牢骚也不敢随便发牢骚的抑郁,以及那些明明没有共同语言却不得不拼命找话题与中年欧巴桑们聊天的憋闷时光……她或许也曾经哭过,但后来,连哭都懒得哭了。

她想,自己要么是更强大了,要么就是更麻木了。

杨谦第二次出现在穆忻宿舍的时候,窗外已经开始飘雪花。在看不到杨谦的这段日子里,穆忻才发现原来公安分局也是个很大的单位——不过几百个民警,但因为办公地点分散在全区不同区域,许多人彼此之间并不认识;许多消息,除非有心,否则也无法获得。就好像事情闹到今天这样,除非是专门想要挑拨离间或是探听八卦的人,其他人也并不会在穆忻面前有意提起“杨谦”这个名字。

于是,穆忻渐渐对“行政机关”里面的人群有了更丰富立体的理解——他们并不像外界所说的每天都忙着尔虞我诈、欺世盗名,其实他们也是普通人,也是下班要路过菜市场买小青菜,并对农副产品疯长的物价和许久不见涨的工资痛心疾首;他们生活在一个时刻需要与人打交道的环境里,善于察言观色,所以总有人愈发擅长溜须拍马,但更多人不过是更晓得在什么地方说什么话而已。简言之,除了少数人越发“小人”以外,绝大多数人,倒是越发提高了情商。

毕竟,就算这是个培养“官僚”的环境,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官僚”的。

很好,穆忻想,对于她这样的状况而言,大家当面选择的缄默与避讳,是对她最好的成全,至于背后会怎样说,则耳不闻为净了。那天穆忻因为帮人代班的缘故刚值完一个48小时的班——48小时里她没闲着地接派警,中间只能偶尔趴在值班台上眯一觉,这会儿身心俱疲,看人都有重影。所以,当杨谦真的站到穆忻面前时,穆忻

所以,杨谦的再次出现,对穆忻而言,有点像是小小使劲揉揉眼,再敲敲昏沉沉的头,只觉有些头疼起来的惊吓。

“回家吧。”杨谦靠在门口,开门见山,语气疲惫。他的眉头皱出“川”字形,脸色灰暗,不知道又是多少天没好好睡。

穆忻心一软,没反驳他,只是沉默着打开宿舍门,把杨谦让进去。中间有几个同事路过,看见这俩人在一起,只递过来一个招呼式的微笑,随即走远了。穆忻也并不在乎别人会怎样想,反正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谁家也不比谁家好多少。

“回家吧,”杨谦进屋,转身关上门,脱掉身上有点被雪洇湿的外套,坐到床边,“我妈最近已经平静得差不多了,咱也不提以前的事了,回去好好过日子。”

穆忻心里酸酸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找出一只纸杯,给杨谦倒杯水。然而递杯子过去的时候杨谦突然抓住她的手,温水洒出来,浇到穆忻手上,她忍不住低呼一声,却被杨谦猛地拽到怀里——再次窝到他颈边熟悉的位置时,穆忻差点掉出泪来。

这样熟悉的怀抱,久违了。

穆忻抬头,看见杨谦周身的一路风尘,知道他是从远处刚办案回来,便伸手摸摸他的脸颊,却感觉到他紧了紧自己的胳膊,把她更使劲地固定在自己怀里。他低头,在她颈边轻柔地亲吻,穆忻的眼眶又酸了,她吸吸鼻子,被杨谦听到,他索性轻轻拨开她身上毛衣的领口,在锁骨上反复吮吸,渐渐,呼吸就急促起来。

穆忻抬头看看尚未拉上窗帘的窗户,企图挣扎出杨谦的怀抱,却被杨谦再拽回去,直接摁倒在床上。

穆忻急了:“没拉窗帘!”

杨谦瞥一眼因为外冷内热而罩满了雾气的玻璃,低声答:“都模糊成这样了,谁能看见里面我佩服他!”

穆忻脸都红了:“别闹,这是宿舍,一会儿有人进来怎么办?”

“结婚的都回家了,没结婚的都出去度周末了,谁跟咱似的牛郎织女……”杨谦没等穆忻回话便直接吻上她的唇,穆忻“呜呜”地发不出声音来,只好用手抵住杨谦的胸。但屋里的暖气太卖力,温度渐渐升上来,推三阻四倒像欲拒还迎。

杨谦的手一路探进穆忻的衣服深处,手掌和细腻皮肤贴在一起的时候他舒口气,感觉到这时一切才终于回到正轨。他的手掌沿蜿蜒的腰线上行,准确捉住不远处软绵绵、暖融融的一团,一切都那么熟悉——这个身体,这个人,皮肤的温度,每一颗小痣的位置……他不知道,是他确切地想通过这样的亲近获取安全感,还是本能的饥渴——因为习惯了的人突然撤离,而由空虚导致的饥渴。

他迫不及待的把面前碍事的毛衣推高,皮肤的香气呼啦一下子涌出来,他低头,把脸埋在面前柔软白腻的胸房之间,深深吸口气。他的胡茬扎在穆忻皮肤上,痒,以及微微的疼。穆忻推推他的脸,可是推不开,又担心有人闯进来,全身的肌肉都紧张地绷着。她一只手紧紧攥住衣襟,准备随时往下拉,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抚上杨谦的头发,抚几下,再一路下行,渐渐,也钻进他的衣领里去。

她不知道,她手心微微的湿意,在杨谦后颈上,点了一把火。

杨谦片刻不停,微微抬头,一口咬住面前高耸的那一处,穆忻“呀”地叫一声,手下使劲捏杨谦脖子处的皮肤以示报复。杨谦置之不理,只是自顾自吮咬得欢快。微弱的电流沿神经末梢飞速流窜,在越来越暗的屋子里噼噼啪啪地点燃。不知何时,穆忻觉得身上倏地一凉,紧接着是微烫的靠拢。杨谦的身上好像在冒火,他再也憋不住,挺身进入穆忻体内。当熟门熟路的湿热感紧紧缠绕上来的瞬间,杨谦深深喘口气。他抬头,看见穆忻迷蒙的眼神,不再针锋相对,也不再咄咄逼人,只是柔和娇弱的看着他的脸,又好像是在看远处。

杨谦低头,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吻她的眼睛、鼻尖、脸颊、嘴唇、脖颈、胸脯、耳垂……年轻的身体在窗外透进的微弱光影中起伏,连同女子娇羞的呼吸声,相互应和。当麻而痒的电网终于铺遍全身,当身体深处轰然炸出炫目火光,穆忻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凝固了。

没有更好,但也没有更坏——床头打架床尾和,原来真是这样。

眼泪终于从眼角坠落。

穆忻把脸埋进杨谦颈窝,然后感觉到杨谦的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她听见他说:“回家吧,老婆。”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抬头,她只是一下又一下轻抚他的后背。她不敢说自己已经看见悲观的轻雾四处飘散,她不知道未来的路通往何处,她甚至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再次无路可走,但她想试试。

就让她,再试一试。

第十章断壁残桓的围城

那天,杨谦走的时候,穆忻并没有跟他一起回家。

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但穆忻的理由也无从指摘—当晚就是她的夜班,就算值完夜班回家睡觉,说不定又要被肖玉华指责四体不勤。杨谦想想也对,便同意了穆忻的说法,自己先行离开。只是在出门前杨谦一回头,突然就看见刚才穆忻端给自己的纸杯上那个醒目的LOGO,略一愣,忍不住皱一下眉头。

穆忻没有注意到,只是沉默的穿衣,再拉开门,送走杨谦。杨谦走后她扭头看看桌上的闹钟,见时针指在六点五十五分上,便转身对着门后的穿衣镜整理一下领带结和警徽领花,再次无声地打开门,走向指挥中心。一路上,冬常服衣袖与衣襟摩擦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时刻都在提醒穆忻:这不是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你来了,且未必能够离开,那么,这里就是你必须待下去的地方。婚姻,或是事业,既然都没有百分百的完美,便同样需要委曲求全。你得想想那些刚毕业就失业的师弟师妹,想想那些因为丈夫三心二意而不得不成为弃妇的女人,你该知足了……

每天N次的自我麻醉,可以给穆忻支持下去的力量。

就这样,此后,杨谦又来过值班室几次,其中有几次还留下过夜,第二天才离开。如他所说,值班室是个让人完全没有好感的地方:那几张上下铺的架子床、唯一一张书桌,连椅子都没有,冬天虽有暖气,夏天却无空调……如此简陋的环境,逼得有家室的自会回家,没有家的也多去分局附近的居民区租房子,所以他即便住在这里,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居然没有人发现。

而杨谦每次来的时候,他们都对已经发生的事情绝口不提,就好像已经双双忘记,当然摔碎的盘子即使粘合也总是有缝的,所以穆忻对杨谦的态度再不是刚结婚时的笑语嫣然,甚至不是在警校培训期间的期待热恋,怎么说呢,似乎,更像是一种相敬如宾——哪怕,在夜晚熄灯后,杨谦的手一点点解开她衣扣的时候,她也静静的,把这理解为一种必要的程序。

当然也会有激情,但越是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燃烧着要胀裂的时候,她越专注,她把这理解为纯粹的生理需求,是失而复得的需要,是身体间习惯性的契合。但,也仅是此刻而已。每当光芒散去、火焰熄灭,她会迅速从纯粹的投入中走出来,继续静静地待在那里,听杨谦说话,偶尔回应,努力想要保持一种令对方觉得不算太疏远的感觉,但也要保持一种不让自己再受伤的距离……很累,但也不是做不到。

既然想要试一试,既然不想放弃,那么,她就必须做到。

她也是这样告诉褚航声的。褚航声没有吭气,他只是深深看她几眼,眼神里或许有怜悯,有不忍,但似乎也有支持。他也来看过穆忻几次,来的时候总会注意到她越来越灰暗的脸色,略有点浮肿的手脚,想提醒她去体检,可每次开个头就会被她打岔。次数多了,褚航声都搞不清楚,到底她对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身体、自己的选择了解多少。到底,她是在尝试一种破镜重圆,还是破罐子破摔?

但眼前这种情况,他再怜惜她,再想帮助她,再想站在她身边给她一个依靠,都名不正言不顺。

于是,后来,褚航声也只好渐渐扼制住自己想要关怀她的心情,努力从她的生活中淡出。

再然后,就要过年了。

到这时,穆忻终于扛不住杨谦的说服,要回家了。

过年嘛,对国人来说是个大事,按本地的风俗,年三十和年初一自然要在婆家过,年初二就可以回娘家。穆忻往自己家打电话,得知继父的儿女和孙子孙女也要回来过年,很是犹豫了一阵子到底还要不要回去。她没有勇气看母亲给非血缘关系的儿女们买菜做饭且很努力想要讨好小孩子的样子,但接母亲出来过年又不现实,毕竟说到底,“老伴儿”才是她愿意依靠并相守的那一个,哪怕并不是原配,但那是她认为合情合理的生活。

不过好在因为过年的缘故,市局的轮训暂告一段落,已经轮完的回分局重新排版接警报,没轮到的年后再来,于是穆忻也终于可以停止眼前这种24小时一个班的疲惫生活。她看看值班表,腊月二十九、正月初二和初五都是自己的班,想着既然还要出门上班,那好歹也不至于天天在家大眼瞪小眼,也不便再推辞,拎起有限的计件行李就随杨谦回了家。家门开的刹那,看见客厅肖玉华的脸,穆忻觉得恍如隔世。

“你还知道回来?”肖玉华的声音冷冷的。

“妈,饿死了,先吃饭吧。”杨谦继续一贯的“和稀泥”政策,先挡在俩人中间。

肖玉华深深叹口气,看杨谦一眼,再没说话,转身进厨房,开始准备饭菜。杨谦给穆忻使眼色,让她先去打下手,穆忻看看肖玉华手上那把闪亮的菜刀,依然选择了视若无睹,转身回屋收拾自己冬天的衣物。杨谦摸摸后脑勺,只好无奈地自己进了厨房,当然没用十秒钟就又被肖玉华赶出来:“出去出去,大男人下厨房像什么样子?本来做饭就是女人的本分,哪轮得到你来干这个?”

话里有话,声音依然很大,穆忻置若罔闻。

晚饭的时候一起看《新闻联播》,偶然说道过年期间物价问题,肖玉华没好气:“这都要过年了,连点过年的样子都没有。除了你们局里分的花生油、冻带鱼,家里什么都没准备。虽然你爸不在了,不能挂春联、贴窗花了,饭还能不吃吗?水果不吃吗?我连点瓜子都没看见。”

穆忻没话说,杨谦赶紧捅捅穆忻:“明天咱去采购年货”

“哦。”穆忻木然地答一声,又闭上嘴没动静了。

肖玉华找不到对手,大约是内心寂寞得很,一边看电视一边又想起来什么:“杨谦你吃完饭再去整理一下你爸的遗物,那两块手表还有那件皮夹克,拿出来清理一下,哦还有那两件羊毛绒,都找出来,明天趁邮局还没休假,去给你舅舅寄回去,他前两个月打电话的时候说想要来着。”

“他们还要这个?我爸都不在了,大过年的拿这个当年礼……不太好吧?”

话音未落,肖玉华怒了:“怎么不好了?你爸刚走,你就嫌弃他了?”你也不想想你爸为什么走的?还不是你个不成器的好媳妇!让你和钟筱雪结婚你不听,非说什么没感觉,眼前这个你倒是有感觉了,活活把你爸气死了啊!啊呦我的亲人啊……你走了,丢下我一个过年,我可怎么办啊!”

肖玉华踹开凳子,一屁股坐到餐厅地板上,拍着大腿号啕大哭。杨谦急了,赶紧拽肖玉华:“妈,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生气,妈……”

“你就是要活活气死我啊!杨谦,我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我欠你的吗?你结婚我给你操办,你一个人在外面过我来贴补你,我进门就给你媳妇金货,我是准备来继续操劳给你带孩子的啊,结果落这么个下场,你个小兔崽子怎么这么没良心啊!我的亲人啊……”

号哭声中,穆忻看看肖玉华唱念俱佳的神态,再看着满桌渐冷的食物——炒萝卜丝、炝萝卜片、煮萝卜汤,再无半点食欲,起身准备离开这个混乱的环境。

“你给我站住,你给我说,你到底是怎么把你爸气死的,你到现在一句实话都不说,你这个祸害,今天不说个清清楚楚,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肖玉华猛地探起身子,死死攥住穆忻衣角,穆忻差点被她拽个踉跄。

杨谦看见了急忙又来拦:“妈,有话好好说,地上凉,先起来。”

“你滚一边子去,”肖玉华推开杨谦,仇视地看着穆忻,“我就要看看她到底还能给我躲到什么时候!你心虚是吧?你是不是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儿?你今天给我老是说出来,你到底对你公公做了什么?”

“当时我俩都在公安局大门口站着,我能做什么?”穆忻嫌弃地看看肖玉华抓住自己衣襟的手,想甩开,但她抓得太紧,甩不开。

“你胡说!”肖玉华目眦尽烈。

“你想让我说什么?你是不是要我说我刺激了他,我明知道他有心脏病我还刺激他,我就是恨不得气死他,你是不是这个意思?”穆忻冷冷看着肖玉华。

“你听杨谦,她终于说实话了!她肯定就是这么说的,没说过能跟顺口溜似的说这么顺溜吗?老杨啊,你死的好惨啊!”肖玉华终于松了手,一屁股又坐回地上,再次哭得变了声儿。

穆忻深深吸口气,没说话,转身回了房间,关上门,再也没有出来。

那个混乱的晚上,就在肖玉华起伏了一夜的啜泣和时不时的哭号中度过了。

穆忻躺在床上,听着杨谦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安抚肖玉华的脚步声,突然觉得了无生趣。

但事情显然没有结束。

第二天,和稀泥的杨谦去刑警队上班了。穆忻收拾一下东西想要躲出门,但一拉开卧室门就见肖玉华坐在客厅里看报纸,看见她出来,肖玉华冷笑一声,眼神像刀子一样飞过来,恨不得把穆忻千刀万剐似的。

穆忻当做没看见,拎起包往外走,肖玉华的声音飘过来:“你去哪儿?”

“我去上班。”穆忻没回头,顾自换鞋。

“你先不要走,听我说几句。”肖玉华的声音是难得的平静,穆忻诧异,回头看她。

“就站在那儿吧,话不多,说完你再走,”肖玉华放下报纸,还是那么冷冷地看着穆忻,说,“不要垂死挣扎了,你和杨谦不合适,当初我就不赞成,他偏要和你结婚,现在看来就是个错误,你们还是离婚吧。”

“离婚?”穆忻觉得好笑,索性也撕破脸,“你说不合适就不合适了?你就是杨谦吗?你让我离婚我就离婚,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

“我不是你什么人,我只是杨谦的妈妈,”肖玉华的眼神都好像淬了毒,“什么叫做‘你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杨谦就是个例子。我们做父母的,看到的、想到的,总比你们这些年轻人多。你们脑子里只有爱情,我们却知道爱情之外还得过日子,而且得过点有质量的日子。你说你们两口子,都猫在这个山沟里不说,平日里不是你值班就是他值班,连生孩子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养孩子了。好,杨谦喜欢你,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我和他爸说,那就等一等,等你们考出去,或者是过不下去了自然也就分开了。可是我没想到,这些结果都没等到,他爸爸就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