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去。”书湘想着就脱口而出,言罢掀起车帘一气呵成跳下马车,丝毫不给赫梓言说话的机会。

赫梓言不疾不徐追下来,正是因他的不疾不徐,抬眼望时书湘已叫了茗渠,脚步匆匆地进了书院大门。

他自是因了身高腿长的优势,很快就走在书湘身侧。她若不理睬他,只会使他兴致盎然,眼下就是这般情形,书湘看开课的时辰近了,若是落在夫子后头进课室就是不尊重,她还从未迟到过,今日却因赫梓言拖延至现在。

书湘一门心思走路,书院的花园里鸟语花香,鹅卵石铺就的小路长长而弯曲,像一条光滑的白蛇。

茗渠同赫梓言的小厮来信儿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跟在两个爷们身后,赫梓言走一步时书湘怕才跨了半步,他觉着有趣,放慢脚步迁就她,不住侧首瞧她急吼吼的模样。

“真有这样急么?你昨儿、前儿、大前儿可都不曾来上学。”赫梓言一字一顿说着,话音清清楚楚的。言下之意,你今日便是迟到了也比前些日子压根儿不来好上太多。

太阳晒在身上,书湘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她掏出袖袋里的月白帕子在额角抹了抹,并不打算分出多余的气力回答他。

孰料走在身畔的赫梓言忽的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清朗异常,不知是否是她多心,书湘觉得他笑声的尾音里似乎透露出几分古怪。

“赫兄为何无故笑起来?”渗人的慌。

赫梓言眯了眯眼睛道:“我近来记性益发的差了,竟是忘了。才马车里提到的长瑄说起来同你是有些渊源的,我只说他家老太爷另请了夫子在家中让他上学,你却不晓得他如今实是在宫里头——”

“在宫里头?”书湘重复着他的话,语音扬起,脚步跟着就缓了缓。

赫梓言点了点头,笑得人畜无害,“他现如今在宫里给太子殿下做伴读。”

伴读…!

提到太子书湘就不高兴,她当年就是被这太子推进了冰窟窿里,要不是她命大,怕不是溺死的就是喝湖水胀死的。

赫梓言见她反映有趣,眯了眯眼睛道:“嗳,宁书呆,我想起你亦是为太子做过伴读的。便果真一点儿惺惺相惜的感情也没有?”

书湘不胜其扰,无奈她走得又没有人家快,最后只得含糊点了头,承诺自己是会去的。

不多时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课室,夫子浑浊的目光在进来二人脸上来来回回扫视一番,片刻后无事似的低下头继续。

第十六回

声音是从后头传过来的,书湘迷惑地扭过头,就见到表兄薛芙升唇角带笑坐在自己后头,而递到自己跟前的帕子便是他的。

这却奇了,按说表兄素日是在家里头念书的,怎么今日在学里见到?书湘拿过那方帕子在额角摁了摁,毕竟沾了自己的汗,她也不好意思立时就还给表兄,于是收进袖里预备洗干净了再还不迟。

薛芙升看出她的心思,不在意地笑道:“不过一方帕子罢了,值当个什么,湘儿若是计较着归还我,岂不生分。”

书湘同薛家表兄小时候也是常见面的,倒是近年来她大了些才少了接触,且因薛贵妃在宫中得势,薛宁两府素来是亲厚非常的,一同依仗着薛贵妃,又一同作为薛贵妃的娘家人,再没有不好的。

书湘弯了弯唇,转身稍稍理了理自己的桌案,提笔蘸墨,又取出一张纸,迅速写下几行字传到后座。

虽说夫子年老了,耳力也不甚好,书湘却觉着自己大剌剌地在课上转过身说话总归不妥。后头薛芙升拿到她藏掖着传过来的纸,有些好笑地翘了翘唇,展开来看。

入眼是印象中清秀然不失大气的字体,他曾觉着表弟的字身为男儿而言实在太过单薄了,如今晓得她是个姑娘家,方觉这一笔字于女子而言已是十分难得的大气。

书湘在纸上也没多写什么,不过是过问他因何今儿在学里,薛芙升回她是因家中夫子近日身上不大爽利,停了课,他闲着也是闲着,故此来学里领略领略。

其实不然,薛芙升自打知晓书湘的秘密,他心中便不放心她一个姑娘家在这满是男人的书院里上学,也是好奇的心思更多了些,他想知道这学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今日一来却失望非常。

不说这是世家子弟们云集的地儿,能有几个爱学习的,就说前头垂垂老矣的夫子,虽老夫子曾经是为先皇授过课业的,可他毕竟上了年纪,学问不必说,只是真的管得住底下这一帮子纨绔么?

不过话又说回来,表妹也不必真个要学出个满腹经纶来,薛芙升微叹一口气,身子微微向前倾说道:“我瞧着这学里乌烟瘴气的,湘儿莫不如同我一处上学的好——”

书湘手上捏着纸,闻言蓦地转过头去,“同表兄一处上学?在你家?”

薛芙升道:“就是这个意思,”他拿不准她心里是怎样想的,却清楚薛老太太的意思,薛宁两家来日亲上加亲是顺理成章的,想到面前的表妹或将成为自己的妻子,他是见不得她继续在这学里同一帮男子在一处的,就提议道:“湘儿若是不知怎样同姑父说,我可代为…”

他话还没说完,边儿上轻轻薄薄一声嗤笑却千回百折传过来,落在耳中说不出的刺耳。

薛芙升敛了眸中笑意看过去,书湘不看也知道是谁,脸上一黑,却帮着解释道:“表兄千万不要在意,他素来便是如此。”嘴上是欠了些,有时阴晴不定还爱欺负人,幸而品性并不坏。

薛芙升如何不认得忠义候府的世子赫三爷,虽接触不多,但是到底是打过几个照面的。他听闻此人目空一切,行事乖张,想来的确是有道理的。

当今皇后是忠义候嫡亲的妹子,忠义候在军中又任要职,手上握着重兵,掌的是实权,并非一般的勋贵之家可比。

只是,赫家耀武扬威了这么些年,怕早便是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薛芙升对着赫梓言有礼地一笑,却用只有书湘听得到的声音告诫她,“湘儿往后该远着他些。”

宁书汉这样说,薛芙升也这样说,这一个两个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书湘偷眼瞧了靠坐在檀木雕花椅上,神情散漫的赫梓言一眼,是呢,他连椅子都与别个不同,狭长的眼睛里似总有些叫人猜不透的东西…

然而他工于作画的长处于她来说是致命的,书湘就压低了声音,回道:“表兄因何如此说,他们赫家上头是皇后娘娘,姨妈又同皇后娘娘交好,按说咱们只有迎合的道理,万没有远着的呀?”

她考虑到这些再正常不过,薛芙升视线低垂,看着袖袍上暗色的纹路。

宫中的水深火热岂是一般人能了解的,皇后同薛贵妃交好是不错,然而那是薛贵妃还没生下小皇子的时候。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太子长大,羽翼渐丰,皇上猜疑心一日日重起来,明令不允许皇子们同朝中大臣私下有所勾结。

太子方面的动作未必皇上不瞧在眼里,有心人可发现皇上近来对待太子的态度有了些微妙的转变,对薛贵妃所生的五皇子却疼宠有加。

这能不叫皇后忌惮么?

大皇子三皇子母家并不显赫,料着便有那个心,也断掀不起什么浪来。太子行二,却是嫡出,本朝讲究的是立嫡不立长,若中宫无所出怕才轮到长子。一日太子不登上皇位,皇后的心便一日都安定不下来。

四皇子母家倒是显赫,早年偏偏夭折了,剩下如今薛贵妃的小皇子,皇上爱宠,薛贵妃下头又有薛家和宁家支持,若是哪一日闹将起来,是足以与皇后分庭抗礼的。

“罢了,只当我不曾说。”薛芙升抬眸,对上表妹一双清澈剔透的大眼睛,忍不住伸手在她头顶上揉了揉,唇角的弧度水纹似的一圈一圈扩大,声音也柔和起来,“湘儿好好考虑考虑我说的,同表兄一处念书不好么?”

书湘还想着薛芙升先前的话,搞不懂他的意思,这时他又叫她只当他不曾说,可分明是有深意的。

书湘鼓了鼓脸,也不答他,重新面朝前端正坐了。

冷不防边儿上赫梓言一手支颐,凉飕飕地道:“正是有某些人,外人皆道他是个好学生,却偏生吵得人不安生,嘀嘀咕咕,有话怎不外头讲去。”

书湘一听脊背就挺直了,这阴不阴阳不阳的,显见的就是在说自己。

她侧头拿眼打量他,赫梓言的视线也正一寸寸往她脸上移动,电光火石间,两人的目光交叠在一处。

赫梓言眯了眯狭长的眸子,调转开视线。

他方才一进来就瞧见了薛芙升。而薛芙升却一眼不错把走在自己前头的宁书湘凝视着,眸中显而易见的专注无端激起他的火气。

他忍耐着,竟又听这薛芙升唤宁书湘为“湘儿”。

哼,湘儿,他们表兄弟间倒是亲热的很。待听到薛芙升有意叫书湘往他家里念书时赫梓言嗓子里一哼,终于忍不住嗤出声音来。

赫梓言如今是破罐子破摔,他只要一想到自己兴许是个断袖心中便无奈又无计可施,只是他见到漂亮女子也不是毫无感觉的,倒是男子里头,只有家学里这一位身上凝着暗香的宁书呆叫他魂牵神迷,一日日的简直是把他往绝路上逼。

两人视线短暂的交缠在一处,空气中似有什么在酝酿发酵,书湘也别过眼,支吾道:“赫兄不要指桑骂槐…你说的是我,我知道的,何不明说?”她顿了顿,不服气道:“说的好像你果真是个爱读书的,只怕我不吵你不说话你也不见得在念书罢。”

赫梓言余光里瞧了一眼坐在书湘身后一脸冠冕堂皇的薛芙升,又去湘,她已经转过脸翻着书,侧边面颊微微的鼓起,乍一看竟好似一脸不屑似的。

赫梓言从喉口挤出个冷哼,下一瞬书湘就停下翻书的动作转头朝他道:“你倒也够了,我同表兄不过才说了几句话罢了,还用不着看你脸色。”

是,他表兄,张口闭口的表兄,他却哪里及得上他的表兄。赫梓言霍然起身,为自己对同窗的这点子见不得光的心思感到乏力又痛恨。

沉静黝黑的眸子逐渐冷下来,他唇角勾起个嘲弄的弧度,毫无继续在学里呆下去的兴致。

赫梓言越过书案经过书湘时,空荡荡的衣袍带起一阵风袭在她脸上,凉沁沁的,夹杂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墨香。

书湘出了神,看着他修长的身影一步步走出课室,连招呼也不同夫子打一下,也不知埋着头胡须飘飘讲解诗句的夫子注意到没有。

“怎的了?”薛芙升从书中抬起头时就见到书湘呆坐着一动一动,面朝着门口,也不知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书湘道,随即迅速地低头,跟上夫子的进度。她几天没来已是落下许多课,奇怪的是如今心中却找不着往日学习的热情了,她有些懒懒的,一时想起薛芙升的建议,不由环顾这课室一周。

要如何说呢,她在这里念书不是一日两日了,对表兄来说这儿或许只是个他看不上眼的学习之所,然而却承载了她曾经关于未来的美好设想。

一直到身份正式揭开,她想自己是不会离开这儿的。

及至下午回到家里,书湘打听了下,得知老太太仍旧不允许大太太进院里请安。这是考验也好,摆架子也罢,老太太、大太太这对关系紧张的婆媳只要有一个肯作出让步就已经不错了。

书湘回去韶华馆里换了身家常衫子,把赫梓言的画儿叫茗渠先收进书房里,等回头大老爷回来她再亲自送过去。

她却不晓得只是离家的这大半日府里却“热闹”了一把,付姨娘性子里轻狂,往日仗着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人便多有刁钻傲慢的时候,如今又生下个哥儿,她初时简直喜得不知要如何是好,在大老爷跟前百般温柔讨好,为的就是希望这孩子能在自己身边养大,来日多少能分走嫡子的一杯羹,同自己也亲近。

付姨娘与大太太打擂台打了这许久,多少也晓得些大太太,依她瞧着大太太压根儿是不爱重老爷的,甚至仗着娘家势大,常常的不把老爷老太太瞧在眼底,大太太虽从不曾这样说,只观她言行却瞧得出端倪。

再有,哪一个太太敢十几年冷着脸同自己婆婆的,在夫君跟前也提着一股气,这当中有些付姨娘不明白的地方,她不晓得大老爷同大太太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从大老爷往常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意思,他定是嫌正房妻子太过强势了。

哪个男人喜欢自己的女人给自己脸色的,一日两日的还好说,时日长了再怎么样的情分也淡了。

付姨娘晓得自己的容色比不得大太太,这么些年她凭借的不过是对大老爷的奉承温柔,男人都喜欢柔情似水的女人,她亲自端茶递水,大老爷有时晚上突然来了,那时她甚至已经睡下了也会披衣起来张罗着烧水伺候,亲自服侍着洗脚揉捏,大老爷脾气差了也不敢顶撞半句…

她本以为自己做得已经够好的了,十几年的努力,却没想到在大太太稍稍的态度转圜下就付之一炬。

自打小三爷被大太太抱进自己院里边养着,付姨娘没有一日不吊着心的,她十月怀胎生下的指望,这才在自己屋里呆了几日却被大太太抱走了,大太太分明已有了一个湘哥儿。

付姨娘先时虽疑心大太太会打这孩子的主意,然而毕竟大太太往日里连正眼也不瞧自己,她猜度着怕大太太是不屑要这孩子的,却哪里想到只是借着说往老太太屋里请安的功夫,孩子就这么被留下了!

她这几日天天往大老爷书房里跑,本还想靠荔珠在大老爷跟前说几句,却不想荔珠这没用的小蹄子存了心思去勾搭湘二爷,还被大老爷撞见了,这不是明摆着触了大老爷的逆鳞么?

可着整个府里谁瞧不见大老爷在这儿子身上花的心思,亲自带大了,亲自教养他,往日虽严厉,却分明是捧在手心珍若瑰宝,眼珠子似的重视,怎么能容许荔珠那小蹄子j□j!

因了这层原因,大老爷对付姨娘便有了意见,好几日不往她屋里去,又加上大太太抱着孩子日日坚持不懈地往老太太院里请安,家和万事兴,大老爷喜闻乐见,刻意不见付姨娘也是寻常。

付姨娘自己也想到了,才不得不破釜沉舟,书湘到的时候她已是闹得疲乏了,跪在大太太院子里嘤嘤哭着,满面泪水,哭着喊着只说要求见儿子一面。

这会子大老爷尚未归家来,老太太依旧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满院子仆妇们因大太太的吩咐都只作看不见付姨娘的样子,却也有别的院子的丫头婆子伸头缩脑地围在院门边上张望。

书湘脑子里“嗡”的一声气不打一处来,喝道:“都闲的没事做了是不是?既这样闲不若我回了太太打发你们都归家里过清闲日子去!”

她是长房嫡子,大太太大老爷的眼珠子,哪有人敢顶嘴,围着的仆妇们不一时便散了个干净。书湘气呼呼说完,瞧见不远处立在梨树后的宁馥烟,心中愈加不悦,“大姐姐却在那里做什么,既早便在了,竟不驱散她们,反同那起子老货一道看热闹不成?”

宁馥烟听见二弟的声音心中一提,忙忙地打梨树后头绕了出来,她也晓得书湘气的是什么,她任由那帮仆妇瞧正院的热闹是一桩,再有,屋里头那大闹大哭如同个市井泼妇的姨娘,正是她的亲生母亲。

随着书湘一道来正院的慈平见状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儿提醒道:“大姑娘毕竟是长姐,眼下二爷这般红着脸在这么些人跟前数落她,不是折了她的脸面?”

书湘却有些好笑,想平日她这大姐姐趾高气扬的欺负妹妹,下头的丫头也有样学样的不把主子放在眼里,好么,这时候怎么畏缩在梨树后了,时时都抬得起胸膛才算她的本事。

这时候院里付姨娘休息够了,又有了气力,哭闹的声音又响起来,宁馥烟只觉得没脸,也不同书湘说话,一扭身红着眼睛走了。

走了也好。

书湘眉峰一冷,一张清素的小脸越发没了表情,不疾不徐跨过门槛进了正院。

付姨娘的声音一时高一时低,紧紧盯着正屋的门,她怕的就是大太太不生气。又连着磕了几个头,光滑的额头碰在地上发出“砰砰砰”的声响,书湘益发放慢了步子,周围人都没了呼吸,一声不响看戏似的观望着。

付姨娘生得好,身子痩纤,头发乌黑,跪在地上哭得一颤一颤,泪湿双颊,若是男人见了只怕十个里头九个生出怜惜之意。

书湘却不是个男子,她也不打算等到自己爹爹回来见到付姨娘这副泪美人的矫情样儿,想来她打得就是这么个算盘。

付姨娘是生育过的妾室,又是老太太屋里出去的人,大太太考虑到这层便不好用对付寻常妾室的法子整治她,头一条便是打不得,撵到庄子上去更是不能够。

书湘倒没顾虑这么许多,她只想到了屋里的小三爷。

第十七回

付姨娘一怔,喉口的声音蓦地噎住,她瞧着眼前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双男靴,被人定住身形似的呆愣了半晌,书湘正要出言规劝她,谁知她却哭得更凶了,“烦请二爷行行好,竟进去屋里为我向太太求个情儿,好歹再叫我见一见哥儿!

你弟弟身子骨弱,我前两日还听见他咳嗽,小孩子咳出个好歹可如何是好?就许我进去瞧一瞧罢…”

书湘从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一个母亲为了见自己的儿子哭得声泪俱下,这其中无论是否有作戏的成分,都叫人狠不下心肠。

然而她终究是偏向大太太的,且付姨娘今儿这么样闹实在叫人说不出的恼恨,就一面伸手扶她一面道:“姨娘这是怎么说,弟弟进了太太屋里总不会亏待了他的。他若是咳嗽了太太必会请太医家来,姨娘进去瞧了可有什么用,到底姨娘也不是太医不是?”

付姨娘说不出的怨恨,老太太、大老爷如今是不管她了,任凭大太太抱了孩子到自己屋里,付姨娘却不相信大太太会对自己生的孩子好,小三爷的几位奶妈子也被大太太替换了新的,这换来换去的,也不知新的奶妈子奶水充不充足,平日里吃的什么滋补身子,小三爷这几日是否长了些重量…

“二爷说的我晓得,我都晓得,”付姨娘观面前湘二爷年纪轻,面慈心软,就顺着她的搀扶站了起来,掏出帕子在脸上抹了抹,睁眼说白话道:“太太菩萨一般儿人,再没有比小三爷在太太的正院更叫我放心的了,只是我这如今几日不见孩子心中着实惦念,二爷就看在你大姐姐的份儿上赏了我这个脸面,帮着在太太跟前说上几句罢——”

书湘听罢往正屋张望了下,也不是她不肯帮着说话,只是孩子才抱过来几日呢,付姨娘她闲着了?做出来的事情根本不是个有体面的姨娘该做的,成日的往大老爷书房里跑,打量谁不知道她的想头。

况且书湘考虑到今后,无论如何小三爷是注定要放在大太太身边养大的。

她抿了抿唇,视线在周围若有似无瞧热闹的仆妇们脸上一一扫过去,那起人虽有心瞧热闹却也不敢再看,慢慢散开了去。

书湘这才道:“姨娘这话又差了,一个人的脸面从来都是自己给自己挣的,平白旁人怎么给你。大姐姐是小姐,是府里头的主子,有怎样的体面也是她的。姨娘需知晓自己的身份,多的我也不说了,眼下弟弟才落生不久…”

她声音低下来,眉目间一片坦然,“小三爷是庶出,是从姨娘肚子里爬出来,便是姨娘不为自己,还不为孩子么?在正院太太屋里长大的哥儿同姨娘屋里长大的自是不同,来日康健长到j□j岁了,上族谱的时候保不齐就记在太太名下了,这是什么?依我说,这怕才是姨娘口口声声的脸面。”

付姨娘心中一窒,她何尝没有往这方面想过,然而终究是不放心孩子在大太太屋里的,她又是头一回生下个哥儿,宝贝疙瘩一般珍视,竟是片刻也不想离开。

书湘固然说的有道理,付姨娘却执拗得很,只当是目光短浅罢,她有几分自嘲,眼泪水也淌不出了,只盼着大太太哪一日心情好了,能许她进去看看孩子,心中为过去不知天高地厚,三番五次在大太太跟前轻狂得不知如何懊悔不迭。

付姨娘红肿着眼睛从正院出去了,书湘嘘出一口气,她表面上镇定,心中却十分苦涩。

好端端的,若自己不是个姑娘家,大太太才不稀罕付姨娘的孩子,大太太出嫁前出嫁后都是骄傲的,从不肯低头,如今却越走越逼仄,一步错,步步踏错,连半点退路也没有了。

现在做的这些不过是亡羊补牢,为时…只怕已晚。

书湘有时多么希望自己一觉醒来只是做了个梦,她是六七岁时模糊有了男女的概念,到后来才晓得自己的秘密。

成长中她常常见到母亲坐在她的床前垂泪,人前美丽骄矜的母亲,人后却满面愁容,望着她又是哭又是笑的。年幼的书湘总忍不住想,她总有一日,总有一日能不叫母亲担惊受怕才好,自己若果真是个男儿,该是多么好一桩事。

慈平见付姨娘出了院门,渐渐走得远了才回转头来。书湘对着院里新抽芽的芭蕉树呆呆望着,面上笼着轻烟似的愁,凝在眉目间不散。

慈平是打心儿眼里心疼她家姑娘的,在书湘肩上抚了抚,柔声道:“二爷愣在这里做什么,横竖付姨娘给打发走了,二爷还是往太太屋里劝着些,别叫太太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书湘想是,忙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进了正屋里,不曾想里头情形与她想象中截然不同。

有个奶妈子抱着小三爷坐在窗前喂奶,大太太则拿着本账册类的册子雷打不动瞧着,不显山不露水,静得仿佛适才院中一切她皆是不察觉的。

书湘给大太太请过安,凑过去看了一眼,还没等她说话,大太太却从账册中抬起头道:“付氏走了?”

书湘颔首,绞了绞手指头道:“姨娘原是个糊涂人,太太千万别在这件事上置气。幸好她还愿意走,否则我当真不知要怎么办了。”

“哪有什么怎么办,”大太太的声音凉凉的,她瞥了一眼窗边奶妈子怀里哄着的小三爷,不紧不慢说道:“这贱婢如今是在测我的耐性,她几次见老爷都吃了闭门羹,这是实在没法子了才到我这里撒泼来。”

说着放下账册哼了一声,“忍一时海阔天空,我早该如此了。”

大太太昔日有什么都摆在脸上,她在家中做姑娘时就不是个知道忍让人的,出了阁嫁进宁家,因有薛母出嫁前的突击思想教育才好些,然而人的性情不是一朝两日说改就改的,老太太敢在她饭食上做手脚叫她差点无孕,她就真敢自此不把这婆婆放在眼里。

至于大老爷,大太太想到大老爷胸口就闷,她是早不指望他了。小丫头上了茶来,大太太抬手叫书湘在下首坐下,郑妈妈极有眼力,带着屋子里伺候的五六个丫头鱼贯退出去,奶妈子也抱着小三爷往稍间里去了。

大太太呷了口六安茶,带着几分沉吟道:“我是做姑娘时日子过的太顺遂,如今才吃苦头。湘儿现今儿也大了,有些话我也好在你跟前略提一提,从前却不好说。”

书湘捋了捋膝上袍子皱起的地方,半垂着首,食指在四方椅扶手上划拉着。

“嗐,”大太太声气里有要叹气的迹象,估计是咽回去了,唇上挽起一点笑意说道:“过两年等湘儿办了及笄礼,我和你爹爹为你选好了人家,你也就好出嫁了。婆家不比自己家里,做什么事儿,说什么样话,明里暗里总有人想要瞧你的笑话。

妯娌间关系也不见得好处,更有管家应酬一应诸事,样样要上手。若果然做得好,方是咱们这样儿人家的姑娘应有的能耐。”

大太太见书湘蹙起眉头,唇上笑意又深了深,“担心什么,便是做得不好,只要娘家硬气,嫁妆丰厚,姑娘在夫家一样挺得直腰杆子。”

大太太自己就是因薛家势大才能压得住府里头老太太,说起这个她是有几分自得的,想了想又道:“规矩实在该学起来了,女工也马虎不得,没的日后到了婆家叫人背后说嘴——话又说回来,咱们湘儿来日要嫁的人家必是我精心挑选的,万不能叫你受一丁点儿委屈。”

第十八回

再说老太太的德容堂里。

禧正院这么大的动静老太太这里自然听到风声,她闭着眼躺在矮榻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丫头跪在地上为老太太捏着腿,墙角自鸣钟发出“咔嗒咔嗒”有规律的声响,不多时,那丫头略起身朝老太太瞧了瞧。

“老太太可是睡了?”她轻声问道。

矮榻上的人眼皮动了动,“何曾睡着,”老太太睁开眼,眼角瞥着门口的方向,“太太院里这会子如何了,消停下来不曾。”说罢又缓缓阖上了眼皮。

品秋手上动作不停,嘴上道:“才听见外头小丫头们说付姨娘已是回去了,说起来还是因了二爷,几句话生生把闹了一个上午的人劝走了,往日倒瞧不出二爷还有这份耐性同人周旋。”

老太太想到书湘有大太太这样的亲娘,他愿意同一个婢子出身的姨娘费唇舌着实叫人意外。又转念一想,书湘这孩子自小是大老爷眼皮子底下看照着的,这么瞧着倒是有几分大老爷的做派。

老人家笑了笑,眼角堆起一层褶子,说出的话意味深长,“不像她娘就好。倘或不出什么幺蛾子,往后这偌大家业…终究是要交到湘哥儿手里的。”

说话间,门外传来唐妈妈和小丫头们说话的声音,不大会儿人就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