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已经看不见了。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黑暗。

这些年,战争都做了些什么?

到处都是人们稀荒落魄的样子,无论外夷,无论国人。

那些大家族的人依旧金台高垒,夜夜欢歌,可是地下的人们呢?蝼蚁一般的辛劳奔波,换来的却依旧是不公平的待遇。

“娘——这些年,你都在哪里?”感儿开口,禁不住地感伤,兵荒马乱的年代,到哪里,恐怕都是不好过的。

“我——”晴芸淡淡的张口,却说不出来。

她一直以为涤尘死去了。

当初那鲜明的头颅,仍然铭刻在心。

可是涤尘竟然出现,依旧是风采绝伦,只是,他再忆不起晴芸。

涤尘是死了吗?

晴芸在那天一直疑惑、恍惚。

岁月颠倒倒流。

晴芸看不见花开,却看见涤尘熟悉温暖的容颜。

晴芸终于开始了反思。

岁月涤洗退色,往日里的容颜却愈发的鲜亮。

仇恨终于剥开它坚实仁善的外壳,露出它丑陋的本质。

原来,一切都是错的。

那不是涤尘,那不是仇恨,那是自己毫无由来的怨恨。

只是一个宿命的轮回,是晴芸太过执著。

冤冤相报,无休止的轮回,晴芸后悔,把感儿带进这样的轮回里。

只是感儿还不知道。

现在的她,恐怕还不能了悟。

要害她到何时?

晴芸后悔自己的自私,把仇恨灌给单纯的感儿,让现在的感儿也不能解脱。

感儿轻轻拿下头上紫色的雏菊。

看不懂晴芸眼底的伤悲。

雏菊美丽,淡紫的颜色,厚实的花瓣重重叠叠的依簇,带着淡淡的香气。

雏菊的花瓣卷起。

感儿冷笑,自己的武功已经尽废了,却学会了一身的毒气。

雏菊渐渐枯萎,颓败的灰色染上那紫菊的根茎。

感儿的泪,从此也带着毒药。

晴芸抚来,感儿轻巧的躲过。

是毒,怎能经得起所爱人的抚慰?!

晴芸的碰触,只能是感儿无边的战栗和沮丧。

感儿自嘲的笑笑,臧银婆婆的本事果然是不一般的。

远处的山峰依稀,淡墨晕染了的颜色。

郁剑的家族已经筹备建立,朝廷四分五散,却也是各自为王。

战乱仍然依旧。

能者才能存活。

“娘——”感儿看着目光淡然地晴芸:“我已经长大了,这些年,我已经学会了许多东西,娘,我就快要把敌人杀死了。就差那么一点了。我必须赶在王登基以前,把我的仇人杀死。”感儿微笑着,清澈的目光,白皙的近乎透明的皮肤带着淡淡的晕红,墨一般长长的睫毛如蝶衣低垂了一下,黑亮的眼眸闪出钻石一般的光彩。

晴芸一愣,又是差一点吗?

像自己?!

晴芸的目光染上哀伤:“感儿,停下来,停下来,你不能再犯我一样的错误了。”

感儿拉住晴芸的无力的手:“娘,我没有犯错误,犯错误的是他们,我要把他们都送下地狱,我的家族,我的哥哥,我的噩梦,我都要他们一一为我做出赔偿,付出代价!娘,你要等着我的消息,我一定会把他们的头带回来作祭奠!娘!等着我!”感儿走了,毫不犹豫地转身而去。

荒月阁已经是昨天的事情,往事已去,不该留恋,感儿走的绝然。

今天的明月轩,由我掌门,芦雪!佩芦雪!让我们在这最后的关头一决高下吧!

想害我吗?

你当初在废太子那里没害死我,今天你也一样不能办到!

西夷的兵又算得了什么?!

感儿昂起头,脸上是绝美的笑颜绽放。

一阵冷风吹过。

晴芸忍不住地颤抖,感儿离自己已经越来越远。

秋天的风寒冷薄凉。

仇恨,害了谁?

害了晴芸,也害了感儿。

晴芸在黑暗中,遥远的看见感儿的身影渐渐消失,消融在一片血色里。

晴芸大声地呼唤。

感儿已经走远。

再也听不见了!

芦雪,你要放过感儿。

晴芸祈祷着。

一辆暗色的马车出现在空旷的草场。

“晴芸。”凌天迟静静的看着晴芸温顺的面庞,忍不住地心酸。

“谢谢你,凌大哥。”晴芸知道凌天迟的伤怀。

“你能把我带到佩家去吗?我要去见芦雪,她对感儿,不该那样的残忍。”晴芸寂静的说着。

凌天迟苦笑,看着晴芸平静似水的神情,你和感儿,都是芦雪不共戴天的仇人,五年前,她就想要你们的命!更何况是五年后的今天呢?!

第五十二章 芦雪的目标

郁剑佩家的府邸依旧繁华壮丽,丝毫看不出战争的阴影。

宾客往来,家仆礼仪,一切的一切莫不透着严谨。

一个长相恭顺的男子匆匆进入一间不惹眼的偏房,隔着一道屏障,恭敬的拜礼道:“雪小姐,那个人来了。”

“哦?她竟然有这样的胆量?!”懒散的如金石碰撞般清丽的声音从屏障后传出,却透出一份主人的威严和高傲来。

“是,雪小姐,她说,她是来请死的。”男子愈加的恭顺了。

“表哥,你我都是一家人,雪小姐这样的称呼,显得你我太客套了吧,叫我小雪就行,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屏障后面的女子轻轻叹息,从后面绕出。只见她一副高挑的身姿,明艳的脸庞,肤白如雪,一双略带冶艳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芦雪表妹。”男子呆呆的看了一眼眼前的美人,造化神奇,以前的臭丫头已经长成现在成熟、漂亮的女子。

“表哥。”芦雪深深的看了一眼恭顺的男子,幽幽道:“奶奶已经去了,以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来接管整个佩家了。”

“雪儿,我一定会帮你的。”男子温柔的看着芦雪。

“谢谢表哥了。”芦雪浅笑:“只是三伯他们可能容不下我这样的一副任性的性子吧!”

“我会说服他们的。再说,雪儿,你常年在外漂泊,伯父他们对你,可能一时接受不了吧?!”男子狡诘的看了一眼芦雪,这样大的一个家族,怎么会轮到你来执掌?!老夫人临死的时候疯了,我们可不疯!

“接受不了?!”芦雪猛地一拍桌子,把她的表哥吓了一跳。“我倒要看看他们谁有胆子不接受我!把她带上来吧!”芦雪本想试探一下,没想到他们的确很不给面子,不由得的怒从心起。

“好的,表妹。”恭顺的男子一惊,芦雪果然不是好惹的,那些年的各处情报、消息,完全是芦雪一个人探听出来,还真不能小瞧了她。

锋利的刀剑架在晴芸柔嫩的脖子上,晴芸笔直的挺立着,推开那寒光闪闪的锋芒,昂首挺胸,凭感觉跟随着那管家来到芦雪的屋外。

“雪小姐回来了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晴芸?你怎么----真的来了?”来人伟岸的身躯,目光湛湛,原来是凌天迟。

“凌大哥。”晴芸只低低地唤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晴芸,回去吧,雪儿一定不会放过你的。”凌天迟神色复杂的看着晴芸,她是佩家不共戴天的仇人,她这样唐突的来访,自己,夹在中间,怎么好替晴芸维护?

“我今天本就来请死,还请凌大哥成全。”晴芸知道凌天迟的难处,他毕竟一直受的是佩家的恩情。

芦雪的表哥掀了竹帘出来,正好看见凌天迟,不悦的点了一下头,对着晴芸道:“李小姐,请进来吧。”

晴芸点头,摸索着过去。

凌天迟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进去了。

“佩小姐。”晴芸作揖,不偏不倚正对着芦雪,她敏锐的感觉到一股冰冷在自己的脸上扫过。

“李小姐,听说你大病一场,弄瞎了一双眼睛,你的眼睛瞎的可太是时候了,太子刚死了一个月,你就为他哭瞎了,太不值得了吧?!听说你,从前,很讨厌太子啊?”芦雪故意的说着,锐利的目光刺向晴芸:你杀了太子。

晴芸微微一笑,风淡云清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已经为它忏悔过了。我这次来,是想向佩家,枉死在我手中的灵魂请罪的。”

芦雪冷冷的笑着:“请罪?就凭你这样傲慢的态度么?”

“如果佩小姐觉得不够,晴芸愿意用自己的血洗净自己所犯下的罪孽。”晴芸昂首。

凌天迟的心一沉,看着晴芸决绝的眼神,她说得出做得到,没由来的,凌天迟的心中一阵的悸痛。早就说好不再为她再伤心,却不由得自己。原来,骗得了自己的意识,却骗不了自己的心。

芦雪冷冷一哼,遮住凌天迟投向晴芸的目光:“你还不配!我们堂堂的郁剑家族难道竟要和一个瞎子过不去吗?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芦雪,你太过分了!”凌天迟挺身而出,挡在晴芸的面前。

芦雪的眼神凌厉,狠狠地剜了一眼凌天迟。

凌天迟被那凌厉的眼神瞪得一惊,那眼神,和老夫人的眼神简直一个模样。

“谢谢凌大哥了,只是晴芸犯下的过失太多,不能再奢求什么宽恕了。”晴芸灰白的眼神安详,带着一种刚强,让凌天迟忍不住地后退着。凌大哥,对不起了,你对我的心,我懂,只是我已经心有所属,与你,这辈子也是不可能的了。

看着晴芸眼睛里的拒绝,凌天迟的心终于冷了,转身走出屋外。

“凌大哥!”芦雪仓促的叫了一声,却换来凌天迟更快的逃遁。凌大哥,你难道看不见当初的小雪已经长大成人了吗?你眼睛中未落下的眼泪,为什么要给了仇人?我对你,你难道真的不懂吗?我已经为你守候了这些年了,凌大哥,不要让我伤心,好吗?芦雪转过头,恨恨的看着眼前的晴芸。

清静文雅的面庞,夭夭其华。窈窕的身体,自然一种娇弱,惹人垂怜。

晴芸苦笑,又是一个陷入仇恨不能自拔的人,我怎样才能救赎,我犯下的过错?“那佩小姐你想怎样才肯了解这段恩怨?我晴芸悉听尊便。”

“可惜,我并不想要你的命,我的对手,她叫作萧凝思。”芦雪笑道,眼神之间,泛过一丝冷厉。

“把英带上来。”芦雪忽然道。

晴芸一怔:英?是谁?

屋内一时宁静下来,芦雪沉思着,唇边的冷笑绵延。奶奶已经去了,难道我一个活人还要听从死人的话么?奶奶,雪儿今天就不孝了!你到另一个世界去缅怀你的旧识吧!

竹帘微响,英进来,虽然神色间有些憔悴,一身灰黯的长袍,却掩藏不住那一份耀眼夺人的英俊、洒脱。

“李晴芸,你伸手,摸摸你旁边的这个人,看看你们还认不认识。”芦雪笑着:“他长了一双温润的眼睛,特别像你的旧情人呢!”

“涤尘?!不可能的,他已经死了,即使再像,也不可能是他!”一瞬间,晴芸的脑子乱了起来:那天杀死太子后,在佩家的附近,的确有一个酷似涤尘的人一闪而过。他的眉眼,酷似了死去的涤尘,就是那天,晴芸看见海棠花盛开、凋落,听到涤尘温和的声音从耳边穿过。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涤尘已经死了。他不是涤尘。

“佩小姐,你又想怎样?”英看了一眼身边微微颤抖的晴芸。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晴芸愕然,头脑中一片空白。

“我,只想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的妹妹萧凝思被她杀死了!”芦雪笑着,满意的看着晴芸的反应,恶魔一般。

英浅浅含笑:“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呢?!”

“问得好。”芦雪拍手:“你还记得你刺死先王的那一天,一个浑身鲜红的老婆婆从天而降吗?她可是荒月阁的创建人之一,她就是臧银婆婆,江湖上令人胆寒的毒物,她掳走你的妹妹,可不是为了养她长大!”

英一惊,看着身旁苍白的晴芸:“臧银婆婆是不是你们荒月阁的人?”

怔仲间的晴芸一愣:“是,她是荒月阁的创建人之一。”

芦雪满意的笑起来:“回答的好。英,你知道,该怎么做吧?!”芦雪拿出一把匕首,轻轻抚摸过那锋利的刀面,递给英。

英接过,匕首上,英的俊脸扭曲。

第五十三章 九儿

夜如墨。

浓淡相宜的渲染着夜色。

乌云遮月,阴郁郁的疏影寥落。

林府内。

几间茅舍整齐。

一簇大朵的香水月季在月光下艳丽的盛开。

林漠海在书房中来回的踱着步子。

不时地看看外面已经黑透的天空。

“舅舅,我背完《诗经》了。”庸儿放下手中的书卷,挑亮烛光,看着慈爱的舅舅。舅舅的家里虽然远不如皇宫的华丽,却给了庸儿一种少有的温暖和安全的感觉。虽然娘已经死去了,但庸儿更觉得那是一种解脱。

庸儿已经长成十二岁的少年,依旧是秀气温润的样子,眉目之间,多多少少竟添了几分自信和从容。

“好,那你背首《蒹葭》吧。”林漠海摸了摸庸儿的头。

庸儿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一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