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渠听她这样说也郁郁起来,倒把先前问的事抛到了脑后跟,打着精神说道:“这不能够,依着我说,老太太这回仍旧同往常一样的心思,她就是瞧咱们太太和付姨娘争小三爷,她老人家闲着也是闲着,插一脚进来给太太找点晦气罢了。”

声音低了低,怕被外头驾车的车把式听见,“太太把二爷身份捂得严严实实的,二爷自己也小心,这么些年老太太都没瞧出来,没道理这会子巴巴儿把小三爷弄去是为这事儿。”

书湘唔了声,也觉得有道理,挑起车厢一角朝外头街道上看看。

外头人来人往的,她偏着头不禁去想,会不会每张平静面孔下都有一两宗汹涌而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只是藏掖的好,别人才不知道。

风钻进来吹得她头脑清明,书湘定了定神,“你说的是,我不该自己吓唬自己。”

老太太许是寂寞了呢,人上了年纪喜欢小孩儿,也是寻常事。

这时候书湘还没到家,韶华馆里却亮堂堂的。

慈平起身给二姑娘杯盏里续了茶水,笑笑道:“往常二爷这会子多是在家里用功的,今儿是老爷叫去忠义候府办事去了…”她一头说,一头不着痕迹地打量,见二姑娘眼睛红红的,憋着泪觑了自己一眼。

站在门口的蔓纹见状忍不住劝宁馥瑄,她是爽快人,声音里透着分干净利落,直言道:“要我说,姑娘也该拿出做小姐的气派来,您就是平日唯唯诺诺惯了,这才叫底下人瞧扁了。大姑娘的不是原也不该由我来嚼说,这么着,横竖二爷还没回来,您要不先回去,等爷回来了我们再差人告诉你去。”

她这么说,听在宁馥瑄耳中倒似流露出几分轻视的意思,宁馥瑄看她一眼,没做声。

慈平瞧这位二姑娘平日不声不响的,其实也不见得是个没主意的主儿。真没主意,也不会一次两次的跑来她二哥哥这里诉委屈。

慈平朝窗下的麝珠打眼色,麝珠会意,上去拉了蔓纹往外边走,出了帘子到了屋外小院里才道:“你没瞧见二姑娘哭得这么样?我瞧着等不到二爷回来是不会走的,你又不是看不出来,说这话不是叫她难堪嘛。”

“我何曾说错了?她一有事就来找咱们二爷,我们自己还一摊子事理不清呢!”蔓纹有意拉高了音量,偏头看着绡纱窗上模糊透出的两个人影。

“哎哟我的姑奶奶,快别说了!”麝珠捂了蔓纹的嘴,“她再不得意也是府里的小姐,咱们做丫头的终归是下人,没个提防万一哪一日她在太太跟前嘀咕上一句两句的,到时候还是咱们吃亏。”

麝珠又拉着蔓纹说了一会儿,晓得她不喜欢二姑娘便也没叫她进去,“你不待见二姑娘就到门口守着,瞧天色二爷该回来了。”

蔓纹朝院门口望一眼,扭头时麝珠已进去了,她叹口气,走到院门口挨着檐下夏日时摆着的凉榻躺下。

迷迷糊糊之际听见有敲门的声音,一声一声有规律的,蔓纹一个打挺坐起来跑过去拉开门闩子,“是二爷回来了?”

“嗯,肚子都饿了。”书湘在外头寥寥地应,一面进得门来。身后茗渠借着檐下摇晃的灯笼光闪了蔓纹一眼,“怎不是小丫头们,却是姐姐亲自在这儿守着门?”

蔓纹朝正屋方向努努嘴,“是二姑娘来了,”又跟上书湘的步子道:“二爷饿了,我叫丫头们把温着的饭食端进去。”

书湘却拉了拉她袖子,拿眼神问她屋里怎么回事。

蔓纹停住脚,话匣子就开了,“还能为什么,二姑娘也不是今儿第一遭为大姑娘的事儿来了,也不知近来怎么冤家似的甩不掉了。其实源头还在大姑娘身上,听说是因前几日太太把小三爷抱进正院里,付姨娘百般求了没用处,转而叫她亲闺女大姑娘帮着在太太跟前说说情儿。

您也知道,大姑娘虽说是付姨娘亲生的,我们瞧着她们却一直不大亲近,大姑娘听了这事儿明显是不愿意的,一来二去的就同付姨娘闹了别扭,脸红脖子粗的把付姨娘从她含烟馆院子里直赶到门上,事后没两日老太太又使了唐妈妈到太太院子里抱走了小三爷,付姨娘气不忿,孩子到了老太太屋里就更难要回来了,暗下里就怨是大姑娘不肯出力,才落了这么个结果…”

“因此上,是大姑娘不称意了就去找二姑娘麻烦,我说的是不是?”茗渠接口道,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饶是这般二姑娘却上咱们这儿哭什么来,往后嫁了人在那边受了气也跑回娘家来么。”

“谁说不是呢,我才同二姑娘说二爷没回来叫她先去,谁知她不知是没听着还是装聋作哑,这会子还在屋里哭呢!”

茗渠和蔓纹的想头是一样的,两人边走边说着,上了台阶快到正屋前了也毫不避忌。书湘听得心烦,摆了摆手道:“都少说两句,二妹妹不顺意了来找我也是人之常情。我是做兄长的,总得照应着妹妹。”

茗渠和蔓纹对视一眼,眼中皆是无奈。她们姑娘总不自觉拿自己当个哥儿,什么照拂妹妹,自己都快成过江的泥菩萨了,还有闲情管别人闲事呢,天知道到时候谁又来帮衬她们。

“二爷说的是,我叫底下人把饭食媏进去。”蔓纹说着往走廊另一头走,茗渠给书湘打了帘子,嘴里道:“二爷进去,我去书房归置归置。”她也是打小扮作男子,毕竟不是贴身伺候的丫头,不方便进去。

书湘沉默着点点头,屋内光线照亮她半边脸颊,显得轮廓深邃邃的,忽叫住茗渠吩咐道:“你上太太屋里瞧瞧,告诉一句我回来了,再看看太太好不好…明儿休沐,我陪着太太一道在老太太门口等。”

老太太年纪一大把了,还跟个孩子似的犟脾气。

当初原就是她有错在先,媳妇肯下气儿低头,这会儿她就应该顺着台阶下来,甭管心里怎么想,好赖让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如此也好团团融融地过日子,老爷也不用为家里事烦心,不是很好么。

茗渠应了低着头走了,书湘却立在门槛前朝大老爷的书房方向张望,她也不晓得大老爷今儿歇在哪个姨娘屋里,总觉着毕竟大太太对老太太作出让步了,她爹就该记起妻子的好才是。

“二哥哥?”屋里垂泪的二姑娘看见哥哥定住身形站在门边,抹了把眼泪唤他。

书湘收回神思举步进屋里,脸上有了些笑模样,“二妹妹来了,”她叫福身站起的宁馥瑄坐下,话音是敞亮的,接过慈平递过来的茶盏呷了口,徐徐道:“你的事我都听蔓纹说了,叫我怎么说你好——”

宁馥瑄红了眼眶,看着书湘切切道:“我知道是我自己没用,二哥哥三番两次的帮我,太太也知会了底下人,那些管事的再不敢随意克扣姨娘和我的份例…我原不该再找哥哥,可是大姐姐她稍一不顺心就来找我的不是,我说不过她——”

“说不过谁?我瞧你现下不是很会说话!”大姑娘人未到声音先至,屋里几个都被她发尖的音调唬得心头一颤,帘子转瞬间就被掀开,宁馥烟一张漂亮脸蛋晕红着,这分明是气出来的,没好气道:“宁馥瑄,你这是长本事了?咱们姊妹间的事你做什么回回闹得二弟知道,二弟是做学问的人,回头叫太太晓得你拿你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儿打搅二爷,看有你好果子吃!”

书湘这还是头一回见识到大姐姐这副厉害模样,往常她在自己和母亲跟前都是逗趣儿笑容和熙的,没曾想这会子这么吓人,倒应了人常说的“凶悍的女人是老虎。母老虎”。

麝珠给震住了,慈平却陪着笑脸道:“这是大姑娘来了啊,二爷碰巧刚回来呢。”

宁馥烟瞅见端坐着的书湘脸上锐利的神色为之一收,变戏法儿似的,她笑起来,“二弟回来了呀,可吃过了?我让大厨房做了些你爱吃的糕点,我叫她们拿进来。”

“不用了,蔓纹就快把饭食端来了,用多了大晚上的怕不好克化。”书湘客客气气地婉拒了,宁馥烟闻言倒似是她意料之中似的,在边上落了座,和书湘说起话来。

“我今儿一早在太太屋里陪了大半日,老太太这么做实在是过了,太太都放在身边了,她老人家却横一脚进来,到底不大好…”

书湘应着,心里又不安宁起来。面上却淡淡道:“老太太是长辈,咱们做小辈的私下里说她的不是也不应该,”说着又一笑,“大姐姐有心了,亏得你在母亲跟前说笑逗趣,我却不能时时常伴着。”

“二爷这么说岂不外道了?在我心里太太和弟弟就是最亲的人。”她这么说也算是出自本意,内宅里讨好了大太太日后才有好出路,嫁了人靠的就是娘家兄弟,不还得指望这唯一的弟弟。

她们一径儿唠家常似的,旁边宁馥瑄却不自在起来,起先她还怕着突然进门来的宁馥烟,这会儿见她同书湘聊得火热,她眼泪就淌不下来了,支吾着动了动唇,几次都没j□j她们话里去。

正巧蔓纹领着一排丫头捧着食盒进来,书湘余光里瞧见,摸着肚子道:“你们瞧,我到这会子才用晚上饭呢,倘若不嫌弃就添两副碗筷,都坐下陪我吃罢。”

这是客套话,两人都听得出来,宁馥烟起身斜了宁馥瑄一眼,“我可去了,你是继续在这儿还是一道走啊?”

“自然是要回去的,”宁馥瑄屈膝朝书湘福了福,“二哥哥慢慢用,我先去了…”

宁馥烟打眼看了下二弟神色,弯着唇角略一福,“那就不打搅二爷了。”书湘看着蔓纹挨个儿从丫头们端着的食盒里把菜盘子往桌上摆,轻轻颔首,眼风却跟着她两个袅袅的背影。

门帘子晃了晃,大姑娘、二姑娘都出去了,没走几步的光景,大姑娘的声音穿透夜色传进来,“再不要让我瞧见你这副模样,往后嫁了人也这般儿?我是你姐姐,不过说你几句值当你哭天抹地跟个泪人儿似的,还特特跑了二爷这儿告我的黑状来!咱们家不兴这个,有什么明刀明枪的来,当面锣对面鼓咱们把话说清了——”

大约是走得远了,大姑娘的声音渐渐不可闻了。

屋里只有浅浅的衣袂摩擦声,不一会儿小丫头们都打发了退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书湘和三个近身的大丫头。

书湘托腮看着慈平往瓷白的小碗里盛米饭,她盛了小半碗放在书湘跟前,“早过了饭点,姑娘这会子用一点不至于下半夜饿肚子也就是了。”

又给书湘盛汤,视线往绡纱窗外看着,“二爷不管这事是好事,横竖大姑娘、二姑娘不对付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偏帮了谁都是伤了彼此的情分。”

往常慈平说什么蔓纹总是要反着来几句的,今儿这话她倒听进去了,附和道:“你说的是,且姑娘往日帮二姑娘的地方已经不少了,人活这一世,到头还是要靠自己,谁还能帮谁一辈子呢。”

书湘缄默着,搁下箸儿,拿起碗抿了口熬得白绸的鱼汤,计较着道:“我今儿是实在没心思同她们周旋,大姐姐往常固然有不对,毕竟她在太太跟前能叫太太高兴,就这我也不能太扫她的脸。二妹妹是老毛病了,我心里是怜她的,就像蔓纹说的,她不能一辈子指望别人来帮衬,况且我这里眼瞧着就是一场风波,实在悬心。”

话题停在这儿就不好接口了,慈平几个对望望,都不知道怎么劝解,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书湘女扮男的事实。

直到麝珠“咦”了声,看着茗渠进来了,“你这会子怎的来了?”

茗渠才从黑暗里进来,适应了一下屋里的光线才道:“二爷叫我往太太屋里瞧瞧去,”又上前几步看着书湘回道:“爷今晚当睡个安生觉,我过去的时候门上婆子不叫进去,说是老爷宿在里头,我同她胡凯了几句,才知道原来今儿大老爷下朝后早早地就家来了,晌午饭也是同太太一处吃的,到晚上顺便就留下了。”

“果真么?”书湘眼里聚起璀璨的光亮,父亲母亲在一处呆了一下午,说几车话的时间也尽够了,有什么心结可都解开了罢。

真好,她“吸溜溜”喝光碗里的鱼汤舔舔唇,托着下巴笑问,“还扫听到什么没有?”

茗渠想了想,在掌心一锤道:“是了,还听说明儿太太要往宫里见贵妃娘娘去,是老爷带的话儿,说是,二爷也要随着一处去的。”

第二十一回

事事都能逞心如意那就不是过日子了,第二日书湘起了个大早,穿戴齐整后去大太太屋里请安。

春日的清晨连风里都洋溢着醉人花香,和风霁日的,要多舒心有多舒心。禧正院里也露出和平日不一样的气氛来,到底有大老爷在感觉就是不同。

大老爷和大太太正在次间用早上饭,桌上是清淡的吃食,枸杞粳米粥,吉祥如意卷,竟还有一盘藕粉桂花糖糕。

书湘见了大老爷就变得很老实,乖巧侍立在一旁,垂着手臂在身体两侧,只是忍不住不时地打眼去瞧着父母。

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有多久没这么着了?

这才像是一家人。

大太太疼女儿,叫大丫头霜儿扶她坐下,起身亲自盛了一碗粥给她,脸上红光满面的。大太太昨夜同大老爷可算是有了实质性的进展,日子仿佛回到了她才嫁进国公府那时候,虽不是恩爱非常,倒也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觑了大老爷一眼,大太太试探着道:“咱们湘儿今年十三岁了,只是可惜了这么些年我膝下也没个女儿…”

书湘一听才咽进喉咙口的那口藕粉桂花糖糕差点堵在嗓子眼,她吊着心偷眼瞧了大太太一眼,又去看大老爷。

爹爹是文质彬彬的俊俏爹爹,即便是吃饭那也是斯文优雅的,他拿着瓷白的汤匙舀了舀碗里糯香的粥,表情淡得好比一阵清风,开口是疑惑的声气,“女儿?”

大老爷慢条斯理吃一口粥,慢慢咀嚼着,他应当是想到了什么,微蹙了蹙眉头道:“女儿已是够多的了,太太还想要个女儿么?”

大太太虽也料着大老爷会是这样的反应,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却还是露出些许尴尬,书湘没能是个哥儿,这或许是大太太打书湘落生起的前十三年乃至余生都将承受的精神压力。

牵了牵嘴角,她笑得有些讪讪的,“那几个丫头我自是打心眼儿里疼惜的,只是…嗐,我说这个做什么,不过信口一提,老爷只当我胡言乱语罢了。”

可不是胡言乱语么。

大老爷拿汤匙在碗的边沿“铛铛”敲了两下,打量着恨不能将脑袋埋进脖子里的儿子一眼,玩笑似得口吻道:“你瞧咱们湘哥儿,生得这唇红齿白模样,倒活像个女孩儿家似的。这冷不丁一错眼,还真是雌雄难辨。”

他的视线从书湘低头间露出的凝白后颈上挪开,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大太太,心里升起一股不清不楚的感觉,这感觉来得突然,叫他没来由的不安心。

大老爷撂开汤匙后背向后靠去,缓了缓才对大太太说道:“既然一会子你们往宫里去,今儿就不必到老太太那里碰钉子了。母亲向来是那个性子,再不能改的。”

大太太称是,书湘也点头,歪着脸瞧爹爹的侧脸,一双眼睛里既是崇拜又是向往,微卷的眼睫缓慢地颤,一个不留神就同大老爷横过来的视线撞在一处。

书湘额头上光致致的,大老爷瞧着她微微上翘的眼角下清澈如许的眼波,视线一时竟不能移开。

他心里又不安定起来,偏开视线面向大太太道:“如今贵妃娘娘同皇后娘娘的关系不比往昔,你们今儿在宫里难免遇上皇后。太太是明白人,我也不消多说,你自个儿当晓得如何应对。”

说到皇后时大老爷语意里有一瞬的迟缓,书湘似懂非懂地听着父亲的话,几次鼓足了勇气想说自己要么就不进宫里去了。她瞧着父亲权衡再三,到底是没敢说出口。

吃饭间陆陆续续大姑娘、二姑娘同几个姨娘也来请安了,今儿没什么事,大太太因要进宫见贵妃姐姐,没一会儿就把她们打发回去。

大老爷自去上朝,书湘就坐在大太太下首听母亲处理家事。

要说理家管事,头一宗就是把管事婆子们收在麾下,使手段也好,恩威并济也罢,务必使她们服服帖帖的,晓得这家里谁说话有分量,不这么样,管事们办起差事来浑水摸鱼完全没个忌惮,底下人就更不成器了,长此以往,这偌大的宅院从里头就要腐坏起来。

大太太时不时总将些掌家理事的条理梳理给女儿知道,她统共这么一个女儿,又觉得对她不住,因此才总惦念着把该教她的教她,至少女儿将来到了夫家能比现下通透精炼。

书湘看着大太太问管事们话,上下眼皮难分难舍直打架,强撑着精神等到结束了,大太太进屋里换了身衣裳,上头是青缎子珍珠扣对襟旋裳,下头是暗色的裙子,头上按部就班梳着发髻,一只碧玺雕花簪斜里插|进去,简单又贵气。

“娘亲怎么样都好看。”书湘撑着下巴眼巴巴看着,大太太笑着在她鼻子上刮了刮,又想起女儿穿女装的模样,不禁有些出神,默了半晌,唇边挽着笑纹牵起她往外走。

老皇帝喜欢薛贵妃给自己生的小皇子,老来得子总有说不出的欢喜,薛贵妃在后宫如日中天,除了皇后便是她。

书湘跟在母亲身后,行走在阴凉纵深的宫墙甬道之间,心中不自觉生出肃穆的感觉来。耳边只闻得宫人们压轻的脚步声和衣袂摩擦之声,不仔细辨别几乎听不到。

明黄的琉璃瓦在骄阳下熠熠生辉,宫中人进出来往像没有呼吸的幽魂,他们经过你身边也很难察觉到,眼稍扫过去时,宫人们早已退在一旁低垂着首让出路来。

书湘深深地吐纳一口气,她是在皇宫里住过一段时日的,虽然那已经是很多年前。路到底还是识得的,她瞧见大太太挺直的背影,还有站在大太太身旁奉贵妃之命前来引领的掌事宫女,模糊间觉得眼熟,兴许小时候是见过贵妃姨妈身边有这样一位宫女的。

进了薛贵妃的寝宫,宫人领了她们进入偏殿里。

书湘给薛贵妃请安,这些宫廷礼仪她都是熟稔于心的,大太太和薛贵妃毕竟是亲姊妹,宫人上完茶出去后薛贵妃就和妹妹挨在一处坐了,就和在闺阁中那时一样。

薛贵妃毕竟是这样的年纪了,笑起来眼角有丝线一样的细纹,只是满身的华贵雍容将她层层叠叠包裹,到了她这个年纪,美貌已经不是衡量一个女人的唯一标准了。

书湘站在一边听薛贵妃和大太太说话,她们谈话起初无非是小皇子的诸事,并不避忌她,过了一会儿,薛贵妃凑在妹妹耳边说了句什么,惹得大太太脸色倏的就变了。

“这怎么…可能?”大太太抓住薛贵妃的手,薛贵妃反手握了握她,尖利殷红的护甲像是要戳进人肉里。

“我的好妹妹,我的话你如今也起疑?”薛贵妃说起话来慢悠悠的,十分婉转的语调,书湘立在一边抬眼觑她们,不晓得是怎样的事情能让母亲惊疑成这般。

大太太怔怔的,嘴唇蠕动几下,“姐姐今日召我入宫就是为说这个?”她心里惶惶的,瞧了底下女儿一眼,强做出笑模样道:“湘儿先出去转一转,我…我同你姨妈有话说。”

书湘是机灵的,知道长辈间有些话是自己听不得的,大太太是要支自己出去。遂应了是,退步走出偏殿。

殿外阳光丰盛,碎金一般流泻在屋檐瓦角上,书湘眯了眯眼睛,信步走出薛贵妃的宫室。左右望望,甬道两头寂寂的,眼前的宫墙向外延伸,仿佛没有尽头一般。

突然耳边响起一阵潦草的脚步声,书湘偏头看,只见一个拿着拂尘的宦官朝自己跑过来。这太监好生面熟,书湘凝目瞧着,一时间倒没认出来。

那太监在书湘跟前站定,拂尘尾巴荡阿荡的,他抹了抹额间的汗,“奥哟,老远就瞧见您了,我可算是没认错!”

书湘退后一步,上下仔细打量他,冷不丁笑出来,“是秦公公啊,您瞧我,年纪还没大眼神就不好使了。”

“这不打紧,您是贵人,我们这样的身份劳您记得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秦太监说话向来没个边际,按说他是皇后娘娘近身伺候的人,在这内宫里的地位权氏非同一般,混到他这份上何况是对书湘这样一个还没当上世子的爷们,便是面对着朝中大臣及一干低等宫妃们,也只有旁人讨好他的份儿。

书湘不把这秦公公的话放在心上,却一直想不通他为什么总是高看自己一眼似的。

皇后和她亲姨妈薛贵妃都快要到撕破脸的田地了,秦公公是正宫皇后娘娘身边的得意人,对自己却是这样的态度,过去也就算了,如今还这般就叫人摸不着头脑了。

书湘陪着他笑,“公公这是往哪里去?”她后头就是薛贵妃的寝宫,秦公公别是奉皇后的命找薛贵妃来的。

“找您呐!”秦公公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眯缝,见牙不见眼的,“专程来找您的!”

书湘大为不解,曲着手指头想点自己,又放下了,随着秦太监沿着宫墙走,试探问道:“是皇后娘娘找我呀?”

秦公公眼风一旋,“二爷昔日在宫里头常往我们娘娘处走动的,如今好容易来一次,怎么有不去请安的道理?”

他意有所指说着,书湘看着他的笑脸,心里突的一跳,幸而她定的下心来,也学起别人插科打诨那一套,“公公说的是,您瞧我这不是刚来么,才我站在宫门口就想着一定要给皇后娘娘请安呢,娘娘对我照顾有加,我就是不见我亲姨妈也不好忘记娘娘的恩德不是。”

这话说的动听,秦太监笑裂了嘴,拂尘甩了甩搭在另一条手臂上,转过一个弯,他唠家常似的道:“当初若不是发生那档子事,二爷也不至于回家去了。不是我这没根的信口胡说,皇后娘娘是打心眼儿里喜欢二爷您呢,就是殿下忒不懂事些——”

这里说的殿下指的是太子,书湘可不敢在背后说太子殿下的不是,谁让人家是太子呢,不出意外就是将来的储君,她一个女扮男装连爷们儿都不是的小女子,可不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上赶着报复人家。

“太子殿下那时年少,他是无心之失。”书湘公式化地笑,唇角上扬的弧度都是固定的。说着昧了良心的话,她想真心笑也难。

秦太监不在意,仍是兴趣盎然同她一路兜搭,两人很快进了皇后居住的宁坤宫。

进了宫门两人自发都不说话了,书湘张望,不愧是正宫皇后的所在,到底比贵妃姨妈的寝宫来的讲究。这处宫室规模盛大,放眼瞧了是一派天家的气象,那些花纹长廊处小而精致的细节尤其使人目眩恍惚。

长了些岁数再次置身这里,连感受都不同了。

“您发什么呆啊,娘娘在屋里等着呢。”秦太监操着阉人惯有的尖细嗓音提醒书湘,她“嗳”一声,赶走几步追上去。

暖阁里光线正好,半是明媚,正中间熏笼里吐出一条条柔媚的香雾。

皇后端坐在黑漆铺猩猩红坐垫的扶手椅上,手上托着一盏茶,她一手捏着茶盖儿,撅唇轻轻吹着,精致的面容氤氲在茶雾后。

皇后不是当今皇上的原配,元皇后是她娘家的亲姐姐。元皇后死了,忠义候便把最小的妹妹送进宫填补正宫空出的缺。

认真论起来,皇后这才三十出头,比薛贵妃和大太太年纪都轻。

垂地的湘帘稍稍一动,皇后抬起眼睑。帘外秦太监高声道:“娘娘,人到了。”

绵绵的香气从湘帘里传出来,书湘不敢抬眼,遥遥朝里头人作礼,“书湘给皇后娘娘请安。”

清晰明细的嗓音透过湘帘摇曳生姿似的晃到皇后耳边,皇后啜了口茶,视线惘惘地落在那片帘幕上,停了一会儿,朱唇轻启道:“进来罢。”声音是柔婉纤细的。

湘帘边上一左一右两个小宫女忙打起帘子,秦太监侍立在外头,书湘抬步徐徐地走进去,在正中的位置上站定。

暖阁里红木格子窗外一缕阳光透进来,晃得人眼晕,皇后看见那道光束纵横百折映照在下首人面上。

书湘脸颊上逐渐有细暖的晕红洇开来,雪肤花貌的一张脸,耳垂凝白透致,束起的发间落下一两缕细发耷在耳边,拢着光,面容更显得楚楚,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美,却在无声无息间叫人心折。

皇后阖了阖眼,不错,这孩子记忆里便是这么副秋水伊人的相貌,隔了有几年了,如今瞧着还是这么着。

…她父亲倒不是这么样的容貌。

皇后侧头模糊地回忆,她弯弯唇,心头有一息的涩然。

“别拘着。”皇后道,她抬抬手赐座,立时有心腹宫人搬了椅子上前。

看着书湘从从容容坐下,眉宇间那份情态当真令她感怀,她一个不慎呢喃出声,呓语似的道:“你这眉眼,同你父亲真是很相似…”

“娘娘?”书湘进来这会儿是直到皇后说了这句话才抬眼,她有些惊异,年纪轻不懂得藏住心里想的,就那么直愣愣看着首座上金尊玉贵的人。

——皇后娘娘和她父亲是,旧识?

皇后自觉失言,不能迎着那道视线,她低下头吃了一口瓜片茶,唇齿间香香的,好像心情也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