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在她看来,城里那个租赁的小房子,才是她的家,去那儿叫做回去。

倒是从小生长的朝阳村,她迫不及待要离开。

比异乡还异乡。

这时候村上已经有几家人家装了电话了,但赵学明家是没有的。宁光想打电话跟赵建国商量这事情,但觉得在村上打不方便,因为村上装电话的大部分都姓赵,他们要是知道宁光回来没多久就想再去城里,肯定会说闲话,甚至劝宁光不要这么做。

毕竟赵建国离开没几天,她这就想走的话,弄的好像他们没照顾好她,尤其是公公赵学明亏待了她一样,这对于赵学明跟赵建国的父子感情是非常不利的…赵家人肯定还是向着赵家人。

如果找那些不姓赵的人家吧,赵家人更加要说话了,认为她跟赵家见外,没把自己当成赵家媳妇。不然那么多姓赵的人家有电话,她干什么不去借,非要跑去外人家?

所以宁光觉得还是去街上的公共电话打比较好。

她就借口想趁闲暇给肚子里的孩子买点材料回来做小衣服小鞋子,提出要去街上走一趟。

按照朝阳村里默认的规矩,这种出门都要跟公婆说一声的。

因为关系不好,宁光吃饭都跟赵学明错开来。

这天她专门找了个机会同这公公讲了,赵学明阴沉个脸,不看她,慢吞吞的说:“你想去就去吧,记得回来就好。”

这话阴阳怪气的,仿佛宁光不是去买东西,是想跑掉似的,这让宁光很是生气,又觉得悲哀,因为如果是正儿八经嫁过来的,她大可以理直气壮的怼他。

可她是跟赵建国偷偷摸摸跑出去的,有了这么个前科在,哪怕带她私奔的是赵建国,赵建国的阿伯也有资格暗示她作风不正了。

但事情到了这里,再后悔也没什么用,她只能忍住委屈,假装没听出来,说:“那我明天就去街上了,你有什么要我带的吗?”

赵学明扒拉了几口饭,说:“我没钱,你别指望跟我要。”

宁光气的直接走了出去,她只是想跟这公公缓和下关系,也是顺路,所以问他有没有需要自己带的东西…谁知道这公公却以为自己转弯抹角的想跟他要钱?

第二天宁光起了个大早,避开大部分村人出了村。

她到了镇上想先去给赵建国打电话的,他们在城里住的小屋子附近有个小店,就是那一片打工的人同外头联系的方式。号码宁光是非常熟悉的,拨通之后就请小店的人帮忙去喊下赵建国打回过来,然后挂了。

等了大概快十分钟的样子赵建国才来,说自己刚刚下夜班,正在睡觉,他打着呵欠,担心的问宁光怎么忽然这么早打电话过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宁光跟他说了自己现在基本恢复,想回城的打算,然而赵建国觉得这不妥当,因为宁光早先没怀孕的时候,在乡下,在城里都好好的。怀孕之后各种折腾,好容易回老家解决了,万一进了城又不好了怎么办?

他说自己上次请假陪宁光回去已经让上司很不高兴,如果再来一次估计就要开除了。而让宁光一个人来城里他又不放心,再说现在外头坏人也多的很,有些单身的年轻的女人,往往不是被人贩子骗走的,而是被强行掳掠走的…何况宁光现在有身孕,行动更不便,碰见这种情况,跑都跑不了?

宁光有点厌烦这种吓唬,因为要不是当初被赵建国拿人贩子给吓住了,她兴许早就接受了那些菜场贩子的帮助,也不会跟赵建国父子纠缠在一起了。

但赵建国说万一她去了城里再有激烈妊娠反应怎么办,以及他们还没领证,在城里生产的话很不方便,那边也没有可靠的女性长辈指点…总之就算宁光现在去了,以后生产,坐月子,八成还得回来。

因为城里住的地方太小了,他们这边规矩是坐月子不能见风,那屋子那么点大,门一开四面八方的风都可以涌进去…各种不方便。更不要说之前赵建国伺候宁光烧锅做饭已经很累,要是再加个孩子,他坦率的表示自己一个人肯定照顾不过来的,万一宁光因此落下月子病,又或者孩子有什么不好,后悔莫及。

总之宁光最终还是妥协了,决定在这边待到孩子满月再考虑出去的事情。

她听出赵建国还打算到时候将孩子交给赵学明带,不过她是不赞成这个做法的,因为赵学明不喜欢她,她觉得赵学明可能会迁怒孩子,对孩子不上心。

就算赵学明看在孩子是赵家的血脉的份上不迁怒吧,宁光认为这公公也不是那种会对孩子多好的人,毕竟当年蓝小花走后,赵建国衣服被褥都要自己洗了。前两年那个寡妇闹上门,就算是误会,赵学明也没有站在赵建国这边,还是族里人出头才解决的…她这个公公实在不可靠,以后孩子还是自己带的放心。

两人就这个问题在电话里小小的争了几句,赵建国心疼电话费,说还是等孩子出生之后再说吧,现在孩子都没生出来,争这些也没意思。

宁光想想也是,之后两人互相叮嘱几句,赵建国说过段时间拿了工资给她打点钱,也就挂断了。

之后宁光去买布匹之类,其实小孩子穿的衣服,最好的材料就是大人穿旧了的棉质衣物,亲肤透气,还节省。无奈赵学明父子都不是多讲究的人,宁光看过他们的衣服,基本上没几件是新的不说,因为洗涤的粗暴与不在意,不管本来什么颜色,看着都是脏兮兮的,叫人不放心。

她觉得宁可买新的。

没想到买布料的时候碰见了熟人。

戴振国刚刚挑好两块料子,见宁光走进来,就是眼睛一亮,说宁光咱们好久不见了!

“…是你啊?”宁光倒是愣了愣才想起来他,点点说是有段时间没见了。

虽然她跟赵建国跑出去满打满算也才年把功夫,但是这中间经历的太多,感觉上像是过了很久一样,以至于对以前认识的人都有点记忆模糊了。

“你来买料子吗?”戴振国热情的问,“这家店的老板我认识,我帮你讲价!”

说着就朝柜台那边吆喝一声,让老板给宁光算个进货价,“这是我熟人,你可别赚她钱!”

他跟那老板似乎关系不错,老板不但笑着答应了,还促狭的问了句:“怎么个熟法啊?你熟人那么多,以前的人带过来好像也没有这么维护的。”

这话说的戴振国有些忸怩的让他少说几句,宁光则就尴尬了,因为她虽然跟赵建国还没扯证,但乡下的观念,睡一起,尤其还有了孩子,就是一家人了。就算是正经夫妻被打趣也是不好意思的,何况是被跟其他男人打趣呢?

于是她就说:“我来给我孩子买点布做小衣服,老板你看什么料子比较合适?”

第七十八章 自卑

半晌后宁光拿着布料跟老板以及戴振国道了谢离开,老板递了支烟给戴振国,假装随意的问:“这美头…哦不,这个妈妈娘子,就是你以前提过几次的那个?不是说不见了吗?去年你还帮着找过的,以为人没了呢,怎么现在就回来了?还怀了孩子?”

“…”戴振国叼着烟,闷声闷气的说,“不知道,我最近刚从县里回来,消息还没你灵通。”

那老板说:“刚那妈妈娘子避重就轻的,说这一年来都跟男人在外面打工,最近才回村…猜也猜得到,是跟她男人私奔出去的。这也不奇怪,照你之前说的,她家里对她很不好,小时候没办法,挨了打也没地方去,也就算了。现在长大了,家里不给好日子过,就出去找人家过日子…你后悔吧?”

戴振国心烦意乱,说:“后悔什么?”

“早先我就跟你说过,喜欢谁家美头就多走动,没理由制造理由也多凑上前去扯两句,男人家就是要脸皮厚!”老板揶揄的笑,“哪有你这个样子的?碰见了才敢搭讪几句,没碰见就自顾自的惦记着…你要是跟人家熟悉点,没准人家在家里过不下去的时候,就找你带她出去了呢?那她现在怀的就是你孩子了。”

戴振国让他别讲这种话,毕竟宁光现在是有男人的,叫人听见了不好。

但他心里要说没有郁闷也是假话。

他前两年就看中宁光了,要说怎么看中的其实也讲不清楚,可能是因为小时候见过宁光,知道她的生长环境,对她有着同情,所以之后碰见了难免多留意一下,能帮的地方搭把手…不知不觉宁光就成为特别的了。

前两年按照他生活的村子里的习俗,娘老子开始给他张罗结婚的事情,说了几个他都不满意,娘老子急了,就问他到底要怎么样的:“我们这样的人家,你总不会想要个天仙吧?你姆嫚也伺候不了天仙啊!”

戴振国赶紧说自己没有那个意思,可能是因为目前忙着挣钱还没那心思。

但这么说的时候他下意识的想到了宁光,穿着朴素的乡下美头总是低着头,在人群里畏畏缩缩的样子,有些人觉得不上台面,他却觉得说不出来的怜惜。

他顿时就明白,未必自己是没有结婚的心思,只是娘老子给说的那些人都不是宁光。

如果给他说的是宁光,他愿意随时做个丈夫。

这么想了之后他也不是没行动,只是都在暗地里,辗转托人打听到宁家这两年对宁光是稍微好点了,但将美头当商品的观念还是没有改变——受他托付的人告诫戴振国:“你要不是非认定了那美头还是省省吧,他们家美头有几分颜色又勤快,还不多嘴多舌,是咱们乡下人找媳妇的首选,正经一家有女百家求,宁家肯定会狮子大开口!”

见戴振国不作声,知道他不肯死心,那人想了想,就劝他好好挣钱,“他们家人少,儿子媳妇在外面打工,家里就老太太母子带俩孩子,那美头都初中毕业了也没放出去,可见是想让她照顾家里。他们家那个宝贝孙子还在念小学呢,估计就算他们现在接受了定亲,也要让美头在家里再做牛做马几年才放出去的。”

就是这句话让戴振国放松了警惕,以为可以再攒几年身价上门提亲。

他因为从小跟着叔伯在外面跑,出了校门又一直在贩这贩那的,跟人打交道多了口齿也伶俐了,可人的经历没那么容易抹去,处在农村鄙视链底端的出身所带来的自卑到底是刻在骨子里的。

毕竟从小听着叔伯教训:“他们这种大村的事情,不是我们这种小地方能够掺合的。”

“他们这种人家,不是我们能比的。”

连说亲的时候,他娘老子的要求,也差不多是女的,活的,然后年纪别跟戴振国差距太大…是的,这两年因为他从沈安怡那句话得到的启发,生活比以前好多了,可是戴家村的男人世世代代讨老婆艰难的处境,仍旧铭刻在心头。

他娘老子一直觉得他们这种人家,能给儿子讨上儿媳妇就不错了。

只要儿媳妇是那种肯好好过日子的,那也没什么要求了…他姆嫚就是脸上有一块大疤痕,是小时候冬天用烘锅取暖,太累不当心栽下去,烫坏了半边脸。那会儿家里没钱也没送医院,就抓点锅灰抹一抹。因为这个缘故条件好点的人家不肯要,最终拖到二十来岁,在当时属于大龄未婚了,经人说合给他阿伯。

而他阿伯高大魁梧力气大,长相也算端正,从外貌上看是非常不协调的,但夫妻俩这小二十年来过的却很和睦。

盖因一个觉得自己穷,能娶到对方还有儿子不错了,一个觉得自己丑,能嫁个老公一块儿过日子也蛮好了。

…戴振国在外头跑了几圈增长了见识,观念却没有这么容易改变。

他知道宁光在家里处境不好,不受重视,甚至应该说毫无地位。

但他仍旧觉得自己未必配得上这美头。

因为老观念里,美头家的地位只在结婚前由娘家决定,结婚之后是看夫家的,而就如跟前这老板所言,宁光长的好又肯干活,还不多嘴,想讨她做儿媳妇的人家必然不少,其中肯定有大村里的殷实人家,甚至有镇上的人家。

跟他们比,戴振国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

归根到底他出身太差,家底太薄,哪怕现在看到了致富的希望,因为没什么门路,什么都要自己白手起家,家境提升其实不是很快,这让他对自己的将来也不是很乐观,短期目标无非是凑够能够上宁家提亲的钱…如果一定凑不够的话,大概也就是…只能这样吧?

穷人家的孩子总是懂事的早,因为根本没有那个条件让你一直天真下去。

从小到大戴振国的遗憾真是太多了,多到他已经习惯了想要的得不到。

倒是哪一天想要的得到了,他才会觉得难以置信。

但这会儿他靠在柜台上,跟老板一起吞云吐雾,忽然就觉得心里钝钝的痛。

要是宁光正儿八经嫁了个殷实的人家,戴振国兴许会惆怅,会后悔没有尝试过登门提亲…却未必像现在这样,觉得懊恼的情绪简直要淹死自己!

因为那美头…这边规矩做姑娘的时候才算美头,结了婚,不管是领证的结婚还是不领证的结婚,那都是妈妈娘子了。

可戴振国心里还是愿意称宁光做美头,宁光那美头根本不是正经出嫁的。

他倒不是由此看不起宁光,而是想到当年跟着伯父去朝阳村做炒米,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那美头过的就很不好,三天两头挨打,还不是农村孩子都挨过的那种随便打几下的打,是真正的拳脚相加,充满了戾气的暴力。

她在这种环境里一天天熬下来,不说习惯,至少承受能力是肯定比普通美头要高的。

换了她家隔壁那个被娇养的美头,就是沈安怡,估计一天都过不下去。

可就算是习惯了忍耐的宁光都跟赵建国私奔出去了,还一度闹的满城风雨…可见她在宁家是真的过不下去了。

而默默暗恋着她的自己却只是自说自话的攒钱,他想的是宁家要留宁光干活所以暂时不会让她出嫁,自己还有时间争取。却没想到那种家庭,宁光愿意不愿意忍耐到宁家将她挂牌出售?

何况他也从来没问过宁光,愿意不愿意嫁给自己?

如果早知道今日,他当初就不该把重心放在攒够彩礼登门上面,而是想办法同宁光有更多的接触,好歹让宁光有困难的时候头一个想到自己而不是别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谁知道赵建国不是宁光想依靠的那个人呢?

虽然戴振国接的宁家跟赵家关系不怎么样,但对宁光很好的美头沈安怡是赵家外孙女,赵家的孙女们打过宁光,赵家的男孩子的话,他是没看到他们打宁光的。再说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兴许这些年来人家近水楼台先得月,青梅竹马的,彼此相爱呢?

戴振国忽然就很羡慕赵建国,喜欢的美头就在自己村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

他们大村出身的就是好。

他这么想着,掐灭了香烟,起身拿了给姆嫚买的布,跟老板招呼:“走了!”

…戴振国的心思宁光全不知道,她以为老板只是当自己单身又同戴振国年纪差不多,所以打趣了一句。至于老板言外之意戴振国对自己特别好一点,宁光也以为是看自己可怜。

回朝阳村的路上她就把这事儿给忘记了。

但回去之后族婶看了她买的布就摇头,说她买错了,这种布不够好,应该买另外一种,让她明天再去街上一趟,跟店里换。

这些事情宁光是不懂得的,怕自己去换的时候换错,就请族婶陪自己一块儿去。

族婶想着这两天没什么事情就答应了,结果第二天到了店里不是前一天的老板,而是老板娘。这老板娘非常的会做人家,得知宁光要将前一天买的比较贵的布换成便宜的,顿时就翻了脸,说镇上卖布的又不止自己一家,宁光拿过来的布料大家都在卖,凭什么说是他们家的,凭什么要让他们家给换?

宁光就说的确在你家买的,我昨天才过来过,怎么会记错呢?

因为老板娘死活不肯承认,宁光急切之下就说的很详细,说昨天是你家男人在这儿卖的,我还有个证据就是我碰见了个熟人叫戴振国,他也在买布,他还帮我还了价的。

双方争的面红耳赤,宁光的族婶也加入战团,三个人吵的不可开交,最后惊动了左右店铺过来,了解了情况之后作好作歹的劝住他们,帮老板娘解释了布匹这种东西一旦裁下来之后就接不上去了,就算零卖,价格也跟整匹上面当场裁剪的不一样,何况宁光买的时候就是成本价:“其实这个布也可以给小孩子穿的,要是不放心你们就自己穿,或者等孩子大点再穿。”

族婶觉得这是他们开店的人互相帮忙,但就算喊了派出所的人到场,他们也是爱莫能助。

最终两人只能怏怏回去。

路上宁光想着今天叫族婶受气了,软语安慰了几句,族婶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很快振作起来,开始跟她讨论该做几件衣服。

到村口的时候碰见几个闲人,看到她们拿着布就想看,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宁光就打开给他们看了,他们又问多少钱,知道实际价格后非常惊讶,因为比他们平时买的便宜很多,就问宁光怎么还价、在哪家店买的?

宁光还没回答,族婶就快言快语说:“唉,还是哪家?不就是咱们平时去的那家?不过小光这也是特别情况,她昨天去的时候碰见店里的男人在,又有她一个老同学还是朋友什么,那个小伙子在场,认识老板,帮她要了个成本价,不然也不会这么便宜的。”

族婶这几句只是顺嘴说的,跟着就愤慨的开始讨伐起那家老板娘的吝啬小气,让大家以后都别去他们家买!

宁光也没在意,等她说完了才一起走,接下来几天就是跟着这族婶学做小衣服…结果过了两天赵学明从外面回来,忽然就过来质问她为什么要在镇上勾三搭四?

第七十九章 勾三搭四

“阿伯你说什么呢?”宁光初听这话简直莫名其妙,还以为这公爹变着法子给自己找麻烦,撒谎都不打草稿了,结果赵学明闻言到处找东西要打她,说她水性杨花的,当着满大街人的面给自己儿子戴绿帽子,居然还有脸在这里装糊涂?

宁光看这情况不像是胡搅蛮缠,不免诧异,说:“阿伯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就勾三搭四了?我好好的上街,办完了事情就回来,别说跟人家乱搞,那是连句说笑都没有的——你不相信你问隔壁的婶子去!”

“要不是你婶子回来说了,我都不知道!”赵学明冷笑,“你别叫我阿伯了,我受不起!没名没分的跟我家建国跑出去了一趟,现在回来开口就是喊‘阿伯’,一点儿美头家的矜持都没有…”他恶毒的扫过宁光尚未隆起的小腹,说,“谁知道你肚子里怀的是谁的种?!”

这话气的宁光差点没晕过去!

要是她现在好好儿的她说不得都冲上去跟赵学明拼个你死我活了!

但脚步才动,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她一咬牙,趁着赵学明尚未堵住院子门,一转身跑去隔壁,找到那个族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质问:“婶子,我对你素来尊敬,你怎么能这样害我?这种话是能乱说的吗?”

族婶一头雾水,诧异反问:“我怎么害你了?”

这时候正好赵学明拿着锄头追进来,劈头就叫她让开,说要打死宁光给自己儿子出气!

“学明你别在我家发疯。”族婶顿时明白估计跟赵学明有关系,她皱着眉头喝住了这同族,一边叫家里小孩子跑去喊赵训勤,一边问到底怎么回事?

宁光抽抽噎噎的说明经过,本来她哭哭啼啼其实不无装可怜的用意,但这会儿想想觉得自己也的确可怜,家里待不下去,好容易跑出去,以为脱离了宁家的控制,谁知道赵建国也是个有心思的,这人如果对她好,她也就认了。毕竟宁光心里一直蛮自卑的,并不指望过沈安怡那个级别女孩子的生活,甚至连杨秋涵的那种生活她都不存指望。

在她看来有个自己的家,只要干活,不挨打,不听难听话,不骗她,偶尔关心下她…她觉得也是满意了。

然而这么微小的一个愿望,却到现在都没有实现不说,看起来还遥远的很。

之前在宁家的时候,虽然褚老婆子他们经常会骂宁光不要脸,但宁光知道,村里人也明白那些就是骂骂而已,不会真的怀疑宁光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现在这么说宁光的却是她公公,她事实上的丈夫赵建国还不在家里,这事情一个弄不好,说不得就是弄假成真,让里里外外的人都怀疑她趁着赵建国不在,做了对不起赵建国的事,所以才惹了公公发怒…否则这年头讨个老婆多艰难,好好的一个儿媳妇,正常公婆哄着都来不及,干嘛要往她头上泼脏水啊!

这种事情闹开了,赵学明父子难道脸上有光?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族婶安慰了好一阵才问赵学明:“你这是哪里听来的鬼话,一点不懂脑子想想,居然真的跑过来质问小光了?美头是村里人看着长大的,什么脾气什么为人你还不清楚?你要不清楚你会同意建国带…你会同意建国跟她在一起?”

赵家人对于赵建国跟宁光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心里有数,只是赵家跟宁家关系不怎么样,自己家这边占便宜的事情,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

这会儿宁光既然已经跟了赵家人,族婶就很看不上赵学明的行径,父子两合谋赚到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头,现在怀都怀上了,还不定定心心好好过日子,还要折腾,这不是没事找事是什么!

要不是宁光还在跟前,族婶都想刺赵学明一句,宁光要真是那种做得出来怀孕的时候背着丈夫跟人偷情事情的,有那么容易叫父子俩骗的团团转,一分钱没要就进了赵家门?

赵学明喝醉了酒打老婆的时候最是威武,平时找儿媳妇麻烦也挺麻利的,但对着族人却不敢凶狠,讪讪说:“我这也是听人家讲的,还不是怕建国不在家里,她年纪轻轻的生出什么心思来,以后出了丑事情,我怎么跟建国交代?”

族婶冷笑说:“你还怕没法跟你家建国交代?我看你有法子的很!不然建国走了才几天,你怎么就开始磋磨他媳妇了?别忘记你儿媳妇可是怀着你们老赵家的孙子的!人家说不为儿媳妇也看孙子的面子,你这老东西倒是谁的面子都不给,以后看你动弹不得的时候,你儿子孙子会不会理会你?”

两人拌嘴的这点功夫,赵训勤匆匆赶到,正要问什么情况,族婶迎上去同他说了经过,责任当然全部是赵学明的:“…鬼知道他打哪里听了闲话,居然怀疑小光前几天去镇上买东西跟人家瞎搞,这不是胡扯是什么?”

赵训勤心里叹口气,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同族就是个无事生非、不想过安稳日子的!

“这真的不能怪我,那天在村口,大家都听到了,其他人去镇上买布肯定拿不到那么便宜的价格,就她买的最便宜!”赵学明看他脸色不对,赶紧分辩,“那么便宜的价格是个男人帮她说得情,你说这要是没什么关系,那男人干什么要帮她?!”

“是男人帮小光杀价,又不是小光帮男人杀价!”赵训勤沉着脸,“你要怀疑也该怀疑那男人是不是打小光主意,怎么可以怪到小光头上?”因为宁光生的美,男人家爱美之心,愿意给她行方便,这个赵训勤是相信的,可正因为这个不花钱来的儿媳妇不是那种滞销货,你更该珍惜啊!

可惜赵学明根本没听出他话语里的暗示,特别激动的说:“她现在又不是什么清清白白的美头家了,身孕都有了,算是过来人,还不清楚这些男人愿意给她示好的意思?却没有拒绝,还当真买了拿回来…这不就是默许了那男人的献殷勤?我要是现在不管,她再往街上去几趟,眉来眼去的,还不知道…”

眼看他话说的越发不堪,族婶跟赵训勤都听不下去,让他闭嘴。

两人当着宁光的面将赵学明大骂一顿,末了安慰宁光一番,族婶亲自送她回去隔壁屋子,赵训勤则拉了赵学明苦口婆心,让他别再作了,好好照顾儿媳妇,等着抱孙子,一家人和和气气不好吗?干嘛非要跟宁光过不去?这么做既让赵建国为难,也让将来的孙子跟他生分,怎么算都划不来…你就是自己不会算也听听我们这些族人的劝啊你倒是!

可他这么一说,赵学明差点没哭出来,说自己可不就是怕儿媳妇太招儿子喜欢了,以后会对自己不好?

赵训勤皱眉说这不可能,族人不会坐视这种不孝的事情的。

“现在这个时代跟以前不同了。”赵学明说,“现在就算是同族,只要得了势,又狠下心,谁还管的了?其他不说,就说小霞,当初安怡那美头放在村里的时候,咱们谁家不是跟对大小姐一样亲亲热热,可你看安怡被她姑姑接去省城之后,小霞理会过咱们吗?别说给族里孩子们安排工作,找门路了,这几年是逢年过节都没个电话!族里能拿她怎么样?”

这话让赵训勤默然。

赵霞的确很久很久很久没跟族里联系了。

就是赵富梁老两口打过去,态度也很差,没说三句话就要发火。

他们疑心过赵霞是不是在城里过得不好,但托人去打听,都说沈强已经是环保局的副局长了,老局长过两年就退休,他有很大可能会转正…至于赵霞,大家众口一词说她生活过的不要太棒,不用工作有副局长老公养着,公婆小姑子都在省城不必她伺候,也不会成天管着她,唯一的女儿反而由这三位接手抚养照顾,什么都不用操心,每天只需要做做家务,等着沈强回去就是。

跟现在的乡下妇女比,简直就是美滋滋。

…联系赵霞以前对乡下的嫌弃,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猜她是嫌弃乡下了。之前还愿意跟赵家有些来往,八成是女儿年纪小,没人带的时候可以交给赵家。但现在沈安怡大了,都能一个人住校了,她不需要赵家了,这就过河拆桥了。

这么想着倒也难怪赵学明现在就危机重重,唯恐日后被儿媳妇挑唆了儿子不孝顺自己。

他们农民不像城里人有工作,退休了有工资拿。他们一辈子的生存都在一亩三分地里,做不动了就只能指望后辈。如果儿子媳妇不孝顺,对他们的晚年生活来说是致命的。

别说赵学明恐惧,就是赵训勤,虽然他儿子赵亮年纪还小,但如果赵亮以后讨个老婆,对老婆各种宠爱顺从,他肯定也要想着,要是儿媳妇不想孝顺自己,儿子会不会听她的?

赵训勤最终叹口气,让赵学明往好处想:“现在大家都知道你对小光不好,她要是有不孝顺你的意思,不是更加有理由不管你了?你现在还做的动的时候,对她尽到一个公公该做的,以后她要是敢不伺候你,你教训她也好,咱们一起给她做工作也罢,终归也是师出有名。这美头以前看着还是挺老实的,不是那种说一套做一套的人,她跟着建国回来这段日子也没针对过你,你何必先觉得她会对你不好?万一她其实想对你好呢?你这不是平白得罪了个贤惠儿媳妇?”

“真是那种贤惠的。”可赵学明认为,“就算被我打骂几顿又怎么样?村里谁不知道她从小就被宁家打的鬼哭狼嚎啊?都是挨打大的,装什么身骄肉贵!她要是当真当我是她阿伯,那不管我怎么对她她都不会有怨恨的。”

所以如果自己对宁光不好,宁光生气了,记恨了,那终归还是宁光不够贤惠大度,不是个好儿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