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则远原本估测一个星期能赶回来,结果后续事情太多,行程硬生生变成了半个月。再回来的时候,机场大厅里张灯结彩,过年气氛极浓,宁则远一时恍惚。

顾锐来接他,“先生,回公司还是…”

“公司。”——这里也积了一堆工作,他不得不在年前处理掉。

路两边是萧肃的冬景,一棵棵苍劲的白杨从眼前滑过,宁则远眉目沉隽地静静看着,忽然问:“她最近怎么样?”

这个“她”自然是…

顾锐身体直了直,不自在地说:“先生,这个…我不知道。”又说:“太太那边,老孙送老夫人去过几次…”说着从后视镜里偷偷觑他,生怕宁先生多问。

淡淡看了顾锐一眼,宁则远又偏头望向窗外,墨黑的眸子微微泛起些波澜。长腿轻轻交叠,他随手扯了扯领带,不知在想什么。

这一日忙到很晚,宁则远才回城东那套公寓。

推开门的一瞬,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大概是想尽快见到她,却又怕见她,很是煎熬,却又极为…惦念。

他不得不承认,他很想她。

只是客厅依旧很暗,很黑,像那一夜他回家的情形,心忽的沉了沉,宁则远感觉不太妙。

“林烟?”

没有人回答他,一派死寂…宁则远的心慢慢沉下去,沉到了谷底,有轻微的害怕。

“林烟?”

他又喊了一声,这一回清冷的声音里带了些颤意。

依旧没人回应。

他的感觉更不好了!这种滋味痛苦极了,他早就知道的!他早就尝过了…他不想再经历这种害怕失去的煎熬。

卧室的门敞着,窗纱柔顺地拢在两侧,朦朦胧胧,和他离开的那天一样,只是…她不在。

没有开灯,宁则远缓缓上前,倏地,滞住。那双暗沉的眸子迅速黯淡下去,黯淡如死亡的灰色,像是坠入了无际的深海!

五光十色闪烁的霓虹光影里,属于林烟的一切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曾经摆着啄木鸟台灯的地方,静静躺着个浅绿色的盒子,盒子里面是什么,他知道的…那是他送林烟的钻戒,她不要了,她离开了,她走了…

痛楚从心尖瞬间弥漫开,宁则远微微一怔,然后立刻给林烟打电话。那一瞬,他忍不住祈祷,林烟,别走,千万别走…我说过,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的,你难道不等等我么?

真的,不等我么?

这一回世事似乎不再如他的愿,对方不是关机,而是直接变成空号。

当机械女声传入耳畔的那一刹那,那种痛苦的、难以名状的、从未经历过的哀伤迅速涌上来、涌上来,将他淹没!

宁则远心慌了,车子开得极快,是超出心脏承受的那种快。握着方向盘的手从来都不会抖,可这一次却微微颤抖…

林烟公寓里亮着晕暖的灯,宁则远心口一松。

可真的走到近处,他忽然就不敢上前了…林烟定然是恨死他,所以才将她的东西通通带走,一个不留!当初,她买的时候就说过那些都是她的,以后她要带走…宁则远黯然。

那扇门关着,他静静看了许久,终于,按捺住惶恐不安,上前敲门。

开门的却是完全不认识的人!

宁则远一愣,仍努力彬彬有礼地问:“你好,林烟呢?”

那人皱眉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哦,林小姐啊,她把房子卖给我之后,就搬走啦…”

“…”

宁则远痛苦地闭上眼,他的林烟走了,真的走了,一走了之…

茫茫人海中,他今生今世只怕是再也找不到她,再也见不到她!

只要一想到这个念头,他心里就痛不可遏,痛的阵阵抽搐,胸腔涨的满满的,好像有刀子在割一般!

林烟…

——

宁家老宅里,翁涵之已经睡下了,又被突然回家的宁则远吵醒,“妈,你见过林烟?”他问。

原本清澈的眼里覆着淡淡的血丝,眉宇间难掩焦灼的神色,好像一头抓狂却无处发泄的猛兽,哪儿还有往日清贵自持的模样?

翁涵之叹气:“见过,她走了。”

“去哪儿了?”宁则远又紧接着问。

他的声音太过冷静,翁涵之莫名有些担忧,“不知道。”她拿出一个文件夹,又说,“这是阿烟留下的离婚协议,她已经签过字,剩下的都交给她的律师处理。”

“她有律师?”

宁则远拆开文件夹,极快扫了一眼。这份协议里林烟什么都没要,甚至连多余的要求都没提,只是离婚。她的字一贯潦草,连最后签下的名字都是那样,通通都是她的漫不经心!

宁则远收起来,尽量平静地问:“哪个律师?”她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她出来!

翁涵之见状就明白他的打算,当即愠怒,忍不住喝斥:“阿则,你别去找人家律师麻烦!”宁则远微微一滞,翁涵之又说:“阿烟对我说想跟你离婚,我一开始不同意的。她求了我很久,是我不忍心她受苦…”

“她到底怎么了?”宁则远低低问。

他不在的时光里,林烟到底怎么了?

回到家,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宁则远走进卧室,侧身坐在柔软的床边,视线落在枕畔,深深凝视,像是看着离开那天的她。那时的她,微卷的长发铺在洁白的枕头上,像华丽的绸缎。小半张脸露在被子外面,眼睫轻颤,簌簌的害怕。

那天,他很想低头再吻一吻她,很想捻起发丝再闻一闻她的软香,很想跟她说说话,很想亲口对她说,林烟,留下来…很想,很想的。

可是现在,她走了,将他留在痛苦中,他什么都没了…

没有了她,他一个人待在看不见天日的牢笼里,找不到出路。

没有了她,他一个人活在这段荒唐又沉重的过往里,永不会被救赎。

“阿则,你别再去打扰她。你如果真的对她好,就让她走吧…”

这是翁涵之的话。

宁则远无力地低低垂下头,柔软的额发耷拉下来,再柔软不过,宛如隽永的旧时光。那片沉寂的阴影里,他孤单单地坐在那儿,手里攥着枚领夹…

这是林烟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他唯一还拥有的东西。

第三八章

《盲爱》

四年后初夏

街边的梧桐郁郁葱葱,耀眼的阳光从树梢间洒下来,化作一地的斑驳陆离,让人看着就觉得热。

梧桐树下,有个女人站在那儿不停低头看表,应该是在等着谁。

远远的,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瞧见她穿了件浅色的连衣裙,微卷的长发随意披在肩后,偶尔有风吹过,发梢轻轻拂动,明媚又轻快。

视察完新建成的翠湖厂区,车一开出来,宁则远便一眼注意到路旁的这个女人。

后座上,那双漂亮的长眸微微眯起来,他松开领带,长腿轻轻交叠着,视线沉沉地落在那人身上,目不转睛。

渐渐近了——

他的心突突跳了下,接着,是一丝轻微的抽痛,最后,是窒息。

四年了,每每看到与林烟相像的身影,那种黑暗中的绝望还是会一点点卷土重来,然后慢慢折磨着他。

车缓缓经过,又极快的驶离。

这人又不是她…

宁则远收回视线,淡淡望向远处,眉目沉隽,安静的像一幅画。

晚上有个饭局,他最近胃不太好,不过抿了口酒,脸上就泛起病态的苍白,正好找到个借口不喝了。酒过三巡,包厢里乌烟瘴气,宁则远去外面透气。他刚走出来,有侍应生要引他去餐厅的露台:“宁先生,有位女士想见你。”

谁想见他?

宁则远心里缓缓萦绕起一丝期许,他慢慢跟着过去。到了那里,一人倚在栏杆上笑意盈盈望过来,他的心忽的又慢慢沉下去。

“你怎么来了?”宁则远问。

秦嫣说:“我也在这儿和朋友吃饭啊…”

宁则远听了,只是抿起唇笑,淡淡的浅浅的,让人捉不住,也猜不透。

“你最近身体不好,别喝太多。”秦嫣关心他这么说道。

“嗯。”

宁则远的声音一贯清冷,此时此刻,比这夏夜潮湿的风还要凉。

秦嫣静静望着他,忽然说:“阿则,你真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你生日?”他下意识地问。

秦嫣有一瞬间的怔忪,倏地又笑着说“你真是喝多了,连我生日都不记得”,说着上前拥抱住宁则远。

“阿则,生日快乐。”她郑重其事的说。

被抱住的那人身体明显一僵,秦嫣适时松开手,退开两步,问:“想要什么礼物?”

宁则远摇了摇头,又微笑着道谢,话中带着与生俱来的疏离,好像隔着层淡淡的朦胧的纱,让人永远走不进他的心。

秦嫣却依旧笑,咽回要说的话,她改口说:“我在楼下等你,待会你送我回家。”

这一夜,宁则远让顾锐先送秦嫣回家,他再回老宅,弄到很晚。他睡得不算踏实,小黄还偏偏和他挤在一处。背上传来温暖热度的那一刹那,宁则远轻轻睁开了眼。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对他说,则远,生日快乐…

那种幻觉越来越清晰,清晰到有人从后面拥着他,夜夜来折磨他!

坐起来囫囵吞了药,宁则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第二天,他脸色不算很好看,眼底覆着淡淡的黑眼圈,下午开会的时候更是时不时走神。当意识到自己再次走神的时候,宁则远站起来,示意先暂停一会儿。

休息的时候,徐逸秋正好递了几份文件过来。

偌大的办公室里骄阳四溢,宁则远坐在沙发上,捻了捻眉心,眼尾有一道很浅很浅的纹。

视线落在文件上,看着密密麻麻的字,他又是一阵晃神。宁则远最后得到的林烟消息是她四年前出境去了泰国。那时他只当她是去旅游散心,很快会回来,谁料此后再没有她入境的消息。不止没有任何她的消息,就连银行消费记录也没有,而他每个月存进她户头里的钱,更是从未被支取过…

四年了,整整四年没有她的音信,林烟好像真的消失了,无影无踪,再不会出现!

纸张轻轻摩挲的粗粝声音之中,他像以前那样问了一句,“最近有没有她的消息?”

“…”徐逸秋支吾了会儿,说,“宁董,海关有林小姐入境的记录。”

摩挲着文件的手滞住,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空气渐渐凝固住,连那个人似乎都僵在那儿。不过刹那,宁则远的手微微蜷了蜷,一切又恢复正常。他没有抬头,视线依旧落在文件上,问道:“什么时候?”

声音淡淡的,听上去极度冷静,冷静的不可思议。

“今天上午十点。”

“从哪儿回国?”

“新加坡。”

新加坡?

乌黑的长眉轻轻拧起,“找到她。”宁则远沉沉地说,英俊的眉眼俱是坚毅。

办公室里重新归于安静,这一次却是安静地太过诡异。

从徐逸秋这里望过去,这几年阴晴不定的宁董脸上的表情越发冷峻,薄唇紧抿,下颌紧绷着,目光凌厉又迅速地扫过文件上面的内容,时而拧眉思索,时而一目十行,最后签字的时候,握着钢笔的手的骨节格外分明,下笔很是用力。

像是蕴着一场…暴风骤雨。

徐逸秋接过文件正要退出去,那人忽然站起来!

他尽量平静地说:“逸秋,下午的工作安排通通取消。”

他终究是等不得…

——

握住方向盘的那一瞬间,宁则远的心不可遏制地颤了颤。

他低头看了眼腕表,现在是下午三点多…林烟四年才回国,她安顿下来,第一个要去的地方,肯定是她父母的陵墓。

没有一丝犹豫,他一脚踩下油门。

宁则远心砰砰胡乱跳着,车里冷气开得很足,他却还是觉得热,握着方向盘的手心都是滑腻腻的。他索性关掉冷气,直接将车窗大开。热热的黏黏糊糊的风裹着海风钻进来,彻底吹乱了他柔软的短发…

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持一点清醒与冷静。

一想到要见到林烟,宁则远好害怕自己失去理智!

他有多想她,这世间没有人会知道…

北郊陵园,这几年宁则远来过几次。心事重重地走到林烟父母墓碑前的时候,他滞住了——

林烟回来了,林烟真的回来了!

干净的墓碑前静静摆着两束再鲜艳不过的花,骄阳下,像是她扬起的笑脸。

她真的回来了!

那一瞬间,宁则远说不出什么感受,也许是狂喜,也许是心焦、害怕,思念…通通在他心里发酵着,最后化成一个念头——他要见到她!

他害怕极了,如果今天见不到她,他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在人海里与她如此靠近!

鞠完躬,宁则远焦急地往山下去。

夏季的陵园很是萧肃,一眼望过去,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什么人。

里面一无所获,宁则远开着车慢慢往外找去。

路边是稀稀拉拉几家小摊贩和一个小超市,这会儿没什么生意,几个赤膊男人躲在树阴底下打牌。而一旁的林荫道上有几个行人,有抱小孩的盘发妇人,有岁数较大拄着拐杖的老人,有穿着花花衬衫的不良少年,还有穿着棉质长裙留着利落短发的女人…哪儿有林烟的踪影?

视线一一巡睃过去,宁则远皱眉,心绪越发凌乱。

他正要再往前去找找看时,视线蓦地定住了!

车被他丢在马路中间,宁则远怔怔推开车门下来,望着那个既陌生却又隐隐熟悉的身影,他忽然不敢上前相认了。

那两个字盘亘在他的喉咙里,像是卡住了似的,是他从未有过的胆怯与慌张。

林烟…

“林烟!”他高声唤道。

林荫道上的那道身影明显怔愣住,她缓缓转过身来——

那一瞬,那一个动作,仿若一格电影古早胶片,又像是一幅珍贵油画,浓墨重彩,扑面而来,深深烙在他的心里!

是她!

那双眼,那双可怜又无辜的眼,眼底还有涌起的一尾卧蚕,惹人垂怜。

隔着大半天马路,他看得格外真切,真的是她…

这一刻,宁则远再忍不住,连忙阔步上前,“林烟!”他又喊了一声,生怕那人跑了。

可她只是站在那儿,一脸淡容,静静微笑。

这个笑容穿越了四年的光影,和他心里、梦里痴念的那个人重叠在一起…

重新站在她的面前,宁则远忽的有些手足无措,他甚至不知该如何说重逢的开场白,他设想了无数次的,该死,什么都忘了!

林烟倒是落落大方的笑:“宁先生,好久不见。”

她笑起来,岁月留给她的种种痕迹越发淡了,但其他的,实在让人…无法忽视!

第三九章

夏日的林荫道上很吵,赤膊男人们在打牌,老人拄着拐重重干咳,两个不良少年互相追逐打闹,还有,那个短发女人打着电话,在喋喋不休抱怨…