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津塬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光,已经把她打量完。

他目光冰冷,说:“别动。”手臂往前一撑,居然就跳出来。

赵想容的面色这才微微一变,抱着简历,谨慎地往后退了一步。她想,周津塬来找自己做什么?肯定是又没什么好事。

周津塬大步走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色是最幽深的黑色。

他说:“赵想容,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你对我隐瞒一句话,你现在也会在沟里。”

赵想容一动不动,就仿佛是最精美的海报版印画。不过,她一点也没笑,完美的五官接近静止,竟然像换了一个人。

周津塬似笑非笑地问:“你以前,有没有过笔友?”

chapter.50

赵想容一点也没慌。她被他拽着, 半支手臂依旧紧搂着怀里那一小沓简历。

周津塬低头看着她,赵想容也冷眼瞪回去, 甚至还露出个挑衅的微笑。她是很能气人的,他越是动怒, 她反而犟着, 也憋着什么都不说。

男人也没发作, 只眸色不明。

他突然间伸手, 赵想容以为周津塬要掐住自己,强撑着也不躲。但是,周津塬却将她怀里那堆简历夺走。

他手臂一扬。大学生给她杂志社投来的简历,天女散花似的在半空中飘扬。

周津塬平静地望着那十几页简历,简历四散落在地面。他转过头,赵想容脸色苍白,唯独漂亮的眸子里就像落了火星般,开始点燃。

周津塬再次抓住她的手腕。“等你回答完我问题, 我可以帮你一起捡。”他沉声说,“你要是跑, 我随时抓得到你。”

说得就好像不是他扔的!赵想容果然怒了。她就算想转身走, 也得捡起地面被她勾画过的两份简历, 司姐还等着自己小报告。

终于, 她弯唇一笑:“你是说情书?那种东西, 我从小到大收到手软。”

周津塬也不发作, 淡淡说:“既然你这么讲…”

他说完后, 略微用力, 拽着她胳膊,两人磕磕绊绊地重新来到那条暗沟前。

暗沟旁泥土松软,黑夜里完全看不清。赵想容穿着中跟鞋,脚下微微有些打滑,也往沟里陷。周津塬顺手拉着她,她僵着不动。

赵想容刚刚躲进小树林,她成年后依旧怕黑,不敢继续往里走。周津塬跟过来找她,他喊她的名字,她听到了,但她没回答。周津塬失足摔下沟,她幸灾乐祸,不打算管闲事。

此时此刻,赵想容轻蔑地瞪了周津塬一眼,周津塬把自己推进沟,她也绝对不求饶。

她柔声说:“老公,我最近怎么着你了。离婚后,你还要害命?反应略慢了吧?你不是读到博士了吗?”

但目光接触,赵想容汗毛倒竖。

周津塬沉思地看着她。他面容寒冷,整个人都像欲喷发的风暴,眸子却仿佛能吸收所有情绪的黑洞,凝视着她。

赵想容从那双漆黑的眸子里,读不出任何东西,只能感觉他握着她的手越发用力。

“收到那么多封情书,你有没有回信过?”他扬眉继续问。

周津塬的这句话没头没脑,但赵想容的眼睫毛,终于微微多眨了几下。

就像冰冻多年的河,她终于听到下面的水流声。她前半生一直在等,等周津塬主动问自己这个问题。但等的太久,问题和答案本身,都变得索然无味。她其实是非常没耐心的人。

赵想容在离婚后,完全隔断周津塬的信息,她不知道周津塬现在都知道了一些什么。实际上,她也不那么在乎。

周津塬没催她回答,唯独握着她的手劲越来越重,重到几乎把赵想容的手腕折断,她终于要忍不住尖叫挣脱,他突然放开手。

“你先用你手机给我打电话,我手机掉进去了。”周津塬突然换了个话题。他刚刚摔得很重,手里的手机早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赵想容迟疑着,抬头看着他。她说:“我凭什么要帮你?”

周津塬皱皱眉,又直接夺走她手机,等手机铃声在某处响起,再跃到沟里捡起来。

两人衣衫不整地从树林里出来,不少大学生都看着她。

赵想容暗觉晦气,她刚刚是在黑暗中自己捡了四散简历,手机还被周津塬拿走了,他也不还。

在大学校诊所,周津塬后肩蹭破了一大块皮,手臂后面又青肿了一块。赵想容不耐烦地转身就走,却被喝止:“你去哪儿?”

赵想容嫌弃地说:“一股子血味儿。恶心。”

周津塬闭了闭眼:“赵想容,你别气我。”

赵想容希望气死他最好,她痛恨两人这么自然地相处,她痛恨在这种时候还确实有点关心他。她开始让自己想到苏昕,而这一招很成功。

周津塬却又叫住她:“既然今天碰到了。你跟我回趟我家,有东西要给你。”

她冷笑说:“你烧了吧,我不要。”

周津塬淡淡说:“离婚后,为什么你的废话变得更多了?”

周津塬叫了代驾,拽着赵想容一起坐在后排。

他上车后,就看着车窗外,一副不想交流的表情。

赵想容则看着她的手机,她的腿上,隔着沾着泥土的简历和包。涂霆约她晚上视频,Patrol说让她来聚餐,赵奉阳说他明天就回来。这样美好的夜晚,她什么也不缺,但为什么心情还是那么沮丧呢?

她不解,为什么离婚后,还要忍受她出轨的前夫。

赵想容进周津塬公寓前,才想到应该问一句,他是不是和苏昕同居了。她不想看到这对奸夫□□和谐过日子,不是因为吃醋,就是因为恶心。

她回过头,周津塬向来走路很快,此刻居然落在她身后。

他的表情非常苍白疲倦,走路慢了半拍。赵想容随口问:“最近医院很忙?

周津塬看了她一眼:“你关心过我吗?”

赵想容愣了下,她惊奇地说:“我关心得着吗?咱俩离婚了,周津塬,你到底想干什么?”

“离婚前,你也没关心过。”周津塬掏出钥匙开门,他有点头痛,“你又和别人同居了?”

赵想容笑容不改,但觉得她能被气死:“什么叫又同居?别往我头上泼脏水。我和我男友还没到这一步。”

周津塬已经把门推开,他说:“我一个人住。我也没到这地步。”

“哪地步?”赵想容边习惯性地追问,边走进周津塬家。她扫视一圈,先找里面是否有女性用品,比如拖鞋或外套之类。

还真让她找到了。

赵想容一眼就看到周津塬男性化的公寓里,居然摆着一本时尚杂志,她立马走过去查看。

赵想容自己就是做杂志的,对厚度和纸质很敏感,拿起来就知道是她们杂志的旧刊物,再一看年份,立马想到这杂志里有自己的访谈。

赵想容心中刚有些疑惑,抬头的时候,又看到了那台钢琴。

周津塬在门口正费力地换拖鞋,赵想容蹬蹬地直接走进去,他也懒得阻止…

赵想容放下杂志,特别自然地在他家转了圈,走过去摸了摸钢琴的烤漆表面,说了一句:“啧,你又重新弹琴了?”

周津塬低头把他的鞋踢到一边,他的话漠然冷静:“赵女士,这是你关心的事吗?”

赵想容立马将杂志重重地摔在钢琴上。“到底什么东西?”她不耐烦地说,“给我,我立马走。”

周津塬却独自走进卧室,他几乎是瘫痪般地坐在床边。

身体的疼痛,比不上心灵的震撼。就像毒蛇咬紧他心脏。他整个人站不起来。

赵想容居然知道他会弹钢琴。她怎么知道的?是他父母告诉她的,或者,她原本就应该知道。周津塬沉默地坐着,他心里早有一个猜想,但是这想法非常痛苦。他从来不继续深想。

有没有这种可能,赵想容是他的笔友,他曾经满怀激情地把自己的一切告诉“她”。而眼前的“她”,真的是曾经的“她”。不过,他想,也许是许晗告诉她的,她们似乎是好朋友。许晗到底瞒了他多少事情?

在卧室外,赵想容独自抱臂站在客厅,嫌弃地看着周津塬的公寓。

苏昕认为,这公寓被他收拾得非常整洁。但在赵想容眼里,她觉得,周津塬的日子和山村野猪没有区别,他的公寓比她办公桌还乱——钢琴的脚垫下面没有地毯,桌面有两块水渍,抽纸巾就这么随意地摆放,墙纸有毛边儿,烟灰缸也没倒,鱼缸的水也没换,红色的金鱼感觉快死了。

周津塬没买封闭式鞋柜,几双皮鞋堆在门口。她顺脚把他那几双鞋踢整齐了,又把杂志摆回到原来的位置。

赵想容这时候也看到,墙上贴着一封信。

她刚想走过去,正在这时,周津塬搁在桌面的手机响了,上面的来电显示:苏昕。

赵想容犹豫了一秒,就迅速拿起来,滑开接听。

苏昕下载了她所有能找到版本的肖邦《离别曲》,都听了一遍。她忍不住给周津塬打电话。电话接通,苏昕来不及说话,先听到咯咯的笑声。

苏昕呆住。

接电话的不是周津塬低沉男声,而是一个女人。她以非常娇媚的声音,轻笑了很久,笑得人心里发痒。

“喂,你好,周津塬现在在洗澡,他不方便接电话。如果有什么急事,明天再来电话吧,他今晚会很忙很忙,根本就没时间和别人说话哦。”

苏昕懵懵地听着,但对方说完这一通后就挂了电话。过了会,她突然猜到这女声是谁。

赵想容结束通话,内心畅快极了。

她可不会做那种不骚扰对方生活的优雅前妻,或许,那样做会显得体面,可是她不想装这种酷,多没意思!如果有机会,赵想容绝对乐意围观周津塬和苏昕鸡飞狗跳的生活,再反手恶心一下苏昕。当然前提是,只要他们别骚扰自己。

苏昕肯定气坏了吧?赵想容微微笑了,一抬头,却看到周津塬正静静地看着她。

赵想容也无所谓。她的德性,周津塬比谁都知道。

周津塬拎着一个蛇皮袋走过来,又把什么往她脸上一贴,冰凉极了。

“这是冰袋。敷在你手腕上,纱布别碰湿了。”周津塬说,绝口不提她刚刚搞的破坏。他说,“我就不送你了,再见。”

赵想容不解地眨着眼睛。

周津塬面色难看,目光深邃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赵想容再次觉得危险,自己的虚张声势被戳破了,她没有推辞那堆旧衣服,匆匆地提着走了。

“别再来烦我。”临走前,赵想容又警告他,“你和苏昕一起去死吧!”

门啪嗒合上。

在公寓里,周津塬一个人独自站着。

他觉得挫败和困惑,就好像查到奖学金名额,周津塬发现自己落榜的那一瞬间。别人觉得,他优秀惯了,他这个岁数,应该看淡这一切。

完全没有,周津塬只是把戾气收到最深处。当感觉到难受的时候,他会重复地看临床脊椎手术的录像,以及手机里剥开局部的彩色图片,凝视各种肌肉和脂肪,这些人体里井然有序的东西。他还喜欢看各种人工关节,这都让他平静。

现在,周津塬只想让赵想容回来,他也许会阴冷地拽着她头发,压在墙面,让她因为害怕把一切事情都解释明白。但赵想容肯定不会害怕,她会抬起那双漂亮且热烈的黑眸,轻佻地看着他。他也许会继续做一些更过分的事情,就像他们婚姻存续期间似得…

不过,他让她走了。周津塬不想变成野兽。

半个小时后,苏昕又打来电话,他像没听见似的,用受伤的手又弹起了《离别曲》。

第二天天没亮,周津塬一夜未睡,又准备去医院。

他带着自己的笔记本,上面存有一万多张血肉模糊的手术图片。

不知道为什么,周津塬感觉比起身体,他的精神非常疲倦。在以往,周津塬从没有感觉年岁增长,他感觉他依旧留在少年时代,但这种时候好像过去了。

周津塬的那一辆奔驰车买得很早,基本只在市内开,公里数也少。但在今天,他突然有种想换新车的冲动。就是,想把一切都换掉的冲动。

有个背影在楼下站着,有点熟悉。

苏昕穿着一袭白裙,正站在远处。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目光清澈,身姿纤细薄弱。周津塬心里一下子就软了,他想到他以前和许晗一起绕马路,一遍遍地走圈。

周津塬走上前:“你怎么来了。”

苏昕脸色苍白,清澈的眼睛中有各种情绪。“我有句话想问你,你不能骗我。你昨晚是不是和赵想容在一起,你俩和好了?”

周津塬简单地答了句:“没有。”

苏昕很快就放了心,她就知道!

“昨天我打你电话,是她接的电话。”她谨慎地说了一句,但看周津塬那副样子,他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

“我要去参加早读会。”周津塬说,“早上六点半要查房。”

“哎…”她斟酌地问,“我能陪你一起去?”

周津塬稍微迟疑了一下,他说:“我今天不想开车。”

苏昕摇手:“我不是让你送我回家,就是想陪陪你。”

他说:“你等我很久了?”

“对…昨晚一宿没睡,今天很早就来了。”苏昕走上前,她搂住周津塬,在他下巴上轻轻一吻。

周津塬和苏昕又说了几句,自己走了。

一路上,他看着窗外的风景,突然又让出租车司机掉头,停在另一个豪华小区的门口。

赵想容已经把两人的婚房过户到她自己名下。

不过,周津塬凭借旧卡,依旧畅通无阻地走进来。他试了试指纹密码,依旧能用。赵想容也没改,他怀疑离婚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不过也不需要,公寓已经是她的了。

小区保安和周津塬打招呼,说:“周先生,您家又一堆快递。”

周津塬轻描淡写地说:“辛苦。”

电梯往上星,周津塬不知道,他冒着迟到和被教授骂的风险,来到这里是想干什么。但是,他觉得应该来一趟。

这豪华公寓里依旧亮堂堂的,周津塬以前住在这里,总觉得就像住在售楼的样板间,但独住几个月,回到这里,他才发现赵想容的品味非常之好。

赵想容热爱花哨,但她严格遵守设计师的意见,不乱买任何摆设。这么多年,这个家依旧维持着设计师的初心,那种高雅奢华又有一点温馨的气息。

只不过,随着女主人和男主人的前后抛弃,整个家,仿佛灰了一层。

周津塬走进那如同时装展示柜的房间,对女人那些华丽的东西有种陌生感,很快就走出来。他又走进自己的套房,和临走前没有任何改变。

他在家里转了一圈,最后来到客厅,用目光把四处扫了一遍:落地窗,水晶灯,以及华丽的大理石。在客厅的角柜,依旧摆着两人的结婚照。

平常,这巨大婚纱照旁边,都会摆着当季盛放的鲜花。在赵想容感到无聊时,她也会用软布,擦拭纯银和珍珠镶嵌的巨大相框。周津塬那时候还讽刺地想,这大概是粉红豹这辈子唯一愿意亲手做的家务。

周津塬停下脚步,平生第一次,他走过去仔细看了一眼自己的结婚照。

赵想容那会坚持要拍结婚照,他不置可否地同意。她真年轻,穿着华丽的日式新娘和服,她的嘴唇擦得鲜红,像吸血鬼,但对着镜头笑得艳光四溢,对生活信心满满。

这时候,周津塬的手机响起来,是教授。

“小周,到了吗?你今天晨读会必须来,普汇医院的方教授也来了,他之前有个罕见的血友病人…”

周津塬随手把沉重的相框倒扣在桌面,边应答边往外走。

走了几步,他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又走过来。

周津塬低头吃惊地看到,华丽的结婚照相框册后面,并不是木板的空白。

早在七年前,就有人用金色的油墨笔,惆怅地写了一行字:小王子,你怎么能比我还更傲慢呢?

周津塬看着这一句语法含糊的句子,不仅仅是字迹,还有别的,非常熟悉。他耳边的教授依旧喋喋不休丢说话。他眼前华丽的房间,像是颗心脏,最初在收缩,停顿,继续收缩,然后突然一下子膨胀到最大,然后炸裂。

他之前所有积攒却无法问下去的问题,都落在金黄色的笔迹里。他知道自己退了出去,站在那明亮的电梯间,来到喧嚣暗淡的医院。

赵奉阳因为身体原因,不做飞机,尽量都坐高铁。

他今晚回城,心情非常不错。直到秘书告诉他,周津塬来找自己。赵奉阳挥手不想见客,但周津塬已经直接闯进来。

他浑身湿漉漉的,整张脸仿佛更苍白了。

周津塬把一个厚厚的公文包扔在他面前,淡淡地说:“这些东西,你帮我还给她。”

这里,都是周津塬珍藏多年的许晗信件。

赵奉阳一皱眉,拿起几页纸来看。

赵奉阳暗恋了赵想容很多年,他又从小和她一起长大,他对赵想容的字体认得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看了看那堆信件,面无表情:“哦,从此你和豆豆。桥归桥,路归路。”

赵奉阳说这番话时面无表情,但周津塬的表情一下子就白了,甚至比来时更苍白。

赵奉阳心中警铃大响,思考刚才哪句话有错。周津塬倒是一笑,转身走了。

果然错了,一切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