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众人私下里都传言当初是三爷他自个儿要求娶这位国公府的宁姑娘回来的,这么一看果真是真的了,瞧少奶奶的家世,还有这身段儿这面皮,怪道能将他们三爷迷得五迷三道的连规矩也不顾了,这要是太太晓得了还得了啊!主子不注意是他们的事,她们做下人的也只好把头埋得更低,装作没瞧见了。

又走了一会儿,一行人绕过水榭,赫梓言长袖一展,眉眼平和,忽而光风霁月地揽过了书湘的肩膀。书湘挣了挣,心虚地左右窥望,然而他们这副亲昵的模样早便落进底下人眼里。

“你做什么?旁人都瞧着呢,没规矩…”书湘仰脸看他,嘴上说着那样的话,心里却悄然漾起一丝甜。

望着她漂亮而干净的眸子,赫梓言的面色逐渐正经起来,他微呼一口气,柔着音色望着她道:“从今往后什么也不要担心,你我夫妻一体,我不允许任何人寻你的晦气。同样,书湘也要高高兴兴的,你什么也不要想,只要知道我在你身边便足够了,成么?”

他的话穿透了空气,比这暖阳更叫人惬意安然,直直照进书湘心底深处。初来乍到的迷惘不安和无措凡此种种,仿佛因他的话顷刻间都烟消云散了。

书湘点点头,他好容易松懈下来,下一息她眉尖却略略一拢,轻咬着唇看着他。

“嗯?”赫梓言无奈地扯着嘴角,好脾气地看着书湘,她发髻上的金钗迎着阳光闪过一抹亮弧,耀得他微微眯了眼睛。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书湘只是想到了刚儿饭桌上碧荷做的那一盘水晶蒸饺,她是瞧见赫梓言动了筷子的。大太太曾告诉女儿,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得抓住男人的胃——即便大太太自己没有做到,她却不能够不在意,书湘是大太太唯一的女儿,她不想女儿将来的路不好走,有时糊涂了简直什么话也往书湘脑子里灌。

书湘在这方面是有些不开窍,就和小时候读书一个样,她这人认死理,如果听进去了就会无法控制地在心里反复琢磨。

碧荷做的早膳或是别的她还不知道的旁的美味糕点,想必赫梓言已经吃了好些年了?人一旦养成了习惯可怎么能够轻易该去呀,想到这里书湘就郁闷,她抬了抬眼,瓮声瓮气的,并不看他,低低地说:“我不会做水晶蒸饺…”

他定定地觑着她,须臾缓慢地笑开来,笑容宴宴,书湘不知所以然,揪了揪他垂下的袖襕,急急续道:“我可以学的,我学什么都快,只是看我愿不愿意学罢了,真的,你别不信…!”

此时已经行至赫夫人的院子,进了院门,里头一片安静。

众人屏息敛神,唯独赫梓言神色依旧,他放开书湘,她呼吸紧了紧,用余光打量着这处院落,只觉想必侯夫人平素规矩极严,往来的丫鬟仆妇竟没有一个嬉闹玩笑的,只是对着他们屈膝行礼便默然地离去。

她正想着,手却被赫梓言拿了起来,他把她纤纤柔白的手指握在手心,书湘正不知所谓,不想他居然轻佻地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角亲了亲,她吓得立时要缩回手,他却不肯。

赫梓言摩挲着指尖柔软的触感,她如今愿意为他学做他爱吃的东西叫他感动,然而她本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贵女,今后自然也不必,便挑眉道:“书湘学那些做什么,学成了难道还想做大厨么?”

“…你又不正经,自然你喜欢吃我才想学的么!”他也不想想她是为谁。

“谁说我喜欢?”

“可你明明——”

她红扑扑的脸蛋叫他无端生出想要大力揉搓她小脸的欲|望,赫梓言强自按捺住,他只是捏了捏书湘的脸,打断她道:“我从来都不喜欢吃水晶蒸饺,所以书湘也不必刻意去学。”

他清楚她最为担心的是什么,继而郑重地允诺道:“今生除了书湘,我不会再有别人,碧荷和紫丹待我安排妥当便送她们离开,书湘只需像从前那样做自己就成。”

她听得眼圈都湿红了,奇怪他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好?因了碧荷的缘故,连水晶蒸饺也一齐否定了,书湘知道赫梓言必定是喜欢吃的,观碧荷当时夹菜时的神情便可看出。

除了家人,赫梓言对书湘的好超出她的意料,她很自然地抓起他的袖子在自己眼睛上按了按,把那一点点眼泪揩去。

他瞧着自己染上眼泪的袖角,又见她仰着脸兀自笑得幸福,刹那间只觉天地花开。食指触上她的唇摩挲几下,他眼眸子深了深,毫不犹豫地俯身亲了上去,蜻蜓点水一般的吻,舌尖在她唇角扫过去,留在一点晶莹——

书湘烫红了脸,抿抿嘴瞪他。真是要死了…在赫夫人院子里他也这样大胆,她真不知该作何反应,赫梓言却老神在在,他牵起妻子的手往明间走,一路保驾护航似的转过长廊,那里明间前立着两个粗使丫头,一见着他们便齐齐福身,其中一个撩开嗓门朝明间里头喊了一句,“少爷少奶奶来了!”

书湘深呼吸一口气错开赫梓言的手,他睨她一眼,嘴角噙了笑跟在后头进去。

明间里熏了香,阵阵香烟环绕。

赫钦和夫人一左一右坐在首位上,两排站着庶出的赫大爷赫二爷及他们的媳妇,若干个婆子侍立着,众人显然前一时还言笑正欢,一见他们进来了都没了声音。

书湘脸面微微垂着,从一个婆子手里接过茶盅脚步平稳地先在公公跟前跪下,请他吃茶。赫钦不会为难儿媳妇,这还是他代替儿子上门求回来的。

瞧着这雪肤花貌好俊的模样儿,儿子惦记着也就不稀奇了,只是年纪小了些,才十五,小了御都六七岁之多。若是杨家四姑娘那样便正好,差距在五岁里头,二人或许也更合得来,只是这时候再想这个未免没意思。

赫钦收回神思,接过了茶盅。书湘起身,极为小心地迈着莲花步子走到赫夫人跟前,她的规矩连宫里头嬷嬷都挑不出错儿来,这点上赫夫人倒没什么说的。

书湘高高举着茶盅,赫夫人却不忙着接,似是端着架子,树立她婆婆的威严。顿了好一时,书湘手臂微微抖起来,好像有小蚂蚁在手臂上啃咬一样。

边上看热闹的老大老二媳妇都是过来人,两个相视一笑,没人作声。书湘心里不痛快,瞧着地面不言声,婆婆想说什么说便是,这样折磨人是什么意思?

她几乎坚持不住了,要是茶盅从手上跌下来可就不好收场了。赫夫人这才淡然一笑,伸手接过茶盅抿了一口,不咸不淡地道:“我听说,今儿早上你们房里热闹的很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回来的晚,来不解多说了,晚安!

第八十七回

书湘心中一凛,她被丫头扶着站起身来,抬眸慢慢地看向婆婆。

这是早上才发生没多久的事儿,一转眼便捅到了正院里,实在叫人难堪。书湘条件反射地吱吱唔唔了几下,一时有些愕住了。

赫梓言在她身后微微拧了眉,然而到底是在父母跟前,他嘴唇动了动,忍耐着没敢放肆。

赫夫人陈氏把茶盅往旁边鸡翅木桌上放下去,发出不轻不响的“嗑咜”一声,她拢了拢袖子,举手投足间一派贵气沉雅,只是话说出口却透出几分不加掩饰的尖锐棱角,“碧荷和紫丹这两个丫头都是打我这儿出去的,便是做错了什么,你也该瞧着我的面儿。怕只怕你并没有把我这个婆婆放在眼里,这才新婚第一日,便急巴巴儿要将人打发出去么?”

碧荷在太太跟前回话自然是要添油加醋的,书湘心里料到是碧荷在这里告了黑状,她有些无奈,原来如今已经身处这样的境地里了,连一个丫头也能在太太跟前数落自己的不是,她在这家里的地位到底低成了什么样?

今儿这么些人瞧着,回头事情势必满府里传将出去,书湘是新妇,头一天敬茶就被太太呲达了,私底下不知多少人等着笑话她。

书湘仰了仰脖子,她也有自己公府贵女与生俱来的傲气,便是大太太话都说到这样不留情面的地步了,几乎是没有给她留脸面的意思,她也没有期期艾艾的不知所措。

越是大场面越是要沉得住气,书湘挺了挺腰,心知在婆婆跟前强硬地去辩解,哪怕你再巧舌如簧也是错,此时唯有低头认错是正理,至少表明了臣服受教的态度,便低声地道:“母亲教训的是,都是媳妇的错,往后再不敢犯了。”

她这样的回复倒叫陈氏意外,原还想借着碧荷这宗事好好挫一挫这新妇的锐气,没想到她小小的年纪竟也能够冷静如斯,原先以为她是随了她母亲薛氏的性子,看来并不是了,倒比她母亲懂进退。

书湘的家世门第同赫家比起来是不遑多让的,可谓门当户对,这样的情况□为婆婆要拿捏媳妇并不容易,书湘自己有财源,背后又站着宁家,怎么看腰板子都挺得直。

赫夫人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情况,书湘不比另两个是庶子媳妇,家世普通,老大媳妇安氏甚至只是个庶出的庶女,因此上,赫夫人即便对那碧荷并不十分看重,却欣喜于碧荷给了自己这样一个难逢的契机来整治新妇。

陈氏静了一会子,目光不经意掠过立在书湘身后几步远处的赫梓言,这媳妇是儿子自己喜欢的,陈氏如今瞧着却觉着宁书湘生得太俊了,为妻者并不需要这样盛烈的美丽容貌,倒与个妾室无异了,将儿子迷得神魂颠倒绑在身边。讨了媳妇忘了娘,这话果真不假。

赫梓言对书湘的担心全落进赫夫人眼里,她是掌的住大局的人,当即笑了笑,牵住书湘的手道:“你知道自己哪儿做的不对便好。我一早便晓得书湘是个好孩子,今后在我跟前也不必太拘束,就跟你两个嫂子一般也就是了。”

书湘转过身一一见过几个赫梓言的哥哥嫂嫂,大伙儿都笑容满面,书湘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这太折磨人了。大家的笑都浮在表面上,愈是大家大宅子里住着的人愈是没什么感情可言,迟早是要分家的,只要有利益牵扯就不可能谈什么真心相待。至少书湘在和两位嫂嫂短暂接触后她们留给她的就是这么个印象。

一室融融,书湘对上赫梓言望过来的眼神,她小小地勾了勾唇,这时支摘窗外走过一个纤瘦的人影,赫梓言的视线不禁意偏转过去。

片刻后门口传来小丫头的通报声道:“表姑娘来了——”

在场之中只有书湘不晓得赫家还有一位打出生起就养在侯府的表姑娘,她顺着赫梓言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锦帘轻晃,一张白皙的脸孔映进眼帘,来人瞧着约莫十六七岁,上身穿一件天水碧丁香花纹样的衫子,下边系着月白挑线裙,松松绾着发,发髻里插一只极简的碧玉莲心簪子,耳畔戴着对儿同色玉坠。

随着她弱不胜衣的行走身姿缓缓摇摆着,整个人如同一缕江南岸边拂过柳树的清风,行至赫老爷、赫夫人跟前欠身作礼,柔弱娇美得不像话。

那厢赫夫人抚着外甥女的手,启唇是怜惜温软的声口,“你也真是,大病初愈便好好儿在屋里养着,偏生要出来吹风,再要病着了可怎么是好?”

陈沐秋年年冬季身子便不好,春日里偶有咳嗽,这都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治不得,因此明眼人一瞧便知其身形清瘦脸上不见多少血色,恐有不足之症。

她笑着说自己没事,眸中一丝灰暗的失落闪过,转眸道:“表嫂都进门了,我若不拜见一番,难免遭有心人戳脊梁骨说我是无父无母不晓得礼数…”

“谁敢这么说!”陈氏就一个妹妹,小陈氏去得早,嫁的是同姓的北边陈家,甫一生下陈沐秋便撒手人寰,没几年正赶上时疾,陈家死绝了,只留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儿,赫夫人便叫人将外甥女接回家里来,当作亲生闺女儿养着,如今她也十六了,按说是该嫁人了,只是她身子总不见好,在外有个病秧子的名声,白白拖累了她。

书湘听她们说话,只是呆致致瞧着陈沐秋,人家生得好看,她不由心生好感,多看了几眼。忽一阵香风飘过来,原是这位表姑娘停在了她和赫梓言跟前。

陈沐秋对着赫梓言欠身一福,她仰眸望着他,目光流连缠缠,慢慢地从眼睛看到嘴唇,这才微微一笑道:“表哥回来这么些时候了,秋儿还是今儿才得以一见。”

赫梓言面色有几分不自然,他别了脸点头致意。

书湘的目光在两人之间缓慢游动,似乎觉得哪儿不妥当,却说不出是哪里。陈沐秋向她看过来,小心翼翼地打量后亲热地扬唇笑道:“见过表嫂,可别怪我来晚了。”

她笑起来唇瓣儿像一弯月牙,书湘回以一笑,屈膝还礼道:“我才听母亲说你身子不好,既如此,你便不来也不打紧的。”

“表嫂果真善解人意,往后我时常去找你说话可好?”陈沐秋嘴角含了笑,“不知怎么的,我一见表嫂就觉着投缘,仿佛是上一辈子的姐妹似的,您别怪我唐突了。”

书湘不擅长说场面话,什么投缘,什么上一辈子的姐妹,从没人同她说过这样变扭得叫人不知该怎么回复的话。书湘只接触过自家几个姊妹和宫里头现如今的杨贵人,自家姊妹不消说,只单说杨素心,这是一个边关散养着长大的,说话直爽不拐弯抹角儿,她喜欢这样的姑娘。

反倒是表姑娘这一型的是头一回碰上,叫人不知她是否别有所图。

然而书湘知道自己似乎并没有值得她惦念的东西。思及此,书湘扯了扯嘴角,表情还是有点尴尬,“唐突倒是不唐突,只到时候你不嫌我无趣也就够了。”

“怎么会呢,表嫂一看便是好亲近的人——”

两人来来往往说了一会儿话,众人渐渐都散了,书湘疲于应对,怀念起做姑娘时候的清闲日子,她呆致致地随着赫梓言走至门首,他步子迈得大,仿佛有什么心事,竟把书湘忘了。

陈氏身边的孙妈妈却叫住她,不苟言笑地提醒道:“少奶奶且慢,太太这里还要您陪着听评书呢!”

陪着听评书是说的好听,其实是府里养着的女说书人立在前头,赫夫人舒适地坐在后头听,而身为儿媳的书湘只能立在旁边丫头似的伺候着,端茶递水不在话下。

这样成日在婆婆跟前立规矩,一时三刻还成,时间久了谁都受不住的,特别是对于娇生惯养的姑娘家。

书湘知道自己不讨婆婆喜欢已成事实,她跟着孙婆婆往回走,心里气闷闷地嗟叹着,才要转过身去,眼角余光里却瞧见赫梓言同陈沐秋立在廊庑下。她起先怀疑是自己看错了,等细细辨认后蓦地全身僵硬。

赫梓言是背对着书湘,他们站的位置隐秘,大树伞盖一样笼罩着,书湘的角度也只能瞧见陈沐秋半张脸而已。

树下的女孩面色苍白似在质问什么,书湘只看见赫梓言身影动了动,想必是要离开。

可下一瞬他却停下来,书湘面色一凉,隔着支摘窗隐约望见陈沐秋竟倚在了赫梓言胸前,清瘦的女孩儿眼里裹满泪水,扑簌簌地滚落,泪人儿一般。

赫梓言身形猛地一顿,窒了窒,却并没有推开陈沐秋。

远处的书湘只望见他低下头,一手抚着陈沐秋的背脊,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少奶奶立在那儿做什么?”孙妈妈资格老,在书湘跟前并不显得多么尊敬,面露不耐烦催促她。

“——对不住,我这就来。”书湘一惊,回首答应一声,惘惘地收回视线跟在孙妈妈身后。

她脸上麻木,脚步虚晃地跟着孙妈妈出了门,那棵树越来越远,她扭头去瞧,纵然瞧不见,心里却有他们相拥的亲近画面。

书湘并不知晓陈沐秋的具体来历,她只知道她是他的表妹,他们或许相识甚久,甚至是青梅竹马。

揣测的漩涡携着不安灭顶而来,书湘生平头一回有这样的感受,哪怕赫梓言同杨素心定亲时她也并不像现在这样觉得难过,心脏恍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越收越紧,她摊着手心在胸口平缓地抚了抚,吐纳几口。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好困

第八十八回

书湘的异样并没有引起孙妈妈的主意,这婆子一向在赫夫人跟前受倚重,唯陈氏马首是瞻。久在身边的人自然是看得出主子心意的,孙妈妈并没有放慢步子迁就少奶奶,这位少奶奶一瞧便是个养尊处优的主儿,还当自己在她们宁府么?

人不能太遂心了,既然三爷宠着她,她们太太便不能再给好颜色,否则惯的她不知天高地厚眼中越发没人了。

当年在城外中云山上都是打过照面的,那一日下着瓢泼大雨,雨点子淋下来能把人砸晕乎了,她们太太约了杨家夫人一同往大佛寺里敬香去,日子挑的不好,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后头还遇上了落单的宁书湘。

孙妈妈到今儿也不能忘记三爷那时见到少奶奶的场景,隔着绵绵密密的雨帘子,他愣是将正头未婚妻杨家姑娘抛之脑后,一撩袍子就跟在人家后头了,这叫什么事儿?

那时便想着念着,如今成了亲看架势是要捧在手心里了,听院子里小丫头们说今晨他们来太太院里一路上亲亲我我的,三爷便算了,少奶奶却也不知羞么。可见宁家大太太果然教不出什么好闺女。

书湘不知道人家一头走一头在心里编排自己的不是,她是好面子的人,只是这时却没有多余的经历去观察孙妈妈的表情,她也不高兴去套她的近乎。这也是叫孙妈妈心里不称意的地方,书湘却从来不是讨好别人瞧着别人脸色长大的,何况孙妈妈不过一个赫夫人跟前管事的婆子,她一路默默无言跟着她走全是瞧着赫夫人的面儿。

此际太阳冉冉升起挂在天幕上,暖暖的光线斜里长长从天上拉下来,花圃里幽香四溢,小园子里有个简易的场所供赫夫人听评书。书湘到的时候说书人早已讲起来了,眉飞色舞的,赫夫人抽空瞥了儿媳一脸,瞧见她没精打采的。

陈氏牵起唇角似笑非笑地道:“瞧瞧你这表情,就这么不愿意在我跟前待着?”

书湘低头说不敢,眼前一幕幕全是赫梓言同他柔媚的表妹相拥的画面,赫夫人不论说什么她也不往心里去,铜墙铁壁一样全程木着张脸。她油盐不进,赫夫人倒觉无趣,本今儿要叫书湘站上一整日的,直到伺候完她用了晚上饭再放回去,这会子却被她周身低矮的气压扰了听书的心情。

终于到了晌午饭的时候,另外两个媳妇安氏、熊氏也来了,三个媳妇伺候婆婆一个人用饭,她们都站着,拿着银筷子替她布菜。

书湘心里沉重,眼前的一切都是虚无的,她夹的菜赫夫人一筷子没用,也不知是真不爱吃还是如何,书湘好像也不在意,立了整整一个上午,早上也没用什么东西,古怪的是她竟毫无食欲,只是感到压抑直逼面门,她快被赫梓言和陈沐秋抱在一起的画面折磨疯了。

女人对心爱的人有天生的直觉。

书湘虽不善于表达自己,她喜欢赫梓言的心意却是完整的。

然而若是赫梓言果真同他寄养在他家的表妹有所纠葛她该如何?

这才是新婚的第一日,没想到就出了这样的事,叫人猝不及防。赫夫人仍旧孜孜不倦对菜色挑拣着,书湘眼前却模糊了一瞬,她突然害怕有一日赫梓言不再喜欢自己了,他和陈沐秋好上了,大太太势必是向着她自己外甥女儿的,那时她在这个家岂不是孤立无援么。

怔忪想着,筷子上夹的几片藕片“啪嗒”落在红木圆桌上,书湘犹自不觉,定定失魂地看着前方,安氏、熊氏也不提醒她,任由赫夫人面露不满,猛地放下箸儿道:“从早晨起便浑浑噩噩的,瞧得人心烦,你回去歇着罢,我这儿不用你伺候了!”

按说这话不管是不是真心的,身为新妇的书湘都应该夹进尾巴做人,先好生儿赔礼道歉,再加倍小心地围着婆婆直到她对自己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为止。

人和人指间是需要相处的,她们这对婆媳现下同陌生人没什么差别,只是因为赫梓言才有了交集。

“…多谢您体恤,媳妇这就告退了。”书湘没深究赫夫人话里的意思,她竟真的福了福身子,幽幽袅袅地退出了院子。屋里赫夫人望着儿媳的背景皱了皱眉,安氏并熊氏更是艳羡宁书湘有那样的家世,容得下她即便在婆婆跟前也底气十足。

沿途开了一丛丛火红的石榴花,远远望着恍若霞云一般,书湘不大高兴,没精打采地回了自己的小院里。到底是自己人贴心,饭菜早便备下了,虽说不确定她是不是能午饭点上赶回来,慈平几个却把该准备好的都准备好了,仔细贴心的程度同过往一般无二。

众人见书湘不高兴也没凑上去问,只道她是在婆婆跟前立规矩累着了,书湘草草喝了几口汤便回寝屋里躺下歇午觉,一室静谧,她做了个梦,猝然惊醒过来,空洞的大眼睛盯着帐顶。

梦里似乎是今儿将会发生的事,赫梓言从外头练兵营里回来了,他说有话要告诉她…

书湘两手抓着头发无声地哭起来,她吸了吸鼻子,梦境太过真实给人留下的震撼往往巨大,像陷进泥沼里爬不出来的人。梦里赫梓言竟承认了他与表妹之事,他说他们是青梅竹马,恳求她的原谅,他还求她成全他们在一起——

茗渠往屋里探头,书湘满面泪痕地看过去,把她吓了一跳。主仆两个是姐妹一样无话不谈的关系,特别是在这全新而陌生的环境里,书湘依赖一切能够给与自己温暖和力量的人,她擦了擦脸冷不丁地出声问茗渠,“你见过成亲不足三日便和离的夫妻么?”

“啊?”茗渠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书湘掉眼泪她心里急,猛地叫她这样惊世骇俗的问题煞到了,吞咽几下口水道:“您要和姑爷和离啊?”就因为同婆婆处的不好?那宁府里大太太岂不早就不在宁府里待着了…!

书湘垂下眸子,声音细如蚊吟,“你别问,你便问了我也不愿意说。”她叹了一口气,手指摩挲着大红鸳鸯戏水锦被的绣面,眼神是怅惘的,现实照进梦境里,倘或赫梓言一心二用,书湘问了无数遍自己该怎么办,直到一觉睡醒后她才有了答案。

母亲是她最好的例子,母亲不幸福是显而易见的,书湘不想重蹈覆辙,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书湘对于爱情起初是并不乐忠信任的,赫梓言亦是年年月月的积累才走进她心里,她在他身边感到安心,才会在不知不觉中把心交付给他。

然而他现下同别的女子纠缠不清了,她或许外表柔弱,内心却十分倔强有主意。不能得白首不相离的一心人,那便只有和离这一条道儿能走。

她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想法过激了些,和离更不是容易的事,可是一想到他抱着别人她简直气得颤抖,心里又酸又涩,嘴里却不说,吃醋也吃得无声无息。

半下午的时候书湘已经处于一种相对平静的状态里,她坐在槛窗口看书,手里拿着诗集,白璧无瑕的脸庞沐浴在天光里。房门响了响,翻书页的声音被打断,慈平在门首略有踌躇,接着才进来道:“碧荷在外头要见奶奶,她说有话想告诉您知道…”

“她还说什么了?”

“别的倒也没有,”慈平愣了愣,续道:“哦,我想起来,她还说若是奶奶不叫她进去日后后悔的是您自个儿!”

这就蹊跷了,书湘手里的书缓缓地被放下,书页开着摊在她膝盖上,转头吩咐让把碧荷叫进来。

碧荷在太太那头告完状后立马就后悔了,她最怕的是爷将自己撵出去,这么些年的朝夕相处也没留下什么情义,她也算灰了心了。爷疼少奶奶疼到了骨子里,是个人都瞧得出,碧荷不甘心,她还不知道书湘已经无意中见到了那一幕,这会儿巴巴地过来“献殷勤”。

“奴婢有事儿回禀奶奶,奶奶今后便是我的碧荷的主子,奴婢什么也不敢瞒着您。”碧荷低头说着,唯唯诺诺。

书湘把书页一页页往下翻,眼神却没落在上头,她估摸着这丫头是要讨自己的好,只是不知她有什么可说的,“你说便是。”

碧荷心下微微放松开,少奶奶愿意听就成,听完了看她还能乐呵到几时,于是开口道:“这宗事牵扯到咱们府里打小儿就养着的表姑娘。说起来,表姑娘比少奶奶您还大呢,却至今未曾出嫁,我细说了您别生我的气…”

书湘眼皮重重一跳,转了脸面朝窗外只留下个背影朝着碧荷,“无妨…你说。”

碧荷道:“表姑娘身上不好,往日没什么,每逢冬日里才会犯病,平时吃些药丸子,本是无妨的,却不知为何每每太太给姑娘说亲之时她便病情加重——”话不说满,留点想象的余地反而更好,她瞧不见少奶奶的表情心里没底,但仍旧道:“咱们爷昔日其实并不像如今在奶奶您跟前这般,那时候爷颇有不拘的名声在外,我因贴身伺候,便瞧得出爷同表姑娘之间日渐有些不对头,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一来二往的,似乎瞧对眼了。”

瞧对眼了?

书湘酸酸地听着,微微侧过脸看向碧荷,“之后呢?”

碧荷心道有古怪。本以为少奶奶乍听这事该当一跳而起闹将起来才对,结果竟只是在这里继续静静地同自己说话么。书湘的脸一半都隐在延伸的暗影里,碧荷不敢盯着瞧,很快垂下头续道:“那些时候表姑娘三不五时便往我们爷书房里跑,两人在院子里一处作画,不是我说,表姑娘的画技真不是一般闺阁女子能比拟的,想来爷也爱她的才情,有一回我端茶上去,那时候天色阴阴的,四周无人。只有表姑娘同我们爷两个儿在亭子里头,我去的晚,哪想不慎撞见了——”

这说到要紧处,书湘咬的唇都白了,房门却砰的却踹开,本该在练兵营里的赫梓言竟凭空出现,他脸色阴霾恍若阴司里的取人命的鬼阎王,锐利的视线直直射在碧荷身上,仿佛要将她剥皮拆骨!

碧荷两腿发软一下子就跌倒在地,哆嗦着伏在地上,书湘还想问碧荷撞见了什么,一转身却见到赫梓言。

她提了口气站定在碧荷跟前,急急问道:“撞见什么了,你倒是说啊——”

此时纵使借碧荷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再说下去,她刚儿话里没给自己留余地,万万没想到爷这会子家来了!以往可是天黑透了他也不见得在家里的,谁能料到爷今日偏生早早回来了,合该是自己走背字…碧荷面如死灰,不敢抬头,只瞧着书湘的绣花鞋恐惧地出神。

赫梓言喊了来信儿进来,二话不说就叫人把碧荷嘴巴堵了四肢捆起来扔进了柴房里,书湘心颤惊慌,赫梓言雷厉地料理完了这才松下一口气来看书湘。

他提了提嘴角道:“那丫头的话不可信,我们书湘是聪明人,焉能叫她给挑拨了的么。”边说边伸出手臂揽她。

书湘沉着一张脸让过去,听了碧荷的话她心里愈加的没底,合着人家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己却是后来人。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他今儿才和他表妹抱着,这会子还来招惹她做什么。

她不让他碰她,他的脸色跟着也不好了,“你怎么了,那丫头的话有什么可信?我对你如何你还不明白,非要同我闹别扭不可么。”

话音才落,赫梓言忽的一把就搂住书湘,他把她死死地圈在臂弯里,书湘挣了一会儿,很快就累了。她一上午都在赫夫人跟前端茶递水,心里堆积了不能出口的重担直到现在瞧见他,她有多害怕他根本不明白,却问她怎么了。

“我怎么了?”书湘眼眸子里浮起一层模糊的泪影,她眼圈红红的,眨了一下眼泪珠子便破眶而出坠落在他袖口,她的声音落在他耳里雾蒙蒙的听不真切,一味叫他觉得揪心,“你不需要打谎骗我了,横竖我自己都瞧见你们搂搂抱抱在一处了,碧荷固然别有用心,你却不能否定她的话…!”

她抽抽泣泣的,一声大一声小,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气道:“你既仍旧喜欢你那表妹便将我休了,放我家去,我还年轻,不愁没人要——”

他听得额头青筋都爆了起来,瞳孔放大了瞪住她。作者有话要说:晚安qaq

第八十九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