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具。你天资过人,得罗姬青睐,借蚀骨延筋功力突飞猛进。你既走了这条路,便知你的用处只有如此。你拿命博前程,我自予你前程。不过当下你没用了,留不得你。”

楚灏刚一抬手指,林静突然袖子一抖,飞出一条软练。练如赤蛇,其势迅猛且柔,她的身体瞬间便动,有如鬼魅。绝望到了尽头就是疯狂,她此时脑中唯一所想,便是毁灭。这个人既从未将她看在眼里,那她也没必要再执著。

她是没想到他居然可以找来,既然一切皆休,得不到,便毁掉!

楚灏手腕翻绕,动如脱兔,展似鹰擢,软练几下便让他缠在臂间,兜扯间寸寸如飞。林静大惊,她知道楚灏曾在拂台寺待过,只道是因身体不佳在外疗养,却未料到,他竟有如此手段。

她是罗姬亲传的弟子,又得延筋之术。这楚灏金枝玉叶,不知从哪里学得这般能耐?

高手过招,经不得半点分神。林静微怔,楚灏已经贴了过来,掌心带戾,向着她的腰肋便切了过去。两人于这细径间缠斗,林静招式森诡,楚灏其势凌厉,林静是半点占不得上风。

林静是越打越心虚,悔恨自己不该小觎了眼前这一位。她又险险避开一招,无心再做纠缠,手肘翻起,身子极为曼妙地一兜,足弓一绷,一道寒光呼啸向着树下窝着的叶凝欢弹去。

她是杀手,为取胜夺命,自然无所不用,动作极是隐蔽,楚灏发觉时短刃已出,再去接已经来不及。他身子一错,生生阻住那飞刃的路线。林静眼中掠过一丝得色,那短刃蕴内力在内,便是扎中他,也会钻透而过,继续戳到叶凝欢的脑门,她的计算从不会出错!

那刀果然直戳入体,带出一股余威,震得楚灏嘴唇泛起异样的红色。他强行运力,阻那飞刃继续破体而出。短刃余威不绝,让他连退了两步,却真是令刀就此扎在他的肩窝,已经深钻直达体内,连柄头都瞧不见!

林静脸上抽搐:“这样你也救?她究竟有什么好?”

楚灏面无表情,似是无痛。借势身形如鬼,向着她直逼过去。林静急急后闪,山道细窄,她一脚踏到边沿身体失控,便是这一晃让楚灏逮到机会,探手一抓,一把扣住她的肩,好让她不至于掉下去。

接着出腿如电,不偏不倚,正踹在她的膝上,一声脆响,骨头断裂。林静急痛,本能地双手欲缠,楚灏半点不含糊,手指一绕,倒像是十指相缠,却是指钩掌推,顿时五指皆折。

十指连心,林静忍不住发出凄鸣。楚灏的动作极快,抬肩探臂,便听骨断声不绝。霎时林静瘫软下去,有如当时的霜凌软作了一团。不一样的是,楚灏当时凑霜凌,那是带了怒气在里面。如今对她,全然没有,仿佛眼前的是枯枝败叶,不值得他生气含怨,他不过是要将其细细碾成渣。

林静面无人色,再是动弹不得,痛走全身,不输当时蚀骨之味。

她涌出一团血红:“你…你居然…”

“我与江湖交涉,若连自己都保不住,如何敢用你们?”楚灏揪着她的领口,把她拎起来,握住她的肩骨,看到她眸间掠过一丝恐惧,“陆霜凌呢?”

林静闭了眼刚喘了一口气,咯巴一声,肩膀的骨头便碎了开,她顿时塌了半边。喉间乱响,疼痛让她的眼泪也冒了出来,她的眼不由自主地往山谷里斜了一下。

楚灏松了手,将她扔在地上。她又吐了两口血,轻笑了:“你当时带走我,不是因我的功…功夫好…是…”

山道上几个马灯隐隐晃来,伴随着一连串的呼喊声。

楚灏像是有了聊天的兴致:“你当时急切地向我自荐,若不应,难保要坏事。反正你条件不错,跟着我也有用处。贪婪是好事,不过有些东西,我若不给,你便贪不得。”

几个侍卫冲了过来,见了这情景都有些发怔。

“下次瞅瞅,看看陆霜凌死了没有。”楚灏头也不回地吩咐,看着林静说,“这地方是你找的,如今自己享受吧。”

林静动也动不得一下,眼泪混含着血流淌。她闭了眼睛,唇边掠过一丝惨笑。贪心哪。若她珍惜自己苦挣来的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楚灏转身向着叶凝欢走去,那一直悬着、捏着的心,此时才开始胡乱地颤抖。那是后怕带来的余威,赶来时如火如焚不知何味,扎在心头的针,一点点地捻深,滴出血来,流进四肢百骸。在那时所想的只有一个,愿以我所有,换你平安。

楚灏将叶凝欢抱了起来,软得像是被拆了骨头。他摸了摸她面无人色的脸颊,指尖带出颤抖。

还好他看出来了,他找到了!

这几日甚少出门,如何要翻出衣服来?褶痕仍是清楚,压根儿没打算穿的,偏又摆在明面上,做出一副东西都还他的样子。她是在拖延时间,给自己争取到留下信息的机会。

看着她如蛇一般纠缠在林静身上,那泼妇样儿又尽显。

让他瞬时便想到了初识她的时候。

他曾怀疑她学过功夫,她辩解说那只是擅于将各种姿态融入舞蹈,她是这样说得:奴婢不过是穿化鸟兽之形,另仿人形百步,从而略加变改。

正是那次,她只看了窗外几个人打拳,便创出舞步。那婉转柔媚,令他心生热烈。开始只以为是一时兴致,哪知真就放不开。

后来在将至余兆时,她于山中拈花指,引得鸟儿飞来觅。风中她笑颜如花,烙在他心中,穷极一生也绝不放手!

曾经的点点滴滴,便是这样被一丝丝地极榨出来。情到深处无怨尤,如今他是明白了。输给霜凌便输了吧,他少了那十年同甘共苦,没有十二年的养育之恩,他认了。

初阳分开晨雾,从这里,可以看到远远的山廓,一点点地为山头洒上金。

楚灏靠在床边的大椅上,由着光一点点分明,空气似也清新而稳定。叶凝欢侧身躺着,可以看到她额顶有层细小的绒毛,就这样蛰伏在她的肌肤上。他不由得伸手去抚,柔软至极的触感,顿觉静好。

她仍在安稳呼吸,静静睡着,看着她也成了餍足。不觉连他的线条,也变得柔和动人起来。

瑞娘悄悄进来,将屋内的冷茶换掉,又添了新的巾子、热水。她侧眼见楚灏靠在椅上,双手交叠,神情安适。那双眼,仍投注在床头,似是不想错过那睡着的人的点滴。瑞娘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悄悄地退了出去,红了眼眶。

他这般模样,让瑞娘忽然想到了十几年前的拂台寺。他站在雪地里,看着跳簇在梅枝儿上的麻雀,神情专注。她瞧着他的样子,笑着问他,这麻雀有什么好瞧得?他眼中带出光,轻轻说:“瑞娘,我会像它一样。”

瑞娘当初很诧异,他深受圣眷,父慈母爱无所不拥。便同为凤子龙孙,有他这般命的却也不多。如何与这山野中的俗鸟相比?

她只当他是小孩子的昏话,他正值童稚天真,瞧见鸟儿雀跃自在,难免心里生出几分异想天开。于是就笑着说,殿下是金贵之躯,福泽享之不尽,哪里是区区一只麻雀能比得了的?

他表情很是认真,转眼看着她说,可耐得霜雪严寒,懂得避闪鹰擢以全自身。这不正是父皇母后所寄望的吗?

那一年,他不过八岁!

如今他这般看着叶凝欢,一如看着自由跳簇的鸟儿,带着希翼与向往,带着欣喜与安详。

楚灏于瑞娘而言,不仅是主子,更如亲子。此时见他这般,没了阴郁,多了几分明朗,却偏让她的心,疼得如被割千万刀。

如何在多疑猜忌里讨得一席之地,他一直都清楚分明。纵有诸多怖畏掩饰,也并不妨碍他心中的梅花开。只是这朵花,总不愿为他尽展颜!

叶凝欢是被一阵疼痛给折腾醒的,疼痛于她而言早已经不陌生。无论是在雅乐居,还是在静园,疼痛总与她相伴相依,仿佛不痛得死去活来,便不能证明自己尚在人世似的。

她睁了眼,被一团光刺得不得不又闭上。适应了一会儿复又睁开,只这片刻的工夫,光便掩去了,是被一个身躯给挡了去的。

看清楚了眉目,叶凝欢有些恍神,是楚灏!

她意外的并不是他居然又如此及时地寻着了她,而是他此时的眼睛。犹记在枫悦山身受大创,被他捡了回来。

她痛得九死一生,醒来便看到他波澜不惊的眼。

后来经历了许多,在原沧道的客栈,他是森冷的。她没按照他的安排行进,违逆了他的路线,他怀疑她与霜凌私情不绝,那时他的眼黑得吓人,仿佛什么情感都透不进那双眼去,所有张狂或者阴霾皆只是面皮上的表象,他的内里永不会被人看到。他折腾她,她又拧断了膀子,他也不放手,掐得她全身没一块好肉,他说,霜凌死了!

那时他的态度已经分明,他是她的主子,这辈子都是。就算他不要,她也休想自由。她只能烂在他身边,烂成一摊泥,任他践踏。

再后来,她病得脱了形,他又告诉她,霜凌尚在人世。在那一刻,她的心被他那怆然的退让击的粉碎。

让她惭愧的是,她不仅因霜凌在世欣喜快慰,亦因他的心而觉哀悲。她以为他的感情只是刚刚好,其实比她想象的多许多!

此时这眼珠仍是漆黑,蒙了些红丝,似是疲惫,但眼底的快慰如此鲜明,毫不掩藏。他坐在床畔,俯下身子这般近地看着她,目光相对,笑意便轻而易举侵入他的眼眸深处,荡漾出一团波光,让她的心跟着颤抖。

他的气息只在毫厘,不待她说话便又侵近了一分,嘴唇就这般与她胶着。

叶凝欢头仍是昏的,仿佛找不到手脚在何处。他这般亲过来,让她脑中闪过一道急电,在身体各处飞窜着,像一根线,迅速地把她的身体又重新给拼串起来。她不由得一哆嗦,手便抖了两下,想抬起来却没成功。

犹记当初她死里逃生,醒来不久他便二话不说摁得她伤上加伤。咬得她嘴唇血淌,到底没忍住在他面前哭了一场。此时他又这般侵过来,她却没了那些胡思乱想,只因他格外温柔的动作。原来他们之间,已经积聚了这么多这么多的回忆啊!

他没咬她,没缠她,甚至没有太过于用力去压迫她,她只觉得软绵绵的,既而变得有些润热,身体不觉地便撤了防。

楚灏习惯性地伸手去抚她的耳垂,却在触到的那一刹那突然止住了。她耳朵受了伤,耳坠子给她的耳朵上留下了小小的豁口。他的手指在她耳侧微微曲节,又慢慢舒展开来,在她面颊上微微抚摩,似是安慰。

楚灏松了她的唇:“霜凌还活着,你可以安心。”与她说得第一句话,竟是这个!她微微睁大了眼,不觉蒙了水意。

他的声音有点微微的暗哑,显然好久没开口说话了。她怔怔地看着他,张了张口,嗓子却像糊住了,愣没挤出声来。喉咙一阵发疼,是了,她想到了,她在与林静纠缠时,林静给了她几下。完蛋了,不会是打废了了吧?本来就是半残,如今又成了哑巴了。

他看着她,嘴角牵起好看的弧度:“喝点水吧,”说着探了手去拿杯子,却是自己喝了一口,不待她反应,又垂下头来。

叶凝欢有点犯晕,不由自主地噙住他渡来的清凉,滋润了她的嗓子也湿了她的眼。

楚灏直把整杯的水都喂给她,她咽得有点困难,疼得要命,偏发出呻吟都像是破风箱漏气似的,刺刺拉拉的听得她都怕得慌。

叶凝欢怔怔,恍惚着,很想问他一个重要的问题:她留了信息是没错,不过她不知道自己将去哪里,他究竟是怎么把她找着的?

他随手把杯子放在床头,摸了摸她的脸:“再睡会吧。没事,我在这里。”

“没事,我在这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贴心,让她觉得安全。她微微吁了口气,舒展了眉头,闭上了眼睛。

瑞娘晌午的时候又进来了一趟,刚一进去,却见楚灏正坐在桌边自己吃饭呢。瑞娘吓了一跳,险把手里的东西全翻地上。

这几日,她定时换热水、衣裳、茶饭以及药,楚灏没一天正经吃饭。瑞娘了解他,饶是心疼得慌也不劝,只悄悄地进出,不断地端出凉冷的,换新的进来。此时见他这般自觉,瑞娘眼睛都潮了,忙着把手里的东西送过去。

“这是刚做的人参炖水鸭,还是用这个吧。”瑞娘看着他,清减了,神情却安。这几日他都是如此,不言不语神态安宁,竟像是连之前的脾气都没有了。

他生于深宫,长于妇人阉宦之手,虽说没让那帮子宗室子侄真给拐带坏了,但终究是精致养出来的,那脾气是说来就来。

端昌驸马袁诉是他的亲姐夫,太后所出三男两女,长女端昌公主下嫁袁诉为妻。袁家也是开国功臣,连先帝爷当年见了袁家老爷子也要给几分脸面的。

三年前,楚灏南征回来。皇上犒赏有功之臣,于宫中赐宴,南征有功的护国公王祥、南丰王楚沅及一应亲贵权臣皆列席。那袁诉多饮了两杯,与楚灏玩笑几句,谁知道说得有几分不太顺耳。

楚灏恼了,殿上便掀了桌,盘子直扔到袁诉脸上。待众人反应过来冲上去拉架的时候,袁诉已经被楚灏打得爬不起来,足在家躺了小半个月。

这事在京里街知巷闻,端昌公主气得闹绝食,非让楚灏去登门道歉才肯罢休。皇上和太后的脸面都挂不住,皇上要楚灏去安抚,楚灏压根儿不理会,直管跑去打他的猎放他的鹰。最后皇上只得亲自去了公主府,这才平了事端。

楚灏这般得罪勋贵,不仅让皇上难堪,也让瑞娘替他担心。他这撒着性子来不管不顾,来日朝中无人相助便寸步难行。

瑞娘微恍了神的工夫,楚灏已把炖品吃尽了,拿茶漱了口道:“她方醒了,你过一会儿让常世友来瞧瞧,看还要不要换方子。”

怪道肯吃喝呢,原是床上那位醒了。叶凝欢其实伤得不重,是她之前自己熬得有点弱罢了。发是楚灏的伤很是骇人,林静何等身手,那可不是上回叶凝欢小打小闹那一下子了。

他的右手如今别说拉弓挽缰了,端杯茶都费力,常世友说了,若想得愈,少说也得半年。

瑞娘擦了擦眼角,却没敢去问他的伤,说:“是我没尽心,殿下…”

“得了。”楚灏扔了帕子说:“早就不该留着林静,瞧着她的功夫好想留着用几年,倒真是让我开了眼。”

“她早死在山上了,看着的人前儿已经回来了。”瑞娘说着。

“总归是影月门的人,剩下什么都给云栖蓝送回去。”楚灏低了头说。

“昨儿京里来报,冯昌进死了。”瑞娘小声说。

冯昌进是让皇上给气死的,或者说,是冯昌进用这条命来逼皇上。

他虽是元后的堂弟、永成王的外公,但这个人实际并不愿沾染宗室。当年元后嫁与先帝时,他尚年幼,冯家的事还轮不到他做主,况且那时先帝还未称帝。

后来女儿嫁与哀太子,却实为先帝所迫。冯昌进一生不曾为哀太子谋,也正因如此,才能在哀太子死后,诸子夺势之间不为当今圣上所忌,得以留存。他深知党争倾轧之危,早早隐退,闭门谢客,不让子侄出仕,不攀高门姻亲。

冯氏一门,为先帝之勋,冯昌进其人,文谋过人,深得先帝所爱。他更是锦朝闻名的大书法家,先帝的神功圣德碑,便是他的手笔。他足智多谋且胸有韬略。正因他是个精明人,眼光长远,深知在如今的时局之下与宗室沾染的弊端,所以早年间,他竭力想推拒与哀太子的婚事。怎奈他终是个臣子,先帝开口他无从拒之,只好低调为人,为的是免遭纷争以保荣华。

先帝的众多子侄中,能征善战者多,能谋者亦多。如今分封诸方各有权势,当今圣上膝下空虚,难免心生忌惮。他当年的担忧如今成了现实,永成王身死异方,他无从以证清白。

皇上逼他与东临王联姻以自保,他不得不应,却因垂暮老之年,终致畏惧抑于心房。眼看子孙难安,早晚会成为皇族争轧的牺牲品。他已经风烛残年,此时如何再禁得住这般惊惧忧心?皇上圣旨已下,想要翻盘,也唯得将他的老命奉上。

楚灏一早便知,皇上太过于心急,想借机逼冯氏重归朝廷为他所用。其实也不是皇上太心急,而是北藩的情况越来越恶劣。

北监行院司捡到永成王后,心生恐惧,想悄悄把永成王送走。但北监行院一向有名无实,也在北藩诸臣的监控之下。

不及送人,在北都得楚正越便收到消息,当即震怒,以为是北监行院的人偷逆罪人,想坑害于他,二话不说便亲自领了人来堵,永成王便是在那时自尽的。

楚正越将监行院的人捆了,连同永成王的尸体一起送回了朝廷,然后也不加解释,径直就把卢松、东临两地交叉的青马关给闭了,拒绝再有任何监行院的官员前来。这种行为,摆明是想当土皇帝了。

这一切,也都在楚灏的预料之中,这个侄儿虽然他素未谋面,不过种种行为已经昭明,楚正越遇事,绝对是个简单粗暴的主儿。

他有没有谋反的意思楚灏不清楚,但有一点楚灏倒是明白的。他私自在北藩与乌沦做买卖,货都贩到最南边的青马去了,绝对不是个善茬。

只消这些消息到了皇上那里,他不跳脚都不行。放楚灏归藩,那是解燃眉之急。不过一旦冯昌进那边有任何变化,皇上怕楚灏失控,也有可能做出让他借东藩三护之力,平北藩之事的决定。

做事如下棋,要纵观全局,不能只看一步。

楚灏深知这一点,猜透了人心,无论是冯家的反应,以及皇上的后续几步,皆未出他的预料。

所以他才想先安排叶凝欢,留她在家里,若一旦皇上走到了要楚灏去平北藩的地步,叶凝欢知道的话,要么就又想跑了,要么就得被王爷拎在身边。

楚灏哪里肯让她跑了,但这么带在身边,可不像上回观景一样,难保有什么事护不周全。如此,才想到南藩尚有些房子和地,索性让她去过过户,接过来学学怎么管家。将来做了王妃,也能独当一面了。既没什么风霜雨雪,想必她也不会生出窜逃之心。又是在南丰王的眼皮子底下,楚沅与楚灏敢情不错,况且东藩与南藩接壤,从长远看来也要利益共享的,自然要帮着照顾一下的。

哪知又惹出这许多是非来。

说来说去,楚灏料不准的人,只得一对。一个就是那二百五一样,听风就是雨的陆霜凌,还有一个就是那死皮赖脸、忽好忽歹的叶凝欢!

楚灏听了瑞娘的话,并不意外,只睨了一下卧室的方向:“这冯昌进一死,他儿子得守孝三年。锦泰重孝礼,皇上不能逼他出仕。”

瑞娘说:“皇上圣旨已下,冯昌进只得借孝礼才能拦这一道。诸人心里皆明白,婚事一旦延于殿下归藩之后,这两个贵女,也难再进入东临。”

楚灏一旦归了藩,不愿收这两个有的是法子。此隔东临千里之遥,路上她们就能死八百回,再敢硬着送那是大傻子。

楚灏微晒:“皇上明白,只消我入了东藩,朝廷就休想再摆布我的婚事。”

瑞娘说:“之前殿下不中意,恰又是皇上忌惮的,倒也无妨。只是这回,皇上亲选的又得拖着,怕是…其实,当初太后选顾家,可当真是为殿下好。”

楚灏的眼神微微凝深:“内宅若都不得自在,那我便没有可自在的地方了。好也罢歹也罢,旁的都无妨,只是我不能受人摆布了。”

两姓之好,他还真就不信了,没这两姓之好他就什么都干不成?他是为此多走了弯路,但他乐意。

瑞娘说:“这般一来,去北藩怕是免不了的。”

楚灏说:“无妨,只是到时朝廷也得派兵跟着,王祥与我关系好,皇上一定不会指他,无论如何得想办法把王琪带上。不过我看皇上,八成还得指我那个糟心的姐夫跟来!”

一听楚灏这话,瑞娘抿了嘴想笑又不敢,不由得劝:“好歹也是端昌公主的驸马,殿下便是不瞧着他的面子,也得看着些公主的面子不是?”

楚灏没吱声,瑞娘轻声又说:“你归了东,只怕也要与北藩拼个两败俱伤,明摆就是消耗了。东临六郡的人,尚不知有几个肯尽心,殿下去了,还得细细从头料理。既不像南丰王自幼随着先帝爷打江山,手下多忠随,亦不像北海王,有上一代许多旧部。这般去了,实在让人难安。”

“路是人走出来的,六哥哥当年不也是自己一点点料理起来的,不也不曾靠着母族、妻族?他四十载方有起色,我这刚哪儿跟哪儿?”楚灏随口说着,强忍着疼痛动了动肩膀,面上却一点没表现出来,“叶凝欢在这儿养着吧,什么也不用说了。待她好了,愿跟霜凌就让她去吧。霜凌辞官我准了,愿意哪儿去哪儿去!远远的,这辈子也别让我瞧见。”

瑞娘看着他,怔怔地终是掉了泪,怪不得他这几日这般宁静安详,不知心底是经了多少涛浪。

她哽咽了:“殿下…”

楚灏牵起一丝浅笑:“哭什么?她心里没我,死扣着也没意思。脸面不脸面的也就那么回事了,随她高兴吧。”

瑞娘强忍着泪点了点头,殿下便是没有这个身份,扔一万人里也是扎眼,还怕没人爱吗?

这段日子,总归是难熬。她会陪着他,一点点到风清月朗时。

叶凝欢缩在被里,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她听得分明!

这回是真的要放了,给她真正的自由,甚至把陆霜凌也放了。但此时,她心里再无半点快慰,除了痛愧,还是痛愧。

冯昌进死了,他早就猜到了,他知道冯昌进死后的一连串后果,所以他来安排她,但她…她却辜负了他的好意。

她目光短浅,看不到三步以外的地方。她蠢到了家,她给了林静想一石二鸟的机会!她每次都是这样,自以为聪明却做了傻事。她就没一次猜准的,最后反来求他帮忙。她根本就是一无是处的大白痴,只会搅和的笨蛋!

听到外头有轻轻的收拾盘盏的声音,接着有脚步声慢慢趋了过来,叶凝欢忙闭了眼睛缩进被里,她是没脸见他啊。

感觉到楚灏坐了下来,在摸她的头发。她闭了眼,泪水横流。许久,听得他又起了身,慢慢出去了。她悄悄探了头,却看到枕畔放着一样东西,是那根檀木制的簪子。简单的纹路,若有似无的暗香。

她入府的第二天早晨,他经过她身边,替她戴上。动作并不温柔,而他当时心情似也不快,她甚至不知何事让他着恼。但这东西,她的确是一直好好保存。不是因太后赏的,而是因,她始终把前一天晚上,当做她的洞房花烛。犹如一个梦,他簪发而成全。

就算是小老婆,她也算是嫁了。好也罢,歹也罢。

她既嫁了,便没想着再改嫁。

“我已嫁作人妇,再无他念。若他来寻我,只管至安阳。他若不来寻,我便过一辈小民日子,不在南藩贵主之下周全,我得自在,他亦算遂心。莫信一应谣传,也别再牵挂。”

她与霜凌的信中,是这样写的。只是现在,她没脸告诉楚灏,亦没资格在与他说这些。

她深深地埋在被窝里,将那哽咽,压在胸口深处。

第十八章 双雁邀同归

章合十年四月初十,是东临王楚灏奉旨东归的日子。

冯昌进于二月底殁,冯氏子侄当依礼守孝,婚事顺延,至孝礼后方送女入东藩。章合帝楚澜携宗室拜祭宗庙社稷,以四方王之礼设归藩之典。

三司率百官恭送,另遣朝廷虎骑营骠骑两百余人随护东临王,监随官为楚灏的姐夫,端昌驸马袁诉,直至安返东临首府原都。

皇上和太后亲自送到武昌门外,特别是太后,哭得一双眼像桃儿似的。拉着楚灏的手是一千万个不舍得,直催了三四回,方才回了銮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