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临王府并非四方,因选址地势加上东地建筑特点。整座王府更像被园林重重包裹,内外区域的分界很难做到前后鲜明。想在外围寻个地方窥伺,原来并不难!

“我好好的,你别瞎猜。一剑都捅不死的人,哪就这么娇贵了?”叶凝欢缓过气来,抽出手臂强撑了笑容,“你可别忘了,我这些年…”

“打住吧,还提!”冬英忙摆手不让她再翻旧账,不是忌惮什么,而是她一提,冬英总会想到当初客栈那惊魂一刻,很是烦恼。

叶凝欢识相了住了嘴,转而问:“楚灏还没回来么?”

冬英摇头:“方才冯涛捎了话儿来,说殿下要和什么韩大人、程大人,还有什么…反正一堆人去游湖,怕得晚些回来。还说让你多调些人巡一巡,赵逢则回来了就守在外头,有事就叫他!”

楚灏倒是明白,可惜话传晚了。

叶凝欢叹了口气,还是等楚灏回来再说吧!要怎么跟他说,真是个难题!

烟霞楼上,楚正越倚在窗棂边饮酒。那张弓静静的靠在他的身侧,像是最忠贞的爱侣。

这张弓,是他父王的遗物。

十六岁时候,亲扶母妃棺椁入地宫,安置于父王棺侧。短短一年的时间,偌大北藩,只剩他孤零零一个。

长兄病故永安,父王战死蛮沙。接连重创突如袭来,母妃孱弱,便这般追着这对父子去了。魂飘三地,不能地下能否团圆?

厚重的石门被永久封存,他生平第一次能满张这沉弓,三支羽箭呼啸而出,是誓言!

北海一域,不容人染指。便是当今皇帝,也不能够。

楚澜是君,他是臣。楚澜是叔,他是侄。既是他的主,他的至亲,也是他的仇敌。

他是嫡次子,本无继业之责,因此自幼锤炼军营,多学武勇少教诗书。以备来日一方为将,可护长兄。生的柔美,内是野性难驯。

楚正越将酒饮尽,眼只看着窗外的景。烟霞楼真的很不错,从这里可以看到内园景一隅,那是一片桂树林,起伏的山廊。

东临水沛,植物长的极好,树影纷纷也难窥得真。不过,于他而言已经足够了。只消捕到一点影踪,一箭足以追风。

便是他看不到的位置,也能精确的从风动影动之中算出哪里能致命,哪里毫发无伤。

他和楚灏不同,没有大国宗的高手当师傅。他的师傅都是当兵的,北海的藩将,乌沦的敌将。不论友敌,全是师傅。

一次次校场演练,一次次杀场征战便是他的校验场。

学不好,营中是军令如山,杀场是一刀毙命。能活到今天,自然品学兼优。

卢树凛走了进来,眼睛睃到桌上扔着一只钗,虬面替他掩了几分忧色,看起来一如往常。

说:“东藩监行院既已知晓,我们的目的也算达到。殿下不便再久留了。”

故意将消息放给监行院,等于将消息放给朝廷,楚灏封不住东临监行院的嘴,最多一个月,永安上下皆知。东临王刚至东藩,便与北海过从甚密。

一如当初,楚灏故意让正遥死在北地,北海无端背了黑锅,有幸成了藩王中的最大毒瘤。

“我还没达到目的呢。”楚正越缓缓开口。

树凛指指桌上的钗:“有了这个,还怕她不肯就范?”

楚正越的目光仍盯着那片桂树林,仿佛香味仍未散去,轻声说:“那个女人,与我料想的不同。”

卢树凛愣了一愣,刺髯遍布的脸上带了点疑惑:“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威胁我。”楚正越笑了,那本是轻悦却刻意压低的声音盘恒在脑中不散。你若真内伤了他,又谈什么纵横交织?你废了他,便能高枕无忧了吗?

他已逼于身前,她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却在他说出自己的要求之前,她先威胁了他!不得不说,这先机拿的太好!

卢树凛因他的话胡子更扎得张狂,褐色的脸上添了几分不可思议,半晌说:“她怎么敢?”

不怕丢名节吗?不怕下堂吗?不怕死吗?

“她清楚自己的价值,也猜到了我的底限。”楚正越心情很好,转身至了桌边,捡起那钗转了转,“她必会想办法让楚灏答应,只是,我到底不能把事情做绝!”

卢树凛的胡子乱抖,当真猜不出她到底威胁了什么。但替忧主子所忧成了他的本能,咬了半天牙说了句粗话:“臭娘们儿,饶不了她!”

楚正越轻笑,抬头瞥了他一眼,岔了话题:“你不是要弄几块东花石蕊吗?这两天无事,出去逛逛吧?”

这话成功让卢树凛忘记敢威胁殿下的臭娘们,卖力的替另一个娘们张罗起来:“雅言若是知道是殿下记挂,必要高兴死了。”

家里的婆娘因这事成天闹,也成了他的心病。雅言姓沈,是他的小姨子,如今二十多了还没嫁,全因眼前这个主子。一等十年,成了老姑娘。

雅言也可怜,十一岁的时候爹娘死了。长兄承了业,余的兄弟分了自己那份也就散了。姐妹们都嫁了,只得她当时年幼,爹娘也不及给她张罗。先是与长兄长嫂一起过。兄嫂不仁义,她才十三岁的时候,便寻个不计较嫁妆的人家想将她打发出去。雅言性烈,宁死不从。这般跟家里彻底闹翻,余的兄弟都不肯收容。到底媳妇是个善人,心疼这个妹妹,接了来一直住在他家。

也便是那时,与正越认识了。少女春心动,又羞于启齿。只磨得日日憔悴,他这个姐夫自然看不出端倪,姐姐却是知晓的。眼见先王爱重,只将正越交由他手上看护,遂动了心思让他作媒。

想来正越是次子,将来王爷的位子也落不到他头上。他又是先王第一爱将,赤胆忠心甚受王宠,张个口也不怕不成事。主意打的不错,但不及说,北海便风云色变。

披麻戴孝,灵前继位。正越成了北海的主,作媒的事,他也张不得口了。一晃三年过去,没半点太平。先帝驾崩,举国大丧。新帝登基,上位的正是北海的死敌。紧接着是北方呼延氏趁新旧交替之时作乱,一战便又是三年。

时间,就这么一点点过去。媳妇本想劝雅言再觅良缘,怎奈这丫头心性与众人不同,到底是把自己蹉跎了。

一想到这个,卢树凛也有些唏嘘。这心事埋了太久,一逮到机会总是要发作一下的。

楚正越心思却不在这上面,犹想着旁的事,随口说:“你临行前提过,我自然记得。”

卢树凛暗叹了口气,殿下比他还老粗。到底不甘心,又说:“如今北地也无战事,殿下也不考虑自家的事么?”

楚正越诧异:“自家什么事?元枫、元栎那两兄弟倒算老实,没闹出什么事来。”

楚元枫、楚元栎都是他的侄儿,因一直住在王府,外头疯传是他的儿子。不过卢树凛清楚的很,那两个都是正越的庶弟所出。关于这出,也是桩让人心寒的旧案,实在不愿多回顾。这两孩子只差一年,大的十三,小的十二。正是猴淘一般的年纪,最恨的是合不来。一见就打,闹得不可开交。所以卢树凛一提自家事,他本能的就反应出两张毛猴般的淘脸来。

卢树凛又叹气了,决定还是不提了。当下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要平安往返才是真的。

月上梢头,为畅景园的艳色蒙上一层淡淡霜光。明珠叠耀,闪闪莹辉只在红莲间。

楚正越立在桥头,犹记那一瞥的动态丰盈,好生的夺目。楚灏站在他的身边,玉般容色,不知与他兄长楚澜像几分?

他知道楚灏刚回来不久,这么快便邀他来这里闲叙,让他不免有些诧异。

楚灏开门见山:“你既送我围场,我当一游才算不负你心。这些时日,原都的事也料理了。想必你那里也长离不得,不如我们后天便起行如何?”

楚正越震憾了,当真是震憾了。楚灏神色如常,从他心跳,呼吸,都半点分不出是伪装,他怎么忍得了?

突然万分好奇,叶凝欢这么短的时间便与他交待了,这么短的时间便让他乖乖听命了?她怎么做到的?

楚灏若是真爱,绝难忍受。若只是宠,没必要妥协。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匪夷所思。

如今,换楚正越沉默了。目的达到的太快太容易,难免心神不宁。真是气人,随随便便就将心神不宁抛还给了他!

“怎么了?之前你不是盛情邀我么。”楚灏倚了桥栏,看着湖上点点莲开。湖光山色,都不及这里美,他实在喜欢极了。

“十九叔之前犹豫不定,如何改变了主意?”楚正越到底没忍住,心里像是煎了油,滋啦滋啦的响,闹得他烦。

楚灏看着水面,想到了叶凝欢。

为什么改变了主意,只因她一句。她说,生了死了我都跟你去,好生罩护着我吧!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楚灏清楚,楚正越也清楚。亲自来了,无非是一点,找个合适的地方细细筹谋。合适的地方,楚正越带来了。去与不去,差别如天地!

楚正越在这里,消息是他自己放出去的,是让楚灏快点做决定。不过最终让他下了这个决心,到底是因那深宅中女子的一句话。

如何才能好生罩护着她?许是他一辈子要究算的问题,却也让人觉得有意趣。

楚正越自然不会久留,但他留下的后患却无法消除。皇上多疑,放他回来本就是无奈之举。他必要做些什么,且不能再犹疑。

之前犹疑是因她,她还未好好享受几日太平快慰。如今决定亦是因她,要给她一世的太平快慰,他就得在前头冲锋陷阵。非去不可!

楚灏微睨了眼,没回答他的问题:“若无好猎,那破地方我可不稀罕。”

楚正越噙了笑,眼中却蒙了霜。心底突焚起一场大火,烧得血都沸腾。真的很想,再见她一面!

叶凝欢坐在镜前,执了把梳子慢慢的梳着自己的发。

劝楚灏应他所请不难,原本楚灏也有此意,只不过因着她在到底多想了几层,不愿擅动。所谓欺人莫太甚,留有三分余地好再见。逼的太狠了,难保一拍两散。

今天的事,自然是不能告诉楚灏的。她也很了解劝他的方法,道理他都清楚,只消让他心安。

所以,便只趁他换衫的功夫,浅浅的说了几句。

监行院已知道,消息早晚要去朝廷。与其等他那个多心的哥哥胡乱揣测,倒不如做个实在。先快马赶于监行院前,递折奏明一切,连同北围地形图一并奉上。

同时给太后请安折一封,叙叙别情之外,再请求过年之时觐见。

不是楚灏去,是她去。

她不仅是东临王妃,更重要的是与影月门有纠缠不清的关系。她这个身份微妙人质进了宫,皇上自然能安心几分过个好年。

楚灏正是因此,才久久不肯决断。她也正是因此,才久久不愿提及。团聚的日子不长,谁愿意轻易离?

一双手臂揽过她,温暖且安全。叶凝欢微倚了身子,脸摩抚着他的袍子,带了点夜露的潮,沾了些暗暗莲香。

“你时常戴的那支绞股簪子呢?”楚灏抱着她坐在妆凳上,对她上了心,自然东西也跟着沾了光。

叶凝欢歪着,眼神半眯,心里腾起火。她最不想瞒隐的就是他,臭狗屎非要破她的限。

“不知道丢哪儿了。”她喃喃道,“反正不是那根儿檀心的,没什么要紧。”

最重要的那根儿还在,那就行了。

楚灏兜紧她,格外的不舍。飞骑往来,只怕月余便有回信。向朝廷交待了这桩事,必得送个人质皇上才稍安。好生厌倦这般,一想便如戳了刺。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后天跟我一道去吧?我捎了信儿给九哥哥,他到时会遣云栖蓝衔应。给你带酸杏来。”

没几日团聚了,这些时日自然不想再分。

她轻声应了,便是他不提,她也要提的。楚正越是烦人,但没必要因着一个烦人的家伙坏了夫妻相聚好时光。

还有一点,当下说不得却在她心里盘了一下午。该死的臭狗屎,用下作流氓招术对付她,便别怪她下作流氓回去。

两军相峙虎视眈眈,短兵相接来的突然,不过胜败未知。她就等着看他输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