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妈妈揉搓着手,无端打了两个喷嚏。

老太太掀起眼皮看她一眼,闲闲道:“我听闻,你家小子要娶媳妇儿了,却是哪家的姑娘?”

品秋是唐妈妈的女儿,闻言抢先一步道:“就是付姨娘院里牛妈妈家的姑娘,唤作荔珠的,我远远瞧见过一次,脸模样倒是标致的很。”

唐妈妈接过话头道:“这品秋原是付姨娘预备着送给老爷的,谁知那夜冲撞了湘二爷,竟不知二爷在老爷跟前怎生说的,第二日我家那口子急匆匆回来便说是大老爷的意思,叫我们把荔珠娶家里来。”

老太太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顺着她道:“先时你不是看上湘哥儿屋里的麝珠么,那丫头生得水灵,既是他屋里的,他不愿给你,在背后做点手脚也是人之常情。”

唐妈妈在老太太跟前向来是有话就说的,这会子听老太太话里意思,可见对湘二爷是比较满意的,忙道:“自古是俏丫头风流少爷,一准儿是二爷自个儿看上了这丫头,已经收用了也未可知呢!”

大老爷是不准许儿子年纪轻轻收什么通房丫头的,唐妈妈这么说摆明了是要抹黑书湘。

品秋听了大不待见,见老太太若有所思地觑了自己娘一眼,品秋心里打鼓,近来唐妈妈做的事老太太都是瞧在眼里的,老太太人是老了,心却不糊涂,她娘这样毫不掩饰地往二爷身上泼脏水连她这个做女儿的都看不下去。

品秋讪讪笑道:“老太太快甭听我娘说的,她这两日忙着为哥哥娶亲团团转的,这会子尽说胡话,二爷房里的事儿凭她怎么样得知的呢。”

边说边给自己娘递眼色,唐妈妈悻悻的,面上有些不服气。

她瞧上的是麝珠,二爷却弄了个荔珠。这荔珠这两日上蹿下跳放出话来,意思是不愿嫁的,她怎不掂量掂量自己,一个被老爷收用过的烂货竟有脸嫌弃她儿子没本事,真真好笑!

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二爷从中作梗,不过讨他一个丫头,不看僧面看佛面,可见二爷是一点也没把老太太放在心上的。

老太太动了动,品秋忙扶着坐起了身。

屋内香炉里烟气渐渐小了,老太太视线挪到那一缕越来越细的香烟上,她看了一会儿,似是盘算已久,这会子打定了主意,忽道:“平白她们争抢个孩子做什么,我这院里太清静了,老来寂寞——”

苍老的声线没什么起伏,老太太看向唐妈妈,“你去,就说是我的意思,到太太屋里把那孩子抱过来。”说完由品秋搀扶着往内室里去了。

老太太这时候掺一脚进去做什么?唐妈妈立住脚想了一想,她环视着这座华丽却透出萧索意味的院子,似乎有些明白了。

唐妈妈到禧正院传话的时候书湘正要离开,她被母亲一席话说的脸上辣辣的,走到门口拉开门,唐妈妈和郑妈妈正在外头说话,听见动静都转过头来。

唐妈妈看见书湘脸色立时垮下来,勉力笑了笑,“才老太太打发我来大太太院里传话,哥儿这是要走了?”

书湘看她一眼,点了点头,“妈妈进去罢,太太在屋里。”

等唐妈妈和郑妈妈进去了,书湘站在外头看了一会儿,心里嘀咕老太太莫非是被母亲的诚意感动了,这是要邀着晚上一处用饭么?

约有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书湘见唐妈妈没出来便也失了耐性,同慈平回了韶华馆。就这般她是直到了第二日才晓得弟弟要被老太太放在身边养着了,大太太倒是没说什么,仍旧定时去请安,书湘陪到差不多时候就往学里去。

家中事多,书湘白日里上学脑子里乱糟糟的,表兄来了两日便不往学里来了,她这才发现表兄不在,大哥哥不在,她竟连个说话的人也没了。

这一日书湘上完课才陡然想起不对劲儿的地方,茗渠收拾着书案上的书簿,书湘则若有所思地晃到左边赫梓言位置上。

“嗳,茗渠,”书湘纤细的食指点了点自己的下巴,问道:“赫兄有几日不露面了?”

茗渠手上动作一顿,须臾迅速装拢了将书袋背在肩上,她记得自己也是好几天不见来信儿了,就回道:“来信儿有三日不来了,他是赫三爷的小厮,想来赫三爷也是三日不来学里了。”

这就对了,怪不得她近日耳根子得了清静。

书湘弯唇一笑,眼睛里藏了一弯月牙儿似的,“我瞧他这样倒也蛮好,横竖在学里并不花心思念书,倒不如自此不来,我也能得清静。”

茗渠湘笑她也跟着干巴巴地笑,依她看,赫三爷分明对她家姑娘起了什么心思,只是他不晓得姑娘的真实身份,怕正纠结着呢。

这些话茗渠也只好在心里想想,嘴上却万不敢同书湘说起。

这日落了晚,园子里风呼呼地吹,天上一抹黄晕晕的镰刀月隐在树枝后头,园子里还没落锁,书湘端着红釉弦丝瓷碗趴坐在韶华馆的小亭子里,薏米红枣汤香喷喷的,她低头喝一口,眼睛就朝正屋里张望一下。

“不好。”书湘冷不丁想起什么,“砰”的放下小碗,拎着袍角往书房跑。

她总觉着把什么事儿忘记了,现下好容易才想起来,原是赫梓言那一幅画儿,本该前两日就交给大老爷的,却抛在脑后了。

她在书房里吭哧吭哧一顿翻找,终于在大青花瓷缸里寻着。

事关爹爹,若不是茗渠那一日恰放在这么不起眼的地方,书湘想自己是决计不会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的。

此时慈平等几个大丫头都在正屋里,书湘朝里头张望了下,无意惊扰她们,独自出了韶华馆。

到二门时有一组巡夜的婆子拎着纸灯笼经过,书湘抱着画儿,冷风吹进她宽大的袖袍里,鼓胀起来鬼魅一样,那几个婆子来不及发现她,她就小跑着出了仪门一路进了大老爷的书房。

也是巧了,大老爷才打开门,只觉迎面一阵香风,携着夜晚独有的寒凉气息扑进怀里。

书湘“哎哟”一声,唯恐把画儿撞坏了,也顾不得自己撞到谁,展开画儿细细端详一番,见画儿安然无恙才抬起头,待见着大老爷阴晴不定的一张脸,唇边小小的笑弧霎时就灭了。

“老…老爷,”书湘吞咽一口,黑亮的眸子里浮出一点怯怯的神色,“湘儿不是成心的…”

大老爷托在她背上的手缓缓松弛开来,拧起眉头训斥她,“你到底将规矩学到哪里去了,这会子是什么时辰由得你跑来跑去?若有个闪失摔着了,可还要像小时候似的哭鼻子求爹爹抱么。不成个体统。”

书湘低下头,近来心头不顺了就想绞手指头,可她知道绞手指头这样的小动作都是姑娘家做的。她现下是个男子,她不能。

书湘益发将注意力放在手中画儿上,往门里挪动了几步道:“这是忠义候府赫梓言叫送来的画儿,说是父亲要的。”

大老爷面色稍霁,接过画儿进屋里对着烛光端详一番,眼中赞赏流露,看了好一时才妥帖卷起放置在案上。

大老爷只叹息自己的儿子没这个才情,赫梓言的画是连当今圣上也赞赏有加的,皇上都这么说了,他们做臣子的少不得对忠义候府这位年轻的世子爷侧目。

“明儿备一份礼,下学了代我送至忠义候府上去。”大老爷起身往门口走,夜风卷了他的话递送在她耳畔,“到底是同窗,合该多走动走动。”

大老爷混迹官场多年,眼见着皇后同薛贵妃的关系一日日愈发不可调节,他是薛家的女婿,外人瞧着他必是死也要同薛家绑在一处的。

他却不得不存了旁的心思,夺嫡自古以来便血雨腥风,这条路上荆棘遍布,倘或薛贵妃扶持的小皇子登基,宁家自然安宁富贵更甚往昔,然而,倘或最终顺利登基继位的是太子,那么宁家便如同大海里一叶扁舟,海浪后万劫不复。

宁府已经在这局里,根本无从抽身。大老爷揉了揉太阳穴,依稀见到书湘嘴唇动了动,说的大约是“可是”二字。

他在儿子肩上拍了拍,“照我的话做,”顿了顿,大老爷深深看了儿子一眼,信任地嘱托他道:“来日说不准要将你姊妹们许一个进他赫家,眼下朝中局势瞬息万变,皇后娘娘容不下薛贵妃,贵妃娘娘同样也不肯示弱。湘儿如今大了,我思量着也是时候同你说这些——你是否看清咱们家的处境?”

书湘一愣一愣的,都说她如今大了,她也不过十三岁罢了。

大太太同她讲日后嫁人的事,大老爷却是正经开始灌输朝中的局势与他,父亲母亲说的是截然不同的事…

书湘面上惘惘的,迎着大老爷的视线乖巧地点头,“湘儿清楚了。”

翌日下了学,书湘听从大老爷的话到忠义候府走动。

她只识得赫梓言一人,且…在她的认知里他们除了同窗这层关系并不算得是熟识。茗渠递了名帖给门上的小厮,那门里人见是璟国公府来人态度立时变得恭敬起来,点头哈腰的一路把书湘往赫梓言的住处领。

忠义候府果然气派,沿途雕廊画栋比比皆是,园子更有许多连书湘也叫不出名字的稀奇花朵。空气中浮香隐隐,书湘不着痕迹地张望,被领至待客的正厅。

茗渠拎着带来的几件礼品跟着个穿戴齐整的婆子往别处歇息吃茶,书湘怀里揣着个油纸包,里头是方才途经茴鲜楼时特为买的藕粉桂花糖糕。

她打听过了,学里旁人都说赫梓言欢喜吃这个。想要拉近距离,投其所好总是不错的。

书湘坐下,很快有穿着齐整的小丫头进来上茶,她掀开珐琅彩瓜蝶连绵葫芦盖碗嗅了嗅,里头碧玉一般的茶汤,是庐山云雾。

书湘初时只是浅啜了口,可将近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她茶也喝完了,赫梓言还是不曾来。添茶的小丫头再次进来的时候书湘忍不住道:“你家二爷果真在家么?”

没的让客人空等着的道理,在不在家也要说清楚不是。那小丫头似有为难,书湘又道:“若不在我便回去了。”

小丫头忙道:“回爷的话,我们三爷才在书房里作画,等闲是不许人打搅的,因此…”

她话未毕,厅前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后绕出个人影来,宝蓝色的直裰氤氲在袅袅朦胧的熏烟里,一双狭长的眼睛穿过细烟往正厅里游移。

“噫,稀客。”赫梓言走近,挥手叫那小丫头退下。他眯了眯眼睛,目光在书湘白净的脸上略一寻睃,拖着尾音道:“也不知今日吹的是什么风,倒把宁兄弟吹来了。”

书湘噎了噎,又听面前赫梓言似笑非笑道,“你今日来,我倒欢喜的很。”

“…”书湘从座上站起来,做了一礼,斟酌道:“家父收到赫兄的画十分赞赏,今儿我来是替父致谢的。”

第十九回

“哦,宁兄弟原是谢我来的。”赫梓言施施然在主位上落座,他支起手肘一手撑着下巴,修长的身形懒散靠在椅背上,“却拿什么谢我?”

微风吹送,书湘呼吸一口,空气中依然是浅浅宜人的馨香。

在下首坐下,她敛神回复他道:“才带来的礼物都叫赫兄家下人搬走了,你莫非没瞧见么。”

“没瞧见。”话头一顿,他微微侧了脸,一副笑容宴宴的模样,“对了,国公爷可喜欢我的画?”

书湘抬手压了压眼角,怎么她偏生觉着赫梓言这是在等着人褒奖他的表情呢?

也好,走动也不是白走动的。母亲说了,人活在这世上谁也做不了神仙,人情世故不过如是。

书湘面上温和地笑,在心里略想了想,昨晚大老爷眼底的赞赏之色浮现在眼前,那代表爹爹是喜欢赫梓言画儿的,于是她看着赫梓言诚心实意道:“赫兄的画作是连皇上都赞不绝口的,父亲自然也喜欢的紧,否则断不会叫我前来相谢。”

“是国公爷使你来的?”赫梓言看着书湘,须臾自言自语似的道了句“该是这般”,暗想凭宁书湘自己怎想到来。

他的目光在书湘怀里的油纸包上短暂地停留,吸了吸空气里那一丝熟悉的糕点香气,视线就流连在她清素素一张脸上。

看不见眉目娇娆,看不见艳美冠绝,有的不过是光洁的额头,巴掌大的脸,头上发冠拢着绢丝似的乌发,穿一身略大的月白长衫子,如山如水的,恍似他书房案上方才那幅未尽的水墨画,淡淡几笔勾勒出的轮廓。

然而往底细里瞧,赫梓言倒瞧着宁书湘更像个大姑娘裹在男式衣袍里,清新且清新,眼波稍一横过来,竟还分外的撩拨人,叫他心神都恍惚起来。

书湘吃他看不过,只好垂下眼睫,她也不是多么脸皮子薄的人,一时想起学里说她生得似个小倌的言论,更是气不打一处升起。只是面上是不好发作的,她终究是为道谢而来,怎么好话没说几句中途就大剌剌甩手而去,说出去也不像样。

“赫兄画技高妙,可是有什么诀窍么?”书湘主动起了话头,正好她是真心好奇的,只是这话到底是随意说出口的,她自己也晓得作画同写字是一样的,自然没有什么诀窍可言。

很有些人画了一辈子也名不见经传,也有些人年纪轻轻便博了美名声。

“诀窍么?”

首座上赫梓言嗤的一笑,沉吟着,瞧见书湘有一瞬湛亮起来的眸子。

他慢悠悠坐直身子,接着伸出了骨节匀称细长的食指,很是巧妙地朝她勾了勾,“宁兄弟过来,我悄悄说诀窍与你知晓。”

书湘将信将疑,问题是自己抛出的,人家要回答了,自己不上前似乎说不过去。

她到底是抱着十足狐疑态度的,挪着步子站到他跟前,两人之间还有一手臂的距离。光可照人的地砖上映出她半蹙着眉头掩饰不住的纠结面色。

“再近点儿不成么?”赫梓言开口,用的是类似于商量的语气。唇畔却漾着若有似无的笑弧,笑里藏了几分揶揄。

“我又不能把宁兄弟你吃了,你说是不是?”

“就不能好好的说话?”她有些恼,不过终究凑过去了,矮下身子大睁着眼睛把他看着,“赫兄请说。”

他唇角愉悦地一勾,从红木嵌螺繥大理石扶手椅里略略起身,以密友间咬耳朵似的亲密姿态靠近她…

书湘只觉得他温热的呼吸匀匀地拂过来,鬓角碎发动了动,引起耳朵细细的痒。条件反射就想躲开,赫梓言却一抬手握住她另一侧的肩膀,语意淡淡的,“别动,若叫旁人听见可怎么好。”

谁会来听,谁又听得见?

赫梓言的靠近使得书湘僵直了身子,她感受到肩部他的指尖施力时传来的热热的重量,此时此刻他又贴在她耳边要同她耳语。呼吸推送,她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浑身不自在得想要拔腿就跑。

按说书湘现下是个男子,躲来躲去反倒招人疑惑。

可是她并不是男子啊,这样的意识像是骤然被人唤醒了似的,在她身体里复苏,如火如荼烧得鲜明强烈起来。

“你倒快说才是!”书湘不晓得赫梓言在磨蹭什么,额角虚浮了一层薄汗,呼吸钝钝的,眉眼都变得朦胧。

赫梓言闷闷地笑起来,远远看去他如同埋首在书湘的颈项间似的。

满眼是她乌黑柔亮的发,视线偏移,赫梓言若有所思凝住书湘的耳垂,色泽应是粉粉的,他却瞧出了晶莹的味道,想象中应同他最爱吃的藕粉桂花糖糕一般儿香软。

听书湘催促,他便徐徐地别开眼,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开口道:“这俗语说得好,要想有建树,需得先拜个好师傅。”

“——就这?”书湘显然不能接受赫梓言这样一句话,且哪里有这样的俗语,反正她是从未听过的,“是你自己编造的罢,那么赫兄师从何人?”

见书湘距自己远远站开,赫梓言不动声色理了理前襟,把狭长的眉眼一吊,“你不曾明白我的意思,”他摸了摸鼻子,语声慢慢,“比起我曾拜谁为师,宁兄弟竟不觉着自己身边正缺个能指点你画技一二之人么?”

“不觉着。”这话书湘说得斩钉截铁,一丝一毫的犹疑也没有。

她扫了赫梓言一眼,这家伙分明是不怀好意,平白他做什么要指点她画画,保不齐他是个龙阳君,难保不是在打她的主意。

莫说她不是个男人,便果真是个男人,也不要和他好。

世家大族里腌臜事最是多,如今又时兴富家子弟豢养男宠,书湘却不待见的很,她又扫赫梓言一眼,这一看之下眉头几乎是立时扭了起来,“赫兄你,你做什么要解腰带啊??!”

“宁兄弟难道没听过‘敞开肚子吃’的俗语么。”赫梓言一本正经地道,当真把腰间那条云纹花样的腰带松了松又系上。他指了指书湘搁在宝瓶刻丝椅褡上的油纸包,淡色的唇微抿着,压着声音道:“这藕粉桂花糖糕难道不是给我的?”

书湘木呆呆盯着他劲瘦的腰,好半晌才缓过神来,顺着他的视线见到那油纸包才想起自己的初衷来,就一面笑着拿起油纸包一面解释,“画画儿讲究的是天分,赫兄弟资质佳,是这么儿样的好人才,我却自知自己是个蠢笨不堪的,注定了于绘画上毫无造诣,怎么敢耽误你的功夫。”

说着已经把油纸包放在赫梓言身侧的小方桌上,赫梓言“唔”了声,点点头,修长的手指挑开油纸包探头朝里头看,“你说的是,便是教了你,你也学不会。”

书湘唇边的笑意发僵,很想抓起油纸包糊他一脸。然而赫梓言说完那句话,他那张又挑剔又苛刻的脸上却跃起些生机勃勃的神气,涎着脸面朝她,“嗳。宁书呆,既是来致谢的,索性做到底,如何?”

书湘警惕地看着他,“又想做什么啊。”

“你喂我吃罢。”他靠在椅背上,一手垂下搭着扶手,“适才画画扭伤了手,这会子疼得厉害。”

书湘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说画画扭伤了手?他以为他是谁,唐伯虎?也不知方才用那只“受伤”的手捏住她肩膀的人是哪个,明明有的是把子力气,钳得她肩膀疼呢…

这档口,他空出来的那只手随意就握住她的手腕子,“你过来,又站这样远。”

书湘被烫到似的慌得一把甩掉,她连退几步拍了拍袖子,瞪着眼睛看赫梓言。他也看着她,手上空落落的。

“赫兄不要会错意了,”书湘启唇,思想紊乱不能集中,她舌头打了结似的,语塞地指指自己,又指指赫梓言,“你我是同样的性别…你需得知道,我…我比较喜欢女人…!”

比较喜欢女人?

赫梓言眉心攒了攒,指尖点着太阳穴,听书湘说了句“告辞”,在他余光里逃也似的快步奔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正厅里响起赫梓言低低的咕哝声,“…真跟个女人似的,不过调|戏他几句就甩脸子走人。好没意思。”

恰逢门里进来一只通身雪白的猫,喵喵喵不停叫唤着,一跃而起跳上了小方桌,嗅了嗅香喷喷的油纸包,看着他越发殷勤地喵喵叫嚷。

暮色起,窗外有风吹叶动的沙沙声。

赫梓言寡着脸,揪着白猫脖子后颈把它拎起来,四目相对,他阴恻恻地笑,“跟宁书湘似的,不懂得察言观色的小东西。”

说罢立起身,扬声唤了来信儿进来,“给爷把这肉球丢出去,看着心烦。”

“三爷,这,这不好罢——”来信儿接过那一团肉,心话儿,这可是太太屋里的‘毛球儿’,就这么着扔出去不得摔死啊。

赫梓言斜了来信儿一眼,冷哼一声扬长去了。

就在来信儿踌躇的功夫,冷不丁见三爷又折了回来。

只见他脚下生风一般径直走向小方桌,拿起上头油纸包闻了闻,眉眼迅速松弛开来。

“爷,这白猫有个名儿叫‘毛球儿’,”来信儿提醒着,“毛球儿是太太屋里养着的,您不记得了?还是去年冬日里宫里头皇后娘娘着人送来的,说这东西乖巧,特为给太太解闷儿玩的。”

第二十回

话说书湘疾步出了忠义候府,春日里傍晚的景致是极好的,她仰首望望橘子黄的天际,落日缓缓低垂,天色眼见着就黯淡下来。

再低头瞧瞧自己的手腕子,她脸色渐渐就不大好。

在赫梓言眼里她是个男人,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个“男人”了?两个大男人,怎么好动手动脚的,今儿弄得这样,往后还怎么处?他竟再不要往学里去的好。

书湘怔仲间立在侯府门口,脸上一时黑得像个锅底,一时又泛出点惘惘的神色,颠来倒去在心里寻思,想得脑袋里乱糟糟的一团浆糊。

茗渠打门里出来的时候书湘也没发觉。

茗渠含笑向送她出来的小厮道了声谢,转身望见书湘的背景。小跑着下了一级级台阶凑到书湘跟前,出口的声音忍不住带了点儿埋怨,“二爷也真是,您出来怎不叫上我,不叫我出来,我岂不是坐穿了椅子也等不着你人?”

书湘没心思同她罗唣,眼睛扫着周遭,随口道:“那这会子你怎生出来的,他家怕你坐穿了椅子赶你出来么。”说话间瞥见她们府里等候的马车,也不等茗渠说话就走过去。

茗渠心下原就狐疑,这会子更是瞧出她家姑娘不寻常的地方,先头不打声招呼就走人,现下脸上还微微一点儿薄怒嗔怪的模样,怕不是…在里头同赫三爷闹不快了不成?

不能够啊,赫三爷不是对她们姑娘存了那份心思嘛。按说两人应有说有笑相谈甚欢才是,再不济也该由赫三爷送着到门口啊,便不到门口多少也该让底下人送出来才是,这却是哪门子的待客之道?

书湘踩着脚凳顺当进了车厢里,很快后头茗渠就跟上来。她认真计较起来,想了想道:“…是在里头,赫三爷和二爷说了什么不曾?”

茗渠问这话时心里发虚,可别叫赫三爷给她们姑娘倾诉什么衷肠了,她们姑娘是死脑筋,一条道儿走到黑的性子,她要是觉得自己受了轻视受了侮辱,能不吭气儿坐上一整日,老僧入定似的叫人着慌。

书湘睁开眼睨了睨茗渠,她坐上马车后心里就静下来了,她想赫梓言这事儿也没什么可纠结的,有龙阳之好的是他又不是自己,他便是再在心里把她同小倌比较也不与自己什么相干,往后远着点也就是了。

“倒也没说什么。”书湘淡淡笑了笑,闭上眼睛靠着车壁出神。半晌儿幽幽道:“也不晓得老太太平白无故怎么要把弟弟放在自己身边了,怎么看怎么像是挖墙脚,我又不是个真的…”她抿抿唇,面上拢着愁云,耷拉着眼睫道:“没了弟弟傍身,太太日后可怎么好,也不知是不是老太太瞧出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